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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王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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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人王瞭望》中國當代作家史前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奇人王瞭望

明朝中後期有很多在自我意識里覺醒,在歷史理性里無所適從的畸零人,如李卓吾、徐文長、石濤、八大等。王瞭望只是其中最籍籍無名的一個。

自我意識的覺醒與一場叫心學的啟蒙運動有關,它賦予知識人、文化人以自己的個性衝決一切網羅、以自己的良知重估一切價值的自由。弔詭的是,思想上壁立千仞、目空一切的王陽明,行動上卻是王朝正統及其等級秩序的忠實維護者,在走出現實困境方面,沒有他的門牆和私淑弟子以任何提示。

一無糧草、二無兵丁,僅僅憑着巡撫贛南的空頭銜,就在短短的三十五天裡,將處心積慮要當燕王朱棣第二的寧王朱宸濠一舉剿滅,王守仁的軍事謀略和指揮才能着實讓人瞠目結舌。可是朱宸濠想不通,帶着遺憾和幽怨的口氣問:「這些都是我的家事,何勞先生如此費心?」對志大才疏的階下囚,王守仁盡可以用暗含了冷淡和厭惡的「有國法在」四個字予以打發。但是世上最難侍候的主子,天下最大的玩主,明武宗朱厚照不幹了。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二十七日,寧王之亂正式平定,八月,皇帝決定御駕親征。為了讓聖上他老人家(其實年齡不大,當時只有二十八歲;但輩分奇高,是代表上天君臨人間的天子)盡興,江彬要求王陽明將已被俘獲的寧王朱宸濠及其部屬放歸鄱陽湖,讓皇家衛隊再圍捕一次。沒辦法,王守仁只好將奇貨可居的朱宸濠——他的最大戰果獻給皇上的另一名親信張永,才將匪患之後的另一場潑天大禍——兵禍平息下去。

軍事上聰明,並不意味着政治上不糊塗。哭笑不得的王先生肯定沒想過,他的這種做法,首先重鑄了士大夫永遠只能做皇家鷹犬的傳統,使這一傳統從董仲舒、朱熹到王守仁、曾國藩一以貫之,至於與他的知行合一哲學有無齟齬之處,就在所不計了。其次,置服膺他的學說的民間知識分子於百無聊賴生不如死的境地,因為,既然已經是精神上的自由人,誰又能忍受在現實政治和社會風俗方面的謹小慎微亦步亦趨呢?除非在雙重人格的內部衝突中來一次大撒把,去做自我成全的聖人。第三,最優秀的文化人首鼠兩端,使從內部實現近代轉型的微茫希望歸於破滅,中國從此與文藝復興之後的世界潮流產生錯位,鑽進內戰、強權、特務統治與文字獄交相為用的專制與迷信的死胡同,將每個人的命運與天朝大國的狂想緊密聯繫起來,成為以盲引盲的自大狂與可憐蟲。

王瞭望:🉐懷素自敘帖

這樣的覺醒繼東漢的黨錮之禍之後,在魏晉時期曾經發生過一次,結果除了奇裝異服、醇酒婦人,他們什麼安慰也沒得到。現在是第二次,卻在吃酒嗑藥的風度之上,增加了自嘲、自虐的暴戾風習。如八大山人自稱為驢、驢屋,如徐文長「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皆拒不納。當道官至,求一字不可得。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槌其囊,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余,竟不得死」。李溫陵「一日,呼侍者剃髮。侍者去,遂持刀自割其喉,氣不絕者兩日。侍者問:'和尚痛否?』以指書其手曰:'不痛』。又問曰:'和尚何自割?』書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絕」。沉埋心底的痛楚和絕望,由此可見一斑。到了第三次,長期浸淫其中的魯迅有過這樣的感嘆:「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裡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就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為對得起他們麼?」

