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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倌上墳(張菊蘭)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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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倌上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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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老倌上墳》中國當代作家張菊蘭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張老倌上墳

「老伴,老伴,你那邊也是共產黨的天下吧?」八十多歲的張林安老倌嗒一下打着火機,點燃插在老伴墳前的三根香後,盤腿蹲在地上,望着裊裊升空的香煙,邊燒冥幣,邊溫柔地問,生怕老伴聽不明清楚,特意把「共產黨」三字念成重音。

上墳時的頭一句話,就是向隔着一層土的老伴問好,這是張林安幾十年的老習慣。不同的是,以前的問候語是「你還好嗎」,千篇一律,沒有特點,沒有新意。萬萬沒想到,今天他竟然冒出這麼一句話,誰聽了會不驚訝呢?請看,旁邊樹枝上吱吱吵鬧的幾隻鳥兒也猛然停嘴,停在愣愣地看着他!可你要是知道,他這些年在敬老院的變化,也就不難理解了。

張林安是記巴拉村土生土長的彝家漢子,來團街鎮敬老院前,天天在土裡刨食,斗大的字不識半個,除了趕個鄉街之外,很少有出門的機會,村里人又都是清一色的彝胞,他說幾句漢話都根哩半倒(方言:顛三倒四的意思)的,然而到敬老院不到一年,漢話說得通順了,也適應了裡邊的生活。敬老院吃得好穿得好,玩得也好,撲克、麻將、棋類、樂器等娛樂用具樣樣有,裡邊養老的好些老人又各有所長,想學哪樣都找得到現成的「老師」。還搞起識字班、舞蹈班、歌唱班、朗誦班等,把院裡有特長的老人選出來擔任教師,時不時組織各種活動。

三年後,張老倌學會了打撲克、下下棋、打麻將,還參加了識字班,學到了不少字。除了想起老伴時有淡淡的憂傷外,他感受到的全是幸福和快樂。是的,過去他懵懵懂懂,只曉得自己的生活越過越好,卻搞不清楚這裡邊的道理。自從今年院裡增加了一個黨史學習活動,聽了好幾次退休教師王奶奶講的黨史後,他逐漸了解了共產黨誕生的意義,共產黨走過的艱辛歷程,以及共產黨取得的輝煌成就。像有人用棒子猛打他的腦袋一般,他悟出一個道理——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他今天的好日子。這故事講起來有些長!

五歲那年深冬,張林安的阿爹和同村兩個男人背炭上昆明換錢,沒想到一去不回。據滿身傷痕爬回來的張二叔說,他們在回家的路上被劫匪給攆散了,他也不知道他們是死是活。自此,不到三十的母親帶着張林安,靠一間茅草房和一塊瘦山地,飢一頓,飽一頓地度日。有時肚皮實在扛不住飢餓的折磨,小小年紀的張林安不得不向鄉鄰乞討。

張林安的阿媽喜歡唱「咪敖」。破衣爛衫擋不了冬夜寒風襲擊的時候,她就摟着兒子在火塘邊唱,唱着唱着,身上似乎也暖和起來;玉米糊糊扛不住炎炎夏日煎熬的時候,她就拉着兒子坐在地頭唱,唱着唱着,肚子好像不再咕咕抗議了。苦進心的黃連,如果加上一點蜂蜜,也會變得甜一些些,「咪敖」就是張林安母子倆放進黃連里的那點兒蜂蜜,苦中透出一絲甜。山上的碩瑪花(彝語:馬纓花)開了謝,謝了開;地里的包穀青了黃,黃了青;村腳的小河漲了枯,枯了漲……時間這匹脫韁的野馬,只顧一味向前奔跑,不知不覺,張林安已經長成一個大小伙子。靠他的聰明和勤快,日子應該會好起來,可世道一年比一年亂,上麵攤派的各種稅一年比一年多,他還是經常吃不飽飯,穿不暖衣。他搞不清原因到底在哪裡?只曉得像一頭拉磨的驢,掙命拉着生活這盤爛磨往前。

