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李澤湘(李衛)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我的爸爸李澤湘》是中國當代作家李衛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我的爸爸李澤湘
走出家門,來到熾熱的陽光下,感覺有一雙慈愛的眼睛在身後注視着,我知道那是爸爸。
爸爸倚窗靠在媽媽原來站着的地方,滿眼充滿依戀和不舍,看見我回頭,他半個身子探出窗外,大聲問道:怎麼不打傘?我雙手拎着他專門為我們做的蒸肉、扣肉,朝他笑笑,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我的手沒空),伸出胳膊使勁的朝我揮舞着,意思是:快走!快走!
年輕時的爸爸,腦子裡只有工作,幾乎沒有子女,童年時的我對父親沒有太深的印象。只是「爸爸」這個概念。我們起床,他早上班走了,我們睡覺了,他還沒下班回家,好不容易有個周日,他似乎總在辦公桌上寫那永遠也寫不完的文章。在我腦海里,爸爸的形象基本定格在辦公桌檯燈下的剪影里。隨着年齡的增長,我懂事了,知道爸爸是個很有才幹的人。
一
爸爸的形象標準又端正,鼻樑不偏不倚,居中筆直,一雙類似女人的丹鳳眼,眼角微微上挑,嘴唇薄而有型,一笑便成漂亮的月牙彎,右臉會呈現出一個小小的、淺淺的酒窩,顯得慈祥而內斂,唯一不足就是皮膚有點黑。他身材挺拔,1.71米的個子,不胖不瘦,走起路來四平八穩,不急不緩。有人說他很像演員李默然,即使現在來看,怎麼也能進入偶像序列。
爸爸生於1929年元月,5歲便發蒙讀私塾,開始學習四書五經,練就一手漂亮的毛筆字。7歲在宜都松木坪小學讀書,三年級時,在國民黨軍中工作的大哥回家休假,看到這個小弟的潛力,堅持把他轉到師資更好的王家坪小學就讀,小學畢業後大哥出資讓他進入宜都讀初中,三年後考進宜都六中(高中),一年後,師範學校從重慶遷到宜都陸城。「宜都師範學校」是抗戰時期國家辦的保育學校,學生大多是抗戰將士的遺子,校長是國大委員,宋美齡任名譽校長。師範學校免學費包食宿,爸爸為減輕哥哥負擔,應考錄取師範學校讀書三年,1949年6月畢業。
在校期間,爸爸接受了共產主義思想的影響,參加了地下黨組織的外圍活動。1949年7月宜都解放,爸爸便由黨組織安排直接參加了工作,就職於新中國宜都政府文教科,利用師範人脈資源,介紹政治過硬的同學接管所有學校,使宜都在政權更迭期間,學校如期進入正常運轉。
在那個年代,爸爸算得上是一個不可多得、科班出身的文化人。1952年便被任命為宜都石門區區長兼團委書記。由於對黨忠誠,政策水平高,工作勤奮努力,1954年爸爸被上級看中,調到當時的宜昌行署辦公室任調研科長,當時的爸爸可謂春風得意,順風順水,前途不可限量。 好景不長,爸爸提出了反右是否擴大化的質疑,被內定為「謹慎使用幹部」,1958年變相貶職到中共宜昌縣委辦公室任主任。爸爸當時並不知道貶職的原因,那場運動中,被人查閱個人檔案寫成大字報貼出,才與眾而得知。
當時整個宜昌縣就三個科班畢業的幹部,爸爸是其中之一,(我記得是許德予、單永勝、李澤湘三人)是全縣公認的「秀才」。時任縣委書記袁均禮非常看好他,讓他到最基層去鍛煉。1965年10月他帶着我們全家,赴任到中共宜昌縣霧渡河區任區委書記。
在霧渡河他首次成為「一方諸侯」,是可以大展宏圖的舞台,也是跌入地獄的時空翻轉時段,在那裡他度過了三年人生最晦暗、茫然、不知所措的至暗時光。 1970年,爸爸「解放」了,成為第一批結合進「縣革委會」的幹部,安排在縣農委工作。沒多久因為他的「一支筆」重又回到縣委辦公室任主任。夜以繼日地亡命工作,加上動亂中被打落下的病根,擊倒了他,肝硬化腹水,醫生下了病危通知。
1975年從死神手裡逃脫的爸爸,被組織安排調到原宜昌地區農業機械學校任書記兼校長,着手組建學校,1985年調離學校回到宜昌地區農業機械局任黨委副書記,1990年2月離休。
二