表面上看,耕者自耕,牧者自牧,行商坐賈仍在大聲吆喝中請人光顧自己的買賣,引車賣漿者流依然一邊擦汗一邊用腳板敲打大地。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所有的族群不都是一副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樣子麼?那麼,什麼才是讓八大山人「遂發狂疾,忽大笑,忽痛哭終日」的焦慮?什麼才是讓李贄、徐渭呼天搶地、引刀自殘的憂懼?倘若他們真的只是「命硬」「數奇」「性僻」「氣狹」,是少數中的少數,個別中的個別,可以歸結到病理心理學範疇;那麼,那間不適合於已然覺醒的人居住的鐵屋子的意象又是從哪兒蹦出來的?莫非和上述主人公一樣,均屬於非我族類的天外來客?

王瞭望書天水麥積山匾額

然而剔除了莊周、嵇康、阮籍、李白、陸游、辛棄疾、李贄、徐渭、八大山人、黃宗羲、顧炎武、傅山、龔自珍、李宗吾這些刺兒頭的中國歷史是蒼白的,大概真如龍子龍孫們所希望的,只剩下君聖臣賢、父慈子孝的官方意識形態神話了。

人文主義也罷,啟蒙運動也罷,其實只是一種用從內部審視自我的勇氣,一種改善我們置身其中的生活環境的思想武器,使儘可能多的人擺脫專制和暴虐、饑荒和戰亂,成為權利主體,加入社會同盟,發揮天賦才情,有尊嚴地屹立於天地間。想到這一點不易,做到這一點更難,因為承認自己是世俗擾擾之人,不是什麼超凡入聖的材料和工具;承認別人有經營自己生活的權利,表明個人好惡並非離經叛道之舉;將社會交給族群,由社會成員共同治理;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把它的應用和發揮限定在基礎設施和公共秩序一隅。惟其如此,才能實現勞心者和勞力者的和平共處,而這恰恰與中華文明的基本信念和價值觀背道而馳。不要說既得利益集團不答應,就是被權威主義者長期役使、教化到了誠惶誠恐感恩戴德地步的人民也不答應。中國兩百年來扭秧歌式的近代化嘗試,就是明證。

因此,在歷史是英雄發跡變泰的家譜,現實是君君臣臣發泄多餘精力的舞台,百姓是暴力夾縫中苟延殘喘的人身依附者,文學藝術是帝王呼來喚去的妃嬪和婢女的人世間;在全民都是實利主義者、全民又都奢言道德的戲場上,你別期望能從個別特立獨行者身上看到多麼豐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多麼艱苦卓絕的現世功業。你看到得最多的也許是這樣一群人:「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章,則文辭不能達……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滿場皆假,矮人何辯也?」兩假相逢,必有一真,戲文由此而委婉,劇情由此而曲折,其最終結局,並非為眾人所喜聞樂見的大團圓,而是作假程度不足的人被紛紛淘汰出局。可怕的是,滿世界除了官場和劇場,以及津津樂道於政治喜劇和道德悲劇的觀眾,一個被淘汰出局的人,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唯一成功的例子,是民國時期的胡適一邊做大學教授,一邊當社會評論家。但這樣的情況屬於特例,根本不具備普適性。除了冷眼旁觀和萍蹤浪跡,除了對有限生命的掩飾和虛耗,除了忍辱負重和不堪忍受時的棄絕——加上平穩度過一生的所謂成功人士的辛苦恣睢和辛苦麻木,差不多就是當時的全部生活場景。