在那時那地,張林安這種十六七的大夥子,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可俗話說得好,人靠衣裳馬靠鞍,張林安相貌普通,加上長年穿着破舊衣褲,哪個姑娘見了都不會多睄他一眼,更不會有人願意替他做媒。他的人生就像在孤獨地爬一座陡峭的山,步步坎坷,步步艱辛,但也有遇到美麗風景的時候。

十七歲那年初春的一個晚上,他跟村裡的伙子們一起去哉葛利山坳「吃山酒」(「吃山酒」,是彝族羅婺部青年男女們說笑唱調、聯絡感情的一種方式,彝語叫「熬依妁」,意為找樂子、找樂趣),聽到男女雙方你一調,我一曲對得火熱,禁不住嗓子痒痒,脫口唱:

今早你來的路途中,

途中路邊給長着樹?

長樹樹上給有鳥叫?

整棵樹都漂亮了吧?

有幾隻紅鳥在鳴叫?

有幾隻綠鳥在鳴叫?

你來你給有數清楚?

整棵樹都漂亮了吧?

這是「咪敖.注咪」中(咪熬是一種有固定格式的彝族古歌,分「器咪」,即「哭嫁歌」;「勒咪」,即「喜樂歌」;「注咪」,即「猜謎歌」等三種。一般一唱三疊,先用比興手法,最後一段方點名主旨)《問你》一首中的第一段。張林安知道,這種場合一般就唱點「你喜我愛」等的「納嘎」(內容短小的散調,一般就是三四句),不適合唱這種內容比較長,拖音又多,唱起來費力,聽起來費時的「咪敖」,但他太喜歡「咪敖」,一時沒忍住。

唱完一段,張林安才意識到自己唐突,擔心村裡的伙子們指責他沒有眼水,便吐了吐舌頭,恨不能把頭低到兩條大腿間夾着。沒想到,他的耳鼓卻被男女混雜的一片「叫好聲」捶打着。他十三四歲,就跟村裡的大哥哥些去山上替人擋風(年輕人對「不會唱,只會陪坐的人」的戲稱),但因他年紀小,沒敢在老歌手們面前出聲,只能幫大夥幹些撿柴添火等的事。這晚是他第一次開腔,可他知了一樣清脆響亮、帶有磁性的聲音,竟然把歌唱得如山路樣綿長婉轉,似泉水擊打在石頭般悅耳動聽,在場的紛紛讚嘆。

張林安望望這個,望望那個,正考慮要不要唱下去的時候,火堆那頭倏然響起脆生生的女聲:

今早我來那個時候,

路邊樹上是有鳥呢,

可惜老鷹比我早起,

我比老鷹遲了一步。

想數沒機會數明白

想看沒機會看清楚

整棵樹肯定很漂亮

這如涓涓細流般清澈純淨的歌聲,甜甜地、糯糯地在火堆周圍縈繞,讓人感覺六月里喝了涼水似的舒爽。這不是在對他剛才唱的內容麼?只是換了一種比較軟和的調門。他驚喜地抬起頭,讓目光穿過橘黃的火焰尋找那聲音,看清對歌的是被村里伙子稱作法波村「碩瑪花」(彝族人喜歡把最漂亮的姑娘,比作碩瑪花)的李桂芝姑娘。他看她時,她也正望他,弄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燒,心噗噗跳個不停。他們已經在山酒場見過三四次面,但幾乎沒有搭過話,更不用說相互對視了。他的心若灌了蜜一樣甜,他使勁摁住即將蹦出喉管的心,用比火還熱的目光盯着李桂芝,喜滋滋地唱第二段:

今早你來的路途中,

途中路邊給長着草?

長草草上給掛露珠?

草上掛幾顆紅露珠,

草上掛幾顆綠露珠,

你來你給有數清楚?

整條路都漂亮了吧?

