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第一百零七章 啼笑皆非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天龍八部·第一百零七章 啼笑皆非出自《天龍八部》,《天龍八部》是中國現代作家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前後共有三版,在2005年第三版中經歷6稿修訂,結局改動較大。 這部小說以宋哲宗時代為背景,通過宋、遼、大理、西夏、吐蕃等王國之間的武林恩怨和民族矛盾,從哲學的高度對人生和社會進行審視和描寫,展示了一幅波瀾壯闊的生活畫卷。其故事之離奇曲折、涉及人物之眾多、歷史背景之廣泛、武俠戰役之龐大、想象力之豐富當屬「金書」之最。作品風格宏偉悲壯,是一部寫盡人性、悲劇色彩濃厚的史詩巨著。 [1]
正文
虛竹既感體內真氣奔騰,似乎五臟六腑都易了部位,同時冰水離鼻孔只是一線,再上漲三分,那便無法吸氣了,苦在穴道被封,要將頭頸抬上一抬,也是不能。可是說也奇怪,過了良久,冰水竟然不再上漲,原來棉花之火既熄,冰塊便不再融。又過一會,只覺人中上有些刺痛,這層刺痛之感越來越是厲害,漸漸傳到下頦,再到頭頸。原來第三層冰窖中堆滿冰塊,極是寒冷,冰水流下之後,又慢慢凝結成冰,竟將童姥、李秋水、虛竹三人都凍結在冰中了。 堅冰一結,童姥和李秋水的內力就此隔絕,不能再傳到虛竹身上,但二人十分之九的真氣內力,卻也因此而盡數封在虛竹體內,彼此鼓盪衝突,越來越是厲害,虛竹只覺全身皮膚似乎都要爆裂開來,雖在堅冰之內,仍是炙熱煩躁不堪。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間全身一震,兩股熱氣竟和體內原有的真氣合而為一,不經引導,自行在他各處輕脈穴道中迅速無比的奔繞起來。原來他身子被封在冰內,童姥和李秋水的真氣相持不下,終於和無崖子傳給他的真力歸併,合三為一,力道沛然不可復御,所到之處,被封的穴道立時沖開。
虛竹一感到身上束縛除去,而內息兀自奔騰遊行,洶湧不已,雙手輕輕一振,喀喇喇一陣響,結在身旁的堅冰立時崩裂,他站起身來,只覺冰窖中的氣悶異常,呼吸為艱,心想:「不知師伯師叔二人性命如何,需得先將她們救了出去。」伸手一摸,觸手處冰涼堅硬,二人都巳結在冰中,他心中驚惶,不及細想,將二人連冰帶人,一手一個的提了起來,去到第一層冰窖中,推開兩重木門,只覺一陣清新氣息撲面而來,只吸得一口氣,便是說不出的舒服受用。門外明月在天,花影鋪地,卻是深夜時分。 他心頭一喜:「黑夜中闖出皇宮,那是容易得多了。」提著兩團冰塊,奔向牆邊,提氣一躍,突然間身子冉冉向上升去,高過牆頭丈余,升勢兀自不止。虛竹不知自己體內的直氣竟有如許妙用,只怕越升越高,「啊」的一聲竟叫了出來。四名西夏國的御前護衛正在這一帶宮牆外巡查,聽到人聲,一齊奔來察看,但見兩塊大水晶夾著一團灰影越牆而出,實不知是什麼怪物。四人驚得呆了,張大了口合不攏來,只見三個怪物一晃之間,沒入了宮牆外的樹林。四人吆喝著追去,哪裡還有蹤影?四人疑神疑鬼,爭執不休,有的說是山怪,有的說是花妖。 虛竹一出皇宮,放步而行,腳下走的都是青石板大路,兩旁密密層層的儘是人家屋宇。他不敢停留,只是向西疾沖。奔了一會,到了城牆腳下,他又是一提氣便上了城頭,翻城而過,城頭上守卒無甚武功,只是眼睛一花,什麼東西也沒看清。虛竹直奔到離城十餘里,再無一所房屋的荒郊,才停了腳步,將兩團冰塊放下,心道:「須得儘早除去她二人身外的冰塊。」尋到一處小溪,便將兩團冰塊浸在溪水之中。月光下見童姥的口鼻露在冰塊之外,只是雙目緊閉,也不知她是死是活。眼見兩塊團冰上的碎冰一片片隨水流開,虛竹又抓又剝,將二人身外的堅冰除去,然後將二人從溪水中提出,摸一摸各人額頭,居然各有微溫,當下將二人遠遠放開,生怕她們醒轉後又再廝拼。忙了半日,天色漸明,待得東方朝陽升起,樹頂雀鳥喧噪,只聽得北邊樹下的童姥「咦」的一聲,南邊樹下李秋水「啊」的一聲,兩人竟然同時醒了過來。