王瞭望書法

對於後世來說,王瞭望的不幸,首先在於他沒遇到像公安三袁那樣的性情中人記述他的故事,他的傳記作者,是些老於世故的鄉野文人。要不是中國有為高士才人立傳的傳統,恐怕他的事跡不會有片言隻語流傳下來。既然被目為高士才人,當然只能按照高士才人的標準對材料加以取捨。譬如吳赤谷的《王菏澤先生傳》,先說他的詩文,再說他的書法,兼及他的名士風度。至於他因何下獄,因何脫禍,什麼時候到北京,什麼時候到福建,宦遊幾年,為何辭官這些關係個人命運沉浮的重大關節,不是一筆帶過,就是語焉不詳。讀這樣的文章,很像讀陶淵明的《五柳先生傳》,逸筆草草,才華橫溢,除了真相,什麼都不缺。同期稍後,一位叫毋含璞的,不滿於吳赤谷對王瞭望風流才子的定位,認為王瞭望的主要品格是純樸老實,稱譽他「一片忠厚,為得天地正氣,豈可與華月才人一桶收貯?」並以「何期一吏歸來,莫由樹立」為遺憾。觀點和角度變了,問題還是沒得到解決。1935年,隴西聞人趙振業寫了《閩海遺臣王予望考》,將王瞭望塑造成民族革命家。這當然有老同盟會員「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種族革命背景,但連他自己都知道他的結論有太多的臆測成分,穿鑿附會之處在所難免。所以在文章的最後說:「寫此文時,因為材料太缺乏,等待補充的地方很多。還望大家原諒,並共同討論」。倒是同時期的學者陳守禮,做了一些扎紮實實的考據工作。下面對王瞭望生平事跡的敘述,多以陳老的文章為依據。

根據作者自撰《譜系 菏澤自敘》記載,王瞭望的祖上生活在山東濱州市信陽縣,明洪武以來隸屬軍籍,世襲正千戶,明永樂年間調任鞏昌。父名瑜,生家柱、家楹、家楫三子。家楫過繼給王瞭望的叔叔王瓚,逐漸淡出王瞭望的生活。家楹則不然,由於隸屬軍籍,而作為王門長子的王瞭望又自幼棄武從文,加之父親英年早逝,恪守祖業的任務自然落到弟弟家楹身上。在文人王瞭望的眼中,家楹性戇,經學功底不紮實,為人處世冒冒失失,因此有些看不起他,兩人的關係平素並不怎麼融洽。後來,家楹以鞏昌衛世襲指揮僉事的身份,跟隨喬姓監軍,外出鎮壓明末農民起義,在轉戰河南途中,從靈寶許姓大族手中購得懷素《自敘帖》,並轉贈王瞭望,為其一生所寶愛。另外,王瞭望系獄期間,母親、妹妹、妻兒的生活所需完全由弟弟承擔。為此,王瞭望在《原鴒》中慨嘆:「使余憂一身而復憂妻子,妻子既代為余憂,而復自為憂。則余即不為人死,亦當為妻子死矣;妻子即不為余死,亦當自為死矣」。據此做一大膽推測,王瞭望在京遊學的十年,以及在福建同安為官和遍游名山勝水期間,因為路途遙遠,加之烽煙未靖和遊子性格使然,留在家鄉的妻子還是免不了由二弟賙濟。果真如此,王瞭望與家楹的關係,完全勝過了成為典範的梵高與提奧的兄弟之情。

明神宗萬曆三十三年(公元1605年),王瞭望出生於甘肅隴西縣城,名家柱,字勝用。王瞭望的籍貫問題至此得以解決,望文生義的山東菏澤說不攻自破。

天賦加上勤奮,王瞭望迅速從眾多學子中脫穎而出,得到西蜀聶太師、棗強李恩師等人的賞識,歲考觀風多次列名第一。加上與文朋詩侶酬酢往來,聲譽鵲起,以至於被鞏昌知府王鼎鼐聘為西席。妻主中饋,兒繞膝下,很是過了一段風流快活的太平日子。崇禎七年(公元1634年),他與同城士子喬儀轅、喬儀韶、喬儀文、黃曙聲攜妓同游仁壽山,或揮扇煮茶,或息心焚香,或奮筆題詩,或登高長嘯,一篇《踏青記》,寫盡了文人墨客的賞心悅事。

