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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尾兒(林濡)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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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尾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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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尾兒》中國當代作家林濡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月尾兒

又到了月尾兒的日子。

這幾天,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們家被一種沉悶而壓抑的氣氛籠罩着,就像有一隻無形的巨手把我們放進了一個正在緊縮的鐵桶兒中,而且越縮越緊,緊得近乎叫人喘不過氣兒來。

自從我爸媽到外地打工之後,我們家就剩下奶奶、我、還有弟弟文博三人。我今年讀初中二年級。弟弟文博剛上小學四年級。奶奶今年六十四歲,是我們家目前唯一的一個大人,也是我們家目前唯一的一個能夠當家作主的人。

提起我奶奶,我們小區和我們家有過往來的人都會豎起大拇指頭兒,稱讚說:

「那個老太太呀,人老心不老!幹事兒,說話兒,接人待物,都沒得說!」

可是,這幾天奶奶卻變得寡言少語,臉上常掛的笑容不見了,每天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特別是一早一晚,總愛有事無事地翻看她那磚頭大小的老年手機。

其實,奶奶這幾天的心思我是明白的。她在苦苦地盼望和等待着我爸媽能夠在月尾兒順利地寄錢回來呀!在奶奶的心目中,月尾兒就像一道坎兒,過了這個坎兒就是下個月頭兒。在城市裡生活,如果月尾兒兜里還沒有錢,下個月莫說直起腰杆兒做人,就是連走路和吃飯也都成問題啊。月尾兒,對於我們家和像我們家一樣的家庭來說,是一個關鍵的節點兒。月尾兒有了錢,奶奶才能精打細算地規劃出下個月的各項開支。比如,房貸得繳多少,物業管理費得繳多少,水電費得繳多少,衛生費得繳多少,生活費至少需要多少,醫療備用費得準備多少,以及我和弟弟在學校上學合理的或不合理的雜七雜八的各種費用得花多少,每一筆,每一項,事先都要像放電影兒一樣從奶奶的心頭兒上認真地過一遍。奶奶常說,做事兒心中有數,說話兒才能算數;做事兒心中無數,說話很難算數。可以這樣講,我爸媽這個月應該寄回來的錢一天不到奶奶的賬上,奶奶心裡就一天不會踏實啊!

我也知道弟弟文博這幾天的心思。到月尾兒了,弟弟文博的班主任吳老師又該為下個月自己開辦的補習班張羅學生了。我曾經在弟弟文博現在讀書的這所小學讀過四年書,這個吳老師的品行我是知道的。四年時間,也就是這個吳老師就像魔鬼一樣為補習的事兒整整糾纏了我四年。我是一路走過來的人,我能夠理解弟弟文博在這個時間點兒上的心情,他最害怕吳老師在這個時間點兒上給奶奶打電話!說實在話,弟弟文博並不是那種怕學習的孩子,他是怕吳老師故弄玄虛繼續要求他繼續到吳老師自己開辦的補習班繼續補習呀。

當然,我必須承認,這幾天我心裡也裝着一件壓頭的事兒。我一直擔心着每月的最後一天學校例行的月考。這個學期,我們學校對於月考又有了新的規定,除了考試成績張榜公布外,學生在教室座位兒的編排,學生在學校的助學補助,以及學校推舉特長生,學校辦理綠色飯卡、水卡,學校評選先進標兵等等事項,都要和考試成績掛上鈎兒,都要按照考試的名次,先前再後,先多後少,一月一評定,一月一調整,數字審核和報批程序嚴格到了相當苛刻的程度。我作為班級學習成績排在前十名的學生,一向是心高氣傲,榮譽和排名都高高在上。我最怕「考試無常,氣死霸王」的事兒發生。我擔心的是,我在努力,別人也在努力,萬一我的考試成績掉到了十名之後,那後果真的是不堪設想啊。

我常常在心裡暗罵,月尾兒啊,月尾兒,可惡的月尾兒!作死的月尾兒!該死的月尾兒!在這個時間點兒上,我們一家人,大人有大人的煩心事兒,孩子有孩子的煩心事兒,不論大人或孩子,大家都因為心裡有煩心事兒而過得不得安寧!人們都說,家家有一本兒難念的經,我看倒不如把「家家」改成「每個人」更加具體!更加確切!而當你翻開這本兒難念經的時候,你就會從中發現這本難念經的重點兒和難點兒就突出表現在月尾兒這個上下交接的時間點兒上!

02

今天是二十七號,晚上的飯菜和平時差不多。一小盤兒青椒炒鹹菜。一小盤兒豆乾兒炒肉絲兒。說是豆乾兒炒肉絲兒,其實裡面大部分是豆乾兒,肉絲兒所占的比例非常少,至多只能算得上是個零星的點綴。主食是由中午剩下的米飯加水煮做成的白水泡飯,每人外加一個機器做出的饅頭。奶奶在上菜的時候,有意把豆乾兒炒肉絲兒放在弟弟文博的面前。弟弟文博是一個小饞貓,一口飯還沒吃,就提起筷子開始在豆乾兒裡面翻來覆去地專挑肉絲兒吃。要是在平時,奶奶絕對不允許弟弟文博有這個吃相的,可今天奶奶的心思放在了更大的事兒上,對於弟弟文博的不雅行為,奶奶好像在睜一隻眼兒,閉一隻眼兒地有意放縱。這頓飯吃得很沉悶,沒有人吭聲兒,只聽到嘴吃飯菜發出輕微的吧唧吧唧聲兒。奶奶見我光吃饅頭不肯吃菜,就用她自己的筷子連續給我夾了幾根肉絲兒,並且故意有些誇張地重咳了兩聲。奶奶的重咳聲好像提醒了弟弟文博,他拘束地看了奶奶一眼,理順地埋下頭兒開始老老實實地吃飯。奶奶微揚起頭,嘆了口氣兒,用筷子夾了一根兒鹹菜絲兒用嘴咬了一半兒,然後把剩下的一半兒夾在饅頭裡,準備下一口吃。這時,奶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嗚嗚地響了。我的精神為之一振,心想,肯定是爸媽打電話回來了。弟弟文博可能也有這個感覺,他搶着把手機遞給奶奶。奶奶趕忙接過手機,根本不看手機屏幕,就直接按了一下免提接聽鍵。

「是文濤嗎?」奶奶以為打電話的是我爸爸,就直呼其名地問。

「啊哦,不是。請問,你是文博的奶奶嗎?」手機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矯揉造作的聲音。