虛竹大喜,一躍而起,站在兩人中間,連連合什行禮,說道:「師伯、師叔,咱們三人死裡逃生,這一場架,可再也不能打了!」童姥道:「不行,賤人不死,豈能罷手?」李秋水道:「仇深似海,不死不休。」 虛竹聽二人言語之中,仍足充滿了怨毒之意,不由得大驚失色,雙手亂搖,說道:「你們兩位若生死相拼,我可……我可……」只見李秋水伸手在地下一撐,便欲縱身向童姥撲來,童姥雙手一圈,凝力待擊。哪知李秋水剛伸腰站起,便「啊」的一聲,重行軟倒;童姥雙臂說什麼也圈不成一個圓圈,倚在樹上只是喘氣。要知道二人雖是身負絕世神功,但適才這一場拚鬥,已將真氣內力都傳到虛竹身上,自身所余只是聊足茍延殘喘而已,這時雖想鼓勇再斗,卻是有心無力,要知童姥今年已九十六歲,李秋水亦已八十餘歲,同負重傷,實巳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虛竹見二人無力搏鬥,心下大喜,道:「這樣才好,兩位且歇一歇,我去找些食物來給兩位吃。」只見童姥和李秋水各自盤膝而坐,手心腳心均翻著向天,姿式竟是一模一樣,知道這兩個同門師姊妹正在全力運功,只要誰先能凝聚一些力氣,先發一擊,對手絕無抗拒的餘地。這麼一來,虛竹卻又不敢離開,生怕自己一轉身,回來時兩人中便有一個已然屍橫就地。他瞧瞧童姥,又瞧瞧李秋水,但見二人都是皺紋滿臉,形容枯槁,心道:「二人都是這麼一大把年紀,竟然還是如此看不開,火氣都這麼大。」這時日光漸暖,虛竹抖了抖衣衫,啪的一聲,一物掉在地下,卻是無崖子所給他的那幅圖畫。這軸畫乃是絹畫,浸濕之後,並未破損,但畫上丹青,卻頗有些模糊了。虛竹將畫攤在石上,就日而曬。李秋水聽到聲音,微微睜目,見到那幅畫,尖聲叫道:「拿來給我看,我才不信師哥會畫這賤婢的畫像。」童姥也叫道:「別給她看!我要親手炮製她。若是氣死了這小賤人,豈不便宜了她?」李秋水哈哈一笑,道:「我不要看了!你怕我看畫,足見畫中人並不是你。師哥丹青妙筆,豈能圖傳你這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侏儒?他又不是畫鍾馗來捉鬼,畫你幹什麼?」
童姥一生最傷心之事,就是練功失慎,以致永不長大,成為侏儒。此事也可說是李秋水當年種下的禍胎,當童姥練功正在要緊關頭之時,李秋水大叫一聲,令她走火,真氣走入岔道,從此再也難以復原。這時聽她又提起自己的生平恨事,以自己形體上的缺陷加以嘲笑,不由得怒氣填膺,叫道:「賊賤人,我……我……我……」李秋水冷冷的道:「你怎樣?」童姥道:「總算你這賊賤人運氣好,趕著在我練成『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之前尋到了我。若是再遲一天,哼哼,只要再遲得一天,你在我手下,就夠你受了。」李秋水道:「你練你的功夫,難道我這幾十年是白過的麼?我跟你說,三百六十面青銅鏡上所載的『天鑒神功』,小妹是揣摩出來了。就算你練成了鬼功夫,我的『天鑒神功』難道敵不住你?」童姥怔了一怔,道:「『天鑒神功』給你揣摩出來了?我不信,胡說八道,瞎吹法螺。」李秋水哼了一聲,道:「誰要你相信。只可惜……我……我……中了你的奸計,否則叫你見識見識『天鑒神功』的厲害。」