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時王謝堂前燕(丁文博)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舊時王謝堂前燕》是中國當代作家丁文博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舊時王謝堂前燕
(一)廖先生其人
廖先生,其實只是一個中學的美術老師,他卻堅持要讓大家稱呼他為「先生」,因為自古以來,人們對才德並重的人都會這麼稱呼。
廖先生喜歡油畫,辦公室里,家裡也總堆放着許多作品,我看去大都是些油油膩膩,不知所云的畫作罷了,廖先生卻視如珍寶;
廖先生很少去參觀別的畫展,他是不屑去的,儘管廖先生自己並沒有辦過什麼像模像樣的畫展,至多就是學校里逢年過節,請他寫一寫,畫一畫,供師生們評點評點。
廖先生的名諱還是很有名的,至少很多人聽到了都會感嘆一下,露出一種「久仰久仰」的神情,雖然最後總會意識到此廖先生並非他們所知曉的那個何香凝先生的後人,但是廖先生很滿足於這種被「久仰」的感覺,即便本不屬於他。
廖先生很喜歡下象棋,但是棋友們都不喜歡他,因為他不肯服輸,總要為着一招棋跟別人爭論不休。
廖先生身材瘦削而高大,他說顴骨高隆的人不是帝王之相,也是富貴之相。因而,小時候的我,總是高高的抬起頭來看他,我知道,他喜歡被人敬仰的感覺。
(二) 舊時王謝堂前燕
廖先生來過我家裡,那時我們剛搬進母親工廠分配的一套新居里,寬敞明亮的兩間大房子,南面窗口的陽光一直鋪到了房門前,金燦燦的,我非常喜歡那種溫暖的感覺。而廖先生則背着手,在屋裡踱來踱去,敲敲牆壁,摸摸門板,又向窗外張望了幾下,皺起了眉頭說:「鄉下地方,有什麼好?磚頭堆砌的房子,有什麼好?哪裡比得我家的宅子,那可是真正的宅子!」 我便好奇了起來,好奇着他口中的宅子是什麼樣子?值得他那樣不屑我的新家?
廖先生就站在窗前,幽幽的說:「我們可是住在城隍廟後面的巷子裡,你知道那裡以前住的都是什麼人? 肅王爺家的親戚啊!我搖晃着腦袋,表示我不認識什麼肅王爺,也沒有去過城隍廟。廖先生便摸摸我的頭,又搖搖他的頭,輕聲的說:「鄉下孩子,可憐啊!」
我很不服氣被廖先生稱為「鄉下孩子」,便央求着姥姥帶我去廖先生的家看看。
後來,我到底還是去了廖先生的家。那時,他家真的就住在熱鬧的街市里,那是真的老城廂,差不多就是上海城隍廟附近的感覺吧。走進曲曲拐拐的巷子,城隍廟側牆的第一棵大柳樹下,便是廖先生的家了。
廖先生站在他家的門口等候我們,引着我們進去了。那也的確可以說是個大宅院,是舊時比較氣派的那種,據說曾是廖先生家的祖宅。高挑的院門頭上,似乎有一些雕刻的痕跡,卻已經斑駁的無從辨識。進門先是一個小小的石照壁,右轉繞進院子,便能看到一個長方形的庭院,正對一座通開三間的北房,木樑木門和木窗,而且還需要上幾階石梯,所謂「上屋」, 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味道了,房門口還懸一隻大葫蘆, 據說是請了風水先生掛上去的,左不過是主人祁佑家宅平安的心思罷了。北房三面都修建有許多間小屋,屋前或堆着陳年雜物,用白色的塑料布罩着;或碼放着許多蜂窩煤;或在樹與樹之間牽起一個繩子,晾曬着衣物。使得庭院顯得格外擁擠,視線也格外慌亂。
