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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樹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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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樗樹開花》中國當代作家張景錄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樗樹開花

樗樹開花的季節,蘭芝操起了那架老得掉牙的紡車,在院子的中央開始了「嚶嚶嗡嗡」的紡線線。於是,一首五音不全的童謠,在靜謐的巷道里像春風拂過池塘里的漣漪,一層層地蕩漾開來:

「棉線線,銀線線,蘭芝娘娘紡線線。樗樹底下紡車擺,織布紡線賺錢錢。」

鄰舍孩子的稚嫩童音,像銀鈴碰銀玲似的鑽入蘭芝的外耳道,直衝她的耳鼓。這時的蘭子興奮地揮舞着兩隻細長的胳膊,上下飛舞。右手瀟灑自如地搖着紡輪。虛乎乎的棉花捻子像碩大的春蠶捏在了蘭芝左手的拇指與食指之間,像蠶兒吐絲般地抽出了細勻的白線線。旋轉的錠子,好聽的紡車聲,從錠子與穗線之間產生了柔和的震動,形成了一曲妙不可言的和弦音符,在樗樹的花枝翠葉間上下跳躍。

蘭芝的這輛紡車在衛家可算有了年頭。道光五年置辦,紡車的中軸已經把支架紡輪兩端的軸孔磨損成銅錢大的方孔。搖把內的鐵圈也磨損得鋥光發亮。

當蘭芝接過衛家紡車的那會兒,正趕上婆母柳花拳打腳踢般地威逼着她纏足。

蘭芝生就一雙大腳丫,待婆母成就她一雙牛角形的小腳時,那個淚蛋蛋呀足足滴流了幾十個夜晚。

蘭芝裹足的第二個月,腳掌開始潰爛。她解開裹腳布,血肉模糊的腳板不時招來幾隻蒼蠅飛舞,婆母柳花以為不祥之兆,狠心地把蘭芝的小趾骨推入到腳掌心,然後勒緊纏帶。五根腳趾骨關節突地脫臼變形。蘭芝那個鑽心般的疼,狼嚎般的叫,真讓人撕心裂肺。

隔壁的落榜秀才聽到蘭芝的吱嚎,便吟出一首打油詩:

髫年紡棉花,豆蔻上機架。

強忍裹足疼,嗡嗡紡棉花。

村里人常夸:蘭芝的紡線聲動聽。正如她那個死鬼說的:「紡織聲聲細,催眠到五更。」

死鬼是那個讓蘭芝一輩子牽着、盼着,念着的男人。也不知是恩愛,還是憎恨,反正晉南的女人稱自個男人為死鬼。那個死鬼男人的影子在蘭芝的心目中永遠定格在那個樗樹開花的夜晚。串串黃燦燦,長扁形的樗樹花散發着陣陣幽香,沁入到蘭芝的肺腑。二更時分,蘭芝的棉油燈剛熄滅,死鬼男人的酣聲此起彼伏。三更時辰,酣夢中的蘭芝似乎聽到刺耳而細小的吱呀聲,不知是老鼠在磨牙、打哨,還是稍門的木栓抽動。困意未消的蘭芝恍惚間又進入到睡夢中。待東方露出魚肚白,蘭芝上茅房送尿盆的那會兒發現虛掩的梢門,她這才徹悟到:那個死鬼男人重蹈復轍地又一次失蹤了。

這個被蘭芝喚作死鬼的男人叫衛五魁,是衛家第二代敗家子。咸豐年間,衛家的「典當商行」做到了韓城、渭南兩地。光緒二十一年,降生了抽大煙的首個敗家子五魁他爹會元。衛老爺子本想讓其讀書明理,科考會元,不料場場落第。灰心喪氣的會元在西京城染上了抽大煙、賭博的惡習。短短兩年功夫抽掉了韓城、渭南的「典當商行」,輸掉了村裡的兩座豪宅。最終回歸到發跡前自家的老屋居住。這時的衛老爺子仰天長嘆:「富不過三代,報不過三輩。衛家好端端的光景,不到三十年竟倒塌一空!」