唱完一段後,李桂芝似乎有點害羞,把頭側往一遍,避開張林安的目光,輕聲跟身旁的姊妹說話,篝火那頭沉默幾下火苗跳動的時間。張林安沒聽到對方回應,心陡然涼絲絲的,星星般閃亮的眼神暗淡了許多,大口大口的呼氣吸氣。

「快對!快對啊!」

「不能認輸哦!」

「法波村的姑娘,能在唱調子上丟臉嗎?」

……

火堆那面,李桂芝的姊妹們圍攏她,你一言,我一語,焦急地催促。

「唱呀,咋沒聲了?哈哈哈——」

「你們不是說沒有哪村的伙子唱得過你們嗎?呵呵呵——」

「氈帽沖(方言:吹的意思)通了吧?嘿嘿嘿——」

……

火堆這面的伙子有些兒得意,他們七嘴八舌催促、打趣,笑聲如松濤在狂風中翻卷般豪放。

李桂芝嬌羞羞地抬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似把大家強加在她身上的壓力全都卸下一般,用之前的語氣語調對:

路邊草上是有露珠,

整條路肯定很漂亮。

可惜太陽比我早來,

我比太陽遲了一步。

想數沒機會數明白,

想看沒機會看清楚,

整條路肯定很漂亮。

已經唱到第三段,張林安的心情越番放鬆,歌聲更雄渾厚重,他唱:

今早你來的路途中,

途中路邊給出清水?

有水水裡給有游魚?

整條河都漂亮了吧?

有幾隻綠魚在游耍?

你來你給有數清楚?

整條河都漂亮了吧?

這一次,李桂芝不再羞澀,也沒有猶豫,這邊歌聲剛落,那邊就唱起:

今早我來那個時候,

路邊樹上是有鳥呢,

整棵樹肯定很漂亮。

可惜水鴉比我早起,

我比水鴉遲了一步。

想數沒機會數明白,

想看沒機會看清楚,

整棵樹肯定很漂亮。

三段「咪敖」對完,兩人還不過癮,姑娘伙子們好像也還沒聽夠,可漸漸開始變瘦的月亮,已懶洋洋地把臉搭在西邊山頂,遠處村子裡的公雞亮開了第一次嗓,如果再不散,沒法在父母起床前到家了。伙子們是可以厚着臉皮,姑娘些是萬不敢跟早起的父母撞面的。於是,姑娘們戀戀地起來,齊聲唱着《惜別》往回走;伙子們應和着,依依相送。

已經到了分手的路口,要是還放不下臉來採取行動,就會「水過三丘田」,後悔來不及。張林安的心像有幾隻貓同時在撓,辣乎乎地難受,他噗噗呼出幾口長氣後,大着膽子走到李桂芝身旁跟她搭訕。見張林安湊近,李桂芝的臉紅成一朵桃花,嬌滴滴地低下頭,嘴裡應答着,腳步卻慢了下來。這正是張林安所期盼的,他乾脆有意停下,站在路上跟她聊天,她也只好停下來和他對話。姑娘小伙們都走遠了,他倆還站在融融的月色中聊着,聊着。等不得不分手,張林安還跟李桂芝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兩人才一步三回頭地去追趕各自的同伴。

從那晚起,張林安忘記了身上寒磣的衣褲,忘記挨餓的肚皮,他的腦子被思念和想象塞着滿噹噹,生活似乎變得無比美好。他們每隔一個月,就要約來一起對「咪敖」,有時跟姑娘小伙一起,有時兩人獨自躲到背靜的山林中。一來二去,一年下來,他們就像鳥離不開樹,魚離不開水一樣,誰也離不開誰了。

該是水到渠成的時候了,張林安羞答答地把此事告訴阿媽,把他媽樂得嘴都咧成一個金元寶。張林安媽把母親留給她的,家裡唯一值點錢東西——一隻銀手鐲,給賣了,打來三斤小灶酒,買來幾塊紅糖,準備托媒人帶兒子去說親。

張林安認為,此事像小馬拴在大樹上一樣穩,可還是得給李桂芝打聲招呼再上門,才更妥當。一次山酒場上,張林安悄悄拉李桂芝到樹林間,喜滋滋地把他的打算告訴她。

「阿林,這……這事可能……可能不行!」沒想到李桂芝面露難色,急急巴巴地說。

「啊?」事情完全出乎意料,張林安的心突然從天堂沉入地獄,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悶棒一般,暈乎乎的。他顫抖着身體,右手使勁揪住樹枝方站穩,呼呼吐了好幾口氣,用左手抹了好幾下胸脯,才平靜一些,說,「阿芝啊,我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我們好了一年多,你……你會說這樣的話?你是嫌我窮,還是嫌我丑?」