「你是……」奶奶稍停了一下,略帶遲疑地問。

「哦,我是你家文博的班主任,吳老師啊。」

我聽出來了,電話里說話的這個女人,確實就是那個我曾經熟悉的也曾經給我當過幾年班主任的吳老師。我偷偷地看來一眼弟弟文博,弟弟文博把筷子含在嘴裡,做着鬼臉兒,現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哦,是吳老師呀!我剛才沒聽出來呢。請問,有事兒嗎?」奶奶的聲音又在我耳邊響起。

「是這樣,你們文博呀,這段兒時間,不知為啥,成績猛地掉下去了不少,再不想想辦法,後果嚴重啊……」

「吳老師,你的意思是……」

「文博奶奶呀,我們培養孩子,不能光心痛錢啊…..孩子讀書是件大事兒!再窮,咱不能窮教育,是不?你想啊,孩子將來有出息了,還怕掙不到更多的錢嗎?」

「吳老師,有啥事兒,你就直管說!你是孩子的老師,我們家長把孩子交給你們,老師為主啊。你的意思是……」

「我沒有別的意思,我是說呀,我們下個月要搞一個全方位的提高班兒,我希望,文博同學不要放棄這個大好的機會呀。」

聽明白了,完全聽明白了,又是老套路!現在有些學校的有些老師上課不好好教學,情況就跟這個吳老師一模一樣,專愛千方百計地走邪門兒辦補習班兒撈外快兒!你看他們,戴着人民教師的光環,個個兒在人面兒上裝得人模人樣,說起來都是緊跟形勢不掉隊,彰顯正能量的光溜話兒,可干起事兒來,儘是些見不得人眼兒的連鬼都不幹的事兒!這個套路,沒什麼新花樣兒,幾年前我就領教過了。我趕緊給奶奶打手勢,示意奶奶快點兒掛掉電話。弟弟文博好像比我更着急,他乾脆站起來,用手去奪奶奶手裡的手機。奶奶畢竟是奶奶,處理問題比我們要成熟多了,她衝着弟弟文博一瞪眼睛,用左手擋住弟弟文博伸出的手,然後轉過身兒,故意裝出若無其事兒的樣子,接着說:

「吳老師呀,你說的事兒我知道了。你也知道,我老了,當不住家。待我和我兒子、媳婦商量了以後再說,好嗎?」

「那……也好。文博奶奶呀,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我對你們文博很看重啊。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先給你們家文博留一個指標兒。你們商量好了,給我打電話,我給他安排座位兒。那,就這樣說,我等着你們的電話。再見!」

「再見!」奶奶說到最後,好像已經沒有了底氣兒,聲音變得特別弱小,她放下手機,把身子轉過來,舒了口長氣,然後有氣無力地坐下來,默默地重新撿起那個夾了鹹菜的饅頭。

弟弟文博氣呼呼地衝着奶奶說:

「奶奶,這是個垃圾女人!你理她幹啥?」

奶奶驚異地望着弟弟文博,板着臉,問:

「文博,你剛才說啥?垃圾女人?這話,怎麼也輪不到你說呀!她可是你的老師啊!」

「呸——」弟弟文博對着飯桌邊兒的垃圾桶狠狠吐了口唾沫,又擤了個鼻涕,憤憤地說,「她不配!」

「不配?」奶奶皺了皺眉頭兒,語重心長地說,「要是在舊社會,對於男教師,那可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於女教師,那可是一日為師,終生為母啊!」

弟弟文博硬着脖子,嗤之以鼻,說:「我說她不配,就不配。我們全班的同學都恨她!」

我幫着弟弟說;「這個女人,確實不是東西!她教我們的時候,同學們也都恨她。」

「就因為她自己辦補習班兒,上課不好好教學生,是嗎?」奶奶認真地問。

我回答說:「不光是這。更重要的,她沒有師德,不配當老師!」

弟弟補充一句:「對,她不配當老師!」

奶奶不再說話,她沉思片刻,用手掰下一小塊兒饅頭送進嘴裡,不動聲色的慢慢地嚼着,嚼着……

03

今天是二十八號。天氣比較晴朗。

學校因要錯開上級有關部門兒的檢查,就把這個月的月考提前了兩天。這次月考非常嚴格,考點兒設在操場上,每個考生單人單桌兒,前後間隔各一米,每三十個考生為一個考試單位,由兩個非本年級的老師監考。上午考語文、數學;下午考英語、文綜、理綜。學校還專門下發了動員令,要求學校各部門兒,全體教職員工,統一思想,增強認識,搙起袖子,加班加點,前勤雷厲風行,後勤保障供應,務必在晚飯前,結束批改試捲兒和考試分數兒匯總的全部工作。

從上午到下午,整個學校全盤推進,各年級、各班級、各部門統一安排,相互協調,穩紮穩打,緊張有序。經過十多個小時的奮戰,到上晚自習的時候,每個年級、每個班級、每個學生各科成績明細情況全部都被統計出來,並且在各年級,各班級考試成績專用公示專欄兒里用紅紙或白紙一排一排的張榜公布出來了。

這次月考,我的語數外三門單科成績都是全班第一,考試總分位居全年級第一。我暗自慶幸,謝天謝地呀,在這個充滿沉悶和壓抑的月尾兒,總算有了一件揚眉吐氣的事兒,總算可以短暫地喘口氣兒了!今晚放學回家,我想聽聽音樂,看看電視,再陪奶奶說說話兒,徹底地甩掉包袱,好好地放鬆放鬆。

上第二節晚自習的時候,我以上廁所為由,偷偷地溜出教室,到馬路對面的超市里用公用電話撥通了媽媽的手機。每次月尾兒考試,我都是這樣,考試分數一出來,我就用這個電話打媽媽的手機把考試成績如實地告訴爸媽。這次接電話的不是媽媽,是爸爸。爸爸說:

「你媽媽這幾天不太舒服,正在醫院裡掛吊瓶兒。」

我問:「嚴重嗎?」

爸爸說:「不礙事兒,就是相當於患了一個普通感冒。」

我不相信,媽媽的脾氣我是知道的。可能是因為媽媽掙錢太不容易的緣故,媽媽一向把錢看得很重,自己從來就捨不得為自己隨便花一分錢。如果這次媽媽患的真是一個普通感冒,媽媽絕對不會到醫院打吊瓶兒,她會到藥店兒買一板兒感冒膠囊吃吃,就打發了。於是,我懇求爸爸,我想和媽媽通話。爸爸在電話那頭兒遲疑了片刻,才吞吞吐吐說:

