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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已遠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故鄉已遠》中國當代作家苗雨田寫的散文詩。

作品欣賞

故鄉已遠

我家的雞又少了兩隻。一大早,遠在鄉下的母親電話里哭喃喃地給我說道。

老母親60多歲,父親去世後,我們將她接回城裡。她在城裡住了還不到一個月,就連一句話也沒說,獨自坐車回到了鄉下的老家。我沒好氣地在電話里質問她時,她卻理直氣壯地說,我要說回老家去,你們誰肯同意?聽她那口氣,反倒是我們做子女的不是了。

也難怪,母親在城裡人生地不熟,整日孤零零地呆在闊亮的房間裡,立眼眼瞅着兒孫們早點下班或放學後回到家中,每每這時,她才舒展開了一臉的疲憊和滄桑,孩子似的有說有笑,好久不見似的問這問那,顯得甚是亢奮。母親身體還好,沒啥大的毛病,尤其腿腳利索,若有人陪同,散步逛街都不在話下。但是,母親卻總是對城市很有陳見,認為城市是一顆永葆青澀的果實,很難看到還會有成熟的那一刻。一顆永不成熟的果實,整日在那車水馬龍里肆意喧囂狂躁,不着邊際,不接地氣,就那樣青青綠綠地盛開着,裁剪着,美化着。城市是不需要果實的,因此,它無需成熟。

城市的這種不成熟,令母親很不適應,她感到了某種毫無緣由的孤獨,感到了某種毫無緣由的虛無。

為了能讓母親開心,我特意安排她去吃街頭吃燒烤。這裡匯聚了城市的各種美味小吃,每當下午至午夜時光,城市裡的人們尤其是年青人會是這裡的常客。母親落座後,我問她吃什麼,炸蟲燙雞羊肉串,烤腎薰肺野豬蹄,蒸翅煮魚驢板腸,燒心燒肝獾子油……母親看着整條街道邊煙火繚繞,一條尚在開挖的街面上,灰飛塵舞,幾隻好鬥的泛着綠瑩瑩光芒的銅頭蒼蠅,正在忙碌地追逐着異樣的渾味,一頭扎在了一塊肉上,久久不肯離去。她突然感到一陣噁心,什麼東西也未進一口,就哇哇地吐在了路邊。

難以融入城市生活的母親,就這樣又回到了從小生活習慣了的故土。

老家屬毛烏素沙漠東南緣,氣候乾旱,降水稀少,沙質土壤,莊稼難以生長,主要以畜牧業為主。過去這裡植被稀少,每年冬春季節,風沙肆虐,有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之說。大漠的風,一年四季勁吹,吹綠了這裡的山野,卻帶走了這裡的沃土。

在母親十多歲的時候。開春時節,她獨自一人趕着羊去放牧。下午,她正準備回家時,突然起了大風,黃沙就地捲起,遮天蔽日,僅一會兒功夫,便伸手不見五指,再也找不着回家的路途。猶如魔爪,突然間從四面八方抓撲過來,嚇得母親哇哇大哭。

在一處避風沙灣里,母親和羊子緊緊地依偎着。母親雖然心裡萬分惶恐,但卻一直緊緊地尾隨着羊群,蜷縮了下來,不知不覺中,沙子正一點點地將冷凍得瑟瑟發抖的母親慢慢地掩埋了起來……

大風揚起時,外爺和外婆都出門去尋找母親,怎耐風沙撲面,卷天蓋地,只聞風吼聲聲,只見沙粒打人,哪裡去找母親?哪裡去找羊群?外爺像瘋了似的亂跌亂撞,找了大半夜,最後來到了一座三官爺廟上,才知是迷失了方向。他跪在廟上好一番求懇,才又痛哭流涕地起身返回。

外婆在夜半時分,已經搜尋得精疲力盡,昏天黑地里,她的身子歪歪扭扭地且行且躑躅,好長時間裡,竟然斜躺在沙堆里,不知所以然。突然,她聽到前方有嚶嚶的哭聲響起,她一激愣,慌忙翻身躍起,在沙坡上連滾帶爬地尋着聲音探索過去。