一如喪家之犬的會元,到了30歲,才娶到小他13歲的寒門女子柳花。瘦骨嶙峋的會元在大煙籠罩的洞房花燭之夜,玩命地抽着大煙,未及鴛鴦戲水,先赴陰曹地府。於是,隔壁的落榜秀才寫了首輓詩:

畫龍畫虎難成斑,洞房花夜淚漣漣。

賀客方去弔客至,大煙吸髓命歸天。

新婚喪夫,獨守空門的柳花,在眾人的唾沫星子中落了個克夫不賢的掃帚星名聲。衛老爺子再也不忍心看到柳花扁髻上扎着那根戴孝的白頭索:「趁早把頭上那根白頭索抽掉!」

「會元的孝期尚未完滿。」

「戴孝,能給衛家帶個後?」

也就從那刻起,柳花在那頭油黑髮亮的少婦扁髻上換了根鮮艷的紅頭索。這好看的臉蛋,窈窕的身板讓衛老爺子眼前一亮。衛老爺子的那顆心猿難禁,義馬難收的強烈欲望催促着他抹下了那張道貌岸然的厚臉皮。在那個風雨飄搖的夜晚,衛老爺子闖進了柳花的屋裡。

「花,我思來想去,咱衛家不能沒個香火。這人常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爹,我坐堂招夫。」

「你是外姓人,再招個非親非故的男人,那叫啥傳後?」

「爹,咱單門獨戶的,沒有可招贅的衛家子嗣呀?」

「這娃,有公爹我嘛,這血緣關係不就一脈相承了。」

柳花羞愧難當:「這成了那檔子事,讓巷裡人知道了唾沫星子還不把人淹死哩!」

「古來官宦人家就有:'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咱一個平民百姓怕啥,更何況這事,只有你知我知……」

衛老爺子移動步履,柳花後縮蓮步,心驚氣喘:「爹,不能、萬萬不能呀……我還是個女子身。」柳花哀求道。

衛老爺子喘着粗氣,左胳膊摟住柳花的細蜂腰,右手扇滅了油燈……

次年春上,柳花產一男嬰。村人說:「會元一炮打響,兩腿一蹬,留了個衛家根苗。」還有人推測:「這是敗家子會元托生的小崽子。」

不管咋說,衛老爺子把讀書求功名的大業又一次寄托在沒有輩分的新生兒身上。滿月剛過,起名五魁,字春闈。

五魁自小聰明,但不好學。到了十歲,長相跟衛老爺子道是一個模子裡脫出來的,尤其是那凸凸眼、蛤蟆嘴。遺憾的是沒有承襲衛老爺子一丁點基因。三歲看小,七歲看老。衛老爺子早就看透了五魁不是那塊成才的料。

五魁七歲上學堂,九歲識字不挨挨。新學期的課本《國語》沒幾天便撕成兩半。衛老爺子絞盡腦計把薄木片做成書樣,將課本內容謄寫上去,可沒幾天字跡讓五魁用水沖了個模糊。

五魁逃學成性,衛老爺子剛與柳花溫存完,五魁便急匆匆地闖了進來高喊:「肚子疼?」

衛老爺子惱羞成怒:「肚子疼,還能瘋跑?」

五魁吐着舌頭,伴了個鬼臉不言語。

衛老爺子斥道:「我考考你!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五魁:「茶壺、夜壺,滿不在乎。」