然而好景不長。王朝政治最大的弊端,在於它無法避免使自己成為最大的特殊利益集團並走向覆滅。明崇禎年間,西北地區十年九旱,衣食無着的鄉民紛紛離家出走,淪為流民。只要有一個領袖將這些輾轉乞食、哀苦無告的散亂力量聚合起來,明王朝的喪鐘就敲響了。使局面變得更加難以收拾的,是還有一個叫大清的政權正在山海關外虎視眈眈,隨時準備接收風雨飄搖的江山。崇禎十一年(公元1638年),李自成義軍自川北奔襲臨夏、甘南。其時王瞭望三十三歲,你可以想象當李自成從隴南、甘南轉戰隴東時,王瞭望心中的惶恐以及鞏昌古城烽火殘照、一夕數驚的情形。崇禎十六年(公元1643年),李自成攻克西安,移兵蘭州。十一月,袁宗第大軍壓境,王鼎鼐開門揖盜,使鞏昌古城遭到荼毒。「一軍之橫掠,慘如餓虎;而滿城之冤號,哽如啼鵑」。鞏昌失城後,退守魯班山堅持抵抗的張人傑孤木難支,戰敗殉國。兩相對照,王鼎鼐不僅成了造成民間冤魂的罪魁禍首,其豬狗不如的人格更為士大夫階層所不齒。然而鄙視和仇恨是一回事,面子和人情是另一回事。尤其牽扯到大人物時,誰知道他在亂世風雲中會發生怎樣的虎變和豹變,最終化身成什麼東西。因此,還是做些表面功夫,不要拂了他的逆鱗為好。不久,李自成決意東征,袁宗第卷席而去。王鼎鼐被革職,在其覥顏返鄉時,城中大小官員、衙役、書吏都到郊外送行。因為於己有恩,王瞭望參與了餞別活動。1644年,猶如釜底游魚的王鼎鼐被捉拿歸案,投入獄中。可能因為兩人詩文往還、互相欣賞,也可能因為名士風度、不顧細行,雖然出城送行的人很多,單單只有王瞭望受到牽連。經過獄卒嚴刑拷打和刀筆吏深文周納一番運作,鍛煉成謀反、投降、逃城三大罪狀,扣在王瞭望頭上。與此同時,明清易代,王朝鼎革。王瞭望為了自辯清白,在獄中數度上書。經過八個月的遷延,1645年,巡按甘肅的魏琯,看到王瞭望的《冤辯》,將其釋放出獄。大概因為對新王朝有所期待,王瞭望改名予望,字菏澤,兼及紀念脫身囹圄這件具有生平轉折點意義的大事。

王瞭望系獄期間,弟弟家楹和年近弱冠的兒子為他四處奔走,多方營求。但由於「妻子宵啼,堪下聞猿之淚;親朋邁路,莫動解驂之情」,他的名士夢和家園夢還是無可挽回的破滅了。蘇東坡的詩,米芾的字,雖然神乎其技,但都擋不住像寒流一樣狂飆突進的女真鐵騎,也挽救不了盜匪嘯聚山林、老弱病殘轉死溝壑的大宋政權。在聚族而居的世上,連皇帝都不過是家裡邊的大家,一個離家出走的人,又能到哪裡去呢?老祖宗為他提供的現成答案有三個,或者為山林隱逸,或者為世外高人,或者為前朝遺老。像一切削足適履的現成答案一樣,沒有一條完全適合於具體而微的鮮活生命。接下來的任務是質證和尋找。「馬瘦經路險,人厭為書纏。定計復何事,孤僧可了緣?」為人情受累,又勘破人情的王瞭望,就這樣將自己拋擲於路途,在半隱半仕、半僧半俗中苦熬着歲月。