此時,大風略有緩和,天空逐漸爽朗了起來,星星猶如被埋沒在沙塵中的金子,狂風吹過後,正漸漸地冒出了冷冷清清亮亮閃閃的光芒。

借着這份弱光,遠遠地有些許白點在蠕動,外婆像在乾渴中找到了水源,像在絕境裡求得了一線生機,她呼喊着母親的小名,竭盡全力奮力地向着那裡沖撲過去。

母親得救了,羊子得救了,這是母親躲過的人生一劫。但這卻僅僅是她生命歷程中的一個小小插曲。

母親在生下來時,就被丟棄在了南沙樑上。是我現在的外爺將她抱回來之後,才有了她這一孱弱的生命。丟棄母親的原因很簡單而又很無耐,只因母親是個女兒身,只因家貧難以糊補得了那麼多張要吃要喝的嘴。母親是被她的親爺爺在生下她的半夜裡,放入一個紅柳筐里,急急忙忙拖離家門,像是遺棄萬惡的窮鬼餓神一般,急切地清掃出門的。

在母親就要被拖離家門口的那一刻,母親的母親突然從產後昏迷中清醒了過來,她哭哭涕涕勉強掙扎着,將本來是給生下的男孩子縫補好的一件由破衣服拆補而成的嶄新的破舊衫子,裹在了母親紅嫩粉蝶的身子上,母親像是預感到了什麼,在她的母親的那一隻大手在她的小手上滑過之際,她突然緊緊地將那隻大手的一個小指頭急迫地抓在了小手心裡。這一抓就將她的母親的心肝抓在了心裡,母親的母親痛哭流涕,說什麼也不願意將母親撂出去了。

母親的親生父親就急了:咱們已經有6個女兒了,再續一個女兒,7個女兒你能養得了嗎?7個女兒那不是要人的命嗎?!你不準備要兒子了嗎?你不要兒了嗎?!你想要斷子絕孫嗎?!

母親的爺爺看不過,怒氣十足地走上前去,無比怨狠地將不爭氣的母親逮在了手裡,一把撂在了提來的一個爛柳筐里,黑着臉,一句話也沒說,就將母親提留着,撂在了南沙樑上。在母親的爺爺搶奪過母親的那一刻,母親的小手在母親的母親的大手裡無聲地滑過,滑得無比艱澀,滑得無比痛徹。艱澀中沒有聲聲淚滴在潤滑,痛徹中沒有絲絲濕情在陪伴,一切都在暗流中涌動,一切都在激烈中震顫,在涌動和震顫之中,母親的生命就滑落了下去。滑落時,嘎巴一聲脆響,母親的爺爺在心裡一顫,隨即卻硬着頭皮衝出了門外,只將這一聲脆生生的響動永遠地丟在了腦後,任憑魂飛與魄散,任憑肝腸與寸斷。

母親的爺爺作為一家主事之人,他承擔着一大家子人口的生存重擔。母親的降生,如同強加在瘦弱的駱駝身上的那根要命的稻草,雖然她很輕很輕,但對於母親的爺爺來說,卻會是塌天要命般的沉重。為了存活,為了延續,他不得不做出讓自己在心裡滴血的舉動。

母親的爺爺在將母親投送給南沙梁的時候,夜色越發黑暗,星星隱藏在黑色的天幕,有意無意地閉上了眼睛。母親的爺爺也閉上了眼睛,他將母親丟棄在天邊的黑暗之中,折返回身之際,突然又憶及一事,將本來是安身於柳筐之中的母親又猛然倒在了地上,順手剝去了她的衣服,打算給將來生下的孫子穿。後來,母親的屁股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疤痕,就是在將母親從這破柳筐里倒出來時,刀尖般的小柳棍子戳入她稚嫩的肌膚所致。更要命的是,在將母親倒下來後,母親的爺爺為了防止母親接下來再由陰轉陽為女兒身而拖累害人,她給母親嫩弱無比的身子上,揚了幾把沙子,而後又將一塊大大的土疙瘩壓在了母親的肚腹之上,讓她再不會轉世為女兒身。這時,他才像干成功了一件大事情一般,趕在天明之時,回到了村子。

六月的日頭,火如生炭,毒如赤蛇,母親紅孩兒一個,赤條條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隨着日頭逐漸抬高,稚嫩的母親曬着烤着,身上覆着一層薄薄的沙土,猶如灰土裡炙烤着的紅土豆,正發出滋滋冒氣的燎烤聲,灰土裡的皮膚紅里發黑,黑里透焦,她的手腳一揚一蹬地掙扎着,數隻追腥逐渾的綠瑩瑩的蒼蠅纏繞在她的身邊,上下翻飛抵迥着,天空中烏鴉鳥鵲呱叫着,嘈嘈鬧鬧地壓臥在近樹遠枝,地鼠洞蟻飛碟饞蟲正鼓鼓囊囊地向着這裡聚攏而來,一隻身體表面長有許多有毒疙瘩的疥蛤蟆也躍躍欲試地一步步地向着這裡靠攏了過來......