廖先生便站在院中央,給我指點着,講述着,說以前那個上房是他的爺爺奶奶住的,他平時都不敢進去;而那時下房也都是標緻的古派建築,哪裡像現在看到的這些破舊小屋,說着,言語裡便有了氣憤,氣憤的他顴骨兩側的青筋都暴了起來,手指在空中抖動。我本來憧憬着我是不是可以去住那間掛着葫蘆的上房,誰知卻被他牽着,走到照壁後邊左側的角落裡,拉開一間屋子的門。那裡陰陰仄仄的,也是木格子的小門,木格子的窗,屋子裡陰暗暗的,最初進去,眼前好像被人蒙上了黑色的布簾,然後再一點點的掀開,屋裡的世界才一點點展現出來。那是一處套間,正對着門的是一張大床,床右側靠牆根擺着一個大櫃,櫃旁的窗口處放着一張八仙桌。門的左手側是一扇小小的木格門,通向裡邊的套間,也是擺着一張大大的床,一張斑駁了漆面的書桌。僅此而已,僅此而已,這就是廖先生夫妻和三個女兒所擁有的家。那時,我是質疑的,質疑這種老城廂里真正的城裡人,所擁有的我渴望的大宅生活,還不如我家的兩間大房寬敞呢。我用眼角撇着這個房間,心底涌動着不屑的思緒,卻不小心寫在了臉上,又不小心讓廖先生看到了。他站在屋門口,大聲的說道:「這個院子,這間,那間,這裡所有的房間,以前都是我家的!我家的!後來被徵收了,分給了窮人住,就留給我這么小的一間房了。你以為我騙你? 這是哪裡?這是肅王爺家的親戚才住的起的地方!擱以前,這是有身份的人才住的起的,你知道嗎?」他不住的絮絮叨叨着,引得其他屋子的人都探身出來觀望,廖先生卻堅持着他的慷慨,任憑唾沫點子濺在地上,恨不能砸出一個坑來。那是一個沒落貴族在彰顯他過往的不凡與高貴,按道理,他的言語的分量足可以在地上砸一個坑了。我卻還是難以在他家幽黑黑的小屋裡呆着,我害怕屋樑上悉悉索索的老鼠,也害怕衣櫃裡那斷了一條腿的布娃娃,我不喜歡抬頭讀屋頂糊着的報紙時,發現報紙的另半張已經被新的報紙覆蓋了。我更不喜歡去那個院角里髒兮兮的廁所,還是旱廁呢。
於是我寧願站在院門口,站在陽光里,張望這個我不曾了解過的城裡人的世界。
院門前有一間小房子,房前的牆上裝有一個水龍頭,窗戶上掛着個白底紅字的木牌,寫着「水站」二字。總有人們拎着水桶來打水。先要把手裡握着的水票攤開來,交給房子裡的管理人員,然後把桶放在水龍頭下,擰開龍頭,眼巴巴的盯着水灌進桶里。那種眼神,是充滿期待的,期待着水桶快點滿,好拎回家去;又期待着水桶永遠不要滿,這樣就可以有更多的水用了。住的遠一點的居民,便挑着根扁擔過來,扁擔兩頭晃動着兩隻桶,忽悠忽悠着。挑擔的多半會是一個精壯的大叔,他一邊聽着水「嘩嘩」的灌進桶里,一邊給水站管理員讓支煙, 再自己點上一支煙,人站在路邊,左瞅瞅,右望望,當間兒聽得水桶里水就要裝滿的聲音,趕緊的彎下腰去,把另一個桶推到龍頭邊,然後迅速的把裝滿的桶挪開,把空桶放在龍頭下,嫻熟的保證不會浪費一滴水。桶都滿了,便用扁擔兩頭的鐵鈎勾起來,搖搖晃晃的回家去,桶壁和桶底的水漬滴灑在路面上,滴滴,線線,勾畫出了城廂人們的生活。
隔壁的城隍廟人山人海,熱鬧異常,我便央求了姥姥去給我買糖葫蘆,吹糖人,撥浪鼓。當我牽着姥姥的手回來時,廖先生便又站在院門口,看着我們,說:「好玩嗎?丫頭?可比你家的鄉下好嗎?你問問你姥姥,她家以前也沒住過這麼好的地方呢。」 語氣中充滿調侃和不屑,姥姥瞪他一眼,便拉着我進去了。
那時,我還不懂,姥姥為何不喜歡廖先生,大略是因為他說話的語氣總是很高傲? 大略因為他是個文化人,和姥姥沒有共同的話題?長大了才知道,廖先生要稱呼姥姥為「嫂子」,可是他從來也沒瞧得起過同樣家道沒落的姥姥,以及他的老岳父家。姥姥告訴我,廖先生家過去也是書香門第的大戶人家,確實擁有這樣的大宅大院,如同姥姥家也曾經擁有過一樣。只是時代變了,過去的風光不再了,奈何廖先生依然擺着沒落貴族的姿態,瘦高的身板,瘦削的臉頰,大大的眼睛,恨不能永遠俯視整個世界。
