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三篇(史鐵生作品)
原文
小說三篇
(一)對話練習
女的說:「不,別開燈。先別開燈。」
「該開燈了。」男的說,「這昏昏暗暗的好嗎?什麼也看不清。」
「好,就這樣最好。」女的說,「你還坐到這兒來。」
「就這樣,」女的說,「讓光線一點點兒暗下去到什麼也看不見。
你不覺得這樣好嗎?「
她說:「我現在還能看見你,慢慢的讓天完全黑了我們誰也看不見誰。」
男的說:「行啊,聽你的。」
「你覺不覺得這樣好?你自己覺不覺得好?」
「行,就這樣吧。」
「別湊合。好,還是不好?」
「一定得讓我把好字說出來,是不是?」
「我怕你覺得不好。你真的覺得好嗎?」
「所以你什麼時候都不能輕鬆一下。」
女的停了一會,笑笑,然後說:「好啦,你繼續講吧。」
「能輕鬆一下的時候,人就應該儘可能輕鬆一下。」
「好啦,你繼續講吧。」
「你越是怕這個怕那個,不管什麼事,結果反而會更糟。」
「我是這樣,」她說,「我也知道我是這樣。」
兩個人都停了一會。
「可我沒辦法,」女的又說,「我總覺得要出什麼事,就快要出點什麼事了。」
「什麼事?會出什麼事嘛?!」
「你別喊。我也不知道會出什麼事;你別老對我喊行嗎?」
男的聲音放輕:「告訴我,你為什麼總覺得要出什麼事?」
女的想了一會,說:「你別笑我。」
「當然。不笑。」
「你笑我也沒關係,可你別沖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會。男的認真地等待着。
「沒事了,」女的說,「我現在又覺得不會出什麼事了。」
「老天爺,你可真行!」男的說。
女的說:「咱們不說這事了。」
她說:「不說這事了好嗎?」
「好啊,聽你的。」
「繼續講你們招生的事吧。」女的說,「後來怎麼了,到底要誰不要誰?」
「還沒最後定。反正初試通過的這九個人里最後只能留七個,得刷掉兩個。」
「刷掉哪兩個?」
「現在還不知道。總之得有兩個被刷掉。」
「要是讓你來決定呢?」
「這事不能完全由我決定。」
「假如完全由你決定呢?」
「你怎麼對這件事這麼有興趣?」
「不是興趣。我總想着那九個比我還年輕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後是哪兩個倒霉。」
「有五個已經定了。其中五個肯定錄取了。現在是剩下的四個當中到底刷掉哪兩個。」
「這四個當中註定有兩個要倒霉了,」女的說,並且連連嘆飛。
男的說:「什麼事你都能用來折磨自己。」
男的說:「到底是哪兩個倒霉還說不定。」
「九個你們就都要了算了。」
「你沒懂我的意思。我是說,是被刷掉的兩個倒霉還是被錄取的兩個倒霉,很難說。」
「嗯?為什麼?」
「也許沒被錄取的倒是一輩子過得輕輕鬆鬆自自由由,沒那麼多奢望。也許沒被錄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許沒被錄取將來的痛苦感倒要少一點。這是件說不準的事。」
「是。」女的說。
「是,」她說,「是很難說。」
「所以誰也說不準倒霉的是哪兩個,或者走運的是哪兩個。」
「其實我早就這麼想過。唉——」
「你別又這麼認真好不好?」男的說,「你這人總這麼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說,「現在這四個裡頭有三個女的一個男的。假如我們最後錄取了兩個女的,那樣我們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對好夫妻。
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結果會在另外的時間和地點成全了一對好夫妻。
你仔細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們錄取了一個女的一個男的呢?這樣他們倆就認識了,很可能結果成了戀人。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如果這個男的是個很壞的戀人呢?不,不,最好不說哪個很壞,這樣的事很難用好壞來判斷。
如果這個女的因為這個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這不是不可能的。這是有過的。」
「你肯定不是這樣的人,」女的說。
「我是說那四個考生,」男的說。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女的說。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兩個人同時笑起來。
男的說:「如果那個女的沒被錄取,她可能就永遠也沒機會認識那個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個樣,大概倒會很幸福,她說不定會遇到一個非常好的男人,會在某一天遇到一個她非常滿意的男人。」
「我絕對相信你不是你先說的那種男人。」
「那還得看你是不是那種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沒說你是,」男的說。
「行了行了,我沒說你是,」男的說。
「我不過是打個比方,」他說。
「我確實不是那種很挑剔很專制的女人。我不是那種囉哩囉嗦的女人。難道你不知道我也討厭那種女人?」
「我們不是一直在說我們表演系招生的事嗎?我是說那四個考生,被不被錄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麼。錄取不錄取,之後都有無數種可能。但錄取與不錄取,結果肯定不一樣。」
「我說過我對你絕對滿意。」女的說。
「我是不是說過?」女的問他。
「你說過,」他說。
「你信不信我對你絕對滿意?」
「我信。不過別用『絕對』這個詞,這個詞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我並沒有反過來要求你也得對我絕對滿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對你絕對滿意,這行不行?」
「不管怎麼,別用『絕對』這個詞。」
「那好,我以後不用這個詞。」
「用『相當』,用『相當』就足夠了。」
「好吧,那以後就用『相當』。」
「哎,你可千萬別這麼唯命是從。」
「行,我以後儘量不唯命是從。」
「老天爺,你好起來可真讓人招架不住。」
「我從來都好。」
「咱們把燈開了吧,」男的說。
「不,別,別開燈。」
「你看,」女的說,「只剩下天邊那兒還有一點兒亮了。」
「你看,」還是女的說,「空地的那邊是樹林,樹林的上頭還有一點兒亮。樹林的後頭是山,山和天相連的地方還有一線光亮,山後邊呢,是海,亮光就是從那兒過來的。」
「你說得真簡單,你這麼幾句話就說出幾千里去了。」男的說。
「那光亮在海上,走過海,走過山,走過樹林,走過那片空地,走到我們這兒。」
「你說的真容易。你實際去走走看。」
「走到我們這兒把我們顯現出來,我才看見了你,你才看見了我。」女的說,「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
「本來並沒有你,也並沒有我,後來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問他,「你不覺得這太奇怪了嗎?」