隨着性情中如脂如韋、浮浮泛泛成分的減少,一股不平之氣夾雜着懷疑和自嘲,在心底里排盪開來。「憂傷如老杜,狂放似謫仙」,王瞭望的雕像在苦難和孤獨的陰風冷雨里澆築成型。王瞭望的文風、書風也隨之發生改變,一會兒專做翻案文章,直擊歷史和風俗肯綮;一會兒流連花木之間,在野地里放射出驚世駭俗的光芒。清代書法家梁巘在其《評書帖》中稱:「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有沒有既涵泳其中,又跳脫其外,不顧妍媸,打破常規,將生命中的全部信息整合進去,充分展示其閱歷和性情的個性書法家?我以為王瞭望是其中的佼佼者。前人稱道他的書法縱橫蹀躞,如電閃絲游,有不可一世之概,被識者目為散僧入聖,的確實至名歸。

順治五年(公元1648年),王瞭望四十三歲,被岷州州學推舉為國子監貢生,開始了為期十年的遊學生涯。期間,與禮部尚書王鐸、大理寺卿魏琯、翰林陳名夏、學士熊師旦均有交往。「熊師旦、陳名夏稱為隴西才子,至以長吉目之」。王鐸對他的書風的形成,產生了較大影響。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王瞭望的書法,是在王鐸的基礎上,博採眾長、優遊晉唐、推陳出新、返璞歸真的結果。魏琯對他的關心,則更多體現在生活和仕途方面。陳《譜》稱王瞭望國子監肄業後,一度在朝為官,累遷至侍郎,倘若情況屬實,大概就是魏琯及其同僚悉心栽培的結果。

順治七年(公元1650年),代天攝政的多爾袞病逝,皇帝親政,多爾袞重用的漢族文人如陳名夏、魏琯等,逐一得到清算。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使繁華的京師生活在王瞭望眼中逐漸失去吸引力。順治十五年(公元1658年),王瞭望外放福建同安縣令。可以想見,長期受儒家思想浸淫,以幹才自許的他,一定會有一番作為,陳《譜》中也留下一句「居官有吏聲」的評價。不幸的是,當時正「值海上用兵時」,王瞭望的治所又是大清朝和反清復明勢力水火交攻的前線,留給王瞭望「政簡刑清、與民休息」的迴旋餘地不大。順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鄭成功、張煌言大舉北伐,兵臨南京城下,不可能不對處在亂流洶湧之中的王瞭望造成觸動。出於對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社會現實的再認識,以及對「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先聖古訓的反思,王瞭望的種族意識開始膨脹,這使他逐漸以「閩海遺臣」自居,覺得宦海沉浮,「非其志也」。於是干滿一任,匆匆辭職。

棄絕官場,隱遁山林,是發生在王瞭望身上的第一次精神裂變,或者也可以稱為對讀書人身份的回歸。從此,遍游名山大川,與逸士高人為伍;或者獨坐風雅堂,以詩酒琴書自娛。在此期間,王瞭望創作了大量的文學藝術作品,雖然不自珍惜,也有《風雅堂詩文集》《一笑冊》《小蚩冷集》《書法論存》等著作行世。可惜的是,明清易代以來,遭到饑荒戰亂反覆蹂躪的隴中百姓,謀生尚且不暇,安敢稍涉風雅?不得不聽任這些作品集在歲月倥傯中風流雲散。所幸的是,經過陳時夏、武尚仁等人的努力,咸豐十一年(公元1861年),王瞭望的少量遺作被鄉人保留在《搜珠集》里。還有部分作品以牌匾、中堂、條幅、冊頁的形式得以保存,其中較大宗的有魯嵩齡個人藏品和《隴干十八幀》等,為此書的形成提供了極其珍貴的資料。

