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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去來兮
圖片來自創意悠悠花園

《歸去來兮》中國當代作家薛富莉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歸去來兮

西遊記有個情節:每次孫悟空出去探尋食物或者路線的時候,總會以唐僧和師弟們為中心,用如意金箍棒在地上畫一個圈,形成了一個保護結界。只要唐僧們不自己走出去,任何妖魔鬼怪是無法靠近的。孫悟空的這個結界,像極了我們今天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從我們呱呱落地到成長的每一步,父母都會給我們畫一個圓圈,盡一份保護的責任,而父母子女之間的關係,總是在不斷的離別之中發生着量變和質變,直至我們身為父母后,就會接過這個接力棒,為自己的子女畫圈盡責,好像歷史的使命一般,生生不息,延綿至今。

我從小生活在一個小村莊裡,沒山沒水,一馬平川,我見過最大的山不過是一個土堆;村里沒有傳奇,唯有一段古老的關於李世民的傳說,我的童年應該是和泥土,和收穫,和挖野菜,和撿拾麥穗伴隨在一起的。孩提時代的我,貪睡。母親說每天早上她出門上工,我在睡覺,回來時我還在睡,吃完午飯後我還在睡,下午回來我還在睡,晚上還是再睡。有次村里放電影,母親帶着哥姐們去看電影了,留我一個人在家睡覺,結果門帘不知怎麼突然着火了,濃煙滾滾,撲滅火後,一開門發現我睡得依然香甜,所以留下了「瞌睡蟲」的外號。也因為此,我說話晚,且性格內向,上學就比同齡孩子晚了兩年,只因母親怕我被同學欺負,於是,在我還小的時候,母親就給我畫了人生的第一個圈,保護。

但上學讀書卻為我打開了一扇美好的窗。我一走進校園,走進書本,那窗外的世界就充滿了誘惑,我像所有的孩子一樣,會認真的讀書,會獲得各式各樣的獎狀,也走出了自己,從一個木訥的人也開始長大了,從小組長到中隊長,班長,我有了自己的擁護者。但更多的時候,我也會在課間對着窗外的明媚出神,我很好奇那些藍天白雲上的風景會飄向哪裡,那些飛鳥從何而來。內心裡蠢蠢欲動,但其實小村莊賜予我的美好,以及母親的笑臉,還有那些簡單的飯菜,都讓我從沒有想過離別。

初中去父親所在的城市上學,每周一次回家,到成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離別。每每母親都會細心的為我和妹妹打點好所有的衣物和饅頭,細細的囑咐叮嚀,多吃點,好好學習,路上騎車慢點,注意安全。一個農家女子所有的關愛,就藏在寥寥數語裡,沒有離別的傷感,怕只怕會有一絲的落寞吧。曾經熱鬧的院落里,少了我們姐妹的嘰嘰喳喳,就連那院子裡的飛燕都會覺得空曠,可是勤勞的母親沒時間去憂傷,圈裡的小豬,後院的小雞,還有留守的外甥,以及地里的鋤草、施肥等等,沒有一件小事不需要母親的忙碌。記憶中,遠離故鄉的那段日子我們過得很匆忙,很奔波,每個周末,我們都會承載着母親的遙遙相望,騎着自行車,抄小路回到小鄉村,只因那裡還有我的小院子,還有我愛吃的果蔬,更有我日夜牽掛的母親,以及一周的乾糧。父親常年在外,家裡的一切都是母親獨自承擔着,有些委屈,有些眼淚,還有些不該有的磨難,讓她一個羸弱且好強的女子看不到希望,但她卻從沒有放棄過任何的機會,每天早出晚歸,努力生活。