衛老爺子窩住一肚子火:「人之初,性本善。」

五魁接下:「師娘下了個雙黃蛋。」話音未落,衛老爺子猛抽五魁幾個耳光。

五魁嗚嗚地:「學堂娃子教我的。」

衛老爺子哭喪着臉:「家門不幸啊!這是遭的哪門子孽?」他思忖着:難道是家裡的風水出了問題?這得湊空請個風水先生看看。

湊巧,第二天上午,衛老爺子在巷頭的老井台挑水。一個打着「堪輿風水」幌子的風水先生帶着五歲的小女孩向他討水。

衛老爺子喜出望外,這個風水先生不請自到。但他馬上故作鎮靜,在木桶里舀了半葫蘆瓢水,順手在一旁的麥草堆里抓了點碎麥糠撒到瓢里:「慢慢喝,天熱口渴,大口喝水容易沖壞腸胃。」

那個風水先生領略着衛老爺子的一番好意,吹着瓢里的麥糠,慢悠悠地喝着。他察覺到這位慈眉善目的鄉黨頗有幾分斯文。便自言道:鄙人本姓范,家住在陝南。自幼通風水,能解家中難。只因鬧饑饉,留落在晉南。唉,慌亂世道,普度眾生。今有膝下孫女,皆因她父母喪命。今來貴地,勘察陰陽風水,為民逢凶化吉,為君遇難成祥。

兩人三言兩語,便搭成有緣之人。飲水之恩,范先生當以堪輿風水報之。面黃肌瘦的小孫女早就餓得嗷嗷哭叫。待柳花遞了塊窩窩頭,女孩止住嚎哭。

范先生看了看狼吞虎咽的小孫女,心存一絲感念。他精神振作地把衛家的宅院上上下下看了個通遍,手中的羅盤下了幾次定位。然後,伸了伸發酸的腰,開始發話了:「鄉黨,這算卦不留情,留情不算卦。是說真話,還是……?」

衛老爺子迫不及待:「實話實說!」

「貴府後人不接力呀。」范先生唯唯諾諾。

「始末原由?」

「庭院中央的這棵樗樹。」

衛老爺子不解:「樗樹能有多大的晦氣?」

范先生引經據典:「樗樹亦名臭椿,花為雌雄異株。這種樹木雖是你們晉南一帶很好的庭蔭樹,但與桐樹木茬別無二致,其木質差矣,難成器具。莊子的《逍遙遊》云:「吾有大樹,人謂之樗。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其小枝捲曲而不中規矩。立之途,匠者不顧。」

衛老爺子頗懂古文,幡然徹悟:范先生言外之意是說那個不成器的敗家子。他有氣無力地說:「光緒十五年,正值鄙人高堂父母八十大壽,縣太爺贈匾題額:「椿榮萱茂」。就是那年,我在庭院正中錯把樗樹當香椿樹給栽下了。」

范先生:「你看,這棵樗樹正對北房堂屋,相衝着哩。」

衛老爺子急切地:「先生能否安置?」

恰在這時,活蹦亂跳的五魁下學回來。范先生眼前一亮,於是,便故弄玄虛:「該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樗樹已沒有多大的忌諱,任着它長吧。眼下唯一的辦法是:只有鄙人膝下的小孫女與你家小孫婚配成雙,陰陽調和,才能重振家業,遇難成祥呀。再者,應在院子的西南角栽一株桃樹,桃者,逃也。可逃災避難。」

衛老爺子顰着眉頭,略一思索:「如果這樣,先按童養媳供養。」

范先生那張蠟黃的絲瓜苦臉頓時有了笑意:「這叫:秦晉之好,天圓地合。」

時日,晌午已過。衛老爺子為范先生準備了豐盛的飯菜,飢腸轆轆的范先生美美地咥了起來。一頓暴飲暴食范先生感到胃脹腹疼揪心。傍晚,黑白無常便打發范先生匆匆上路,命赴黃泉。小孫女在痛哭聲中送走了親人。從此,落腳衛家,取名:蘭芝。

