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眾草(申世家)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對話眾草》是中國當代作家申世家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對話眾草
現在,我在遠處的一座樓宇之上。
我不是看到你們,是想到,草,眾草,一片草。你們在牛羊和馬匹的蹄下,在陰天的雲翳下,在要落雨的天空下,和我的相遇與錯過,是預謀已久的一次對話。
我相信你們小小的嘴巴,隱秘地張開着,欲言又止;你們微弱的呼吸,我不能看見,但一定驚天動地。因為在你們頭頂的天,總是高的,遠的,蔚藍的,天給你們更大的空間,讓你們小小的身子盡情地舞蹈;地也是一樣,從哺育的角度講,地就是母親了,你們在她溫暖的手掌之上,搖頭晃腦,一年年長大。
朗誦着季節的輪迴、歲月的枯榮,青草就是大地惟一不朽的孩子。
我是誰,這是現在我想知道的一個問題或者我面對着的眾多問題之一。
從人的意義上,比如來歷講,我腳上粘滿貧弱的中國鄉村的泥土,看過莊稼破土而出的堅韌和壯美,看過姐妹遠嫁,看過兄長把清貧的日子如何一天天過到底,看過年邁的鄉親為一頭耕牛哭泣,看過眾多孩子赤腳在田埂上看着遠山的落日發呆。尤其在聽着大風吹過鄉村高高的屋頂,沿着電線發出顫慄的弦音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世界在無可挽回地沉淪。
雨落在乾旱的田野上,花開在一刨隆起的濕土上,麥子在穀倉里,月色籠罩着幾十年的舊夢一路陪伴着我,來到霓虹閃爍的城裡。
這些底色,和我那麼親密,那些傷感的細節,如生命中的草色,一年年葳蕤,讓我想起一朵狗尾巴花絢麗的紫色,一隻很大的黃蜂繞着花朵,在飛。
最初的草是散漫的。從河邊溝坎,延伸到田野,山頂。有很多時候,我們的赤腳會踩着草叢,讓草的清涼透過腳心,直入肺腑。通常是在夏天的午後,或者帶露的清晨,不讀書的日子,我們就這樣赤腳站在草中,嗅着淡淡的草香,和一棵草並肩,自在地生長。
在現代漢語中,一個詞一直讓我心動也不忍說出:草民。簡單的兩個字,多麼形象,多麼卑微,又多麼讓人憐惜。有多少無奈和感慨,在廣大中國,讓億萬草一樣弱小的身子總是抬不起頭來。
由草生髮出的一個成語是:風吹草動。在自然天象里,這四個字,兩個動詞:一個前因,一個後果,再簡單不過;但在社會學意義上,這風,一定是推動歷史前行的颶風,草動,一定是翻天覆地的變革。
中國數千年的歷史其實一直是風不停,草在動。可以設想:當風停留在一棵草或者一片草上的時候,後面的風景一定是波瀾壯闊的。
但現在的我們,已經習慣了安靜,習慣了隱忍。在草與草之間,我們相互隔膜;在眾草之中,我們努力想讓自己成為樹。即使在蒼茫的人海中,總以為自己鶴立雞群。在這樣的錯覺之下,我們無可救藥地盲目着,自得着,沉醉着,總以為自己高過草,高過樹,高過天和雲層。
我們再也看不到草是什麼樣子,甚至在更多的人在的空間,我們都要努力拔除自在自生的草,栽植我們需要的另外的花和草,以表達自己對世界的改變和把握。
其實,忘卻是容易的。我們坐在水泥的籠子裡,看着一方忽明忽暗的天空,心是空的。聽着喧囂的市聲,這個世界其實是暗啞的。即使你扯開嗓子吼一聲,也聽不到一點點回聲。
但草不是。草對風的反應是敏感的,對世界的期待是簡單的,對我們的接納是無聲的、寬容的。在一棵草面前,我試着低頭,也確實低下了頭,從草尖看到草根,它其實是非常完美的,均勻優美的身段,簡潔而純粹的綠色,幾乎看不見的向上生長的力量,都讓我為之動容。
在甘南,面對大片大片的草原的時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終於回到了自身,或者找到了自己的前身。沉默的草,像兄弟姐妹,靜默地活着,日復一日;奔突的氂牛,長毛垂地,像自命不凡的哲人;散漫的羊群,夢想一樣追逐着水草,不吭一聲。