上房的廊檐下有一窩燕子,我悄悄的去看過,有小燕子在裡邊啾啾噥噥着,我聽的高興了,忍不住蹦跳起來,驚醒了廊檐下躺椅上打着呼嚕的老爺爺。老爺爺瞪瞪眼珠,吭吭兩聲,長長的白鬍子便飛了起來。我掉頭就跑。多年後,在教室里,我讀着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便想起了那間上房,和那窩燕子;同時,我也會想起一個詞眼「市井」,以及廖先生的市井生活。
(三)飛入尋常百姓家
廖先生家的老宅拆遷了,分給他一套小三室的住宅,就在他教書的學校旁邊。為這事,廖先生沒少去政府評理過,依然是那樣高傲的語氣,我仿佛都看到了他額頭兩側暴起的青筋,和唾沫點子飛濺的樣子。新宅的屋子的確不大,廖先生霸占了最大的一間,是臥室,也是書房。那時候還沒有專門的客廳設計,於是,他的房間還兼備待客的功能。廖先生開始喜歡養鳥,養鴿子了。他在陽台上安裝了幾層的鴿子籠,約莫有四五十隻鴿子。廖先生站在陽台邊,嘴裡發出「咕咕,咕咕」的聲音,打開鴿籠的門,鴿子們便展翅高飛,振動翅膀的聲音很有節奏,但掉落的羽毛總是讓我的眼睛痒痒的。我便躲在屋裡看,看鴿子成群的飛過天際,發出清脆的鴿哨聲,廖先生欣慰的笑着。
如今想來,廖先生卻也有自己心愛的事物,比如他的畫作,以及他的鳥兒們。除了鴿子,廖先生還在房間的窗台上擺了幾個鳥籠,豢着幾隻黃雀兒。有人坐着說話的時候,黃雀兒多半是在屋子裡飛來飛去,落在你的腿上,或者落在她的肩上。輕羽飄飄悠悠的落在你的手旁,不小心還會有鳥糞掉落在你的杯中。姥姥很不喜歡這些雀兒,總是用手揮打着不讓靠前,廖先生便不高興了,他伸出一個手指,雀兒就落了上去。廖先生一邊關起雀兒,一邊念叨着:「你以為這黃雀兒是一般的鳥? 那是靈性的鳥兒,你知道嗎? 過去只有王爺貴族們才能養的,你還趕它? 哎呀哎呀!」姥姥也很不屑廖先生的言論,轉頭去了廚房。
廖先生始終標榜着自己的不凡身份,生活里卻是格外仔細和小氣。比如他畫畫的紙張大部分都是學校拿來的,比如他總抱怨媳婦做飯控制不好量,太浪費,比如他家衛生間的燈總是能有多暗就有多暗,比如他家裡的沙發能有多舊就有多舊。
按說來了娘家的親戚,廖先生總歸是要熱情招待的吧。誰曾想,廖先生只是站在廚房門口,衝着忙碌的媳婦吆喝着:「你擀那麼多面幹什麼?不就你嫂子來了麼?吃得了那麼多嗎?」 或者說:「少炒點菜,你嫂子吃不完的。你以為你還是大戶小姐,有多少錢可以浪費? 別忘了,你早就不是大小姐了。」諸如此類。姥姥很反感廖先生的態度,憤憤然的帶着我離開了。
許多年,廖先生一家作為我家至親的親人,卻很少走動,逢年過節去一次,廖先生也總是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子,跟你聊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而很多的言論也是有失偏頗的,卻又容不得別人和他爭辯,總是評價別人乳臭未乾,稚子不人,我們便不再去討沒趣了。當然,廖先生也不容他的媳婦來我家,若是來,也限定了回去的時間,他的媳婦也總是怯諾諾的,言聽計從着廖先生。兩家的關係就是這樣僵着,相安無事罷了。