童養媳的生活就像在火鏊上蹦跳。在蘭芝的記憶里,憂愁的眼淚就像南坡下流不盡的汾河水和剪不斷的蠶蛹絲。只有那「嚶嚶嗡嗡」的紡線聲撫慰着她那顆煩惱的心稍有消停。

那年,蘭芝長到十六歲,如出水芙蓉。鄰俚的嬸子們一再誇耀:蘭芝人長得俊,女工、針織也出類拔萃。紡線、打線、漿染、沌線、落線、經線、刷線、作綜、闖杼、掏綜、吊機、栓布、織布、了機等大小不同的紡織工序全不在話下。敹衣、繡花,裁縫、鞝鞋就更甭提了。

不知什麼時候,五魁與蘭芝廝趕在一起有說有笑。衛老爺子看見十分惱怒:「沒出息的貨,看你們成天嘻嘻哈哈的成何體統!」柳花也衝着童養媳蘭芝訓斥:「不嫌羞的張口貨,還不趕快洗行李!」倆人頓時討了個沒趣,掃興散去。

衛老爺子突然意識到:「女大不中留,男兒更鐘情。」的古訓。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他準備中秋節過後,給他這個不成器的現世寶完婚。不曾料想五魁在端午節這天把這鍋子熟飯給做成了。

五魁趁衛老爺子和柳花逛廟會的空當兒,把蘭芝給辦了。廟會回來,柳花發現被單上那貌似梅花狀的血跡,就知道不好了。擔驚害怕的蘭芝做夢也沒想到這一劫難竟這樣輕而易舉地躲過了。

半月沒過,衛老爺子總算把這個盼了十幾年的婚事辦了。完婚後的五魁好像變了一個人,一改遊手好閒的惡習。這些時日,他把家裡成匹的土棉布匹用小毛驢馱到縣城裡的「恆盛布行」去批發。衛老爺子一時臉上也有了容顏,但還是放心不下,時時警告五魁:「別把這些布匹打了水漂。好好守住這個家業!」

「我不是賣布的張連,輸不了這個家業。」

然而,好景不長。次年清明過後,五魁去縣城「恆盛布行」批發土布後就再也沒有着家。衛老爺子曾到縣城打探五魁的行蹤。「恆盛布行」的老闆說,從去年開始,五魁與城裡一個從太原回來的留洋學生接觸甚密。前一陣子,五魁跟着那個洋學生在太原、陽泉、縣城來回折騰,說是跑生意,其實呀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兵荒馬亂的也不知五魁是死是活。更讓衛老爺子痛心疾首的是有人傳言:五魁把賣布賺來的本錢賠了個精光,讓西灘里的土匪綁票了,連個屍骨都餵了狼蟲。

衛老爺子也預感到大事不好。夜間他夢見疾風暴雨、牆倒廈塌。五魁的屍首,用一頁葦席捲着,被一輛無人吆駕的破馬車拉了回來。衛老爺子在痛哭失聲中驚醒。他起身,借着偏西的月光,在西廂房的牆壁上寫下了「解夢術語」:夜夢不祥,寫在西牆。太陽一照,化為吉祥。

「解夢術語」也沒能化解衛老爺子的惡夢。他意識到:這是亂倫的惡果,是報應呀!鬱悶重重的衛老爺子一再捫心自問。他無顏活在這個世上。幾天後,他趁着鴟鴞聲聲的霜晨月光,拿了根牛皮合成的繩子,在那棵歪脖子的桃樹上自行了斷。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不到月中光景,柳花也瘋癲了,成天四處狂奔。不知什麼時候,她跑到村後的老鷹嘴掉崖身亡。

就在衛家二老相繼去世的第二年夏季,五魁趁着朦朧的月光神秘地出現在衛家院裡。哭哭啼啼的蘭芝只是埋怨、數說。五魁只是一個勁地說:這幾年在外做生意爛爆了。連同前兩年批發布匹的本錢也虧空了。」