母親嚶嚶哭泣,但她卻哭不出聲來。她的肚子上壓着塊大石,她不太靈敏地只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在一點點地被擠垮壓塌,老鴉烏鷹啄她,她無從知曉;鼠咬蟲啃蟻嚼蟾食,她聽之任之。如果她有先天之靈,她下輩子肯定再也不敢轉世為人了。她寧願轉一隻小蟲蟲,在地上慢慢蠕動着,自由自在地爬行着,哪天爬累了,不想動了,也許還會長出一對翅膀來,輕輕地扇動着,去翱翔藍天,夢遊百國。她真的不敢轉世為人了。如果非要她轉人不可,她就無論如何也要成為個男孩兒,雖不能頂天,但卻可以立地。

母親落地已經好長時辰了。這時她的小嘴蠕動着,卻沒有搜尋到那甜蜜的乳汁,而是將一口又一口的沙塵吃進了柔嫩的嘴唇。她的小小的眼睛轉動着,覆蓋在嫩弱的眼睛上面的沙子即刻填滿了眼眶,一如石碾磨眼上面蓋滿了的沙糜子,磨眼猛一轉動,上面的籽粒立刻便嵌實進了磨眼,磨眼再一轉一轉後,籽粒就被磨得粉身碎骨了。現在隨着母親小眼睛的轉動,沙粒子立刻鑽入了她那干嫩的磨眼,她一激愣,拚命地張開了雙眼,一道利劍般的血紅的光芒刺入了她的眼球,她即刻便閉合了雙眼,再也不會睜眨了。

母親剛開始還能蹬一下腿,亦或揚一下手,後來在正午太陽的爆烈的曬烤之下,漸漸地失去了生命的表徵。

母親的養父,也就是我外爺,這時突然就來到了母親的面前。引導他前來的是這一片嗜血腥渾的熱鬧喧囂。當他放羊從這裡走過時,原本靜謐的曠野,突然喧鬧聲嘶,將晌午的荒野愈發掘動得煩躁不安,火燒火燎,如同點點星火,欲將這片漠遠的燥熱來引燃。

隨着外爺的靠近,叫囂聲在一陣呼啦啦的撲騰煽亂之中,戛然而止。外爺猛一驚愣,但見前方一個半沙坡上,放着個柳筐,柳筐近旁有一個長條型赤物。待他三兩步走過去一看,不由得雙膝跪在了地上。他看到了一個嬰兒的雙腳,在那裡一動一動地向他訴說着心裡的委屈。他一把揭去了覆在孩子肚子上的那塊土疙瘩,孩子「哇——」的一聲嚎叫,是真的在向他求救。他二話沒說,一把脫掉了自己身上的黑衫子,將這一絲未掛赤裸裸的嫩弱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抱了起來,

拍打掉了身子上的沙土,用衫子將孩子裹了,抱起急回。當他要將孩子抱離時,幾隻黑色的巨嘴烏鴉突然呲牙咧嘴地向他臨空迎面追撲而來,外爺揮動羊鞭,噼啪一聲作響,令心黑貪腐的鴉雀們震懾而逃,再不敢靠進半步。

外爺將母親抱回家裡,先把她安臥在了隔壁的小庫房裡,他怕外婆怪罪他,先不敢讓外婆知道這事,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添一張口,可就是搶一條人命啊!母親也像懂得外爺的苦衷,她在外爺清洗淨她的全身,尤其是將戕嵌進入她眼眶的沙子,用他那受苦人笨拙的雙手,似天女繡花一般,萬分細膩萬分柔韌地一點點地清拭出去時,竟然輕輕地哼哼着,沒有放聲嚎啕,而後在外爺給她擠來羊奶子狼吞虎咽地喝過後,就昏天黑地地沉沉睡去。

母親安然入睡之後,外爺就緊緊地攥着他那杆貫長用着的老煙鍋子,一刻未停地一鍋又一鍋地挖空了那半袋子的老漢煙。

外婆從地里回來後,順帶抱了團材禾開始做晚飯。外爺驀地從那團困頓的煙霧中跳了出來,十分殷切地要為外婆洗菜淘米。外婆很是意外地上下打量着他:咦,這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吧?