「阿林啊,要說窮,我家比你家窮;也不是嫌你不夠帥,在我心裡你比哪個都帥。我……我……」李桂芝見到張林安這樣,心裡比誰都痛,她猛一下拉住張林安的手,無法再說下去。

「阿芝啊,我可能給不了你富裕的日子,但我們愛好相同,又都能吃苦,我們在一起肯定很快樂。你想想是不是這樣?」張林安輕輕拍着李桂芝的手臂,試圖想說服她。

李桂芝很認同張林安的觀點,她動情地一把摟住張林安,眼淚大朵大朵往下落,用熱烘烘的雙唇柔柔地吻着他的臉頰,卻不得不說出那句世上最無情的話:「我們的緣分恐怕只能到這裡了,你去找個比我好姑娘吧!」

「你!你!你到底咋個了?莫非已經訂親?」張林安沒心思回應他的激情,卻一把推開她,怒聲吼,「訂過也可以悔婚的,除非你喜歡他勝過喜歡我?!」

李桂芝在猝不及防間被張林安一推,差點栽倒,急忙用雙手勒住身旁一棵松樹,才站定。她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唏唏噓噓啜泣。

張林安看到心愛的姑娘如此委屈,心裡像刀絞一樣難受,後悔起自己剛才的態度,便走過去扶着她的肩膀,軟聲安慰:「莫這樣!你這樣我受不了!有什麼事說出來嘛!要是你願意退婚跟我,我當牛做馬替你還債;要是不願意,我成全你。我只有一個願望,就是要你過得好!」

聽了張林安的話,李桂芝更加崩潰,她哇一聲大哭着,轉身跌跌撞撞往山下跑去。等張林安反應過來,趕緊去追,她的身影卻不知被那片樹陰淹沒了。

張林安的魂丟了。他像一片被風颳着走的樹葉,打着旋跌進房間,重重地把自己扔在床上(幸虧他媽已經睡熟,否則見他這鬼樣,不知擔心成什麼樣子呢)。煩惱折磨他,他折磨着床板,苦熬到天剛蒙蒙亮,他就又遊魂一樣飄遊出去了。他實在耐不住內心的煎熬,想去把事情弄清楚,看有沒有挽回的的可能。

張林安記起李桂芝說過,她大姐夫是村里伙子伴阿順的舅表哥,便去拍打阿順家的木大門,把眼皮還掛着濃濃睡意的阿順拉出門。阿順聽了事情的原委,瞌睡一下子飛到天外,急忙帶着他去找表哥。李桂芝姐夫家在法則村,離張林安他們的記巴拉村約十四五公里,山路又特別難走,等兩人小跑到法則村,已到午飯時間。阿順的老表很熱情,加菜加飯、找酒找茶,忙活了好大會兒時間,才邀二人上桌。

張林安急得心都要燒着了,可見阿順的表哥忙得不停腳,只能摁住性子等着。剛圍在飯桌旁,酒還沒倒齊,他就一個勁用腳輕踢阿順的腳,示意他趕緊幫自己打聽情況。阿順見他這猴急樣,不屑地瞅了他一眼,可還是說了他倆的來意。

知道他倆是為小姨妹而來,阿順老表的情緒陡然低落,搖頭嘆息了一陣,端起酒杯自己連干三杯,才借着酒性,把該說不該說的話都倒出來。

李桂芝家姊妹三人,加上勤勞能幹的父母,一家五口的日子曾經還算湊合。大姐二姐出嫁後,經常幫湊點家裡,生活就更寬裕了。可老天爺不由麻雀長大,三年前她爹去山裡打柴摔傷,尋醫找藥醫治了半年多,把家裡能賣錢的東西都賣完,把兩個出嫁女兒家能拿得出錢都搭上,還借親戚和鄰居不少錢,結果父親還是走了。

實在沒錢安葬父親,這麼辦呢?李桂芝的阿媽硬着頭皮向村里「李大富」(他家是村里最富的人家,因此大家都這麼稱呼)家去借。她也知道,這家人富得流油,卻小氣得要死,蒼蠅抬走一顆飯都要攆上三座山,從來不會借錢給人家,可事已至此,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去試試了。沒想到是,她一開口,「李大富」滿口答應,說所有安埋費他家出,另外再給她家三斗米。唯一的條件是:要李桂芝嫁給他家獨兒子。