蘭芝不信死鬼那一套。只是說,回來好好過光景比啥都強」

早飯後,五魁從祖墳地祭奠完二老回來就一頭鑽進門樓東邊的柴房裡修補牆根。蘭芝做午飯去柴房抱柴火的那會,五魁剛裹泥完牆角最後一抹泥,他笑吟吟地說:「牆角邊老鼠打了個洞,我給修補了一下。」蘭芝感到稀罕:這日頭從西邊出來了。自她進了衛家的門可從沒見過死鬼男人今個笑得那麼和藹可親,也沒有見過這般勤快。今後跟着他呀,受不了累。

然而,就在第二天夜裡五魁走了。

過了端午,有人傳言:五魁走了北山「大佛寺」當了和尚。蘭芝靠着一雙小腳,翻越百餘里山路到北山「大佛寺」打探消息。然而,並無此人。

在蘭芝的苦思期盼中,樗樹上的穀穀鳥叫了。還是蘭芝當童養媳時的那樣動聽,那時的衛老爺子一聽到穀穀鳥的叫聲,就扯着公雞嗓叫開了:「麥熟了,連個穀穀鳥都在催農忙哩,你們聽;

布穀、布穀,麥熟,麥黃,

布穀、布穀,秀女下床………」

其實,那是穀穀鳥叫的諧音。衛老爺子的弦外之音是調教蘭芝這個張口吃飯的童養媳趁早準備下地收割麥子。衛老爺子的這番話,讓蘭芝記了好些年。也只有在這樣的季節,蘭芝最窩火的是自家這四畝三分地。

老人言傳:「官憑印,虎憑山,婆媳憑的是男子漢。」五魁的走失,是死是活,無從知曉。蘭芝憑着一雙牛角形的小腳出工收工,擔水劈柴。織布紡線,忙裡忙外。春種秋收的季節,她要雇用村裡的漢子幫忙。這少不了與那些不安分的漢子磕磕碰碰。有時,他們在蘭芝家吃飯的空當,藉機挑逗。不是唱《寡婦十八摸》,就是抬腳動手不穩重。蘭芝對付這些漢子,往往是叫上鄰居家的嫂子閒諞。不安分的漢子也就落了個尷尬無趣的地步。

眼下,蘭芝家的麥子黃了好多天,前幾年那幾個幫工的二杆子貨聞不到一丁點女人的腥味,就自然不來了。自古道:無故獻殷勤,非奸即盜。像她這樣的女人,要想自個莊稼不費吹灰之力,顆粒歸倉,除非要獻出自個的清淨身子,這事蘭芝做不出。衛老爺子常說:「好馬不配二鞍,烈女不嫁二男。」麥收事小,失貞事大。她雖然恨透了失蹤的死鬼男人,但心裡總有一股暖流在溫暖着他那顆冰冷的心。她力求把這股暖流化作一種至高無上的貞操與堅守。

蠶老一時,麥熟一晌。這節令不饒人啊。眼看着蘭芝家的麥子被酷熱的東南風和毒日頭吹烤得乾枯了。眼前的農事讓蘭芝的老毛病又犯了,胃火往往會表現在她的內嘴唇和舌尖上。白色的潰瘍斑點鑽心入骨般地疼。叫她寢食難眠。恰在這時,村里來了個英俊魁梧的北山麥客。蘭芝顧忌不了村裡的流言蜚語,急急忙忙搞定價格,三頓管飯,夜宿村外土地廟。那北山麥客幹活麻利,四天收割,三天安種完畢。

蘭芝好菜好飯犒勞北山麥客。雪白的麵條下臥着兩顆荷包蛋。這種「荷包雞蛋面」是晉南人招待尚未過門的女婿吃的見面飯。北山麥客喜得合不攏嘴。三碗雞蛋面匆匆下肚,待他們飯後結賬湊在一起時,一股濃烈的女人味直衝北山麥客的嗅感系統,刺激着北山麥客體內的荷爾蒙分泌異常旺盛。