我也沉默着,不吭一聲。對話眾草,作為一個企圖,我只是想聽一棵青草說出我們的命運。我想知道,哪一場風裡,隱藏着親人的笑容。
2009-7-31
素麵行者
懷念是一種姿態,是對過往的一次次檢索:該忘的忘掉該留的留住。
今夜,我不想隱瞞我對卓瑪們的矚目,一些場景、片段和想法就這樣閃現:
你牽着氂牛站在路邊,說了幾句藏語,然後騎着氂牛飛快地離去。因有圍巾護着,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但我認定,你是我此行見到的最美的卓瑪。和你對話的比你年長的卓瑪,表情溫和,不願進入我的鏡頭,但沒能躲開。你也沒有,雖然只是側影。
我不知道你們的真實姓名,我只能喊你們卓瑪。你們是草原上永遠的格桑花,素潔,淡雅,寂然無聲。
你們在草場上收集牛糞,然後堆放整齊;你們吆喝着自己的狗,不讓它對過路的客人狂吠;你們對闖入草場的我們微笑着,體現了一種難得的寬容。 你們簡潔的日子就是這樣的。
我匆匆來去,沒有坐下來和你們進行深入的交談,我也不知道從何說起,從那悠揚也充滿悲傷的的藏歌,還是你們簡樸而神秘的生活。如果我開口,我的設問一定是荒唐而幼稚的。
在你們面前,我淺薄如紙。我不敢侈談你們的歌舞,你們的信仰。其實,我多麼想讓你們的篝火把我照亮,你們低矮的帳篷能夠容留我一個晚上。我還想知道,你們的帳篷在冬天會冷嗎,你們的孩子在讀書嗎,你們的愛情也像花兒一樣嗎?
但我沒有,我只是看到你們臉上被太陽灼傷的痕跡,呈現着暗紅和黑;你們健壯的腰身,可以把習慣直來直去的風頂回原處。你們身背背簍,手執經筒,念念有詞,仿佛在和神靈低語。
在天黑時候,你們走在回家的路上,稀疏的雨點一路相隨。
是的,在雨中。在草原低垂的雲朵之下,你們只給了我一個背影。一個,兩個,十幾個,你們從不同的方向,進入我的記憶深處。
20年前的1989年某日,我在甘肅定西小城,暢想過一次草原,那一次暢想與愛情有關,有過一首簡單的詩《草原那邊的家》: 草原那邊有我們的馬
黑色的駿馬
四隻大蹄揚起塵土
一部馬尾
拍打夕陽下的家
馬在那邊奔跑
我們在這裡滿懷憧憬
馬不會朝我跑來
也不朝你奔去
馬要吃青草和乾草
而我們沒有
家裡有足夠的草料
馬奔跑的時候想家
我們坐下來之後想家
妻在家裡餵馬
在詩歌的引領下,我仿佛看到草原、愛人和馬。奔馳的駿馬,我想象它承載着我的愛與夢,在暮色里或月光下的草原上馳騁。那時候,我只想有一個家,妻子和一匹馬。
現在,我看到的草原是安靜的,我看到的馬是安靜的,我看到的你們也是安靜的。安靜,其實也是一種激情和力量。
就像一個月前的你們,安靜地行走在雨里。
今夜,蘭州落雨,我在雨的外面。雨水沖開了溽熱,沖開半掩着的記憶之門,讓我有足夠的理由回想過去,然後說出。
首先,是你們名字的寓意,卓瑪,即藏文gro ma的對音。gro表示「行走」之意,ma 是一般泛稱女性的字尾,整個字詞合起來的意思,是指「女性行者」。另一個解釋就相對複雜:「卓瑪」是藏族對女子的稱呼,意思是「度母」,美麗的女神,是度脫和拯救苦難眾生的一組女神,同時也是藏傳佛教諸宗派崇奉的女性本尊群。
以上兩條釋意,我最想認同的是「女性行者」。因為我確實看到你們在走,在便道,在草地,在籬笆圍繞着的帳篷附近。
我還想在這個解釋的前面加一個冠詞:素麵。
請允許我給你們重新命名:卓瑪,美麗的女性,素麵行者。
因為在你們臉上,我沒有看到俗艷的脂粉;你們的頭髮不需要燙染,呈天然蜷曲;你們的眉毛,不需要描摹,既黑又濃;你們脖子上掛着鮮艷的瑪瑙和金黃的蜜蠟串聯而成的項鍊,本色中散發着自然的光澤和香味;你們腰間古老的銀飾,精美絕倫。
素麵,本色,純熟的藏語和濁重的漢語,在你們和我之間,形成一種有距離的親近。我看着你們的眼神一定是平和的,安靜地,是讚賞的,也是尊敬的。