「啊?這……這……這可不行啊!」哪個不曉得他家的兒子是個憨包,整天流着哈喇子到處亂竄,連句完成的話都說不清。李桂芝媽嚇得跌坐在地上,結結巴巴地說。

「不行麼?不行請回吧!我不會勉強的。我兒子是不那麼靈光,但就算他躺着吃喝一輩子,我家的家產也夠他揮霍。歲數也只比你女兒大三歲,正合適。你女兒嫁過來,莫說她享福,連你家都沾光了呢!這不是'糠籮跳進米籮』的好事嗎?你好好想想!」「李大富」似笑非笑說,耳朵邊那顆長着三棵長毛的黑痣,隨着吐出的音節不停地竄動。

李桂芝的阿媽癱在地上,哆嗦了好一會兒,情緒才平復了一丟丟。她想狠狠揪着「李大富」的衣領,往他臉上吐幾口唾沫,然後瀟灑地轉身離開,可她不能啊!這五黃六月天的,除了他家,哪家能拿得出那些錢糧幫助她呢?天氣炎熱,屍體不能擺太久,沒時間想更多的辦法。她可憐巴巴地低着頭,彎下腰哀求:「李大哥,請您行行好吧!只要你幫我,我一輩子當牛做馬報答你!」

「你的意思是,錢糧你要借,女兒你不給?」「李大富」的黑痣幾乎竄到下巴,厲聲說,「不拿你女兒抵債,那麼多錢糧,把你賣了,你也還不起!不願意,就讓你家男人爛在家裡生蛆吧!」

「李大富」的話,句句戳中李桂芝媽的軟肋,她的心像有幾十把刀子在剁,可她只能流着淚,無奈地點頭。答應李桂芝滿十七歲,就送去給他家憨包兒子做媳婦。

有「李大富」家出頭,喪事自然辦得非常順利,李桂芝母女倆的生活自此也無憂。可離李桂芝滿十七歲的日子越近,母女倆越憂愁;再等半年,李桂芝就該進門了,母女倆經常整宿整宿睡不着覺。

難怪這幾個月來,李桂芝跟張林安在一起,有時不時露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張林安的心,隨着阿順表哥的故事起起伏伏,他一杯接一杯往喉嚨里倒酒,藉此掩飾自己的心情。阿順表哥話音剛落,他就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仰頭把杯中的一口乾了,豪氣地說:「我要想辦法讓她退婚!」

「退婚?'李大富』咋個可能答應?你想都莫想!退一萬步說,就算他家答應,又咋個賠得起他家的債?」阿順的表哥也猛一下幹了手裡的酒,憤憤然道。

看來真的一丁點兒辦法都沒有了?!張林安手裡的筷子嗒一下掉到地上,嘴唇發青,像打擺子一樣全身顫抖。阿順跟表哥表嫂打聲招呼,趕緊把他攙起,急忙往回走。一路上,張林安倒在路邊休息了好幾次,到夕陽西下時分,兩人才進村。

阿順把張林安放到他的床上,把事情簡要地給張林安媽敘述了一遍,才搖頭,踏着暮色回家。

張林安把自己關進房間,從裡邊拴好木閂,不吃,不喝,連廁所都不上,整整三天三夜不出來。這不是想死的節奏嗎?他媽哭喊,央求不起作用,便找鄰居張大爺撬開門閂。見他鬍子拉碴、頭髮凌亂地坐在床沿上,目光茫然地盯着樓板,他媽上前摟着兒子,哇一聲大哭起來。

「唉——」張大爺見狀,搖頭長嘆一聲說,「你這娃娃,平時不是很懂事嗎?咋這樣呢?你想想你,媽是咋個把你拉扯大的?你還不顧她的死活,這般折磨她老人家!你睜眼看看,就幾天你媽成什麼樣了?……」

張大爺的話戳到張林安的心,他緩緩收回目光。搭在他肩上的是咋樣一張啊?臉皮像直接包在骨頭上,眼角的皺紋像菊花瓣樣重疊,頭髮差不多白了一半。這是四十多歲的女人給有的外貌嗎?張林安心裡顫顫的疼,哽着喉嚨喊一聲「阿媽」,放聲大哭。