這時的北山麥客不由自主地察看了蘭芝那張泛着桃花暈,確不失少婦的俊俏臉頰。他後悔這幾日只顧做弄莊稼,沒能正眼眊過這個守着活寡的女人。幸喜得今天攤上了上門女婿的這種特殊麵食待遇。這個女人用這樣的飯菜款待他是不是另有別意。於是,一種情慾難禁的衝動指使他在接工錢的空當順勢抱住了蘭芝。蘭芝瘦小的身軀頓時融入到北山麥客寬厚的散發着男人氣息的懷裡。北山麥客嗅到了蘭芝從濃髮間到肌體內散發的女人體香。

這種體香與他那個帶着一絲膻氣的黃臉老婆的體味無以倫比。他在蘭芝的烏髮間、臉頰上、脖頸處埋頭狂吻。他那雙強有力的臂膀把蘭芝的身子牢牢鉗住,蘭芝兩腳離地,心跳加速。在慌亂中蘭芝也嗅到了一股濃烈的,說不上來的一種男人混合體味。這是北山麥客的青春活力在迸發。混合的體味,與她那個死鬼男人的體味特異。當年,那個死鬼男人的體味絲豪沒有激起她的那個欲望。可眼前的這個男人讓她渾身酥軟,她無力去反抗這個讓她欲罷不能的陌生男人。任憑眼前的這個男人四處擺布。此時,蘭芝心旌激盪,這是她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滿足、溫存和享受。

北山麥客氣喘吁吁:「這幾天的工錢我不要了,我就愛見你!」北山麥客一雙粗大的手伸向蘭芝的小蠻腰。蘭芝渾身軟踏踏地,任其擺弄。北山麥客像抓小雞似的將蘭芝抱到炕沿,寬厚的嘴巴觸碰到蘭芝嘴唇的潰瘍處。突然,蘭子感到一陣揪心般的疼痛。她清醒了,不能這樣,會遭報應的!她扭了扭瘦小的身軀,沒有掙脫北山麥客力大無窮的臂膀。於是,便柔情般地哄道:「看把我哥你急的,先讓你妹子洗洗身子。」

北山麥客扔不肯放開,蘭芝的尊嚴受到羞辱:「你這二杆子貨,快放開。不然,我喊人了。」

北山麥客氣咻咻地:「快點!」

蘭芝起身,理了理凌亂的頭髮,三步並做五步出了稍門。

北山麥客見狀,拿錢走人。

那年秋收,蘭芝將祖上留下的四畝三分地租種給別人。

接下來的日子,蘭芝一門心思地紡線織布。她望眼欲穿,苦苦期望。漫長的歲月如飄忽不定的燈火,只有「嚶嚶嗡嗡」的紡線聲來打發她的內心惆悵。然而,五魁的蹤影如大海撈針,杳無音信。

很快,有關五魁的死活消息,在東堡村傳開了。散布這一消息的是前不久從省城回來的 「俘虜兵」劉癩子。他說,解放太原的那陣子,他成了解放軍的俘虜,在二營盤他與五魁在橫穿馬路時擦肩而過,那五魁穿着解放軍制服,挎着駁殼槍,騎着高頭大馬,兩眼目視前方。看樣子還是解放軍行伍里有頭銜的人物。當時的五魁在眾多的俘虜兵里並沒有看到鄰村的劉癩子。

蘭芝得到消息,像急瘋了似的,說要去太原找尋。隔壁的落榜秀才勸說:「現在兵荒馬亂的,等太平盛世了,五魁他就自然回來了。」

月上樹梢頭,人約紡線中。大隊成立了「紡線夜市生產競賽聯戶組」。大槐樹下的蘭芝紡線組最為熱鬧。中巷、磨坊巷、沙門道的奶奶、娘娘、嬸嬸還有那七大姑,八大姨的婆娘們圍坐在老槐樹的四周,開始了「嚶嚶嗡嗡」的紡線線。那陣勢,那場面不亞於「延安大生產」織布紡線的熱鬧場面。