「那……那……好吧。」

我拿着電話筒兒足足等了兩分鐘,先聽到一長一串兒清晰的腳步聲,然後模糊地聽到有人在小聲地嘀咕,最後才聽到電話那頭兒傳來媽媽細弱的聲音:

「是文靜嗎?」

我說:「是我,媽媽。」

媽媽說:「我的乖女兒,到月尾兒了,考試了嗎?」

我說:「考試了。」

媽媽問:「成績出來了嗎?」

我說:「出來了。」

媽媽問:「考得咋樣啊?」

我說:「語文,數學,英語三門兒單科兒成績都是全班第一,考試總分兒居全年級第一。」

媽媽說:「好啊,乖女兒,你真了不起,你給爸媽長臉了!媽媽謝謝你……」

電話那邊兒傳來了媽媽低微的啜泣聲。媽媽哭了,哭得是那樣的憋屈,哭得又是那樣的開心。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任憑淚水順着臉頰噗噗簌簌地往下淌。我知道,這淌出來的是對媽媽長久的思念啊,這淌出來的是對媽媽病情的擔憂啊,這淌出來的是對媽媽此時心情的理解啊。可是,媽媽,我的好媽媽呀,你把話兒說反了,你為什麼把話兒說反了呢?你生下了女兒,你養活了女兒,你和爸爸含辛茹苦地供養女兒上學讀書,感謝的話兒應該由女兒說,才對呀!要感謝的應該是你們啊,應該是女兒感謝你們,才對呀!

我說不出話。電話那頭兒,媽媽也說不出話。我不想哭出聲兒。我感覺到,電話那頭兒,媽媽也不想哭出聲兒。我木然地站着,好像這個世界上只有我和媽媽兩個相隔千里的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電話里傳來了爸爸的聲音:

「文靜,我的孩子,你還在接聽電話嗎?」

我強忍着淚水,說:「在,爸爸,我,我一直都在接聽。」

爸爸說:「文靜,我的孩子。請記住爸爸的話,好好學習,絕不自滿。咱老百姓的孩子,要想做一個了不起的人,就必須要付出了不起的代價。今天爸爸還有事兒,就不多說了。媽媽的病很快就會好的,請不要擔心。另外,在家裡一定要聽奶奶的話,要時時關心和照顧弟弟。文靜,記住了嗎?」

我說:「爸爸,我記住了。」

爸爸隨即掛斷了電話。我拿着電話筒兒仍然愣愣地站着。我多麼想和爸媽再多說幾句話呀,我已經有一年多沒有見到爸媽的面兒了,我多麼想念我的爸媽呀,我多麼想跟爸媽說一聲兒:

「我想你們啊,爸爸,媽媽!」

站在計時器旁邊兒收銀的阿姨好像一直都在關注着我,她大概被我和爸媽的對話所感動,親切提醒我,說:

「孩子,爸爸那邊兒已經把電話掛了,你也該回學校學習了。」

我睜着淚眼兒,把手中捏得皺巴巴的十元錢遞過去。阿姨微笑着用熱乎乎的手把我冰冷的手擋了回來。阿姨說:

「孩子,今天打電話算阿姨請客,電話費免了!」

「免了?」我不由自主地嘟噥着。

「對,免了!」阿姨微笑着,回答得很爽快。

我的心被輕輕地觸動了一下,一種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雖然剛才的電話費並不算多,但阿姨的舉動讓我感受到了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殘酷和悲涼之外,還有一種陽光溫暖的東西在熠熠閃光。我擦乾眼淚,勉強地笑笑,並對着阿姨深深地鞠了一躬。

04

深秋的夜晚,涼意濃濃。

我上完晚自習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快十點了。弟弟文博早已入睡。奶奶坐在床頭兒戴着老花眼鏡兒翻看着一本舊農曆正等着我。我沒有把給我爸媽打電話的事兒告訴奶奶,因為我知道奶奶已經夠辛苦的了,我深怕奶奶知道我媽生病了,又會多增添一份兒毫無實際意義的擔憂。吃過電飯鍋里奶奶為我留下的飯菜,我問奶奶:

「奶奶,文博今晚的作業寫完了嗎?」

奶奶說:「寫完了。吃過晚飯,他就開始寫作業,一股氣兒寫到九點鐘。」

我問:「檢查,簽字兒了嗎?」

奶奶說:「檢查了,也簽字兒了。」

「奶奶,文博的作業,家長一定要檢查,並且一定要簽字兒!不然,他過不了關,明天中午就得被老師留下。」我鄭重其事地對奶奶說完這話,就開始在桌子上打開我的書包,準備再學習一會兒英語。

我這人氣量不大,心裡一直為學習的事兒皺巴着,平時也想放開,就是放不開。今天在學校想得好好的,晚上回到家裡,聽聽音樂、看看電視、陪奶奶好好說說話兒,放鬆放鬆。可一進家門兒,想好的事兒立馬變卦,很快就會被「學習學習再學習」的理念所代替。

我掏出英語書,翻到剛上的第五課單詞表兒,準備抄寫。只聽到奶奶嘮嘮叨叨地說:

「現在的教育啊,真是麻繩兒穿豆腐——活提不得!這些年,有些老師被慣成爺了,太不像話!作為一名老師,傳授知識和道理,批改作業,這些都是你的本分兒啊。作為一名老師,你布置的作業,你自己又不檢查,你怎麼能夠發現學生對所學課程的掌握程度?作為一名教師,你布置的作業,你自己不檢查,偏偏兒要讓學生家長代替你檢查,還要簽字兒!真想得出來呀!家長把學生的作業檢查完了,簽完字兒了,再把全是正確的作業交給你,還要你這個老師幹啥?難道要你這個老師,就是讓你看一看家長有沒有在學生的作業上簽字兒嗎?難道要你這個老師,就是讓你在家長改好的學生作業上打勾勾兒,畫圈圈兒嗎?」