童姥道:「就算你揣摩到了『天鑒神功』的訣竅,又豈能擋我『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的一擊?我單是一招『拈花微笑』,你就萬萬化解不了。」李秋水道:「誰知道你的『拈花微笑』是什麼鬼門道!矮冬瓜拈花微笑,醜人多作怪,再美也不到哪裡去。」童姥大怒,掙扎著站起來要施展這招『拈花微笑」的殺手,可是說什麼也站不起來,無可奈何之下,向虛竹道:「你過來。」虛竹走近身去,道:「師伯有何吩咐?」童姥道:「我把這一招教你,你去打這賤人,瞧她如何抵擋。」虛竹搖頭道:「我是兩不相助,不能去打師叔。」童姥更是仇怒,道:「好,你不用真的打她,只須演個姿式給她瞧瞧。」 虛竹見二人劍拔弩張,只要稍有力氣,便會撲上去廝打,二人若是再打成一團,那是非分生死不可了,聽童姥說只是要他演一個姿式給李秋水瞧瞧,那倒是不會有什麼損傷之事,便道:「很好,請師伯指教。」童姥道:「你附耳過來,別讓這賤人學去了訣竅。」李秋水道:「呸!你這點微末道行,難道我還希罕?」虛竹向李秋水望了一眼,臉有歉然之意,便俯耳到童姥口邊。童姥將這招「拈花微笑」詳加解釋,教他如何運氣,如何發力。這三個月來,虛竹曾受過童姥不少指教,自上樹飛躍、投擲松球、拍人穴道,以至「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上乘功夫,可說武學上已極有根基,這一招「拈花微笑」經她一說,便已領會,再問了幾處疑難,心中默想一遍,走到李秋水身前,說道:「師叔,師伯命我演一招功夫,請你老人家指點。」
李秋水臉上變色,心想:「小和尚一直和這矮冬瓜在一起,自然是她的心腹,何況她有鐵指環在手,掌門人的號令,小和尚不敢不聽。看來今日我大限已到,小和尚是要向我下毒手了。」但見虛竹左手一舉,大拇指和食指作虛拈花技之狀,臉上現出溫和可親的笑容,右手緩緩抬起,兩根手指輕輕一彈,似在彈去花朵上的露珠,卻聽得嗤的一聲輕響,一丈外的一株大松樹幹出現了一個小孔。李秋水心中一驚:「好厲害的指力!」童姥罵道:「笨蛋!為什麼有聲音?內力運得不純,知不知?」虛竹道:「是!」依樣又試一次,手勢更加柔和圓熱,那松樹上又出現一孔,聲音卻是細微得多,幾不可聞。童姥哼了一聲,道:「還是有聲音!不過運功的法門是對了!賊賤人,這一招若是由我來發,是半點聲音也沒有的,你擋得了麼?」李秋水見虛竹兩指都彈向松樹,才知他確無加害自己之意,登時放心。她和童姥鬥了一生,如何肯輸這口氣?說道:「賢侄,你尊姓大名,我還沒請教。」虛竹聽她言語甚是有禮,忙道:「不敢,我本是在少林寺出家的和尚,法名叫做虛竹,只恨自己不肖,犯了清規戒律,這和尚是做不成了。我……我自幼沒有父母,也不知自己俗家的姓名。」言下黯然。 李秋水點點頭,道:「賢侄,那也不必難過,禪家言道心即是佛,做不做和尚也無多大分別,只要多行善事,俗家居士一樣能修成正果。你既入本門,你師父道號無崖子,你就叫做『虛竹子』吧!」虛竹做不成和尚,僧不僧,俗不俗,本來大是彷徨,聽李秋水這麼一開導,心中登時有了歸宿,不禁大喜,合什道:「多謝師叔,多謝師叔!我……我感激不盡。」李秋水是西夏國的皇太妃,武功既高,位望又尊,哪把旁人瞧在眼內?何況她向來是個陰險忌刻之人,此番所以對虛竹如此客氣,全因自己武功己失,生怕虛竹對自己乘危下手,是以用言語籠絡於他,見虛竹喜形於色,其意甚誠,又道:「賢侄,你為人甚好,我一見你便很歡喜,定有大大的好處給你。」 童姥怒罵:「放屁,放屁!小和尚,別聽這賤人的花言巧語。這賤人從來只喜歡英俊風流的美少年,你這副尊容,她本來一見便生氣,決不肯跟你多一句話,說什麼『我一見你便很歡喜』,真是漫天大謊。賊賤人,你擋不住我這招『拈花微笑』,乘早認輸。向小和尚勾勾搭搭,又有何用?」她生就一副霹靂火爆的脾氣,雖在重傷之餘,仍不稍減。李秋水冷笑道:「『拈花微笑』這個名稱倒是不錯,我道既安了這麼個好名字,必有了不起的氣候,哪知竟是如此平庸,豈不笑歪旁人嘴巴?我只須施展『天鑒神功』中的『凌波微步』,輕輕巧巧的便將你這一指避開了。」童姥一怔,道:「你會凌波微步?嘿嘿,胡吹大氣,誰能相信了?」