我每次回家,都不厭其煩地聽爸爸述說着他這一輩子所經歷的人與事。每件事我都不只是聽一遍,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聽。我知道我什麼都不必說,我現在的任務就是傾聽。我知道他老了,生命的活力如抽絲般一天天離他遠去。他需要述說,以示他曾經輝煌過,成功過,他需要通過述說反覆證實他生命的價值!以寬慰他越來越不自信的靈魂。
爸爸說他這輩子有三個時段記憶深刻,第一個時段是1956年到1958年,他在宜昌行署當調研科長的3年;第二個時段是「文革」前期,在宜昌縣霧渡河當區委書記的1966年到1967年的兩年;第三個時段則是被「解放」重新工作——到宜昌地區農業機械學校當校長的1975年到1985年。
當調研科長的3年,他學到了調查研究工作的基本方法。為以後的工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那個時候的調查研究從中央到地方猶如一張網,每個省按地域如平原、丘陵、山區等都確定了不同數量的調查研究點,每次調查都是由上級按政治經濟發展的需要,給各級調研機構下達調研課題,下面的調研人員便分赴到各自的調研點去做調查研究,然後寫出詳實的調研報告,上報給上級。我笑稱那個時候是完成「命題作文」。爸爸說,就是那3年,他學會了解剖麻雀。
當區委書記的頭兩年,爸爸躊躇滿志,決心干出一番事業。一到任,便一頭扎進田邊地頭,走遍霧渡河的山山水水,調研當地的地理、氣候、物產、環境、風土人情等,在掌握第一手完整資料的前提下,繪製了一份當地經濟發展的藍圖。在以糧為綱的時代,爸爸根據山區的特點,大膽而超前的提出了鞏固農業、發展多種經營的方案,並制定了大力發展茶葉和桑蠶的規劃。為此他還請時任鄧村區委書記的胡開梓支援茶葉種植的技術人員。
正當他轟轟烈烈實施他的規劃的時候,一場史無前例的運動開始了,爸爸發展山區的規劃半路夭折。
如果說當調研科長的三年,爸爸被動地從解剖麻雀入手,通過對一個點一個方面的調查研究,完成了上級布置的命題作文,從而提高了自己認識事物,分析事物的能力。那麼在當區委書記的頭兩年的調研,爸爸就是主動地帶着自己的命題,從面上對一個區域進行的全方位的考察,尋找着認識山區,建設山區的金鑰匙。從而完成了由被動到主動的蛻變,局部到全局的過渡,普通幹部到領導者層面的升華。那個時候的爸爸還只有38歲,多好的黃金歲月啊!如果沒有那場運動,爸爸一定會完成他那雄心勃勃的規劃,也一定會成為有作為的年輕幹部而受到重用和提拔;如果沒有運動,我們也不會受到歧視;如果爸爸不被時局所困,堅持讓我們讀書,我就不會留下沒能在全日制大學學習的遺憾;如果……;歷史沒有如果,所幸這一頁迅速毫不留情地翻過去了。
1975年至1985年,這是爸爸輝煌的十年。1975年,爸爸被任命到宜昌地區農業機械學校任校長。那一年鄧小平同志第一次復出,社會開始有了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呼聲。也許組織看中了爸爸師範畢業的學歷,看中了他主持過一個區域的全局工作,也許,最關鍵的是看中他對黨矢志不渝的忠誠,選中他擔此重任。爸爸當時46歲,已近知天命的年齡,青春早已離他遠去。
上任伊始,學校還是一片荒涼,爸爸從建校舍開始,經歷了十年的艱苦努力,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地級學校一躍成為省級重點中專。他非常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遇,又一次全身心地投入到為理想而奮鬥的工作中去。
他把尊重科學、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當作自己的座右銘,充分施展當調研科長時的實事求是科學態度,發揚當區委書記時的膽識和魄力,一手抓教學質量,一手抓後勤管理,從抓高質量的師資隊伍入手,挖人才,嚴教育,重管理。以培養政治素質高、專業技術強的學生為終極目標,對學生實施全方位、高素質的嚴格教育。在他的努力下,該校於1978、1979、1980年連續三年在全省中專統考中奪魁,一舉躋身全省中專前列。學校當時培養的學生,現在都在不同的崗位擔任重要職務,很多都是領導職務,最高已是廳級了,可謂桃李滿天下。爸爸最為驕傲和滿足的也在這裡,一聽到誰提拔了,他會很自豪的說,那是我几几屆的學生!