母子倆抱頭痛哭了一場後,張林安的情緒稍有微好轉,然而他像變了一個人,不願說話,不願跟人來往,整天不是泡在地里,就是呆愣愣地躺在床上。他媽急得嘴上起泡,也想不出幫助他的辦法。村裡的伙子伴想讓他去散散心,約她上街,不去;拉他去吃山酒,也去。沒辦法,他們只好輪番來陪他聊天,可不管人家說什麼,他好像沒聽到一樣,端着一張木偶臉。伙子們明白,他最想聽的是什麼。可從李桂芝村里姊妹的口中得知,自張林安去打聽李桂芝的事後,風言風語就傳到「李大富」耳朵里。「李大富」很生氣,催李桂芝趕緊準備嫁妝過門,還警告她不准再跟他聯繫,也不准再去吃山酒。他們能把這些話告訴他嗎?

張林安像個活死人一樣,渾渾噩噩地過着;他媽為這事焦慮過度,憔悴得像秋風中即將墜落的竹葉。再這樣下去,可怎麼收場哦?可俗話說得好,老天爺不會餓死瞎眼雀。就這麼熬了三個月,聽到消息說天下要變了,搞得人心惶惶不安,尤其那些有錢有地的富人家,忙着私下變賣房產地產,忙着偷偷藏東西。張林安母子也不知所措,他們觀望着,擔憂着,失戀的痛苦反而像減了幾分。沒過幾天,村里來了幾個穿中山裝的男人,說是共產黨派來的土改工作隊。他們態度和善、見誰幫誰,跟老大家談心,還多次召開動員大會,宣講黨的政策。

不到一個月,村裡的窮人些就認識到這次運動的好處,對工作隊也越來越信任,有什麼難事都找他們幫忙,而且沒有辦不成的。張林安的阿媽也想找他們試試看,可一來擔心這種事他們管不了,二來自己不會漢話,無法跟他們交流。拖了好幾天,實在忍不住,才去找村里漢話說得比較好的阿順爹。阿順爹認為此事靠譜,立馬就找工作隊。那位高高帥帥的工作隊長,滿臉笑容地答應幫忙。

這下,張林安的阿媽心裡升起一線希望,但她還是有所顧慮,事情沒辦成前不敢告訴兒子。沒想到,工作隊的辦事速度像村人第一次見到的飛機那麼快,三天後聽到,他們找了李桂芝他們村的工作隊,委託他們去做工作。一個星期後,說工作隊找「李大富」談了黨的婚姻政策,可他的態度傲慢而強硬,需再做做工作。半個月後,工作隊再去,「李大富」明顯看出他在這次運動中的處境,點頭哈腰地答應,也不敢提賠償的話。記巴拉村的工作隊長,聽到法波村工作隊帶來的好消息,立馬帶着張林安去李桂芝家提親,三下五除二撮合成這門婚事。

磕頭碰着天,院裡落好事。張林安一下子活過來,兩人你恩我愛地過起日子。

李桂芝十七歲來到張林安家,到六十二歲因病離世,兩人像影子跟着身體一樣相伴相隨,風風雨雨四十五年,日子過得平平淡淡,卻充滿快樂,而樂趣的源頭就是歌聲。他們覺得,生活中沒有哪樣是唱上一首歌后解決不了的。遇到事,先放一邊,來上一首歌,辦法也就想出來了;爭吵時,先冷靜下來,唱上一個調,誤會也就消失了。於是,他們紅牆青瓦的普通農家小院,歌聲時時不斷,村里人戲稱他家是「窮歡樂之家」。

其實,村里人也不是無端編造,這稱呼有來歷呢。七十年代初一個夏日傍晚,遠房親戚阿亮路過村口,繞道去他家借宿。多年不見的老表來了很是高興,張利安把藏在柜子里,平時捨不得喝的那一土罐小灶酒拿出來招待。兩老表坐在火塘邊,你一杯,我一盞,邊嘮家常邊喝酒。酒越剩越少,話越來越多,聲調越來越高,豪氣越來越漲,小牛犢都被他們吹成大牯牛。