奶奶說的雖是氣話,可說得一點兒都沒錯!以我的耳聞目睹,用我自己的眼光看,現在的教育確確實實存在問題!有些老師確確實實既懶惰又貪得無厭!有些中小學老師,給學生布置家庭作業都是用微信發在家長的手機上,然後再由家長向學生傳達。學生做不到的作業,也由家長代替老師為學生解答。老師批改學生作業很省事兒,就是用紅筆直接在家長檢查好的作業上打勾勾兒,畫圈圈兒!其實,他們這樣做,大多數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故意麻煩家長,逼着家長就範,然後把自己的孩子送到老師單獨開辦的或者與人合夥兒開辦的補習班兒美其名曰學習,並以此收取每月每個學生好幾百元的補課費。

我沒有搭奶奶的腔兒,心想,讓奶奶說吧,既然人家能做,我們說一說難道不可以嗎?就讓奶奶把心中所有的怨氣全部說出來,消消氣兒,對身體也有好處啊。我抽開筆套兒,開始抄寫英語單詞了。奶奶看着我,仍沒有住嘴的意思,繼續為此事兒嘮叨不休:

「要是家長沒文化咋辦?要是家長沒時間咋辦?想想,我們那會兒當老師的時候,老師們個個兢兢業業,批改作業一絲不苟,哪像現在這個鬼樣子!一切向錢看,離了錢難說話,離了錢不說話,錢錢錢,真是個害人的鬼東西!」

我能聽懂奶奶的話,也能夠領悟出奶奶話中的分量。奶奶的話不光代表了一個家長的心聲,同時也代表了一個老教師的吶喊!

我聽爸爸說過,當年奶奶高中畢業後在村子裡也當過十幾年老師,不過那是民辦老師,每月只有幾塊錢的工資。所以對於老師應該履行的職責,奶奶是知道的,她常常把她們那個時代的老師和現在這個時代的老師作比較,可是,比較來,比較去,問題倒是比較出來了一大堆,一個小人物的話有誰會聽!最後又能怎麼樣呢?還不是一聲嘆息過後,又是一聲嘆息!

我無意中掃了一眼奶奶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發現手機上有一條還沒打開的信息。我仍然誤以為是我爸媽發回來的,打開一看,原來是弟弟文博的班主任吳老師群發的學生作業。再看看作業的內容和群發的時間,我嚇了一跳。內容是:今晚補充作業。1,背誦、默寫第二十課古詩兩首。2,複習語文書第95頁詞語盤點,每個詞語書寫十遍。發送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二十分。糟糕,糟糕,這個作業內容奶奶和弟弟文博肯定不知道!吳老師發送時的這個時間,說不準弟弟文博已經睡覺了。

套路,又是套路!既然是晚上的作業,為什麼學生放學的時候你不布置?為什麼偏偏要等到這個時候你才布置下來?還補充作業呢,說得多好聽啊!我回想起了我讀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那一年這個吳老師也是我的班主任,記得好像也是在一個月底兒的晚上,那天的作業特別多,除了書寫生字生詞外,竟然還布置了三篇作文。三篇作文啊,如果你認認真真地寫,恐怕寫一夜都寫不完!我從晚上7點鐘開始作業,一直寫到凌晨1點鐘仍然還沒有寫完。爸媽見我熬得可憐,就動員我去睡覺。第二天,吳老師以沒有完成作業為由,不准我進教室,並且打電話叫來了我的爸媽,當着我爸媽的面兒說我如何如何不完成作業,如何如何成績一落千丈,如何如何應該和需要到他辦的補習班兒補習。我的爸媽心知肚明,咱惹不起,可咱怕得起。第二天問鄰居借了兩千塊,咬着牙繳了三個月的補課費。後來我才明白,那天晚上吳老師布置的作業實際上就是下的一個套兒,無論你作得完還是作不完,你都得被他下的套兒套上。這個吳老師的用意根本不在什麼作業上,而是在找理由動員你交錢進他開辦的補習班兒。進補習班兒後我才知道,那是什麼補習班兒?分明就是地地道道的學生自習班兒!

你自習,我收錢,天底下竟有這樣不要臉的老師!你說學校能把教育辦好嗎?

我怕耽誤時間,不敢繼續往下想,趕緊拿着手機把吳老師發來的作業拿給奶奶看。奶奶看完那些作業,一句話也不發表意見,無可奈何地擺擺手兒,示意我去叫醒弟弟文博。我連喊帶扯地把弟弟文博從熱被窩兒里叫起來。弟弟一邊用手兒揉眼睛,一邊哭着說:

「幹啥子嘛?你們合夥兒,欺負人,欺負人!」

我和奶奶一起鬨着弟弟。奶奶說:

「文博,聽話哦,這可是吳老師剛發來的作業,不寫不行啊!」

弟弟文博犟着嘴說:「就不寫,就不寫!」

我說:「文博,你是個懂事兒的孩子。如果你今天不寫作業,明天,吳老師就要找理由給奶奶打電話,讓你到他的補習班兒去學習。」

「姐姐,我不去——!」弟弟放聲哭了起來。

奶奶咬着牙,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說:

「文博,想不去,你趕緊寫作業呀!」

我拉住弟弟文博的手,說:

「文博,聽奶奶話,走,我陪你,咱們一起寫作業去。」

弟弟文博想了想,狠狠地點了點頭兒。

就這樣,奶奶上床靠在床頭兒繼續翻看她的那本兒舊農曆。弟弟文博進衛生間洗了把涼水臉,出來就理理順順地和我坐在一張桌子上開始寫作業。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弟弟的作業終於寫完了。我拿起弟弟的作業本一看,嗬,字跡工整,書寫正確,比我當年寫得還要好嘞!