「我這時候看你是這樣,另一個時候看你又是另一個樣,」女的說,「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這裙子漂亮嗎?」
「還好。」
「你看我的髮型要不要變一下?」
「也可以。」
「你這樣逆光看我,覺得好嗎?」
「不錯。」
「你就是不說『真好』。」
「要說還不容易嗎?」
「可你就是不這麼說。」女的說。
「你從來不這麼說。」她又說。
「你很少這麼說。」她說。
「反正你總是想盡辦法苦惱自己。」男的說,「在任何又高興又輕鬆的時候,你都能想辦法把它變得又痛苦又緊張。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覺得現在好嗎?」
「本來很好。」
「要是我不說剛才那幾句話,你真的覺得特別好嗎?」
「總歸你是得讓我把『真好』呀、『特別好』呀什麼的都說出來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說,但他很快又把聲音放輕些,儘量柔和些,說:「是。」
「我知道,」女的說,「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沒辦法。」
她又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要出什麼事。你別又沖我喊。
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麼事好出嘛!」
「你別在意。這完全是我自己的問題,你千萬別在意。我知道不會出什麼事。可我總感覺就要出點兒什麼事了。」
「把燈打開好嗎?」
「不,你別。」
「這麼暗,簡直什麼也看不清。」
「你別開燈。來,還坐到這兒來。」
「你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沒有,我覺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會,」男的說。
過了一會,男的又說:「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沒別的辦法。」
「這我知道。不是因為這個。」
「我們都有自己的歷史,我們都得盡力去忘掉一些事。」
「這我懂。絕對不是因為這個。」
「你總喜歡用『絕對』這個詞。」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為什麼?」
「這不過是一種感覺。我不過隨便說說。你別在意,一會兒就會過去。」
「也許咱們出去走走?」
「不不,就這樣最好,就這樣,我們倆,這樣一直呆到天黑,呆到什麼也看不見。就這樣,多好。」
「告訴我,」男的低聲問她,「你覺得會出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聲回答他,「我只是覺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順利了,我總覺得不太可能是這樣。」
男的如釋重負般地出一口長氣。
女的低聲說:「所以大概要出點什麼事了。很久了,一直這麼順我覺得不大可能。」
她說:「你看現在多好。天邊那一縷亮也沒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繼續低聲說,慢慢地像是自語:「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了。可我感覺得到你是坐在我身邊。你聞沒聞到這周圍的氣味?你看不見可你聞得到,你數不清這都是什麼氣味聚合成的氣味。你一旦聞不到它了你簡直都不能回憶起它來。這氣味除非你自己也聞到了,否則別人就沒法告訴你,你也沒法告訴別人。」
她繼續說着,漸漸地如同夢囈:「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動物餅乾的氣味,然後是月亮下一隻小板凳的氣味,是夏天雨後長滿青苔的牆根下的氣味。還有一棵大樹,一棵非常大的樹的氣味。以後,它會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氣味,以後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聞到這氣味。」
男的說:「你躺好,躺好一點兒吧。」
「你再聽聽到處有多安靜,」女的還在說,「天黑下去的時候就是這聲音。光亮從那片空地那片樹林上退去的時候,就是這麼安靜,就是這樣的聲音。光亮退到樹林後面去的時候,遲到山的後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時候,總是帶着這樣的聲音。你說不清這裡面有多少種聲音。
這裡面有所有一切的聲音。你很少能聽到世界上的所有聲音,因為你總不喜歡這樣一直呆到天黑,你總是要把燈打開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噓——,別說話,握住我的手。」
很久,兩個人不再說什麼。
兩個人很久不出聲。
然後,男的輕輕問:「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睜着眼睛。」
「想什麼?」
「我想你們不是在招生。」
「嗯?」
「你們簡直是在分配那幾個孩子的命運。上帝借你們,在給那幾個人分配命運。」
「歐,你說的真對。」
「可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麼。分到了,也還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麼。」
「對,是的,不知道。你這個比喻真妙。」
「他們以為是什麼,實際上多半正相反。」
「實際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們想的那樣。」
「可你們到底根據什麼要誰不要誰呢?」
「這你應該知道,」男的說,「我們是表演系,我們是教表演的。
我們是培養演員的。表演,這很難說。你喜歡他,可我喜歡另一個。「
「就因為喜歡不喜歡?就根據這個?」
「我現在選中一個,但這可能是我的錯覺,過一會我發現這是錯覺,我就選擇了另一個,但是誰來擔保這一次不是錯覺呢?」
「可他們的命運就這樣被決定了。」
「你以為怎麼決定呢?」
「他們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說。
「可不是嗎?他們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見你,」女的說,「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問你。」
「我們的命運也是被別人決定的。」他說。
「我那時候真是膽子大,」女的說,「我就跑過去問你是不是一個演員。你記不記得?」
「別人決定了我,我又去決定別人。」
「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回我的膽子特別大,我說,嘿!您是演員吧?