張林安太陽色的臉龐變成雞血紅,眼睛像浮上一層薄霧般迷離,舌頭彆扭得都不聽指揮了,可還比手畫腳地說個沒完。他見媳婦兒來添水,像不認識似地眯着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才拉住她的手,大着舌頭唱道:「屋頭的人啊(彝族男人對妻子的習慣稱呼),拿豬肉來煮;客人來了麼,得煮好肉呢。」

說來也怪,一唱歌,他的聲音又和往常一樣清晰響亮,李桂芝聽得真真切切。可過年只殺了一半豬(另一半上交供銷社了做任務了),按禮節,彝家姑娘出嫁頭三年,每年大年初二都要背着豬頭回家拜年,村里所有人家都得請第一次來拜年的新姑爺搓一頓,算是認門;村里新娶的媳婦,第一次拜完年跟着丈夫回村,也得請搓一頓,同樣是讓新媳婦認門的意思。今年,村裡有好幾個新姑爺來拜年,又有好幾個新媳婦拜年回來,他家請了好幾頓(表示尊重,一般分開來請),肉都用完了,現在連塊能堵住耗子洞的臘肉都搜不着了。這點張林安比誰都清楚,只是死要面子,不想在客人面前露出窮酸相,才來這麼一出的。

「啊?啊啊?」怎麼辦呢?這可難壞李桂芝了。直接說沒肉吧,不是出老公的洋相麼?客人也會以為這個媳婦小氣的;不說吧,到哪裡去找肉呢?家裡能變成肉的就那隻下蛋母雞,可殺了母雞,以後連鹽巴錢都沒着落,咋個過日子?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說不出話來。

「老表,你我不是外人,這些年留塊肉不容易,莫煮了!莫煮了!酒喝了多了,煮了也吃不下去。」阿亮帶着三分醉意,真誠地勸道。

李桂芝更加尷尬,可她腦子反應快,想起幾天前,好姊妹匡應蘭娘家哥哥背着一塊臘肉肋條來看她,肯定還留着。憑她倆的關係,肯定借得到,便綻放出燦爛的笑容,回唱:「當家的人啊,客人難得來;肉藏柜子底,我去拿來煮。」

李桂芝的嗓音甜甜的,柔柔的,卻又如玉碎於石板一般清脆,阿亮完全沉醉在她的歌聲中,痴痴的,迷迷的,完全走神了。他不要吃肉,他就想聽他們夫妻倆唱歌,這比什麼都受用。可等阿亮回過神來,只見李桂芝扭動着裊娜的腰肢,從石階上下到院子裡去了。他方忍不住端起杯子,感嘆:「原來日子還可以這樣過!」

說來也巧,李桂芝擔心客人發現她的行蹤,想偷偷從後門溜出去,可剛輕輕拉開木門,就見匡應蘭拎着半塊肋條笑眯眯地站在門外,看樣子正想敲門。

「你咋來了?這真是瞌睡遇着枕頭啊!」李桂芝看到好姊妹手裡的肉,一股暖流湧上心頭,驚喜得想大叫,卻立馬壓低聲音說(擔心堂屋裡的客人聽到,故如此)。

匡應蘭一把把李桂芝拉到屋後背靜出,呵呵大笑了一陣,說:「你家也絕了,夫妻說話都用調子!你唱調子的時候,我正好背着豬草經過你家大門口,一字不落都聽清了。曉得你為難,砍了半截肋條給你送來。」

李桂芝緊緊攥住好姐妹的手,眼眶有些濕潤,紅着臉望着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趕緊回家豬肉吧,遲了煮不熟!我也得回去給娃娃些煮飯了。不必要這樣,應該的!我家娃娃多,日子不好過,平時你家沒少照應。」 匡應蘭明白她的心裡,邊說邊把肉塞到她手裡,轉身走了。