出來了。出來了!外爺笑眯眯地討好着外婆,準備見機行事。但是,他也早已想過,如今自己已是有兩女一兒,共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剛剛10歲,最小的只有6歲。為了拉扯三個孩子,早已是家徒四壁。只有一壁不徒,卻也只是用柳木柵欄子圍圈起來的一個小羊圈裡,僅僅圈着一隻奶山羊和三隻小綿羊,而這就是家裡全部的家當了。五個人住的房子,當然要比四隻羊住的要好上那麼一點點,但也僅僅是在黃土夯實的土牆上面,搭上幾根就地取材的柳木椽檁,然後在上面鋪壓一層由沙柳編織而成的席篾,再在上面蓋上由麥秸杆和漚泥攪和而成的沾膩的泥巴而已。這樣的房子,還是外爺在娶過外婆後,實在擁擠不下了,才下定決心起早貪黑和外祖爺二人,先拉泥,後刨挖砍伐椽檁,陸續持務了兩年之後,才蓋起了這一進兩開的三間土白色新房。如今,這三間新房經過十多年歲月風雨剝蝕,已經顯得蒼老疲衰,一如難以承受得了這一家之苦。

吃飯中,外爺欲言又止,努了幾努,只是給外婆碗裡添湯加飯,使外婆受寵若驚,頗感反常而詫異:喲!你哪裡學得會心疼人了?

嘿嘿——心疼你還不好嗎?

好是好,好得我有點渾身痒痒的,怪不自在。

嘿嘿——我比你還不自在呢。

怎麼?!外婆聽出了外爺話中有話,就心慌神惚地開始了追問。

唉!外爺無奈地嘆了一聲,指了指隔壁房子說,給你又抱回來了一個寶貝疙旦。

啥?!外婆放下了吃飯的碗筷,從板凳上站起來,小腳在泥地上顫慄着,終才穩住了她那瘦弱的身軀,而後向着隔壁房間顛盪而去。

外爺連忙端起了放在桌子上的煤油燈,一手握住了長長的燈杆,一手擋在了燈芯之上,緊隨外婆之後,送來了昏昏豆光。

外婆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外爺將長杆燈放在炕沿上,在地角仡佬抱來了一紇垯破衣絮,顫微微地坐在炕沿邊抖着。

外婆一驚,忙將衣絮打開,母親紅黑髮紫的嫩弱的身體一下子塞滿了她的心窩。

今天下午放羊時,我在西沙樑上,從老鷹嘴裡奪回來的。外爺像個犯錯的小孩,聲音低微地吞吐道。

快放下!母親心痛地呵斥道。

外爺乖乖地欲將母親放在地角仡佬。

放炕上!說着外婆從外爺懷裡輕輕地接過了母親,將她小心翼翼地安臥在了炕中央,三個孩子也圍了過來,稀奇而又無解地看着這一赤孩發愣。

煤油燈炸出了一個火花,破小的土屋瞬間滿壁生輝,母親酣睡着,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母親一介草民,有災無病,有難猶生,如同經霜礪冬的野草,一旦嗅到有一絲春的暖意,她便立刻會絕處逢生,變本加厲般地蓬蓬勃勃地生長了起來。3歲時,她已經曉理識趣,眨巴着一雙會說話的毛茸茸的大眼睛,腮紅唇嫩,耳聰目明,渾身雖然常常略顯破敗,但卻總是透出一股水靈靈般可人的氣息,讓人覺得家裡既是再多有這樣的幾個孩子,也真的無所畏懼,大不了大人們再多褪幾層皮而已。