其實我的膽子平時並不大。」
「決定了我的那個人當初也是被別人決定的,被我決定的那個人將來再去決定別人。」
「然後我們就認識了,到現在。」
「否則我現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現在。」
「是的,你當年要是不被表演系錄取,我們就誰也不會認識誰。」
「我現在就在放羊。我現在就在打魚。我現在就是個賣魚的,你對我來說頂多是個買魚的。可上帝決定借一個人分給我另外一種命運。」
「就因為他喜歡或不喜歡?」
「歸根結蒂是因為這個。到頭來你找不出更嚴肅的理由。」
她輕鬆地嘆一口氣。女的輕輕地嘆一口氣然後說:「但願上帝喜歡我們。」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歡的含義是什麼。你怎麼也不知道。人就像個瞎子。喂,把燈開開好嗎?」
「不,你別。你別開,別開燈。」
「太黑了該開了。這麼黑誰也看不見誰。」
「這多好,誰也看不見誰有多好。」
「你就這麼喜歡誰也看不見誰?」
「對了,我喜歡。這樣才真實,否則你能看見什麼呢?」
「你怎麼有點兒發抖?」男的說。
女的說:「沒有。摟緊我。」
「對,對了,就這樣,」女的說,「摟緊我。」
「你別又胡思亂想,」男的說,「你別總以為要出什麼事,不會再出什麼事了。」
「我寧願你這樣騙騙我。」
「不是騙你。」
「管它是不是,我願意聽你這樣說。摟緊我。反正我也願意聽你這麼說。」
「我騙過你嗎?我從來沒有騙過你。」
「我不是說你。我是說我自己。我願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它呢?反正我寧願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說點兒別的事吧。」
「說什麼?」
「隨便說點兒什麼。」
男的想了一會,說:「但願明天他們六個人里有人會改變主意。」
「哪六個?」女的問。
「我們教研室除了我其餘的六個。究竟錄取哪兩個刷掉哪兩個,現在他們的意見是三比三,現在這事倒真的要由我來決定了。」
「可我發現我的感覺都不對,都是錯覺。」
「但願他們六個人里有一個改變主意。如果出現了四比二就好了。
那樣我就可以棄權了。」
小說三篇(二)舞台效果
黎明漫散得無比廣闊。在最近的地方,一片葉子飄搖垂落,沒弄清它最初的來路,把寂靜觸動一下,輕輕一響混同到所有安臥的落葉中去,十分穩當。微明中一排黑色的大樹,濃密的樹冠在空中與天尚劃不出界線,天是鋼藍的,越往下越淺一些。微明便是從一棵棵粗大的樹身之間透過來。牆一樣的樹身上斑斑駁駁長了菌類,幾十年前被人刻過的地方現在是意義不明的疤結。走遠一些,走得腳下沒有了落葉響,再回身去看那排大樹,發現它們不過在廣闊的黎明中占了很小的部分。因為人占着更小的部分。
兩個人有時就像是齊步走那樣走着,但他們並沒特別去要求這一點,所以現在是兩隻腳兩隻腳同時落地的聲音,過一會就是四隻腳分別落地的聲音,一會再變回去,交替重複。空氣中的味道越來越讓人有清晰的盼望,讓人不想去說什麼。
那是城市和湖。現在一邊是還沒有喧鬧起來的城市,一邊是漸漸變亮着的一片大湖,中間這條路繼續向縱深延展並且開始分岔了。他們走到這兒有些徘徊。兩個人都上了年紀。男人身材頎長,雖已瘦削但高大的骨架還在那裡。女人的腰身已明顯寬滿,但被剪裁精確的衣褲嚴格控制住,讓所有人都先去想她年輕時的風韻。逐年膨脹的城市把觸角伸到湖的邊緣,才有所收斂。城市巨大的黑影和湖水無際的白光都凝然不動,唯藍色霧氣如幕景般層層垂掛飄擺,帶動起湖岸上成熟草木的氣息。兩個老人把行囊從背上卸下來,讓它躺倒在腳邊。兩個人面向城市驚訝地望了一會。男人便去附近走了一遭,這時路上仍不見有行人。女人把一張地圖展開。男人回來,把兩個行囊都提着,朝離他們最近的湖岸那兒去。女人展開那張地圖就像展開一份熟悉的報紙,就像在熟悉的報紙上立刻就能找到自己喜愛的欄目那樣,她找到了自己要看的部分並且埋頭進去,然後又像核對帳目那樣把地圖與遠處的城市對照。當她轉身要跟男人說什麼的時候,這清晨的路上只有一個捧了地圖的興奮的女人,她發現男人和那兩個行囊都在遠處湖岸的長堤上。
從一個抓不住的瞬間,清晨開始有了色彩。綠色湖水鋪展得平穩遼闊,托起浩蕩的紫色霧氣,向高天瀰漫,向湖的銀灰色的四周涌溢。
長堤朦朧成一條細線,上面有兩個老人的小小身影。
男人沿着長堤向前走幾十米,站住點了一支煙,又往回走,走走停停,來來回回在那長堤上走。女人坐在堤上,打開行囊,找出一些吃的東西來;她先把男人的一份調配好放在一邊,然後又調配好自己的一份慢慢吃起來。男人還在離她幾十米遠的地方抽着煙踱步。她不去麻煩他,單是自己望着眼前這座城市出神,像在琢磨它的來龍去脈,像在邊讀邊猜一面殘斷的碑文,像是在聽一種未必是所有人都能聽到的聲音。湖水在她背後有節奏地撞着堤岸。墨綠的水草在將出未出水面的地方牽纏成網,時而被湖水貼上堤壁,時而又被收容回去。男人抽完了一支煙回來,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女人為他預備好的那份食物看看,挑幾塊好吃的玩意兒悄悄放到女人的那一份中去,才開始大口吃起來;目光卻一直追隨着女人的目光去。城市也開始從灰暗中鮮明出來,如霧散的港灣里一條輝煌的巨型客輪…