那些彎曲的小路,也記錄了我的成長危難。秋日的周末,傍晚總是來得很快,尤其是陰天。到處是即將成熟的玉米地,近兩米高的玉米遮住了外界,因為怕媽媽翹首盼望的太久,我和妹妹騎着單車順着小路往家趕,走到快一半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看不到前路的我們,互相安慰着,摸索着前行。雨後的路到處是水溝,我們曾多次趟着水和泥走過,路邊的一切都是黝黑的,玉米還是樹葉的響動聲讓我們擔憂着隨時會出現險情,或者身後有人跟蹤,兩顆心充滿了恐慌。自行車竟然半路掉了鏈子,後輪被泥土和樹葉塞滿,前行很艱難。在那個沒有手機的年代,也沒有路燈,村莊的人們都早早關門歇息了,如果玉米地里跑出來一個人,我們會怎麼辦,腦子裡幻想着,卻不敢停留,妹妹緊緊的在我身後幫我推着車,我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幾點,終於看到了一家人里有亮着的燈,敲了門問了路,好心的人為我們修好了車鏈子,清理了車子上的泥土,還用手電筒為我們打了很久的光,直到我們走出那段最泥濘的路,轉上了回家的正路。看到了遙遠的前方村莊裡微弱的燈,我們不敢有任何的停留,騎着車趕緊往家裡趕。那段路,我們走了兩個多小時,黑暗中唯一給我們勇氣的是母親的等待。十五歲的記憶里,我們用力敲開那扇家門,看到母親驚詫的眼神,衝進她的懷抱里,淚水才無聲的流了下來,那次之後,母親堅決不允許我們在這樣的天氣里趕回家,她怕,我們知道其實從開始到最終,我們也很怕,幸好那個年代,民風是多麼的淳樸,我們感謝那盞燈光,也感謝那個平和的年代裡,至少讓我們有勇氣去面對將來的種種,卻沒有了畏懼。這是母親給我人生畫的第二圈,樂觀。

七月流火,是畢業分別的日子。可回首往事,好像每一次畢業照里,我都笑的很燦爛,卻總會在別人十八里相送的日子裡逃離。高中畢業,我馬不停蹄的返回了小村莊,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在忐忑中等待高考的宣判,再返回時,那些陪了我六年的同學們,早已經各奔東西,開始了新的生活,我選擇了不去打擾他們。大學畢業後,看不慣畢業酒會上的悲春傷秋,以及青春失戀的淚水,我再次選擇和同學一起遊歷古城西安,流連忘返的日子裡,回到校園,已人去樓空,那些宿舍里的人影早已踏上新的征程,聽說,小城的站台上,年輕的他們曾相擁而泣,也曾一再的揮手致別,相約來年再聚,可那些青澀的言語,那些悲傷的眼淚,都被歲月的塵埃輕易的隔離了。這或許是我生命中的遺憾,卻也因為殘缺,而讓我更加的期待完滿。

生命中的第二次離別,卻是死別。辛苦勞作了一輩子的父母老了,也在城裡買了房子,我們也有了新的工作,母親也從小村莊裡趕來了,原以為一家人其樂融融的生活從此會展開,但裝修好的新房沒住多久,父親就病倒了。經年的離家,讓他一個人在外獨自打拚,以至於少年時初次見到那個滿臉鬍鬚的男人時,我嚇哭了獨自躲在麥垛里不敢回家。後來父女之間相處沒有所謂的親密,有的只是一個稱呼和疏離。或許因為從未想到家裡的脊梁骨會倒下,我總是樂觀的希冀他早日康復。可事實上,常年毛氈廠的毛灰,以及鍋爐里的煙灰,加上他戒不了的煙癮,讓他的肺部被嚴重破壞了,所有的挽救在那個冬天都毫無起色。懷念那段最後的時光,我和母親輪流在醫院裡照顧他,眼睜睜的看着他在我的世界裡耗盡生命最後的火花。那個時候,他只是一個慈祥的老頭,想吃什麼都得醫生的同意,最後一碗麵是我給他買的,醫生不讓吃肉,對於無肉不歡的他而言,那也是一頓美味,意識朦朧的夜裡,狠命的拔下母親手上的戒指,要給我戴上,但最終未能如願。我以為他只是睡着了,我以為他會在第二天醒來,讓我給他買肉麵,也會在我嫁人的時候笑着看我成長。可那場大雪,把他埋在了冰冷里,我在瑟瑟冷風裡,把自己跪成了一道風景,眼淚無聲融化了冰雪,卻在我的心裡,塑造了一座冰雕,我會在每個風起的日子裡,想念他,還有他賜予我的點點滴滴的溫暖。