難能可貴的是他對學校後勤管理頗有膽識,在那個年代,學校自己養豬、養魚,借着自己曾在宜昌縣工作的人脈資源和地方領導協商劃出一塊地,讓老師自己種菜,種花生。更有甚者,他居然敢給老師們一家做一個鐵籠子,允許老師養雞。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學校的教師無需為每月4兩油半斤肉所困,從這個意義上看,那個時候的農機學校已提前步入到改革開放的年代。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爸爸離開學校已經二十多年了,學校領導換了一茬又一茬,但直至他逝世,每到春節的時候,學校領導總是帶着班子成員來看望爸爸,給爸爸辭年或拜年。以感謝他對學校的奠基之功。也常有學校老師借到宜昌來辦事之機,給爸爸送來他們養的雞種的菜。這是爸爸最欣慰和可以炫耀的事情。 退休後的爸爸上了老年大學,在老年大學裡學習國畫,真是很佩服他,他學畫一年多時間,畫的梅花參加中共湖北省委老幹部局舉辦的湖北省首屆老年大學學員書畫作品大賽,居然獲得優秀獎。
三
爸爸是一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一個和家庭決裂的典範。他擁護黨,熱愛祖國,無條件地信任、服從=黨的領導,我戲稱他是百分百布爾什維克。
他不但自己這樣,對我們也是這樣要求的,我們在他面前不能說共產黨的半個不字,尤其在改革開放初期,觀念的碰撞是不可避免的,在他面前我們不能無所顧忌的發表自己的觀點,隨時會招來這個百分百布爾什維克的批評指責。他對共產黨領導人的崇拜也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記憶中非常深刻、現在想起來都啼笑皆非的事,那是1969年他被監督勞動期間,我負責每周給他送報紙《參考消息》到小廟公社(當時的《參考消息》訂閱是有級別限制的),那天他不在駐地,輾轉找到一農戶家,他被安排給每家每戶寫「紅書台」。我因找他走了很長時間的路,又累又渴,忘了按規矩在進門前履行「敬祝」儀式,遭他厲聲呵斥,讓我退回重新來過才讓進門。改革開放後,他對於扮演毛澤東的專業戶唐國強做廣告都頗有微詞。他在我面前叨咕:唐國強怎麼能做廣告呢?我不禁啞然失笑,回應他,你道唐國強是誰,他就是一演員。
我感覺爸爸的矯枉過正是因為他的心理陰影造成的。爸爸出生在宜都松木坪一個地主家庭。這個出身是爸爸這一輩子的硬傷和軟肋。儘管他從十幾歲就跟着黨鬧革命,儘管他始終不渝信仰共產主義,儘管他對黨忠心耿耿,儘管他背叛了他所出身的階級,為表示劃清界限立場堅定,父母逝世都沒敢回去看望一眼,可是,運動來臨,他首當其衝成為審查對象。為此,爸爸一輩子夾着尾巴,小心翼翼做人。
爸爸退休後,已經改革開放多年了,他把他母親的照片放大一張,和我家家(即外婆)的照片同時擺在臥室五斗柜上,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奶奶長什麼樣兒,一個同樣慈祥的老太太。待我再次回家看見僅家家一人照片便問媽媽,媽媽正義凜然的說:我的媽媽是僱農,怎麼能和地主婆擺在一起!……
媽媽有錯嗎?媽媽也是長期受黨教育,對黨無比忠誠的好幹部。我只是難以想象爸爸在怎樣的心理煎熬中度過這無法抗拒、無以言表的漫長歲月。