路那邊的一座小房子裡走出來一個少年男孩,他端着一個很大的搪瓷杯,走出幾步去蹲下來刷牙。他刷牙的姿勢很誇張,把牙刷在嘴裡橫橫豎豎斜斜地使勁刷,想必他很珍視自己的牙齒,整個身體都在用着勁,咯嚓咯嚓的響聲直傳到湖邊來。兩個老人望着那個男孩,先是驚異於他的刷牙方式,繼而又懷疑這樣激烈的動作不見得沒有另外的目的,最後他們明白了,兩人互視一笑。有一隻母雞走到男孩面前,也驚奇地看他,用這隻眼睛看了又用那隻眼睛看,心想男孩嘴中的白沫能不能分一點給自己作早餐。男孩便跟那隻母雞玩起來,滿嘴裡是白沫並且含定那根牙刷,追到母雞把它抱起來往高里拋,母雞飛下來他再抓到它往高里拋。母雞的叫聲驚動了男孩的母親,小房子裡有人罵他,也可能是他的姐姐。男孩慌忙回到原處,用清水漱了口,鑽回小房子裡去。母雞走到男孩呆過的地方,試着在地上啄幾下,終不明白那麼好的白沫怎麼會轉瞬即逝。
兩個老人直看着小房子後面的炊煙淡盡了,一個男人出來騎上車走了,一個婦女出來也騎上車走了,然後那個男孩和他的姐姐從小房子裡出來,步行着上了路;小房子和小房子前面的空地都染上霞光。
遠遠的湖岸上響起鐘聲,鐘聲在湖面上朗朗地流傳。
這時沒有了湖。聞不到湖水的氣味了才感到遠離了那片湖。城市裡的白天永遠是過節一樣,尤其是這座城市又太大太老太深,每條街道上都像是出了什麼不同尋常的事件,到處都像在傳播一個緊急的謠言。兩個老人站在路邊,神情卻似面對一條陌生的激流。
女人不覺中抓緊着男人的上衣後擺。男人在看那張地圖,女人抓住他上衣的後擺怕他會走進那條激流中去。有個歌星滿天滿地唱着愛情留下的創傷,開始聽去像是個女人在唱,聽到後來就不排除那也可能是個男人;一遍一遍地唱,唱不幸的心和一棵往日的樹木。
老人在這樣的一片歌聲中走過馬路。
走上對岸他們都鬆一口氣;女人不大夠用的眼睛才顧上看一下男人,緊張的臉上才舒開一個淡淡的微笑,並順勢察看一下男人背上的兩個行囊。但是他們立刻又要準備過一條馬路了。他們註定還要過很多這樣的激流。誰讓他們不小心又闖進了這座大都市呢?它本來就是這樣日久年長縱縱橫橫構築起來的,這是它的本能。倘作鳥瞰,就會相信這是多麼精妙而且必要的設計,試想若抹去這些縱橫交錯層層盤繞的格子會怎麼樣呢?興致勃勃的人群定會突然呆若木雞,瞬息失卻其全部秘密。那是上帝和他的僕人的一個棋局。男人改變了主意,他把行囊讓女人照看,自己捧了那份地圖再度消失到人群中去探問。
女人先是站在路口,驚愕於眼前的一切;她幾次把腳下的行囊挪一挪,川流不息的行人好幾次絆在上面,使她滿心滿臉都是歉意。後來她就拎起行囊找到一間電話亭旁站下,這兒好一些。遠遠的馬路對面是一家裝飾花哨的髮廊,里里外外都有彩色金屬的閃光,那個歌星就懸掛在髮廊的門框上不知疲倦地唱呀唱。她靠在電話亭上閉一會眼,平定一下心神,或許便把那歌聲當真聽一聽。現在唱到了風,東南風或者西北風不管什麼風吧,唱歌的人聲稱不管是刮什麼風總歸於他都是快樂的。然後他又說他也不知道。一陣心動過速般的鼓點響過,他又說他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事實上他什麼也不知道,並且反覆強調這一點。女人睜開眼睛,想起從電話亭的玻璃上審視自己的形象,攏一攏散開的頭髮,使底層的白髮儘量得到掩蓋,抽下一隻發卡,咬開,再推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在她這一系列動作的過程中,她的表情漸漸起了—點變化。她看見電話亭里有個身着風衣正在打電話的人。她愣愣地盯着這背影好久,突然快步轉到電話亭的另一側到那個人的正面。這時她臉上的表情一震。她幾乎就要伸手去敲電話亭的玻璃就要喊出一個人的名字了,那個人向她抬起臉來不解地看一看她。她不掩飾自己的窘色,只作了個手勢向那人致歉,那人並沒在意或者根本就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她慢慢走回到那兩隻行囊旁,垂下頭想了一會。那個人打完了電話走出來,走過她身邊,走過馬路去。她再望望那背影,那是個步履輕盈矯捷的青年人。街上差不多都是青年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不注意到她的歸來,單把各色艷麗的時裝在她眼前飄轉躍動的如涌如潮。
男人從滾滾人流中費力地鑽出來,額頭的皺紋里很多汗水,站到女人面前時兀然地顯出蒼老。女人趕忙掏出手帕來給他。男人擦着汗,向女人匯報他的偵察結果,他很興奮,東指西指,差不多指了一圈。