王瞭望的遊蹤,包括甘肅、寧夏、陝西、山西、北京、福建、廣西、湖南、湖北等,差不多相當於大半個中國。在交遊中,與王瞭望保持了終生友誼,且成為兒女親家的,是汪晁采。汪晁采,字琴侶,號東川,杭州人。兩人的初次見面極富戲劇性。康熙十年(公元1671年)前後,王瞭望的漫遊生活暫時告一段落,入靜寧王刺史幕。「客固名士,有睥睨一世意,視三秦蔑如也。王牧心重荷澤,微諷客俾勿為夸言,客殊不為意。已而座賓各出佳箑,求使君二客先生筆。越中先生方吮毫抽思,未及伸紙;而荷澤振腕疾書,頃刻揮十數箑,詞翰雙美,如出夙構,座上賓無不人人自喜,嘆為敏絕。越客竟屈,卒與定交」。在寫給汪宗伯的詩里,王瞭望稱友人為蓬瀛客,自比漁陽劍士,並與之縱論天下大事、古今成敗,這種狂態在其他場合很少見,足見兩人相交之深。「未是天涯千萬程,一番惜別一番情。堪將多少北來雁,寫得江郎賦里聲」。則表達了兩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之情。

1673年,吳三桂起兵反清。即便王刺史真是趙振業所認定,在三藩之亂中違依於朝廷和叛軍之間,首鼠兩端的前農民起義頭領王輔臣,王瞭望進入他的幕府,亦非處心積慮的風雲際會,而是誤打誤撞的秋風食客。由於沒有生活來源,執意棄絕官場、以名士終老的士人清流,還得投拜到某個名公鉅卿門下,作為託身和養家糊口的依據。從吳《傳》看,王輔臣與王瞭望,完全是東道主和清客相公的關係。王輔臣即便有異心,也絕不會告訴風流倜儻的王瞭望。王瞭望也因此得以心無掛礙,專司翰墨,咄咄逼人,獨擅勝場。王瞭望不是張煌言那樣的勇士,也不是黃宗羲那樣的思想家。有些東西擺擺姿態可以,真要提着腦袋去干,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尤其對於像王瞭望那樣的佛教徒而言。一個明顯的證據是,1681年,三藩之亂平定,王輔臣畏罪自殺,王瞭望平安無事。其實王瞭望很可能早在三藩之亂發生之前,嗅到某些風聲,飄飄搖搖返回他的風雅堂。雖然因為抽身較早,度過了生命中的又一次危機,但事後回想起來,仍足以驚出一身冷汗。

王瞭望一度為縣令,兩度為幕僚,這是他的主要出山經歷。一度為縣令,被時代在風口浪尖上拋來拋去;兩度為幕僚,差一點招來殺身大禍。既然出山的經歷身不由己,而且前途兇險,那就歸隱林下吧。只要按照融會了儒釋道三教精華的王先生的四句偈「無善無噁心之體,有善有噁心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一路做功夫,不愁達不到羅漢、真人境界。而且最重要的,這是當時的世上,一個讀書唯一自己做主的事。

結果呢,由於強烈的求知慾和表達欲,由於一肚皮不合時宜,王瞭望真正做到的,無非是將市井中的風雅堂搬到山林而已。他在《夏日齋趣》中寫道:「正盛夏暑熱,看塵世間人,揮汗成雨,乘陰如渴,苦甚矣。自分藤床一張,茶煙一灶,花香一亭,設古書幾卷,法帖數幅,向竹欞下,獨翻獨對。午後涼風疎月,更相約為好友,披襟搔首,泠然善也。惜為羲皇上人,先得此耳,於是笑語朱明曰:'令我猶有不平處』」。他的這種做派,當然與清規戒律極嚴、死心塌地老實念佛的的出家生活大異其趣,從一個叢林趕往另一個叢林,或者有不得已的苦衷。