李秋水向虛竹道道:「賢侄,我這凌波微步,是一種巧妙無比的步法,你學會之後,不論遇到任何強敵,都能輕易避開。」虛竹大喜,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生平不喜傷人,若能避開對方,不和他動手,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李秋水微笑道:「賢侄心地甚好,將來必定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虛竹聽她如此稱讚自己,不由得脹紅了險,甚是忸怩。童姥罵道:「不要臉!除了拍馬屁,你還有別的本事沒有?」李秋水不去理她,續向虛竹道:「這凌波微步,乃從易經的六十四卦中變化出來,你學過易經沒有?」易經是儒家的典籍,道家倒也學者甚眾,佛家卻是不學的。虛竹搖了搖頭,道:「沒有。」李秋水道:「那也不打緊,日後我再慢慢教你。今日我先教你一步,從『同人』到『歸妹』的步法。」於是拔下頭上的珠釵在地下慢慢畫了個圖樣,教虛竹依圖而行。雖然說是一步,但身子左斜右擺,腳步似後實前,卻也十分繁複。童姥遠遠望見,透了口涼氣,心道:「這果然是『凌波微步』,居然給這賤人揣摩出來了。」她是個十分性急之人,叫道:「好,這一步算你走對了,避開我這招『拈花微笑』。但我一招既過第二招跟著來,那是一招『三龍四象』,威力無窮的招數,掌力中夾有金剛神指的指力,你又如何趨避?小和尚,快快,快過來,我教你這招『三龍四象』。」李秋水微笑道:「賢侄,你師伯叫你,你就去學吧,多學些武功,對你也大有好處。」當下虛竹走到童姥身前,又學了這一招「三龍四象」。這一招施展之時,果然是剛猛無儔,十指齊出,松樹上登時被指力刺出十個小孔,雙掌的掌力跟隨而至,啪的一響,一株松樹從中斷絕。虛竹沒料到這一招竟是如此厲害,不由得吃了一驚。李秋水道:「這一招掌力中挾有指力,施展時太過霸道,而且出手時沒有迴旋餘地,一打便取了敵人性命,要想饒他也是不成。」虛竹點點道:「正是。我也覺得這一招不大好。」童姥大怒,喝道:「臭和尚,你膽敢附和這賤人,說我的招數不好?」虛竹道:「不是不好,只是……只是太兇了一點。」童姥道:「對付壞人,當然越凶越好,趕盡殺絕才對,留什麼餘地?」李秋水道:「賢侄,我師姊向我施展這一招殺手,掌風指力籠罩十丈方圓,以凌波微步閃避雖然可以,但不免落了下風,勢必要給她連攻十餘招,無法還手。」童姥得意洋洋的道:「你知道就好。」李秋水道:「最好抵禦之法,是順著對方的掌力指力飄身後退,示人以弱,但當對方力道將消未消、將絕未絕之際,突然吐氣反擊,攻她個出其不意。」於是又傳了他一招。童姥待見虛竹演將出來,忍不住贊了一聲,道:「這一招虧你想得出,也可算是武學中古往今來的傑作了。」李秋水道:「不敢當,多謝姊姊謬讚,遇到姊姊出手指教,小妹不敢不盡全力。」童姥喝道:「你得意什麼?我這招後著你又化解得了麼?小和尚,快過來,演給她看,演給她看!」話休絮煩,師姊妹倆殫精竭慮,將生平絕學一招招的傳夾虛竹,務求折服對方。但二人同門學藝,後來各有際遇,武功上均有大成,一個修練「天上地下唯我獨尊功」,雖然功虧一簣,但種種功行門道,全已瞭然於胸;另一個將逍遙派武學最上層的「天鑒神功」學成。兩人在武學上都可說是登堂入室,蔚為一代宗匠,誰也勝不了誰,先前真的動手,不論武功、機智、經驗、體力,已是難分高下,此刻單比招數,更無法分出勝負。兩人所授的招數越來越難,好在虛竹體內已融合逍遙派三大高手的內力,氣隨意轉,不論多麼奇妙古怪的招數,他學會之後,都能正確無誤的搬演出來。