成長中的陣痛,母親從未刻意去指引,只是在我迷茫的時候,她給我畫了第三個圈,這個圈叫堅強。父親的離世,讓母親肩膀上的責任更加的沉重,可和她相濡以沫的十幾個年頭,不管是風雨交加,還是風和日麗,她總是告訴我們要認真工作,用心生活。後來,我們兄弟姐妹幾個都在各自的崗位上有了好的表現和發展,她卻從未張揚,只是默默的接受別人的讚譽。生活的艱辛,讓她不願意給我們添太多的負擔,也從不乞求什麼。小村莊裡的那些地,春播秋種,她從不落後。我跟在她的身後,見證了收穫所經歷的種種辛苦和喜悅,她的身板一直挺拔,雖然個子不高,卻足夠讓我看到一個好強的女子,不慌不忙,不驚不喜,用自己的一雙手,辛勤勞作,收穫幸福。

2006年7月去青海出差,應該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的遠行。凌晨五點多,天蒙蒙亮,幫我收拾好行李的母親,很早起來為我準備了早餐,然後送我到了小區門口,看着我上了車,並沒有太多的叮嚀,只是讓我照顧好自己。那時候內心裡滿滿的是對青藏高原的嚮往和遠方的憧憬,不曾回頭去看母親是否一直站在原地,而她瘦弱闌珊的身影,從倒車鏡里倒映着,被凌晨的路燈拉的很長。結果因為長途奔波,水土不服,我在西藏那曲開始高原反應,強烈的反應,讓我呼吸困難,渾身無力,意識開始模糊。我第一次有了害怕,我哭了,像個傻子般的哭,把隨行的同事也嚇壞了,意識模糊的時候最想家,最想母親,想她的笑容,想她的嘮叨,想她的飯菜,還想有她在的安定。出發的喜悅漸漸被莫名的難受和窒息所替代,一絲對死亡的恐懼也由內心豐盈了起來,而我無能為力,只能默默的流淚,不斷的昏睡,不斷的噩夢,清醒時只想快點回家。後來在那曲醫院吸了一個多小時的氧氣,才慢慢的緩了過來,但內心的恐慌讓我日後輾轉長達半月的出差旅程戰戰兢兢,那些途經過的風景都成了過眼煙雲,唯有對母親的思念讓我迫不及待。可像母親一般,我學會了報喜不報憂,我知道她會擔心,若她知曉了我所經歷過的這些疼痛,她只會擔憂,所以,那個時候,我很少給家裡打電話,偶爾打過去也只是報個平安而已。而那段與死亡掙扎的日子,過了許久,我才慢慢提及,儘管我雲淡風輕,可仍然看到母親臉上掛滿了擔憂。

結婚的時候,是名副其實的「大齡剩女」,但要讓我和一個只見了三次面的陌生男人生活,去一個陌生的環境,於我而言,對未來的茫然遠遠大於結婚的喜悅,不懂事的我,還在婚前和母親大鬧了一場,說了一些不堪的話語。初冬的天飄着冷冷的清雨,我穿着潔白的婚紗,隨着迎親隊伍離開那個我生活了多年的家,臉上是冰涼的沒有絲毫的溫度,更沒有笑容,像極了那天的天氣,憂傷滿溢。而母親笑着迎來送往,等到我們離開,她卻只能獨自留在那喧鬧過後的家裡,空蕩蕩的,只有滿地的垃圾,還有大紅的喜字,她在樓門口,安靜的站着,臉上是淺淺的笑容,但心情里難掩離別的神情。因為有着對母親的抱怨,我並沒有表現出對母親依依不捨,甚至有點決然和賭氣,或許我不僅僅是因為母親如此倉皇的把我推出家門,更因為我不敢去看她的表情,我怕她流淚。婚後第三天回門的時候,看到我臉上的笑容,母親還有我的家人們,都大大的鬆了一口氣,那天,母親親自下廚做了豐盛的飯菜,臉上樂開了花,說話的語氣,歡快的腳步,都像唱着小曲一般歡快,好似終於卸下了心頭的負擔。我知道,那三天,對於母親來說,是煎熬,是焦急,卻只能默默的等待,沒有人給我打過一個電話,也怕家裡的電話響起,母親吃不香睡不好,因為這段婚姻是母親為我選擇的。其實,母親於子女,只會選擇適合的,怎麼會讓子女陷入火坑了。或許,嫁人,是女人真正意義上和父母的離別。我珍惜這份離別,也經營好那段閃來的婚姻。如今,已結婚十年,相夫教女,日子恬淡如水,也算了卻了母親的一樁夙願,是母親一生最引以為豪的事情。每每提及,我都覺得心酸酸的,為自己曾對母親的責難而愧疚。