05

檢查完弟弟文博的作業,我上床倒頭便睡。

剛睡過去,就開始做一些既稀奇古怪,又令人可怕的夢。其中一個夢,我記得最清楚。一座高高的山腳下,有一片寬闊的開滿各色各樣野花兒的草地,草地上人頭兒攢動,聚集着密密麻麻來自五湖四海,穿着各色各樣不同服裝的人,有工人,有農民,有軍人,有學生,有達官貴人,還有小商小販兒。大家濃妝艷抹,興高采烈,儼然一派節日隆重的氣氛。草地的中央用鋼構架子搭着一個半人高的平台,平台上鋪着猩紅的地毯,地毯上放着一排搭着藍色桌布的條桌兒,條桌兒上放着一流淌兒盛開的鮮花。順着條桌兒的邊沿兒,一流淌兒地坐着七八個道貌岸然的評委。這裡正在舉行一場別開生面的朗讀比賽。有不少選手通過用白石灰劃出的人行道兒進進出出,來來往往。台上台下,掌聲一片。我披着長長的頭髮跟在我們校長的後面走進比賽現場。這時我看到了,我的奶奶、爸爸、媽媽、弟弟文博、我的班主任和我的另外幾位任課教師,還有我的幾個要好的同班同學,他(她)們就坐在比賽現場的最前排。我還發現,所有的人都像看陌生人一樣怪怪地盯着我發笑。很快,輪到我上台朗讀了,校長把早已寫好的長詩《我愛我的學校》鄭重其事地交給我,並囑咐我朗讀時一定要飽含熱情,抑揚頓挫。我真不爭氣,上台後,望着黑壓壓的人頭兒,心裡一陣緊張,竟然一開始就把題目「我愛我的學校」,讀成了「我愛我的頭髮」,惹得台下一片哄然大笑。丟人啊,太丟人了!我捂着臉,羞愧得從台後拔腿便逃。人們仍然不依不饒,發出的鬨笑聲攆着我一浪高出一浪。我沿着山間小道跑呀跑呀。突然,前面有條奔騰的小河擋住了我的去路。我正在猶豫,一條蟒蛇從河邊兒草叢中哧溜一聲竄了出來,一下子咬住了我的後腿兒,把我往河裡扯。我用手捶打着蟒蛇的頭部拚命地喊叫:

「奶奶——救命啊,奶奶——快救命啊……」

 我被这个梦吓醒后,出了一身的冷汗。有言道,朝有所思,夜有所梦。当时我就在想,白天我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啊,可我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

另外的一個夢,我也能夠清楚地記得。我夢見,我們家從城裡搬回了農村老家,還是住着原來又破又舊的老房子。院子裡餵着一大群雞。大門外的皂角樹下拴着一頭牛和兩隻羊。雞子在覓食。牛羊在吃草。我和弟弟文博放學回家,看到奶奶坐在門檻兒上流淚。我問奶奶:

「奶奶,你咋哭了?」

奶奶說:「奶奶在哭自己命苦啊。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搬到城裡,可現在,又搬了回來。嗐,好馬不吃回頭草,丟人現眼兒咱就不說!奶奶現在人也老了,農活兒也不會做了。這今後的日子,可咋過呦?」

弟弟文博當時就嚇哭了。我也想哭,但還是忍住了。我安慰奶奶說:

「奶奶,別傷心,咱從今往後不干農活兒了,就當個養殖專業戶。」

奶奶抹了一把淚水,說:

「傻孩子,當了農民,你不干農活兒,幹啥?就算咱從今往後養雞養牛養羊,你每天總得想辦法給雞撒一把米,給牛羊割一籃子草吧。不種田作地哪來的米?不舞動鐮刀哪來的草?」

我一時沒能領悟出奶奶話中的含義,竟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

這時,我看到瘦骨嶙峋的媽媽拄着拐棍兒在門前的小路上一步三晃地往回走。媽媽老遠就在喊:

「文靜,文博,媽媽餓得快不行了,你們快來救救媽媽呀!」

我和奶奶,還有弟弟文博趕緊跑着迎上去。大家一起攙扶住媽媽。我問:

「媽媽,你怎麼一個人回來了?」

媽媽沒有回答我的話,上氣兒不接下氣地說:

「孩子,我餓,我,我餓呀……」

奶奶趕緊催促我,說:

「文靜,快,快進廚房給媽媽盛碗米飯去,孩子,快!」

我轉身跑進廚房,揭開鍋蓋兒。鍋里是一鍋白水,裡面並沒有什麼米飯。急情之中,我打開櫥櫃兒,發現櫥櫃裡只剩下小半個兒饅頭。我拿起那小半個兒饅頭就往外跑。剛出院子大門兒,一陣颶風呼地刮來。我看到我的奶奶,媽媽,還有弟弟文博一下子被颶風颳上了天空,並且被颶風裹挾着越飄越遠。

「奶奶,媽媽,弟弟——」我望着天空中奶奶、媽媽、弟弟的身影,哭着跑着喊着,一路追呀,追呀,追呀……

這一次,我從夢中一直哭醒,枕頭上留下一片淚水。

早上起床後,我憂心忡忡地把這兩個夢告訴了奶奶。奶奶把我拉進衛生間,神秘兮兮地說:

「小兒夢,無底兒的洞。文靜,快對着便池吐幾口吐沫,把吐沫吐出來,夢就散了。快,快吐啊!」

我按照奶奶說的,把臉對着便池一口氣兒吐了十幾口吐沫,還想吐。奶奶又說:

「文靜,快,快放水!放水把你剛才吐出的吐沫衝掉,快,放水衝掉,衝掉!」

我打開水龍頭兒,任憑嘩嘩的自來水對着便池使勁兒地沖洗。

奶奶站在旁邊兒,口中仍然咕咕叨叨,念念有詞,聽上去,好像在說:

「小兒夢,無底兒的洞。小兒夢,無底兒的洞。嗬,大水沖跑了,沖跑了,沖跑了……」


06

二十九號是個星期五。

上午第三節課,我作為全校唯一的學生代表和幾位任課老師一起被學校指派去看望從市中心醫院手術後剛剛出院回家的我的前任班主任陳浩老師。

這對於我來說,無疑是一種信任,也是一種榮譽。但是,我覺得榮譽、信任和代表不代表,並不十分重要,而我作為陳浩老師的一個學生能有機會和老師們一起在這個時間去看望我尊敬的陳浩老師比什麼都重要。

陳浩老師曾經既是我的班主任又是我的語文教師。從相貌上看,陳浩老師人長得很有當代知識分子的范兒,矮胖敦實,戴着一副高度近視眼鏡,走起路來沉穩持重,說話講課妙趣橫生。在學生們的心目中,他是一位「教之嚴,責之重,愛之切」的優秀老師,也是我們學校僅有的一位市級優秀班主任。可是,好人沒有好報啊,就是這麼一位好老師,好班主任,幾個月前,也是月尾兒,卻不幸倒在了他自己學生冰冷的水泥磚頭之下。

記得那天也是個星期五。陳浩老師在課堂上對每個學生期中考試的語文試捲兒做了一次認真的分析和點評。其目的當然是肯定成績,找出差距,該鼓勵的鼓勵,該批評的批評。我們班有一個叫楊帥的同學,平時語文考試成績都是班上的前五名,這次考試成績卻滑到了全班第二十名。聽同學們說,楊帥這段時間迷上了網吧,幾乎每天下晚自習都要到網吧里泡上幾個小時,有時甚至徹夜不歸。陳浩老師就此借題發揮,點名批評了楊帥同學作文書寫馬虎潦草,作文內容空洞跑題,並希望楊浩同學今後能夠端正學習態度,加強課外閱讀,把上網吧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學習上,爭取用最快的速度迎頭兒把成績趕上去。