匡應蘭不是個多嘴的人,但他丈夫很喜歡開玩笑,多次拿這事取笑張林安,還說他就是「死要面子,窮歡樂」。事情傳來傳去,就變成「窮歡樂之家」了。

聽到人們這麼喊,他們也不生氣。張林安還有點得意地對媳婦說:「窮歡樂就窮歡樂吧,總比苦着一張臉強!」他更加變本加厲,夫妻間交流,大多都編成歌詞唱出來。

正如張林安說的一樣,他們的日子不富裕,但快樂滿滿,唯一的遺憾,就是兩口子沒懷上孩子。方圓百十里的草藥醫生都找遍了,草藥吃了幾大筐,還是沒有效果。有人說,他們在一起可能命中犯沖,該無子,提議他們分開各自成家。村裡有一對跟他們一樣沒孩子的夫妻,離婚後各自找了別人,還真是兩家都有娃娃了呢。但他們寧願什麼都不要,只要相守到白頭。擔心是有的,就怕到老了的時候,夫妻兩人哪個先走,另一個沒人照顧。

也許擔心成讖,也許「恩愛夫妻不到老」的俗話,真的就那麼靈應。李桂芝五十八那年,突然吃不下飯,胃痛得不行,還出現吐血的情況。張林安急忙把她弄到鄉鎮醫院,然後又轉到縣醫院,可不到半年,還是走了。連死前,李桂芝用竹枝樣瘦削的雙手,拉着張林安的右手,斷斷續續地說:「我……我這輩子……能跟你做夫妻,很滿足了。我……我就是……就是放不下你。怕……怕你一個人,老了沒人照顧,沒人……」

話沒說完,李桂芝的雙手就軟了下去,眼睛卻怎麼也不肯閉上。張林安邊流淚,邊輕輕幫她抹眼睛,勸她放心,還擠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才讓老伴閉上眼。

老伴走了,張林安又變回失戀時的樣子,沒心沒肺,行屍走肉。思念得受不了時,就到墳前跟老伴嘮一陣,然後再把他們曾經對過的「咪敖」唱上兩調,心頭才舒服一丟丟兒。

日子就這麼沒情沒趣地過了幾年,聽到團街鎮敬老院辦起來,村長向村委會打了報告,把他送了進去。開始他是不情願,可沒多久,他就被裡面豐富多彩的生活所吸引,快樂得無邊無垠了。到敬老院後的第一個清明,他第一次在老伴墳前開心地笑着,把情況都告訴她,請她放心,然後再唱兩調「咪敖」。以後的每年清明,他都從敬老院請假回來,同樣的表情,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歌聲,讓墳周圍的草木花朵,也沉浸在快樂中。

香煙一頭戳在地上,一頭連接着藍汪汪的天空,似在天與地之間搭起一座橋樑。張林安絮叨了好一陣他的近況(儘是些如何如何好的話),臉上經緯線一樣密密交叉的皺痕里盛滿燦爛的笑容,仿佛老伴真的在傾聽他說話似的。

張老倌相信,香煙能替隔着陰陽兩界的人搭起一座橋樑。點上香,陰間的人就能看到給他(她)點香的親人,能收到親人給他們燒的錢,也能聽到親人跟他們說的話。因此,每年清明張老倌都要從敬老院請假回來,給老伴敬上一炷香,燒上幾張冥幣,嘮上一些話, 喜滋滋地唱上幾首「咪敖」。你聽,現在又唱開了:

山景美,山景美,

山上馬纓花最美,

整座山都美。

水影美,水影美,

水中有魚才最美,

整條河都美。

日子美,日子美,

有黨領導日子美,

整個人間美。

今年唱的是 「咪敖.勒咪」中《山景美》一首。他唱得非常入情,蒼老的嗓音並不影響歌謠的抑揚頓挫,把個尾音拖得韻味十足,似有喜氣在涓涓流淌,把個唱調老闆式的功底全露了出來。可傻子都聽得出來,他把最後一段的內容給改了。

唱完,他頑皮似地吐吐舌頭,望着即將消散的煙香,低聲呢喃:「老伴,你不會怪我篡改'咪敖』內容吧?我也是實在想跟你說心裡話啊!我連死都在擔心我沒人照管,現在你可以放心了。你也好嗎?要是你那邊也是共產黨領導,我就安心了!」

墳周圍,青蔥的樹林嘩啦啦作響;墳上頭,艷麗的杜鵑在微風中點頭。張老倌收拾起東西,笑眯眯地下山。[1]

作者簡介

張菊蘭,彝族名拉基紫孜,彝族,生於祿勸彝山,居住祿勸縣城。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