其實,這麼多年來,母親一直是我的生活航標,我站在她的身後,以為她將會為我們永遠的遮風擋雨,可我從來沒有想到過,她也會老,也會害怕,也會生病,也會離開。2011年冬,母親連續住了兩次醫院,身體每況愈下,後來出院住院竟成了家常便飯,但不管如何,我總願意看到她的笑臉,好似那張臉會讓世間所有的風景都遜色,我也不會想到有一天,我的航標會消失不見。但事實很殘忍,在一個寒冷的冬日裡,陽光晴好,世界安平,我失去了今生最摯愛的那個人,從此,成為了真正的孤兒。那種死別的痛楚,慢慢的,一絲一絲的,浸入我的骨頭裡,我的心裡,讓我悲慟萬分,許多責備,許多愧疚,我的世界裡,我是一棵孤獨的小草,需要在未來的生活里,帶着母親給我畫的那三個圈,活在希望里,活在這春天裡。

回顧這過去的時光,我從未經歷過所謂風花雪月般刻骨銘心的生離,也無法體會到古詩中的那些傷感與歡愉,更無法想象「古道西風瘦馬,斷腸人在天涯」的痛楚,有的只是「樹欲靜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死別離殤,也許經歷過,才會真切的體會到「遊子身上衣,離別密密縫,意恐遲遲歸」所展現的深刻。就是這簡單的「意恐」兩個字,寫盡了人世間最感傷最深厚的離別。

龍應台在《目送》里說: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着,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你站立在小路的這一端,看着他逐漸消失在小路轉彎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訴你:不必追。於是,我學會了,不去問:「春草年年綠,王孫歸不歸?」也不在意:「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更不會追問:「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更不會悵然「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世間的種種離別,都不過是你前世走過的路,每一步都寫滿了艱辛,也刻滿了相思。我有的只是「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故作灑脫,有的只是「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的自我安慰,偶爾也會暢想「浮雲遊子意,落日故人情」。或許,世間的種種離別,都如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所言的那般:「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春日,迎着朝陽去送女兒上學,她蹦蹦跳跳的走在前面,我慢慢的追隨在後,就那樣帶着慈愛的神情,看着她一天天的長大,聽她一段一段的言語,在校門口,我停駐,看她瘦小的個子,背着大書包,沒有回頭,沒有停留,很快加入到了校園的那群身影里,越走越遠。「一看腸一斷,好雲莫回頭」。這時候,我才明白,從小到大,不管父母親在哪裡,也不管我們去往哪裡,她和父親都曾這樣帶着溫暖的笑容,遠遠的看着我們,不言不語,永遠在我們的身後用目光陪着我們。春夜,綠色在昏黃的路燈里綽約風情,陪我散步的女兒,忽然拉着我的衣袖驚喜的說:媽媽,快看那顆最亮的星星,像不像外婆的眼睛,亮晶晶的。抬頭,黑黝黝的夜空里,確實亮了許多星星,順着女兒的小手看去,那裡真的有一顆最亮的星星,我們沒有再言語,都只是靜靜的遙望着那顆星。我知道女兒也想念她的外婆了。思念,果真是無時不刻縈繞在我們的身邊,令人措不及防,卻又那般的溫馨動人。[1]

作者簡介

薛富莉,陝西人。喜歡看書,旅行。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