這一日,母親照例早早起床,因害怕受凍,她在外面又披了件大人的破舊皮襖。這件用羊皮做成的白皮茬子皮襖,泛着黑油污膩的光芒,白不白,黑不黑,母親就縮在暖意融融的羊毛里,藉以拒擋嚴冬酷寒。母親每天早早起來,只為將外婆燒火用的材禾顫顫巍巍很是吃力地抱回了家。外婆說你大冬天的就別起那麼早了,多在被子裡窩一會兒,待我將爐子生起來,家裡暖和了再起。但母親就是不聽勸說,還是那樣早起,還是那樣抱回了材禾。母親小小年紀里的這一作為,漸漸地在我們鄉里傳為佳話,竟引無數為父母者艷羨不已。這天,當母親出去抱材禾時,日頭剛剛探出了紅撲撲的圓臉蛋兒,前幾天落下的一場大雪板結在廣袤的原野,在初升朝陽的照耀下,發出清冷幽怨的紅絲絲的哀傷。儘管母親走的小心翼翼,怎奈人小又纏裹着一件難以駕馭的厚重大衣,也不知是別的什麼說不清的原因,走着走着就跌倒在地,跌倒在地再起身向前,這樣一來,與其說她是在走,倒不如說她是在爬或是在滾。爬滾中的母親,這時就被一個人抱了起來。

抱起母親的正是母親的親生母親武留蘭。

武留蘭自從自己的親生孩子,也就是我的母親被自己的公公在一生下來後就強行送出去後,終因過度思念自己的孩子,不幸得了個產後抑鬱症,終日板着個愁苦的臉面,好長時間不吃不喝,人一下子瘦成了一把乾柴棍棍,日月風雨吹過,似乎一下子就要被攔腰折斷。後來,聽說女兒被東樑上的一戶王姓人家抱養了起來,這時才舒出一口氣來。她好幾次偷偷地去看望孩子,看見自己的寶貝女兒長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她總算徹底地放心了。與此同時,她又有意無意地常常要去探望,如果好長時間不去,她就覺得心裡堵得慌,恍如當初。

今天,武留蘭抱起了母親,突然就不想放下了。她好想好想要將自己可愛的女兒抱走。於是,她鼓起了勇氣,抱着母親來到了我外婆的面前。

她見了我的外婆,只是哭。

哭着,哭着,就跪了下來,並苦苦地哀求道:孩子她娘,你就將孩子還給我吧,你想要什麼,我都可以補償給你……如果你不願意將孩子給我,我真的快要瘋掉了。

武留蘭哭着說着抓狂着,果真像似瘋了起來。

外婆外爺真怕會有啥閃失,慌忙將她扶了起來,並一再安慰她說:孩子是你生的,你想抱回去,那就抱回去吧。這沒得說,沒說的。

這是母親最痛苦的時刻:自己的父母親怎麼突然間就不要自己了呢?怎麼突然就讓這個瘋老婆子將我帶走了呢?一定是自己今天早上沒有給父母親抱材禾回來,父母親這才不要自己了。想到這,她就一下子撲到自己母親的懷抱,大聲哭着說:媽媽——媽媽——我以後一定會聽你的話,再也不耽誤了抱柴禾,再也不會惹你生氣了,嗚嗚——嗚——

母親哭得很傷心,死活不肯邁出家門半步。這令武留蘭及外婆外爺束手無策,不知如何是好。但武留蘭哭哭啼啼,顯得比母親還要痛苦萬分,她也是死活要將母親帶走。最後,在母親哭得睡着的時候,她偷偷地將母親包裹好,抱着逃跑似地飛速上路了。

此時,日頭已經挨着了西邊的沙梁頂端,落日的餘輝灑向蒼茫雪野,正將清冷的光芒藏匿在了這冰天雪地。

武留蘭在抱回母親的第二年就在生下了七個女兒之後,最終盼星星盼月亮般地生下了一個男孩。這個小男孩出生以後,原有的那「七仙女」就被晾在了一邊,尤其是被抱回去的母親。母親就分外地想念外婆外爺,想念自己依稀記得的東梁老家。終而在這一年冬末的一個下午,她獨自憑着奇特的記憶,望東而行,果斷而又決絕地要去尋找到昔日的老家。

母親當日出走後,並未引起武留蘭一家人的注意,大家總以為她又到爺爺奶奶家去了,因此竟然無人再去問詢。而這一晚上,武留蘭家發生了災難性的一幕:武留蘭一家九口人,全被炭煙給悶壞了,包括他們家那個還不滿周歲的最最寶貴的兒子,也未能倖免於難。