廖先生四處標榜自己的藝術人生,奈何他房間裡是越發髒亂的讓人不願進去,先不說黃雀兒的造次,就是廖先生自己的桌上也是凌亂不堪,床鋪上也堆堆放放,卻不容別人給他收拾,說會亂了他的靈感。我曾經以「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質疑過他,他挑着眼皮反駁我:「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他說他不同於凡夫俗子,不在乎這些身外之事,因為他是廖先生,和肅王爺家的親戚住過一條街巷的畫家廖先生。
每每想起廖先生房間的場景,我總能想起另一個詩句「飛入尋常百姓家。」
(四)老夫聊發少年狂
廖先生年紀大了,腿腳不好了,上下樓梯都很辛苦,已經不能接受學校返聘的邀請了。但是廖先生很不心甘,他總是打電話到學校去,問哪個項目有何進展,問哪個同學有何進步,他堅定的認為這世界離了廖先生,是斷斷不能的。
廖先生突然對我們的到訪表示了歡迎的態度,讓我們格外受寵若驚。他笑意盈盈的坐在我對面的窗上,滿頭的白髮在陽光里閃動着銀色的光芒,我卻渾身汗毛倒豎。廖先生問詢了許多關於我父親工作的問題,說他這個姑父做的不稱職,很多年都沒有好好關心過侄兒們的生活。姥姥斜視着廖先生,低聲念叨着了「老東西,不知道動啥歪腦子?」
卻原來,廖先生真的是有求於我的父親,想來讓他彎腰求人,應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第一呢,他聽說了我家裡也有個親戚是美院的教授,作品剛剛獲了大獎,他想被引薦去認識老教授;第二呢,他想讓他學美術專業的小女兒去拜師;第三呢,他想通過老教授,發布他自己的作品,實現他辦畫展的心愿。記得廖先生對我父親表達這些願望時的場景,紅光滿面,神采奕奕,雙眼放光,指點江山,雄心壯志,溢於言表,真正應了那句「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詩句。
後來的進展我不很了解,只知道廖先生的確認識了老教授,女兒也得到了老教授的指點。廖先生的話又多了起來,頭又抬了起來,眼皮又挑了起來,儘管走路時腰板已經直不起來。
即便只能坐在床上,廖先生的腰杆也一定挺得筆直,筆直的靠在被子上,目光炯炯的繼續探尋着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問題,比如劉慧芳是不是真的簡單的善良?比如瓊瑤所寫的愛情是不是毒害了許多年輕人? 廖先生的口頭禪多加了一個「膚淺」,這詞聽着很灼傷人心,便不敢再湊上去找沒趣。
(五)廖先生說:「廖先生其人」
廖先生終於還是老了,他開始寫回憶錄了,寫不動了,就口述,讓女兒寫。廖先生說,他家原是書香名門,原是和肅王爺家的親戚做街坊的;廖先生說,他原本是有才有華的風格派畫家,奈何懷才不遇;廖先生說,他一生活的有骨有架,有資有派,活出了藝術家的味道;廖先生說,他一生最大的錯誤在於,他的眼光和他的身高一般,高的看不到別人,高到深感「高處不勝寒」。
廖先生終於還是走了,回憶錄還沒有寫完。廖先生的房間被女兒們清理收拾了,收拾了幾十箱的畫品,難說有幾分價值,又或者價值連城。廖先生的學生來弔唁,評價說:「先生,清高的像個先生,孤傲的像個先生」。
廖先生家裡,不再有鴿子,不再有黃雀兒,不再有那個高冷的身影,我不禁感嘆「舊時王謝堂前燕」如今也不會再飛回尋常百姓家了。 [1]
作者簡介
丁文博,筆名茉莉金香,甘肅省蘭州市人,從事外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