毫無疑問,陳浩老師的這種做法是對學生的認真負責,也是一個老師應盡的責任。老師恨鐵不成鋼,批評自己的學生本身就是一種職業道德,而對於學生來講也是一種再正常不過的事兒。可讓人沒想到的是,下課後陳浩老師在去辦公樓的路上,惱羞成怒的楊帥竟然不吭不響地攆了上去,他從正在進行維修的花壇里撿起一塊水泥磚頭狠狠地砸向陳浩老師的頭部。陳浩老師當即倒在血泊之中。

事後,警方以故意傷害罪刑拘了楊帥。陳浩老師也被送往市中心醫院進行搶救。可讓很多人想不通的是,一個學生,對於自己老師的正常批評何至於如此地反感,甚至於以犯罪為代價來進行不計後果地兇殘報復!僅僅是因為激情所致嗎?至少不全是!作為一名學生,對於關心和愛護自己的老師你自己不知道感激和感恩倒也罷了,緣何還要香臭不分,忘恩負義地狠下心來,痛下如此之毒手啊!

浮躁的時代,往往會造就出浮躁的人群。這些人群因浮躁過了頭,又得不到有效地制約,時間一長就不可避免地由浮躁演變成了犯罪。

我常常在心裡把弟弟文博的班主任吳老師和陳浩老師作比較。他們兩人同為人類,同為人民教師,一個是缺德者,一個是有德者;一個自私自利,一個鞠躬盡瘁;一個虛浮造作;一個兢兢業業。我還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假想,如果吳老師這號人被人打了,人們肯定不會感到遺憾和傷心,甚至有人會拍手稱快,興高采烈。問題是,在我的印象中,吳老師這號人從來就沒有被人打過,而且人家吳老師越過越瀟灑,越活越自在。而陳浩老師這號人卻不同了,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換來的卻是流血和傷痛。這公平嗎?太不公平了!如果一個社會,惡人因為作惡而快活,好人因為為善而遭殃,那麼這個社會真的就有問題了,那麼這個社會真的就應該全民靜下心來好好地反思反思了!反思,是為了改正。問題到底出在哪裡?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問題?怎樣才能有效地避免這樣的問題發生?我作為一名中學生,別人反思不反思我管不着,也沒有那個能力去管,但是我必須要求自己對這些問題進行反思,而且必須是嚴肅而認真地反思!

從學校到陳浩老師的家步行只需要十幾分鐘,他家就住在超市背後的藝苑小區。我們去的時候,坐在輪椅上的陳浩老師見到我們後痛哭了一場。我們走到時候,坐在輪椅上的陳浩老師又痛哭了一場。他說,他再也不能回到學校,站在講台上給學生們上課了;他說,他還有很多想幹的事兒要做,現在已經做不成了;他說,他孩子還小自己正是幹事兒的時候,一生就這樣完了……

這話聽起來,是多麼的憂傷!多麼的痛苦!又是多麼的無可奈何!

自從走進陳浩老師的家,一直到離開陳浩老師的家,我們每個人的眼淚都沒有干過。我甚至傻傻地想,與其來看望陳浩老師弄得大家心情都不愉快,倒不如免去這道兒看似隆重的禮節,大家一起推着陳浩老師到公園裡唱唱歌兒,或者去體育場看一場球賽。在這個時間,陳浩老師最需要的並不是多貴的營養物品和口頭上的安慰,他最需要的是心與心之間的溝通和理解啊!在回學校的路上,我決定回學校後把這些感受全都記錄下來,抄寫在一個結實的筆記本上。我發誓,對於這一切,我今生今世永遠不要忘記,也永遠不會忘記!

下樓之後,我跟在老師們的後邊兒默默的往前走。在經過藝苑小區後門兒垃圾場的時候,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戴着口罩正在垃圾桶里翻撿垃圾,滿頭的銀髮在冷風中散亂地隨風飄零。

啊,是奶奶,是我的奶奶!

「奶……」我張開口,剛想喊出聲兒,可聲音很快就被卡在喉嚨里。我看了一眼前面的幾位老師,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喊出聲兒來。

奶奶好像看出了我的尷尬,她像做賊一樣提着垃圾袋踮着小腳兒閃身進入旁邊的小巷。

看着奶奶漸漸消失的背影兒,我的臉火辣辣的。說句心裡話,此刻我真想打自己幾個耳光,一是因為奶奶,二是因為我自己。奶奶呀,你這是何苦呢?家裡真的是揭不開鍋了嗎?你為啥偏要幹這種不體面的事兒呢!即便是要干,你也不應該選擇到這個地方來干呀!如果真讓我的老師或同學們認了出來,那叫我這張臉往哪兒擱呦!咳,怪就怪昨晚那兩個該死的夢,夢中不祥,遇事兒就不會開心!咦,不對呀,那兩個該死的夢,我早上已經吐了吐沫放水沖走了啊!我弄不明白,如果真的是因為那兩個該死的夢,我早上吐也吐了,放水也沖了,可為何還會出現這種讓人煩心的事兒呢!反過來一想,文靜啊,文靜,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文靜啊,文靜,你怎麼變成了一個窮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啊!奶奶憑着自己的雙手勞動有什麼不好,當真就給你丟人了嗎?文靜啊,文靜,你為了自己所謂的一點點兒狗屁面子,連自己的奶奶都不敢喊了,你摸摸自己的心窩子,該不該?愧不愧啊!

07

下午放學回家,我見到奶奶的面兒,感到很不好意思。出乎我預料的是,奶奶好像什麼事兒都沒有發生過,仍舊像平常一樣,首先幫我和弟弟文博取下書包,接着問我和弟弟文博一天的學習情況,然後是燒水,洗衣,做飯,炒菜,抹桌子,洗碗……

我本想問問奶奶,在家裡呆得好好的,為啥要出去拾垃圾?可又一想,既然奶奶表現得如此平靜,依奶奶的性格,奶奶可能很在乎這件事兒對我的感受,她這是在用表面兒的平靜來掩飾內心的不平靜啊。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挑開這平靜的局面去自找不愉快的事兒呢!奶奶並不糊塗,那麼一大把年齡了,有福誰不會享?難道她不知道在家裡好好休息,頤養天年嗎!如果不是出於萬般無奈,奶奶那麼一個愛體面的人,她會專門出去撿垃圾給社會出洋相,給她子孫後代的臉上抹黑嗎!