我也願意尊你們為女神,為度母。在高寒酷暑之地,你們放牧牛羊,看寒來暑往,夢如水草,從眼前到天邊;你們升起炊煙,生兒育女,看經幡獵獵,對家園的守望千年萬年。
今夜,眾星歸隱,雨聲不止。請你告訴我,和你們真實簡單的生活相比,我們的複雜和虛偽,還有多少意義;看着你們素潔淡雅的面容,我們臉上的污垢該用什麼來清洗。
2009-8-3
尕海之諭
看一眼暮色中的尕海,作別甘南草原。
幾隻水鳥留在身後,它們低回的鳴叫,掠過灰白色的湖面,跌落水中,水面一定有過一次輕顫;它們細小的翅膀和影子,在水天之間,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有近於無。
這一片清淨的水域,我沒有走近。一天多時間,我都在遠處活動。最近時候的距離仍然是數十米,一道鐵絲網隔斷了我走近你的腳步。我多麼想深入你的水面,哪怕只用一個手指,觸摸你水的實質。
如果我執意而行,我完全可以越過鐵網,一睹你的浩瀚與豐盈。但我沒有。我對人為的阻隔保持了應有的尊重,我相信隔離是對你的愛和保護。
尕海是青藏高原東部的一塊重要濕地,也是甘南第一大淡水湖,本來就是省級自然保護區。
傳說很久以前,七仙女在這片美麗的草原上輕歌曼舞,採摘野花時,不慎跌落的一顆翡翠,頓時化作碧波萬傾、煙波浩淼的聖湖。
另一個傳說稱,尕海湖本是一大山神之臣的妻子、水龍王的女兒。當初山神派大臣來管轄這片草原,這一片草原不幾年就水草肥美、生靈旺盛。大臣之妻、水龍王的女兒勒加秀姆對這片草原產生了深深的眷戀之情。大臣去職的時候,水龍王的女兒捨棄夫君,決意留下,化作清泉,洶湧為湖。所以,尕海湖還有一個藏語名字「勒加秀姆」,意為「聖水」、「聖湖」,任何人都不能褻瀆。
我也不能。長期行走和穿梭在紅塵之中,我深知我身上粘滿了俗世的灰塵。和高潔的湖水相比,我是卑微的、渾濁的;和她透亮而寬大的柔情相比,我是狹隘的、生硬的。
遠遠地看着,和湖水保持必要的距離,應該是每一個走近它的人的自覺與自知。
透過虛幻的傳說和歷史的煙塵,人們對你的熱愛和依戀像孩子對於母親,你以豐沛的乳汁養育着高原的生靈;你飽經滄桑,仍風姿綽約;看遍金戈鐵馬、風雲變幻,你仍安詳如初。
即使天色暗淡下來,你輕輕蕩漾着的熠熠波光,仍然蘊涵着溫柔而堅決的力量。在我轉身離去的瞬間,回頭看到水鳥低飛,我想寫下這樣的句子:
水色白亮
夜晚是否要擊穿一群水鳥的翅膀
落在水上
一片銀色的安靜的水
在我的眼前
被青草圍困
暮色中的尕海
像一位歌手停止了歌唱 小草,不再鼓掌
一點一點暗淡下去的水
這就是時光嗎
我能不能取一瓢帶走
為什麼在我內心深處,一直有一種被滋潤與洗濯的渴望和衝動?是我們乾旱的心,已經失去太多水分,還是塵世本身就是一塊皸裂的田地,需要雨水滋潤?
在高寒之地,水草一歲一枯榮。春天來了,它們像你繞膝的兒女,成群地長大,盡情撒歡,跑到天邊也不回頭;冬天來了,它們安靜地匍匐在你的腳下,任白雪沒頂,比越冬的羔羊還要溫順。和連天的水草相比,人類是不是失去母親的孩子?失去了應有的庇蔭,人類的野性是否太兇猛?
同樣為水,在深圳海邊,我見過南中國海域的忙碌:貨船和遊艇穿梭如織;即使水底的魚,偶爾躍出水面的時候,一閃即逝中有一種罕見的驚恐;海濱浴場的陽光,照着紅男綠女的喧譁與躁動,世事和光陰在他們的指縫間如沙跌落,他們全然不知。
只是海水不可避免地被髒污,海水因此從來都不平靜。即使在內陸的湖泊,因為人類的長期浸淫和開墾,早已失去了自然的光華,不得不忍辱負重。
水之於自然,如心之於人。但我們很少叩問,也很少自省。
現在,一幀圖片在我的桌面上鋪展着,如一個暗示:一片空茫,仿佛世事;一片安詳,仿佛神祉。
每次打開,我仿佛都能聽到你親切的叮囑:淡靜,從容,心不染塵;不卑膝,不盲從,清貧即福。[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