我曾經向他表述過我的看法,我認為工人階級、貧僱農鬧革命是因為一無所有,只有起來推翻舊世界才能改變命運以圖生存,其中大多只是一種感性認知;而有產階級參加革命,沒有生存的動因,是基於一種信仰,一種對共產主義理想的認同,是一種理性的認知(當然也有搖擺的可能)。這也就是電視劇「覺醒年代」里講述的最先覺醒要推翻舊世界,建立新中國的先驅者們都是一群接受共產主義思想的文人志士,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能夠供養他們讀書的家庭,只是他們都不約而同的背叛了他們的家庭!聽了我的觀點,爸爸眼中噙着淚水,哽咽着告訴我:你最懂我。
爸爸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經常提起自己的雙親,為滿足他到爺爺奶奶墓地上去祭拜一次的願望,幾兄妹都曾表示願陪伴他回去。他也曾非常熱切地期盼着,但最終未能成行。過去是環境不允許,後來是自己有心理障礙,再後來環境和心理障礙都沒有了,身體卻不允許了。
他常常詢問我爺爺奶奶墓地的情況,我因為工作機遇曾經專程到爺爺奶奶墓地祭拜過一次。他說他常常在夢裡回到家鄉,站在爺爺奶奶的墳前祭拜,也常常一個人靜坐時幻想着回鄉的情景,為此他還曾賦詩一首:
掃 墓 還 鄉 行
弱冠離鄉八零還, 滿頭白髮皺相連
為免遺憾雙親墓,子女陪伴了心愿。
昔日青山多不見,滿目樓群車飛揚。
族辟鄉鄰多親戚,侄男侄女面相覷。
青年夥伴皆作古,眼下只現芳芬妹。
多少話語從何出,含笑淚水衷腸訴。
異口同聲話變遷,盛讚黨的親民情。
莫道今年春將盡,明年春暖倍還人。
讀着他這首詩,真叫人感慨萬千。60多年啊,從走出那個山村就沒再回望過一眼!他們這輩人,尤其是爸爸這樣出身的人,他們一輩子都在「革命」和「人性」之間鬥爭。他們時刻批判出現在自己頭腦中的孝道,時刻告誡自己躺在墓地里的不僅是含辛茹苦撫養自己成人的雙親,同時還是是革命的對象。時刻說服自己,一個堅定的革命者就應該和他們劃清界限。甚至到了耄耋之年,幻想着的回鄉場景時還不忘......就如現在一個人想到父母墳前鞠上一躬,還不忘為自己辯解一句:「我不是唯心主義。」
四
爸爸一輩子崇尚「嚴以律己寬以待人」。不占便宜,不貪私利,無論在什麼崗位,從不為自己謀一點福利,幾十年如此。在當校長期間,爸爸幾次把漲工資的指標讓給工資低的班子成員,五十年代就拿行政15級的他,幾十年沒動一下;符合評高級職稱的條件,省教育部門給他戴帽下達指標,他親赴武漢跟領導討價還價要求自己不參評,只為給學校老師們多爭取幾個高職指標;那個時候的迎來送往對外接待,還沒有招待費這一科目,學校所有小規模的領導檢查、視察,我家就是食堂,媽媽拖着病體在家做飯。即使在學校食堂炒幾個菜回家,也是爸爸結賬。雖然當時的大氣候如此,但也有靈活操作的,爸爸好像覺得順理成章理所當然。
爸爸柔儒良善、宅心仁厚。對年輕人的錯誤從來不是一棍子打死,總是耐心的幫助教育,面對上級的要求,他還想辦法「袒護」,生怕耽誤年輕人一輩子。 我永遠記得,動亂中他被人暴打後無法起床,也不准媽媽去探望,只允許派一個孩子來照顧,我便是那個審核通過,可以每天端湯送藥的人。
當我端着藥碗進門,看見床上躺着的爸爸嚇得差點把藥碗掉在地上。爸爸雙眼腫脹得像兩個紫色的桃子,一隻腳綁着繃帶,聽見我進來,兩隻手摸索着伸向我……。這個畫面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到現在都無法抹去。多年後我曾經問過他,是否記得在那間會議室是哪幾個人動手打他的,他總是環顧左右而言他,問得急了,他回答,他們一進門就把燈關了,我沒看清楚。後來我從別人口中知道那些下毒手的人。當得知其中一個人去世,我回家告訴他,明確表示我對這樣人的鄙視。可爸爸卻說不能這樣看,他們也是受害者。我實在無法苟同,那人性呢?不需要法規和人性了嗎?