女人聽着,目光隨着他手指的方向迷茫眺望,思緒潛到這看不見底的城市深處去。然後他們急急忙忙背起行囊,涉過一條又一條激流去,你拉着我我拉着你,象兩個趕着去上學的孩子。
到了最繁華的一條商業街上,也是最著名的一條。他們仰頭看那路牌,把那塊路牌讀了很久。這當兒人流把他們沖得轉了好幾個圈,仿佛他們恰好是兩個游渦,有一次男人被一個姑娘的長髮卷了很遠去——那是他行囊上一個搭扣的作用,他好不容易向那姑娘解釋清楚了才又回到路牌底下。他們把那路牌讀了很久,才相信那幾個熟悉的字是完全可能跟一條不再相識的街放在一起的,然後兩個老人互相笑笑,笑對方和自己的痴呆。他們便隨了潮流往前走,像是寬廣的河流忽然灌入了狹窄的河道,他們幾乎不能停下來。現在他們不再是兩個漩渦,而是順流漂浮的兩片樹葉。路旁的櫥窗一個緊挨着一個,白色和茶色的寬大玻璃連成一道凹凸起伏的牆,從中看這熙來攘往的世界也並無異樣,唯偶爾於中發現了自己倒覺得詫異覺得陌生。人很少有機會看見自己行走的樣子。櫥窗里琳琳琅琅,五顏六色的遮陽棚更應該算作招牌或者旗幟。歌星們現在是蜂飛蝶舞,落得到處都是了。男人只顧往前走。女人掉在後頭,她仍不斷從櫥窗的玻璃上觀察自己,有幾次她想看到自己沒有觀察自己時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但這似乎辦不到;結果她把前面人的鞋踩掉了。男人聽見她在向人家道歉,轉回身來停下,也不無歉意地向人家報以和藹的微笑。女人追上來,兩個老人再度肩並肩地走,保持住同樣的速度。有機會女人還是往櫥窗的玻璃上瞅,現在可以看見她和他兩個人在一起走,兩個人一起在人群中走,人群中兩個人走在一起,那樣子又奇怪又動人。男人全沒理會這些事,他急着往前去,急着要到他們本來想到的地方去;到那兒去必須穿過這條又長又熱鬧的街,然後再乘汽車。
在一座高聳入雲的大樓的拐角處,或者說是在一條被埋沒了的小胡同口上,兩個老人終於有可能歇一下喘口氣了。好似兩隻在波濤里搏鬥了很久的小船,不意被一個浪頭推上了河灘。這兒要相對安靜得多,人少得多,洶湧的大河在外面喧囂,這兒是它的一條細小又安穩的支流。他們卸下行囊,身體貼靠在大樓雪白的牆上,仰頭去看一線藍天;陽光在那兒很是燦爛,並有鴿群悠悠飛過。男人把外衣的扣子都解開,示意女人也不妨這樣做;女人並不,女人單是把男人從頭到腳審視一番,從他的毛衣上擇下一根草棍兒,把那草棍兒在兩指間捻一捻然後讓它飄落地上。今生今世那草棍兒很少可能再與他們重逢。
忽然,兩個老人差不多同時歡呼了一聲,離他們十幾步遠的地方有一個賣傳統小吃的商攤,一面飄揚的旗幡與往昔一般無二——紫紅的粗布上縫了幾個白色大字。他們不顧一切地衝過去,隨後又想起那兩個行囊,男人只好又回來取;男人在往返之際已把錢夾掏出來拿在手上。
紫銅大鍋里醬紅色鹵湯咕嘟咕嘟翻着氣泡,古老的濃香幾乎把兩個老人變成貪嘴的孩子。
他們不問價錢,急忙遞了一張面額很大的鈔票上去,站在攤前目光不離開那隻大鍋,不離開攤主人的勺子和攤主人一系列熟練的動作,那動作令他們感動至深。他們買了兩碗,一人一碗,面對面捧了碗喝。
那東西很燙,他們不得不一口一口喝得很慢,喝得冒汗,喝得臉上大放光彩,隔着升騰的熱氣看對方,看見對方和自己一樣喝得貪婪,不免忍俊不禁險些把嘴裡的東西漏到地上,然後神情又轉而肅穆,深情而且響亮地喝。攤主人的小孫子扒着櫃檯看這兩個老人,兩個老人笑他也笑,兩個老人不笑他也不笑,兩個老人認真地喝時他便認真地看他們的脖子。攤主人低頭數鈔票,低頭攪動那鹵湯,抬頭叫賣兩聲,又四處張望着找他的孫子,但很快發現他的孫子不聲不響地就站在他腰下。兩個老人喝罷那東西離開時,攤主人的小孫子開始胡七亂八地唱起歌來,其中有一句是,「不,我們還是不要見面,還是不要見面吧」,唱得頗具神韻。
接近中午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使兩個老人互相丟了一會,好在後來又互相找到了。他們排隊等電車,排了很久,車來了人們卻不再按順序,一下子都擁上去拚命往車上擠,把他們擠得離車門越來越遠。
第一輛車他們沒上去。第二輛來了還是這樣,第三輛還是這樣。第四輛車來了,兩個老人總算擠到了車門前,可是男人好不容易把女人推進車門,車門就關了;一個在車上喊,一個在車下喊,但電車不管這些事徑自開走了。男人知道女人準會在下一站下來,便急急地往那裡趕,他沒料到女人會有那麼大本事——她竟然又擠上了返程的車回到原來的地方。女人回到原來的地方,看見男人已不在那兒,心裡一陣空,但她立刻醒悟到再不能離開這裡了,她就站在一個最顯眼的地方站在太陽底下,等男人回來。男人走了一站沒找到女人,就又往前走了一站,還沒有找到就又往前走,走了五六站遠他才想到可能發生了什麼事。待男人回來時,女人還是站在太陽底下站在那個最顯眼的地方一步也不曾移動;陽光在到處飛揚炫耀,唯棲落在她的周圍時變得恬淡安詳,仿佛一支亢奮的樂曲中忽然呈現一段平靜的吟唱。女人常常比男人偉大,否則在浩潮如許的世界上人們更易互相丟失了。兩個老人決定不再坐什麼車,此行不單是要找很久以前的那兩間老屋,也是要來重新看看這座城市,不妨就這麼慢慢地走着看它吧。