晚上,我們洗完手腳準備睡覺的時候,奶奶把我和弟弟文博叫到跟前,先問我:

「文靜,明天是星期六,你們學校放假嗎?」

我說:「明天上午,學校要組織一個校外活動,下午才放假。」

「文博,你呢?」奶奶又把目光轉向文博問。

「我們學校也是下午放假。聽說,明天上午四五年級的學生要到烈士陵園去義務打掃衛生呢。」弟弟文博答。

奶奶又問:「明天中午,你們倆人回不回來吃飯?」

我說:「我回來。」

弟弟文博說:「我也回來。」

奶奶想了想,慢慢兒地說:

「明天奶奶有事兒,準備到你們舅爺家去一趟。上午我走之前把飯菜做好後放在電飯鍋里熱着,你們中午回家吃。吃了飯,你們一起各人做各人的作業。文博,你要聽話呀,在學習上多向姐姐學着點兒,不要貪玩。要知道,你學習是給你自己學的,不是給奶奶我學的,明白嗎?另外,你們做完作業後不要在外面亂跑亂串,馬路上車多,撞到了就不得了!我原想帶你們一起去舅爺家玩玩,可你們明天上午都不放假,那就算了吧,下次有機會再說。不過,這樣也好,明天奶奶還要辦正事兒,不帶上你們,輕去輕來,少操心!你們兩人記住奶奶的話哦,晚飯前,奶奶一定能回來。奶奶回來後,晚上我們大家一起包餃子,打牙祭!」

「奶奶,明天,你到舅爺家,有事兒嗎?」我隨口問道。

奶奶嘆了一口氣說:

「下午,你爸爸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原先的那個工廠要倒閉了,工資到現在還沒有發下來。現在已經到月尾兒了,明天就是三十號,這個月就剩下最後一天了。我得先到你舅爺家拆一手錢,把下個月的房貸給還了。不然,過了期銀行會罰款的。」

我知道,奶奶所說的舅爺是我奶奶的親弟弟。這幾年我們的舅爺在家鄉領着他四個壯得像牛一樣的兒子承包砂石廠賺了不少錢。我們家每次在關鍵眼兒上缺錢用的時候,我奶奶就會到我們舅爺家先拆一手錢,然後過一段時間等到我們手裡寬裕了再把借的錢如數還給舅爺。

奶奶說得看似平平淡淡,可我聽起來卻感到相當地沉重。媽媽病了,又趕上爸爸媽媽上班的那個工廠要倒閉,從此爸爸媽媽將失去現有的工作,我們家也因此失去了現有的經濟來源。今後,爸爸媽媽能否找到合適的工作?我們一家人的日子又將如何過下去?真的還是個難解的未知數啊!

弟弟文博好像並沒有聽出什麼危機感,他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想起了什麼,冷不丁兒地對奶奶說:

「奶奶,求你一個事兒,你到舅爺家回來的時候,一定要記住把我的那塊孫悟空石頭帶回來。」

奶奶一怔:「孫悟空石頭?啥孫語空石頭?」

「文博,你哪兒不癢往哪兒抓!奶奶到舅爺家有正事兒!」我厲聲呵斥弟弟文博說。

弟弟文博氣鼓鼓地嘟囔着說:

「順便兒帶回來,有什麼不好?」

奶奶愛憐地看着文博,語氣和善地問:

「文博,你的孫悟空石頭咋放在了舅爺家?」

弟弟文博嗯嗯唧唧地說:

「過年的時候,我去給舅爺拜年,舅爺從砂石堆里專門找出來送給我的。那塊石頭很像孫悟空,我可喜歡了!可惜,走的時候我把它忘在了舅爺家的寫字檯上。」

我的老天爺呀,從過年到現在又快過一年了,弟弟文博還把此事兒放在心上!而且還記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記得他把那塊孫悟空石頭忘在了舅爺家的寫字檯上!文博呀,文博,說你淘氣,你還真不是一般的淘氣!

「好,只要你聽話,好好學習,奶奶一定記住給你把那塊孫悟空石頭給帶回來!」奶奶懇切地說。

「一定啊,奶奶!可莫忘了哦,奶奶!」弟弟文博高興得手舞足蹈。

奶奶拍拍弟弟文博的肩頭兒,說:

「文博,放心,睡去吧孩子。奶奶說話算數,一定,一定!」

弟弟文博屁顛顛地跑進了他的房間。我看着弟弟文博的樣子,想到奶奶、爸爸和媽媽目前為難的處境,再聯想到善良而悲觀的陳浩老師,我真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大哭一場,把壓抑在心中的鬱悶和惆悵統統地哭出來……

第二天,颳起了冷風。我和弟弟文博一大早就去上學。奶奶把我們送到小區大門口兒。分手的時候,奶奶交給我們一人一把雨傘,並再三叮囑:

「今天天氣不好,說不準要下雨了。你們姐弟倆參加校外活動的時候,一定記住帶上雨傘。中午回家吃完飯,你們姐弟倆要安心地寫作業。你們聽話啊。奶奶晚上回來,給你們包餃子吃!」

08

下午,天下起了小雨。

吃過午飯,我和弟弟文博就開始寫作業。我們商量好了,下午把周六周日該寫的作業全部寫完,再把家裡的衛生認認真真地打掃一遍,等奶奶回來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可是,當我們做完計劃中的一切,左等右等,一直等到晚上八點多鐘,仍沒見奶奶歸來。弟弟文博心裡發毛,一會兒問一遍,奶奶咋還沒有回來?一會兒又問一遍,奶奶咋還沒有回來?我心裡也撒急,但在弟弟文博面前,我還得作出一個姐姐的姿態,耐心地給弟弟文博開導解釋。我說,可能是奶奶沒有見到舅爺,錢的事兒還沒有辦好,或者是下雨了,路上不好走,堵車。我還說,咱不想奶奶回來的事兒,好不好?你越想奶奶快點兒回來,奶奶回來得就越慢。你不想了,說不準,過一會兒奶奶就回來了。弟弟文博聽了我的話,不再吭聲兒,他在一摞書中找了一本童話故事書翻了翻,便埋下頭兒,看了起來。