「棉線線,銀線線,村里婦女紡線線。槐樹底下紡車擺,紡線織布搞生產。」這首稍有改動的童謠在蘭芝的巷道里傳開了。

月光像一把銀梭在老槐樹的枝椏縫隙間來回穿梭,與輛輛紡車抽出的棉線交相輝映。女人們拉着家長理短,重複地做着搖車,抽線,上線、下線等反覆無常的動作。瀟灑自如地把線圈繞在錠子上,那棉線穗子一層一層地膨脹,直到大得像成熟的玉米棒子,這才從錠子上取下。她們像似從玉米地摘下豐碩的果實,這心裡呀喜滋滋的。

大槐樹下的「紡線夜市」持續了五個年頭。接着老槐樹下成了召開群眾大會的主戰場。但死鬼男人的影子卻像幽靈般地糾纏着蘭芝。

蘭芝也曾想去省城尋找那死鬼男人的下落。可是,省城千里迢迢,對於五歲落腳衛家,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小腳女人,哪能找到。

說話到了年底,隔壁的落榜秀才孫子王辰從省城參加完三線建設回來後,來到蘭芝家查訪衛五魁的生年日月。王辰說,他在省城「烈士陵園」施工期間,在眾多的烈士墓碑中,發現一塊墓碑與五魁叔的籍貫、生年日月相一致,但所鐫刻的烈士名字是衛武坤,而不是衛五魁。」

蘭芝聽了如五雷轟頂,她想到那個「俘虜兵」說的話是真的。也許,五魁在解放太原之後的一次戰役中陣亡了。」

王辰安慰蘭芝:「嬸子,或許是刻碑的師傅把籍貫、生年日月給刻錯了。」

「不可能,哪能把村子、生年日月和衛姓刻錯的?這名字與你叔的名字五魁是諧音。」

「嬸子,我在回家前,已找到當地民政部門。他們說,儘快與衛武坤同志生前所在的部隊聯繫。之後還要到烈士的家鄉去調查落實。」

又是一個樗樹開花的季節。

村支書帶着兩個身着中山裝的幹部模樣的人來到蘭芝家。村支書介紹道:「嬸子,這兩位領導有一事需要調查。你老好好配合一下。」蘭芝突然想到王辰年前的話,也許是搞調查的人來了。