中午,他們總算走到了原想乘車要到的地方。男人在路邊的果皮箱上鋪開那張地圖,兩個人都戴上老花鏡細細地看,知道離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不遠了,他們要找的那兩間老層應該就在附近。他們互相點點頭,再從老花鏡的上緣向四周望出去,記憶中的標誌卻一個也沒有,處處是新建的樓群,層疊環繞的立交橋像一個豪華玩具或一個非常大的幾何圖案的一部分。那兩間老屋所在的地方,當初就是一條在所有的地圖上都不被標明的小胡同,時光改變了一切,不知它如今還存不存在,簡直想象不出它在這巍然壯麗的樓陣中會怎樣存在着。兩個老人摘下老花鏡時互相祈禱般地望了一會,知道心裡仍不能放棄那個由來已久的希望,也知道那希望是多麼脆弱多麼容易在瞬間徹底破碎以至永遠消失。他們用緊張而又鎮靜的目光互相提醒:他們知道他們知道,此行也許是為了實現那個希望,也許單是為了千里迢迢來讓它永遠銷聲匿跡。但是他們不想讓它過早地破滅,因此兩個人只按着自己的記憶去走,只按着自己的直覺去走,把那張地圖折好收在行囊里,不再向任何人打聽。大街上還是沸沸揚揚熱烈的人們,而他們兩個便就近拐進一片樓群中去。隨着各式各色的樓房錯錯落落的排列,他們曲曲折折地走,方向是不會錯的,至於結果則另當別論。
天上開始堆起了灰白的雲,雲差不多擦着樓頂走,走得平穩也匯集得瀟灑,把陽光的溫度降低,把陽光變的淡薄。樓群深處漸漸地安靜,有人在緩緩地吹一把圓號,號聲與那些遊走的雲彩合拍,渾厚沉穩得足以把喧囂的市聲推開得很遠。某座樓房的一層的一間是一家小飯館,兩個老人走進去,累了也餓了,應該正正經經地吃一點飯。他們在靠窗的地方坐下來,把行囊推到桌下去。店主人是一對青年夫婦,可能是一對青年夫婦;小伙子趕忙奔到廚房裡去,姑娘走到兩個老人桌前。他們點了幾個菜要了兩罐飲料。小飯館的面積只有十四五平米,擺了四張桌,另外三張空着。菜上來的很快,味道卻絕不像它的名字,但兩個老人實在是餓了,吃得很香。
而且他們非常喜歡這兒的安靜,非常喜歡這時外面的天空已經變為一色均勻的鉛灰,非常喜歡那時隱時現的圓號聲,非常喜歡正在廚房裡忙着的小伙子的身影和在昏暗的角落裡默坐着的姑娘。兩個老人不斷回頭去看那小伙子和姑娘,不斷環視這間小店。他們很快吃光了飯菜,舒舒服服地幾乎是躺在椅子裡,女人慢慢地喝着飲料,男人慢慢地喝着飲料並且慢慢地抽着煙。女人輕輕揮開飄在她面前的煙縷,閉上眼睛。男人正好面對窗戶,便望見平坦的鉛灰色的天下飛着的一群白鴿,在天色襯照下它們顯得奇異的潔白,白的發亮令人心驚,他長久地望着它們,望着它們盤旋盤旋盤旋,望着它們散開了又聚攏散開了又聚攏,最後消失不知落在誰家的屋頂。
上去了。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趴在桌上睡了。
女人作了很多夢,醒來已近黃昏。外面下着雨,她冷睖睜了一會,上下左右看看,弄清了自己是在哪兒,然後發現男人不在她身旁。
店主人那對青年夫婦一起走過來,告訴她男人說他去附近走走,告訴她男人說他不會走遠讓她等他。她謝過這兩個青年入,起身到門外,在屋檐下看雨,雨很細很密沒有聲音,天如質密的灰色塑料鑄成,參差的樓房都被雨淋得暗,路面卻讓水染得亮。她縮縮肩,返身回來從行囊里取了件外套穿上,想了想又抽出摺疊傘,她請那對青年夫婦照看一下桌下的行囊,便出門走入雨中。小伙子跑出來指給她男人去的方向,她就朝着那個方向走。嗚嗚的號聲還在響,號聲仿佛不能衝出沉重的天去便被壓得在樓群中流,嗚嗚地把路流得很長很曲折。她拐了幾個彎,忽見一片奪目的金黃,一棵孤零零的非常高大的銀杏樹矗立在一塊空地上,滿樹滿地都是金黃的葉子。
男人打着雨傘站在樹下,他沒有發現女人的到來,他把背緊貼在樹上,然後邁開大步計着步數走,向正北走了七步轉身九十度再向正西走了二十一步,他停在一家店鋪門前。這是一家新開張不久的店鋪,門窗上的油漆都還新鮮,幾個紅色大字寫在玻璃上,寫的是:加工墓碑。男人又走回到大樹下,這時他看見了女人,但他顧不上跟她打招呼,他再次向北量出七步向西量出二十一步,結果仍舊停在那家店鋪門前,他轉過身來向女人點了點頭。女人早已經全明白,那兒就是他們此行的目的地就是很久以前的那兩間老屋,那棵大銀杏樹曾經是個標誌現在還是個標誌。女人走過去,到男人身旁;兩個人對着那店鋪仔細察看尋找往日的痕跡。往日的痕跡絲毫也沒有,這是兩間新蓋的房,這兒只是那兩間老屋曾在的位置;他們再轉身望望那棵大樹,相信這兒確鑿就是當年那兩間老屋的位置。
兩個老人在這店鋪門前站了一會猶豫了一會,之後推門進去。屋裡有個人正貓着腰給一方墓碑上的碑文着色:並排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金色,一個是紅色。那個人的周圍擺滿了各式墓碑。屋子裡堆滿了青的或者白的墓碑的石料,幾乎無邊無際,在昏暗的光線下放着青的或者白的光。那個人專心致志地在給碑文着色: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金色,一個是紅色。