童姥和李秋水全力求勝,虛竹凝神學招,心無旁騖,竟然忘了饑渴,直到天色昏黑,虛竹所演的招數旁人再也無法瞧見,童李二人這才無可奈何的住口罷斗。虛竹彈石上天,打下十幾隻鳥雀,便在溪邊洗剝燒烤,三個人吃了一頓,又以雙手掬了溪水,分別給童李二人飲用。虛竹和尚自變成虛竹子之後,不忌輩腥。殺戒也不再守了。次晨一早,虛竹尚在睡夢之中,便給童姥大聲喝醒,說道有一記絕招,要他快快學了,好去考較李秋水。待得虛竹學會演出,李秋水一口氣應了三招,連消帶打,守中含攻,竟然也是妙著紛呈。如此日復一日,轉眼間竟過了二十餘天,童李二人傷勢難愈,每日竭盡心力的相鬥,雖不親自出手,但所耗精神卻也著實不少。眼看她二人臉色越來越是憔悴,說話之時,也是日益有氣無力,虛竹苦口相勸二人暫且罷斗,各自回家休養身體。但童李二人均知自己傷重難痊,若是分手,那是永無相見之日,非叫對方比自己先死不可。 二人相鬥之處,本離西夏國都城靈州不遠,只是縮在山坳中十分偏僻之地,居然並未給西夏國一品堂中諸高手發現。如此又斗數日,童李二人所出招數屢有重複,就是偶有巧妙新招,那也是苦思良久,方能使出。虛竹心想:「這般纏鬥,不知何日方了?說不得,我只好得罪師伯師叔,硬生生將她們拆開。我背李師叔遠遠走開,令她二人彼此不能見面,說話也彼此不能聽到;再回來負了童師伯他去。她們就是罵我,也只好如此了。」只是此刻他所學的巧妙奇幻招數,無慮數千,數月來浸潤於高深武學之中,已不由自主的生出極強的興趣來。童姥使出一招之後,他企盼知道李秋水如何對付,而在李秋水高招的進攻之下,又極想瞧瞧童姥怎生反擊。二人每一招都扣得極緊,竟令虛竹找不到餘暇來將二人分開,不免一日又一日的拖延下去。這日午後,童姥說了一招,沒解釋到一半,一口氣提不上來,險些便要昏暈過去。李秋水冷笑相嘲,道:「你認輸了吧?當真出手相鬥之際,哪有……哪有……哪有……」她連說了三個「哪有」,竟是連連咳嗽。便在這時,西南角上忽然傳來叮噹、叮噹,幾下清脆的駝鈴之聲。童姥一聽之下,突然精神大振,從懷中摸出一個黑色的短管,說道:「你將這管子彈上天去。」李秋水的咳嗽聲卻越來越急。虛竹不明其中原因,當即將那黑色小管扣在中指之上,向上一彈,只聽得一陣尖銳之極的哨聲,從那管中發了出來。這時虛竹的指力何等了得,那小管筆直的射上天去,沒入雲端,仍是嗚嗚嗚的響過不停。虛竹心中一驚,道:「不好,師伯這小管乃是信號,他是叫人來對付李師叔了。」當即奔到李秋水面前,俯身低聲說道:「師叔,師伯有幫手來啦,我背了你逃走。」 只見李秋水閉目垂頭,咳嗽也已停止,一動也不勁了。虛竹吃了一驚,伸手去探她鼻息時,竟然沒了呼吸。虛竹更是驚惶,叫道:「師叔,師叔!」輕輕推了推她肩頭,想推她醒轉,不料李秋水應手而倒,斜臥於地,卻是死了。童姥哈哈大笑,道:「好,好,好!小賤人嚇死了。哈哈,我大仇報了,賊賤人終於先我而死,哈哈,哈哈……」她激動之下,氣息難繼,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