一位操着太原口音的高個子幹部上前搭話:「你男人叫什麼?」

蘭芝:「五魁,五魁首的五魁。」

其中一位同志迅速記下,問道:「姓什麼?」

蘭芝:「姓衛。」

兩人交頭接耳:「名字對不上號。」

「再問問。」

「你家男人還有其他名字麼?」

「沒有。」

「你家男人是那年參加八路軍的?」

蘭芝搖搖頭:「他是民國十六年五月初一後半夜離家出走的。」說罷低頭啜泣。

高個子幹部默默點頭:「原來是這樣。」

另一個幹部將記錄在案的稿紙遞給蘭芝:「嬸子把名簽上。」

「啥叫簽名?」蘭芝不解。

村支書:「寫上你的名。」

「我不識字文。」

村支書:「我寫在下面,你照貓畫虎。」

兩幹部交替眼色雙方笑了:「可以。」

蘭芝有生以來,第一次顫巍巍地握着鋼筆,照着支書寫的字樣,蚯蚓彎曲般地寫下:范蘭芝三個字。

「嬸子,有印章嗎?」高個子幹部問。

「沒有。」

村支書「那就按個手印把。」

高個子幹部略加思索:「那隻好這樣吧!」

蘭芝在那張簽有自己名字的《衛武坤烈士家屬調查表》上狠狠地按了個食指簸箕紋。

高個子幹部轉身對村支書說:「你再想想,村里還有沒有在1938年參加八路軍的。」

村支書皺着川字形的眉頭說:「那年,有參加西灘土匪的李家三個兄弟。後來被鎮壓了。至於其他行伍出身的,再也想不到了。」

「那就這樣吧。」

調查沒有取得實效。道是蘭芝的心比以前舒展了許多。這起碼證實了那個死鬼男人沒有死,他還活着。

幾年後,蘭芝成了村里享受「五保戶」的孤寡老人,

五月的陽日透過老樗樹上的葉片縫隙,影影綽綽地灑在蘭芝的那張飽經風霜、布滿幾多憂愁、幾多悲傷、幾多期盼的老淚縱橫的臉上。蘭芝年復一年地紡線線,從捻子中抽着永遠也抽不完的情絲。這時,隔壁鄰居家的錄音機又開始播放蘭芝聽了多少遍的蒲劇折子戲《送女》:

初一盼來初二盼,初三初四神不安。

初五初六獨思念,初七初八不見還。

如泣如訴的唱腔使蘭芝忍不住傷心的眼淚。她停止了紡線,撕心裂肺地聽了下去:

直盼得臘盡除夕到夜半,雞叫一聲又一年。

紫燕歸來百花綻,還不見余郎轉回還。

蘭芝再也忍不住了,她嚎啕大哭,一個勁地哭喊着死鬼男人的名字……

年年月月、正月十五。蘭芝就像《送女》中的主人公周蘭英那樣:盼夫想夫夫難見,仰首常問南飛雁。盼罷臘盡盼月終,月圓月缺一場空。多少年,蘭芝在那輛「嚶嚶嗡嗡」的紡車聲中反覆哼唱着《送女》周蘭英的那兩句唱詞:那一日,桃花紅春風送暖,為觀景你來到我家的花園。

蘭芝品味着這兩句唱詞的含義,她似乎尋味到一種妙齡少女情竇初開的樂趣。

春分季節,衛家庭院裡的桃花開了。朵朵粉紅的花瓣偶爾與蘭芝那年方二八的臉龐相映着。不經意間,五魁發現眼前的蘭芝不再是八九歲的黃毛丫頭,而是油光可鑑的麻花單辮辮和白裡透紅的瓜子臉蛋蛋。那搭配美觀的丹鳳眼、柳葉眉、蒜頭鼻其實就是一個活脫脫的仙女下凡。五魁看呆了,他信口吟出了唐代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那個桃花盛開的季節,是蘭子與五魁在當年庭院的桃花樹下所產生的男女之間心靈碰撞的一丁點愛的火花。也是五魁對蘭芝的情感世界所留下的短暫的瞬間。她將這種短暫瞬間的愛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在蘭芝日日夜夜的盼夫中,庭院裡的那棵老樗樹一如既往地年年開花、年年滄桑。就像蘭芝的蒼老身軀蜷縮在老屋裡的那盤土炕上一樣。然而,蘭芝的那顆永不泯滅的盼夫、望夫之心,在一個嚴寒的冬夜徹底破滅了。

月落烏啼,奈河橋畔。蘭芝與那個死鬼男人見面了。

村人說,蘭芝老人歿時八十有九,屬村裡的高壽老人。

然而,人去屋空。那棵粗壯的老樗樹年年歲歲,永無休止地劃着衛家的世事年輪。衛家的那座老屋就像滄桑的老者在訴說着衛家一百四十年間的風雨滄桑。只有衛家東邊的柴房,在一場連綿的秋雨中轟然倒塌。

雨過天晴,村民們在清理坍塌的柴房廢墟時,意外地發現一個雕有精美花紋的契約盒。匆忙中,人們打開契約盒,剝開一層層帶有油紙的包裹,驚奇地發現一份:1925年成立中共地下縣委時的《黨員登記表》。在表格的第五行赫然寫着:衛武坤,男,(原名:衛五魁)西莊人。1925年7月加入中國共產黨。系地下黨組織秘密聯絡員。」

人們頓悟了……

一陣秋風吹來,衛家庭院裡的老樗樹抖了抖枝葉繁茂的身軀。[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