晚上,兩個老人又到了城外。他們找到一家緊靠湖邊的旅館。
負責登記住宿的人問:「一個房間?」男人看看女人,女人裝作沒聽見去看牆上的一幅司空見慣的水墨畫。男人說:「都行。」負責登記住宿的人問:「有結婚證嗎?」男人說:「沒有。」負責登記住宿的人間:「她是誰?」男人說:「兩個,要兩個房間。」這當兒女人裝作不在意地走開,在賣煙的地方買了一包煙。負責登記住宿的人扔出兩個房間號給男人。
不久之後,女人洗了澡,坐在自己的房間裡抽煙。這時男人敲門進來。男人說:「怎麼,你也抽煙了?」女人說:「抽,偶爾。」男人在她對面坐下,拿起那包煙來看看牌子,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點燃。
女人說:「我對墓碑的事不怎麼懂,為什麼一個人的名字是金色的,另一個是紅色的?」男人說:「金色的那一個已經死了,紅色的這人暫時還活着。」
小說三篇(三)腳本構思
全能的上帝想要辦到什麼就立刻辦到了什麼,因而他獨獨不能作夢。因為,只是在願望沒能達到或不能達到時才有夢可作。
不過上帝他知道,要想成為名副其實的全能的上帝,他就必須也能作夢。作什麼夢呢?上帝他知道,既然他唯一不能的是作夢,那麼:他唯一可能作的夢就是夢見自己在作夢了。
可他要是能作夢了,他還會去作作夢的夢嗎?要是他還不能作夢,他又怎麼能夢見自己在作夢呢?就算這樣的問題不難解決,但是上帝他知道,接下來的問題對他來說幾乎是致命的:那個夢中夢又是夢見的什麼呢?不能總是他夢見他夢見他夢見他夢見……吧?
那樣他豈不是等於還是不能作夢嗎?上帝他知道,他最終必須要夢見一個非夢他才能真正作成一個夢,從而成為名副其實的全能的上帝。然而,一旦一個真實的事物成了他的夢,可憐的上帝他知道,那時他必定就不再是那個想辦到什麼就立刻辦到了什麼的全能的上帝了。
上帝曾一度陷入了這樣的困境中。
無夢的日子是最為難熬的日子。無夢的日子令他寂寞、無聊、孤苦。無夢的日子使他無法幻想,無從猜測,弄不清自己的願望,差不多就要喪失掉創造的激情和身心的活力了。他在空曠而蒼白的天庭里行走,形單影隻,神容憔悴,像一個長久的失眠症患者,萎靡不振。
但他心裡明白,以後的日子無盡無休。他心裡明白,如果沒有夢的誘惑,無盡無休的日子便僅僅意味着無與倫比的苦悶。幸而他心裡明白,他寧可把一切連同他自己都毀掉,也決不能容忍這無夢的監牢。幸而他渴望夢的心還未萎縮還未肯罷休,創造的激情便還沒有完全熄滅,這給他留下一線生機。這樣他才想到,他雖不能作夢,但除作夢之外他是全能的;他不能從夢中見到真實,但他可以在真實中創造夢的效果,他自己不能作夢,但他可以令萬物入夢,那便是一個如夢的玩具了,他就能夠參與一個如夢的遊戲了,他觀賞萬物之夢(假如天庭里也有瓜子,他可以一邊嗑着瓜子),儘管他不能作夢也就一樣有了夢的痴迷與歡樂了。想到這兒上帝他激動不已,他看透這是唯一的出路了,他定要盡他上帝的全部智慧來做好這件事了,否則他將或者因苦悶而發瘋,或者因麻木而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上帝的主意已定。他靜靜地坐了一會,讓心落穩。他先為這個如夢的遊戲和玩具起了名字,叫作:戲劇。隨後他開始考慮腳本。
當然了,這個戲劇中的所有角色都不要像他一樣是全能的,否則他們也將無夢可作,那樣的話這個戲劇就無法開展,他也就無從觀賞夢的過程並動情於夢的效果了。於是上帝明確了他首先要做的是什麼:他要在這些角色們的面前布置一個永恆的距離。這無疑是英明的。但是如何布置呢?在驢的頭前吊一捆草,驢追草走,草走驢追,這種雜耍只可作為舞台邊緣的一個小演出,驢的夢境過於敷衍過於拘泥,不足以填補上帝心中偌大的空白。上帝想,舞台中心的角色們應當更聰明,也應當更狡猾,應當想象力更豐富並且慾壑難填,應當會作五光十色的離奇古怪的變化萬千的夢才好,不能也不應該像對付驢那樣來對待他們。雖然如此,這個關於驢的設想還是給了上帝一個啟發,他確信,一個永恆的距離勢必要布置在這些角色們的能力與欲望之間。
繼而他又想,如果這個永恆的距離,是以欲望總也不能實現的方法來布置,這些聰明的角色們怕是不能被騙過,那樣一來他們遲早也要失去作夢的能力,無所能與無所不能一樣要導致絕望。看來應該讓他們具有實現欲望的能力,但要讓這種能力有個限度。好吧,問題又來了:限度?多大限度?不管多大限度只要是限度,這個戲劇就肯定有演煩的一天有演完的一天。(一當達到那個限度,他們又是無所能了,夢完了戲還不完嗎?若一個相同的戲劇反反覆覆演下去,不煩嗎?)上帝想到自己的日子是無盡無休的,為在這樣的日子裡能夠享有無窮的夢的效果,這戲劇是不能讓它演煩也不能讓它演完的。那麼怎麼辦呢?