直到第二天上午,武留蘭的一個鄰居發現往日吵鬧的一家人,今日忽然一下子死氣沉沉的,幾經敲門,也無人應答,馬上頭皮發緊,覺得有種不祥的預感。遂破門而入,但見屋內炭煙繚繞,大人小孩如遭遇電擊一般奇形怪狀地蜷曲一炕,怎吼怎叫都無人應答。

鄰居頓然覺得大事不好!靈魂出竅般地跌跌撞撞地跑出了門外,不多時,全村老少爺們都懷着無比震驚悚寒的複雜情懷,紛紛湧來。此時,門窗全部大開,煙氣早已散失殆盡,大人小孩全部一擺溜放在了院子中央,蓋着被子,在鮮活空氣滋養下,卻再也不會活泛過來了。

這時,人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母親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會去哪裡呢?

突然,有人想到了東樑上的王家。戶族中的人們得到提醒,連忙去了兩人,前往找尋。

母親從外婆家被找回來後,她挨個在每個親人的臉上輕輕地摸過。當她的手摸到自己那只有幾個月大的小弟弟的時候,她的小手不住地抖動着,一顆無聲的小淚珠灑落了下來,硬生生地濺在了小弟弟的小雞雞上,她只好用小手去擦了又擦,擦了又擦,突然「哇——」地擦出了一腔聲聲痛哭……

母親這次不想離開了,她是這戶人家唯一的根脈,她必須要留下來。

外婆就只好陪着她,在這裡住了下來。後來,外爺將家從東梁搬到了這西梁,全家六口人在此安了家。

這年春天,正是農耕繁忙時節,一大早全家人都出去種地,家裡只留母親一個人在做飯。母親那時已經是八、九歲的樣子,卻早已能夠給全家人做飯、洗鍋、幹家務了。她其實很愛念書,但念書只能在冬閒時節里捎帶着去念兩天稀罕。一家人的生活起居還得靠着她呢。

母親添了一坑柴禾,正準備要開始撈米飯時,突然聽到泥牆上搭架着的柳木椽檁吱吱做響,她心裡一驚,未做多想,一個箭步踏出了門外。在跨出門外的一剎那,她突然想到了還有兩個小羊羔在家裡,正要再次踏回去趕羊時,房子一下子轟然倒塌,猶如一塊從天而降的巨大隕石端直壓在了房頂,將由土牆柳木搭就着的茅庵草舍徹底粉碎性地摧毀了。

在地里幹活的外爺、外婆,聽到一聲悶響後,緊張兮兮地趕快往家裡奔。回來後,看見母親矗立在一片斷壁殘痕面前,高興得就像房子未曾倒塌一樣。

接連發生的重大變故,使母親明顯地比同齡的孩子早熟了許多,也沉重了許多。她從活人的艱辛歷練中擁有了書本上根本不會得來的至深的人生精髓。這種精粹的核心就是,無論她在人生路上遇到任何坎坷,她都會平穩接受,輕鬆逾越,而不會自暴自棄,更不會歇斯底里。

我家的雞終於找到了。

母親在電話里說,是一隻特大的黑獾,在鄰居家的打穀場上的糜草垛中安了家,專等到在夜晚裡出來偷雞吃。大家搜尋到這隻獾時,發現了遍地的雞毛,其中有隻雞還未來得及吃,就那樣很扎眼地丟在了窩裡。母親說,那隻正是我家前幾天丟失的。

一大早,鄰里鄰舍幾個人,順着血跡,在找到這隻偷雞吃的黑獾時,它正在窩裡呼呼大睡。大家迅速將圍欄封堵死,找來特長的一杆巨柄簧叉,對着它的身體猛戳過去。黑獾受到驚嚇,猛地躍身而起,奪路逃竄,在觸碰到鐵絲網的一剎那,被毫無知覺地反彈了回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連日來的飽雞肥餐,黑獾的身體明顯發福,行動遲緩,反應笨拙,它從地上翻身起來後,開始繞着鐵絲網一路狂奔,但怎麼也找不到可以突破的缺口,最後它奮力向上猛然騰躍,意圖翻越過這鐵絲網,逢凶化吉,逃之夭夭。就在它接二連三地翻騰之中,鄰居的鐵簧叉早已瞄準了它,突然,噗嗤一聲響過,簧叉早已神不知鬼不覺地刺穿了它那肥碩的肉軀,生紅生紅的鮮血頓時噴涌而出,它跳滕躲避得越厲害,血噴灑淋漓得越酣暢……