晚年的王瞭望,長期盤桓於天水麥積山、仙人崖、瑞蓮寺一帶,但不是為了與八大、青藤這樣的殘明宗室為伍,而是為了參悟橫亘在所有人面前的「大事因緣」,為自己找個安歇處。但了生脫死談何容易,尋尋覓覓的結果,是對自己感到失望,留下「於今細讀刊來語,以往錯尋最上乘」的詩句,重新回到俗人中間。他知道他不是那塊料,所以在一幅墨跡里自嘲:「若崇散活,除是散人。我既輕散,烏得散活。笑笑」。他感到困惑,一個現世生命,為什麼不能滿足於覺醒在個性中,皈依在生活中,而去大死一番,再活現成?市井安身不牢,山林沒個歇處。如果說絕望,這才是真正絕望。康熙辛酉(公元1681年),王瞭望作《岷山道中有懷》:「一路經行處,林陰宛轉開。寒雲突剩雪,怪石擘蒼崖。事憶往年恨,人留知己哀。徒因老易去,勉作看山回」。幾乎可以看成他為自己所剩無多的生命所作的輓歌。據陳《譜》,同一時期的「《宿岷州紫宸宮僧院》,署名'瞭望』」,就是這種心態的反映。

王瞭望的苦惱根源,在於他既不能像李卓吾那樣激烈,又不能像張三丰那樣散淡,終此一生,他只能做個懂痛癢、知冷熱的讀書人,而真正的痛癢和冷熱又一直沒有正常的宣洩渠道。朝廷不允許你大聲抗辯,社會不允許你竊竊私議,稍有風吹草動,文字獄的大帽子就會鋪天蓋地壓下來;何況身處其中的社會環境又是「殺人如草不聞聲」的亂世呢!

民間傳說,王瞭望生命的最後一幕,是化名王占一,從仙人崖渡過渭河,來到清水縣隴東鄉賈集村王家莊,給地主朱百萬(外號)家放羊。當時他已頭童齒豁、耳背言蹇。到了年關,家家門上貼對子,村里又沒有稍通文墨的人,於是拿起粗瓷大碗,在碗口擦上鍋灰,拿到紅紙上扣出一串黑圈來。王瞭望心中不忍,從懷中掏出禿筆,文不加點,一氣呵成。朱百萬大驚,用敬佩的目光將王占一上下打量一番,將親族的幾個孩子召集起來,交給王瞭望開蒙。未幾病逝,村人七手八腳,將其殯葬在大山腳下。

王瞭望化名占一,不知道是不是意味着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得了什麼仙緣,悟了什麼天機?但突然棄絕差不多堅守了一生的知識分子身份,則是意味深長的,我稱之為發生在王瞭望身上的第二次精神裂變。在從官府和官方意識形態手裡取回是非對錯的自由裁量權之前,在以自己的本來面目生息於天地間之前,除了隱忍,還有期待;除了絕望,還有棄絕……

陳《譜》雲,康熙二十五年(公元1686年),王瞭望去世,享年八十一歲。

王瞭望的身後,還留下兩個「尾巴」:

其一,上世紀六十年代,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時,從土裡挖出一方麻石墓碑。村人將其堆在院外水溝邊,忽一日天降大雨,麻石被山溪漫漶,不知飄向何處。

其二,民間傳聞,王瞭望是大明宗室後裔,甚至很可能就是末代肅王朱識鋐本人。朱識鋐為明末皇家出身的著名書法家,曾與其父翻刻王府珍藏秘本《淳化閣帖》,為後世書家所寶愛。另外,王瞭望藏品中有朱識鋐摹懷素《千字文》長卷,這大概是王瞭望與朱識鋐之間唯一發生交集的地方,其他種種,不值一哂。

至於王瞭望的文章,為熊師旦、陳名夏、吳赤谷、毋含璞、武靜山、王海帆等大家所褒揚,俱載集中,作者筆力不逮,在此不贅。

生前欲平凡而不得,身後欲寂寞而不能。《紅樓夢》云:「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每想及此,多所感慨,不免自撰一聯,以為四百年後的祭悼:

世事渾成夢,青山綠水無非遺意;

斯人獨已醒,高行奇節總是傷心。[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