難道要讓這些角色們實現欲望的能力也是無限的嗎?不行,那樣他們豈不又是全能的了?在這個問題面前上帝他居然想了好久,最後他幡然醒悟,笑自己竟這麼糊塗。所謂有限度的能力,不是就空間而言,也不是就時間而言,而是就他們的欲望而言。有限的能力造就了無限的欲望,無限的欲望再引誘他們去不斷地開拓擴展以使空間成為無限,不停地運動變化以使時間成為無限,這樣的戲劇就不會演煩也不會演完了。這下上帝有了個好主意了:不是不讓他們的欲望實現,而是讓他們每一次欲望的實現都同時是一個至一萬個新欲望的產生!就是說,不是不讓他們得到謎底,而是使任何一個謎底都又是一個至一萬個謎面。對了,上帝想,這樣一來,一個永恆的距離就巧妙地布置在他們的能力與欲望之間了。
上帝鬆了一口氣,稍稍歇一會。他默默地在心裡盤算:那個驢的乏味在於它不能有更多的夢想,它為什麼不能有更多的夢想呢?
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是這樣:譬如說一個角色是一個謎(A),兩個角色卻不止是兩個謎(A、B),而是三個謎(A、BAB)了。三個角色呢?不是四個而是七個謎(A、B、C、AB、BC、CAABC)。那麼一萬個角色呢?五十億個角色呢?所以,上帝只需使這些角色們互相感興趣就行了,他們就有千變萬化的夢好作了,上帝就有豐富多彩的戲劇好看了。驢不行,驢就是太呆板,驢就是互相之間太冷漠,結果千萬個驢還等於一個驢等於一個猜厭了的謎,所以上帝想,驢就讓它是驢吧,讓它是一個警告。
事實上,這種使一個謎增殖為若干個謎的方法,也就是使若干個謎變成無限個謎的方法。如果每一個角色身上都帶了所有角色的信息,也就是說每一個角色都是由所有的角色造就的,那麼每一個謎底不僅要引出若干個謎面,而且會引出無限個謎面。因為,要想猜破任何一個謎,都必須猜破所有的謎,而要想猜破所有的謎,都必須猜破這一個謎,這一個謎中有所有的謎,所有的謎中都有這一個謎,所有的謎面都是謎底,所有的謎底都是謎面。好極了!上帝想到這兒由衷地笑了,他知道他差不多快要把一個了不起的戲劇設計好了,他知道憑這些角色們的聰明他們是不會不對這些遊戲着迷的,憑他們的聰明他們也絕發現不了這個玩具的漏洞,他們將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
…直至永永遠遠。他們如醉如痴,上帝樂不可支。
剩下的事就比較簡單了。
大體說來還剩下三件事。
一是要讓角色們永遠堅持對這個腳本的新奇感,準確地說,是要永遠保持若干對這個腳本有新奇感的角色。當一些角色乏了、膩了、老了,果真看透了這是個無目的的戲劇,就要及時撤換他們,讓他們消失讓一批尚不知天高地厚的角色們出現,或讓他們去渡一條河,在那兒忘記以往的一切,重新變得稚嫩變得鮮活,變成激情滿懷躊躇滿志的角色。
第二件事是,倘若上帝一時疏忽,忘記撤換某些看透了上帝企圖的角色,這怎麼辦?這並不難辦,在他們等候上帝來撤換他們的這段時光里,可以讓他們有另外兩種選擇,當然也只可以有這兩種選擇:或者退到舞台邊緣去臨時成為一個驢;或者仍在舞台中心,更加有聲有色地縱情歌舞,並慢慢體會上帝最初不得不作此腳本的苦衷。這兩種選擇都是可以的,都能等到上帝來撤換他們。但是,這幾個被上帝一時忘記撤換的角色若把他們看透的事四處聲張,這可又怎麼辦?這會導致這個腳本過於清澈而對無論哪—個角色都失去魅力。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發生,上帝令其餘的角色都絕不相信這幾個角色的話。
第三件事,也是最後一件事。當一切都安排停當了,上帝還有這最後一件事要做,那就是閉上眼睛把他創造的這個舞台搖一搖,把所有角色的位置都搖亂,像抽籤兒之前要搖一搖簽筒那樣,像玩牌之前要先洗牌那樣,讓每一個角色占據的位置都是偶然的,讓他們之間的排列是隨意性的。上帝他知道,沒有懸念的戲劇是不好看的,看了開頭可以推算出結尾的戲劇是不好看的,預先泄露了細節的戲劇是不好看的,不好看的戲劇是不會有夢的效果的。
現在上帝的事做完了,剩下的是角色們的事了。角色們也許不相信事情是這樣的,那就對了,上帝為了獲得最佳的夢的效果,令他們不信。
一九八八年[1]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中國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市。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46分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享年59歲。 2018年1月《史鐵生全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發行,全集共350萬字,按體裁分為各類小說、散文隨筆、劇本詩歌、書信、訪談等12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