母親看到如此血腥格鬥場面,心間不由得軟作一團,忙悄悄地躲回到家裡去了。

鄰居們卻一鼓作氣,將垂死掙扎着的黑獾團團圍住,你在腦袋狠狠地蓋上一鍬,他在肚子上再趁機猛扎一叉;你在脖頸上拚命地扎住不放,他在四蹄上迅速地捆上了長繩,就這樣黑獾在被打了個半死後,又繩之以斃。它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這雞肉可真不是貪吃的好東西。

鄰居們在給母親拿來些獾油和獾肉讓她也來嘗嘗時,母親卻不忍相看,只說,她吃不慣,吃不慣。

後來,我家的雞還丟,母親就不再說什麼了,也不再去尋找,就像是兒女們回來了宰殺吃喝了一樣,心安理得。

老家過去曾經有過但卻又消失了的野生物種現在正逐年增加,甚至還有野豬、野狐猴等等,不一而足。這正應驗了一個亘古不變的真理,人退物進。退守於城鎮的人們,將昔日的山村歸還於野生動植物?這聽起來很美好,但我的故鄉,我的母親駐守着的故鄉該怎樣才能永世長存呢?那裡,那裡可是留存着我們根脈的無比神聖的地方。

母親從來不會在我們面前講什麼大道理,但是母親的那種傳承至老祖宗的家德、家風、家訓等,卻一直影響着我們,潛移默化地薰陶着我們,尤其是母親的那種歷經蒼海風雲的安詳和淡定,飽經世事苦難的不屈和抗爭,令我們如沫甘露,如浴祥雨,一生受益無窮,是最可寶貴的永恆財富。

現如今生活好了,我們多想讓母親大人享幾天清福,但一生受苦的母親,卻自有她的一套處世準則,我們豈可輕易改變?

母親說,你們城裡陽光沒有鄉下的艷麗,空氣沒有農村的清新,吃的沒有鄉里的時鮮,水沒有鄉村的甘洌,地沒有村上的廣闊……

我連忙打斷她說,媽,你說的農村這般美好,為啥人人還竟相都往城鎮裡擠,而很少有人會呆在村里?

母親憨憨地笑着說,別人的事,我不懂,但是我自己的事,我心裡清明的很。

無奈,我們只好在老家重新為母親修蓋了三間新房。按照城市的裝修樣式,鋪了防滑地板,安裝了暖氣爐子,用上了自動上水的太陽能熱水器,還鋪設了下水管道,用上了水廁,除了沒有用上天然氣外,一切生活設施和城裡沒有什麼差別。按照母親的意願,我們還為她盤了一面大大的土炕,灶房做飯時,土炕自然加熱,晚上睡下後,自下而上透着一股熱氣,非常溫暖舒適。我對老家什麼都可以忘記,但就是忘不了這樣的一面土炕,它延續了鄉下人祖祖輩輩的生存溫度,溫暖着從鄉下走出去的每一個人的生命。

母親從土裡來,一生與土地為伴,她對這面土炕感受更是充滿了別樣的溫情,更是融髓入骨般地難以割捨。土炕接着地氣,通着人間煙火氣息,睡在這裡,母親安穩踏實。在這裡,母親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這裡,又何嘗不是我們的歸宿呢?

可是,我們個個忙無頭序,我們只會在周末回老家給老娘帶點吃喝,看她沒啥毛病,匆匆吃頓飯後,就又都各奔東西了,只留母親一人守着那面土炕,延續着那點煙火氣息。

偌大的村子,現在只有母親和另外四五個老人在留守,可以預見,一旦這幾位老人哪一天離開後,我故鄉的小山村將會被徹底地荒廢掉,故鄉的那摸煙火氣息將從此再也難以去覓尋。故鄉,這一神聖而偉大的名詞,將會從我們的身邊悄悄地溜走,永遠定格在那遙遠的嚮往和回味之中。

母親在,故鄉就在。

故鄉在,母親,您會一直在嗎?[1]

作者簡介

苗雨田,20世紀70年代出生於陝西省神木市。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