九點鐘過後,我擔心弟弟文博肚子餓了,就把中午吃剩的飯菜熱一熱,端上桌子。弟弟文博吃不下。我也吃不下。我心裡虛飄飄的,總感覺到有什麼事兒像要發生。這時,門鈴兒響了,弟弟文博催促說:「姐姐,奶奶回來了,快去開門。」我急匆匆地打開門兒。可進來的不是我奶奶,而是鄰居張奶奶和李奶奶。

張奶奶是個火性子,一進門兒就問我:

「文靜,你奶奶是不是出門兒了?」

我說:「是啊,到我舅爺家去了。」

李奶奶跟着問:「回來了沒有?」

我說:「沒有。」

張奶奶和李奶奶相互交換了一下眼神兒,兩人的臉色立馬都變得嚴肅起來。張奶奶咂咂嘴,好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

「嗨呀,壞了壞了,肯定是出事兒了!」

我莫名其妙,驚異地瞪大眼睛問:

「張奶奶,你說啥?誰出事兒了?」

李奶奶一把拉住我的手,說:

「文靜,我的孩子,說了,你可要挺住啊。剛才,我們在張奶奶家看電視,在電視裡,看到一則新聞,今天下午在外環路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畫面中那個被撞的老太太,很像你奶奶呀!」

「像我奶奶?她,她怎麼了?」我惶恐地問。

弟弟文博聽了我們的對話,慌忙放下手中的童話故事書,跑過來扯住張奶奶的衣角兒,急切地問:

「張奶奶,張奶奶,你說,我奶奶咋哪?我奶奶咋哪?」

張奶奶用手攬住弟弟文博的肩頭兒,說:

「文博呀,是這樣,剛才我們在電視上看到一個長相和你奶奶很像的老太太,在過馬路的時候,為撿一個地上被風吹滾的礦泉水瓶子,被一輛貨車撞上了。」

「啊——奶奶……」弟弟文博聽後嚇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也跟着哭了起來。

李奶奶趕緊安慰我們說:

「孩子們,別哭,別哭,你們兩個孩子都別哭啊!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當務之急,我們一起到交警隊去核實一下,看看那個被撞的老太太到底是不是你們的奶奶。」

張奶奶也感覺到剛才的話說得有點兒冒失了,於是附和着說:「對呀,對呀,世上長相相同的人多得是。孩子們,別哭啦,走,我們一起到交警隊問問情況去……」

就這樣,張奶奶和李奶奶領着我和弟弟文博疾步下樓。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很快就來到交警隊。交警隊事故科一位姓楊的值班警官接待了我們。他把事故發生時的情況簡短地向我們說了一遍,大致上跟張奶奶和李奶奶在電視裡看到的情況是一致的。他還說,作為警官他應該代表交警隊首先向公眾說清楚,之所以把這次交通事故搬上電視新聞,主要有兩個目的:一是,尋找當事人家屬。二是,這次事故本身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希望通過宣傳,增強市民的交通意識。想一想,為了撿一個礦泉水瓶子而失去了一條生命,多不划算啊!

張奶奶帶着商量的口氣問:

「交警同志,我們能辨認一下人嗎?萬一弄錯了咋辦?」

楊警官說:「出事兒之後,人已經被送到了殯儀館。我們交警隊就等着家屬來認領,然後對事故依法進行處理。」

「交警同志,那,我們怎麼能夠……」李奶奶欲言又止。

楊警官想了想,說:

「哦,你們可以先辨認一下當事人的遺物。」

遺物!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里。我暗想,如果這個被撞的老太太不是我奶奶,大不了我們虛驚一場。如果這個被撞的老太太真是我奶奶,我們家今後的日子可怎麼過?怎麼過呀!

楊警官從柜子里取出當事人留下的一個沾滿血跡的黃色手提袋兒放在辦公桌上,然後從裡面掏出一串兒鑰匙,四千元現金,一個磚頭大小的老年手機和一塊形狀像猴子一樣的小石頭,讓我們辨認。

弟弟文博一看,上前抱住那塊小石頭就哭了起來:

「奶奶……奶奶呀,我的奶奶呀……」

張奶奶拿起那條沾滿血跡的黃色手提袋兒,馬上淚流滿面,哭着說:

「這是我,是我送給她的啊!我的……老……姐……姐呀……你咋…..這麼命……苦……啊……你有……一家老小……你,你現在……還,還……不能……走啊!」

李奶奶也勾着頭,掏出手絹兒捂住臉,泣不成聲。

看來,一絲一毫的僥倖都已經不存在了。黃色手提袋兒,鑰匙,老年手機,四千元現金,小石頭,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那位被撞的老太太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奶奶呀!

我嚎啕大哭。老天爺啊,您為什麼不開眼啊,不是說人在做天在看嗎?我們一家人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什麼黃鼠狼專咬我們這病鴨子?為什麼災難和痛苦偏偏要降臨到我們的頭上!

「奶奶……奶奶……」我哭喊着,一口氣兒沒有接上來,只覺得天旋地轉,腦子嗡地一聲,一下子攤倒在地上……

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我發現,我正躺在一家醫院的病床上。我還發現,在我的病床前站着許多我認識的和我不認識的人——有弟弟文博,張奶奶,李奶奶,有舅爺和舅爺的幾個兒子,還有……大家都很悲傷,每個人的眼泡子都哭得腫腫的。我想對大家說一句感激的話,可我心裡苦巴巴的,怎麼也張不開嘴。我試着動了動頭,眼淚像湧出的泉水一樣順着我的眼角兒不停地往下淌。

奶奶走了,奶奶真的是走了,帶走了滄桑,帶走了無奈,帶走了苦難,也帶走了企盼……奶奶呀,奶奶,我知道,你捨不得這個世界,你捨不得左鄰右舍,你捨不得我們這個家,你捨不得弟弟文博和我呀!

可是,奶奶,你還是走了,走得是那樣的突然,走得是那樣的悲慘

奶奶呀,奶奶,你知道嗎?是那個滾動的礦泉水瓶子要了你的命啊!奶奶呀,你知道嗎?那個滾動的礦泉水瓶子,不是什麼好東西,它是個催命鬼,專要咱窮人的命啊!

此刻,一個念頭兒在我大腦中一閃而出:我不能躺在這裡,我必須堅強起來,我要爬起來到殯儀館去,我要看看奶奶最後一眼,我要為我可憐的奶奶做最後的送行——[1]

作者簡介

林濡,本名趙林,湖北襄陽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