他不急不躁,慢悠悠地對我講述他在小廟勞動改造時的事情,在小廟監督勞動時,貧下中農從不把他當敵人看待,反而非常尊重他照顧他,知道他是文化人,總是把寫寫畫畫的事安排他做,就是農活也是分輕鬆活路給他。派飯到哪家,那家就會做客人的飯菜招待他。他說,越是基層的老百姓越善良,他感恩他們! 這也許與他開篇學的是《三字經》有關:人之初,性本善。
五
爸爸這輩子第二個遺憾是他沒有親手培養出一個正規院校畢業的大學生,爸爸自覺沒盡到責任,有愧於子女。
退休後的日子裡,爸爸發現事業不是全部,支撐自己走完生命全程的還靠家庭。組織只是一個發工資和報銷醫藥費的地方了,兒女們才是他生命中最後最寶貴的依靠。他有點遺憾了,說他原來太傻了!從來沒有利用手中的便利在不違背原則的情況下為孩子們做點什麼。
當得知幾個女兒都在通過自修、電大不同途徑學習後,欣喜萬分,馬上承諾,學習畢業後他和媽媽給獎勵。還真的兌現承諾,一人獎勵5000元,上世紀八十年代的5000元可不是一筆小數目,當時的工資還只幾百元呢。
其實,爸爸不記得我記得,因為難得所以記得。七十年代爸爸帶隊出差到大寨學習,給我們帶回來一個禮物——一個型如玉米棒的陶酒壺。從底座將液體灌進去,擺正可從壺嘴倒出,很神奇,至今仍擺放在我書架上。
小時候的我很崇拜爸爸。記得我上初中一年級,農忙假結束,老師布置的作業是寫一份調查報告。當時的學校,一天到晚下鄉勞動,沒上過幾天課,根本就不知道調查報告為何物。我利用給爸爸送報紙到小廟的機會請教他,爸爸從論點、論據、開篇、布局、起承轉合,一點點講給我聽,那是我作文的啟蒙課。我對文章的悟性、對文學的愛好可能就是起源於那個時候,那個時候的爸爸在我眼中顯得非常偉大,感覺他滿肚子都是學問,我以為我會得到他的遺傳,也會成為一個很有學問的人,可惜,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我的第一學歷連初中都沒畢業……。
我感到慶幸的是,有一個遺傳到位那就是喜愛閱讀。在宜昌學院街小學讀書時,媽媽給5分錢早餐費我都會省下兩分錢看「娃娃書」。到霧渡河後,也是如此,只要是書就會想方設法借來觀看,儘管那時還認不得幾個字,經常是認一半猜一半。閱讀習慣一直延續到今天。
看着爸爸繪畫越來越有感覺,我提議請他為我畫一幅,他還真當回事,精心為我畫了一幅「戲梅」。並題字:自信自立,衛女索畫願與共勉。這是父親留給我的唯一墨寶。回想起來,我還真慶幸當時向他開了這個口。
70歲以後的爸爸,一心想要彌補他對我們的虧欠。由於一直疏於家務,加上媽媽的慣使,爸爸生活的自理能力不是一般的差:吃魚不會吐刺,因為有媽媽給他剝好;吃水果不會削皮,因為有媽媽削好。媽媽走了以後,爸爸力圖改變這個現狀,開始學習生活上的自立。
難能可貴的是他不希望因為媽媽的離開而改變原來的親情傳遞方式。媽媽在世時,想到我們工作忙,沒多少時間做家務,就在家做很多蒸肉和扣肉放在冰箱凍着,我們一回家就做我們吃,走時還得帶點回自己家。媽媽走後,爸爸依舊延續了這個傳統,他按照媽媽的程序,指導保姆做,等我們回家來拿走。他想用他的行動,儘量彌補媽媽離開後給我們帶來的缺失。告訴我們媽媽不在了,還有爸爸呢!
有一次當爸爸聽妹妹說她自己做了蒸肉後,爸爸似怨似嗔的叨叨:「我不是做了嗎,你們還自己做什麼呢?」我從爸爸的眼睛裡看到了失落,從他的叨叨中讀懂他的潛台詞。
妹妹是想到,爸爸這麼大年紀了,身體又不好,自己能做的事不想給爸爸增加負擔。但爸爸不是這樣想的,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被人感覺沒用了,一無是處了。已經處在社會邊緣化的人非常害怕被家庭邊緣化,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精神底線。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或者說被人所需要,總要證實點什麼。爸爸知道自己已經沒有能力為我們做什麼,又想彌補他這輩子的缺憾,不想老是接受我們對他的關愛,他想找一種方式表示他對我們的回報,這是他愛心的體現。如果我們非常需要,他會感覺自己存在的意義,享受着被需要的溫馨,找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平衡。反之便傷害了他的愛心。
爸爸離開我們已經十年了,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格局、堅韌、大氣、寬容。他走的很果斷,很從容,很坦然,幾乎沒有承受什麼痛苦。我堅信像電影《尋夢環球游》里講的一樣,只要我記得他,他的靈魂就會在宇宙永存。因為至今我仍能感受到他撫摸我頭髮那隻手的溫暖,他那雙慈愛的目光也一直在我背後注視着,關注着我的前行。
寫於2021年中元節(8月22日)修改於2022年中元節前夕。
爸爸留給我的兩件禮物
1965年春節全家福,攝像師嫌我太矮,給我腳下墊了一塊木板 [1]
作者簡介
李衛,夷陵人,1956年5月生,女,湖北省戲劇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