但聽得嗚嗚之聲,自高而低,那黑色小管從雲端中掉了下來,虛竹伸手接住,正要去瞧瞧童姥,只聽得蹄聲急促,夾著叮噹、叮噹的鈴聲,數十匹駱駝自西南方急馳而至。虛竹回頭一望,但見駱駝背上所騎的都是女子,一色的淡綠衣衫,遠遠奔來,宛如一片綠雲,聽得幾個女子聲音叫道:「教主,屬下追隨來遲,罪該萬死。」 這數十騎駱駝奔馳近前,駝上女子遠遠見到童姥,便即躍下駱駝,在童姥面前拜伏在地。虛竹見這女子當先一人也是個老婦,已有五六十歲年紀,其餘的或長或少,四十餘歲以至十七八歲的都有,人人對童姥極是敬畏,俯伏在地,不敢仰視。童姥哼了一聲,怒道:「你們都當我已經死了,是不是?誰也沒有把我這老太婆放在心上了。沒人再來管束你們,大伙兒逍遙自在,無法無天了。」她說一句,那老婦在地下重重的磕一個頭,說道:「不敢。」童姥道:「什麼不敢?你們若是當真還想到姥姥,為什麼只來了這一點兒人手?」那老婦道:「啟稟教主,自從那晚教主離宮,屬下個個焦急得了不得……」童姥怒道:「放屁,放屁!」那老婦道:「是,是!」童姥更加惱怒,喝道:「你明知是放屁,怎地膽敢在我面前放屁?」那老婦不敢作聲,只有磕頭。虛竹尋思:「我少林寺方丈威重無比,但和童姥相比,怎及得上她威勢的十分之一?」童姥道:「你們焦急,那便如何?怎地不趕快下山尋我?」那老婦道:「是,是!屬下九天九部一商議,立即分頭下山,前來伺候敦主。屬下昊天部向東方恭迎教主大駕,其餘陽天部向東南方、赤天部向南方、朱天部向西南方、成天部向西方、幽天部向西北方、玄天部向北方、鸞天部向東北方,鈞天部則把守本宮。屬下無能,追隨來遲,該死,該死!」說著連連磕頭。
童姥道:「你們個個衣衫破爛,這四個多月中,路上想來也吃了點兒苦頭。」那老婦聽得童姥話中微有獎飾之意,臉上不禁露出喜色,道:「若得為教主盡力,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些少微勞,原是屬下該盡的本份。」童姥道:「我練功未成,猝逢強敵,給賊賤人削去了一條腿,險些性命不保,幸得我師侄虛竹子相救,這中間的艱危,實是一言難盡。」一眾青衫女子一齊轉過身來,向虛竹叩謝,說道:「先生大恩大德,賤妾等雖然粉身碎骨,亦是難報於萬一。」突然之間有這許多女人一齊向他磕頭,虛竹不由得手足無措,連說:「不敢當,不敢當!」忙也跪下來還禮。童姥喝道:「虛竹站起!她們都是我的奴婢,你怎可自失身份?」虛竹又說了幾句「不敢當」,這才站起。童姥除下手指上的鐵指環,向虛竹擲來,虛竹雙手一合,接在手中。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掌門,我又已將生死符、天山折梅手、天山六陽掌等一干功夫傳你,從今日起你便是飄渺峰靈鷲宮的主人,靈鷲宮九天九部的奴婢,生死一如你的喜歡。」虛竹大驚,道:「師伯,師伯,這個萬萬不可。」童姥怒道:「什麼萬萬不可。這九天九部的奴婢辦事不力,沒能及早迎駕,累得我屈身布袋,竟受烏老大這種狗賊的虐待侮辱,最後仍是不免斷腿喪命……」
那些女子嚇得全身發抖,求道:「奴僕等該死,教主開恩。」童姥向虛竹道:「這昊天部諸婢,總算找到了找,罪責可以輕一些,其餘八郎的一眾奴婢,斷手斷腿,由你去處置吧。」那些女子叩首道:「多謝教主。」童姥喝道:「怎地不向新教主叩謝?」眾女忙又向虛竹叩謝。虛竹雙手亂搖,道:「罷了,罷了!我怎能做你們的主人?」童姥道:「我雖命在頃刻,但親眼見到賊賤人先我而死,生平武學,又得了個傳人,可說死也瞑目,你竟不肯答應麼?」虛竹道:「這個……我是不成的。」童姥哈哈一笑,道:「那個夢中姑娘,你想不想見?你答不答應我做靈鷲宮的主人?」虛竹一聽她提到「夢中姑娘」,全身為之一震,再也無法拒卻,只得紅著臉點了點頭,童姥笑道:「很好,很好,你將那幅圖畫拿來,讓我親手撕個稀爛,我再無掛心之事,便可指點你去尋那夢中姑娘的道路。」 虛竹心想李秋水已死,這畫已無用處,既然童姥要撕爛了泄憤,且也由她,於是將那幅圖畫取了過來。童姥伸手拿過,就著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聲,臉上現出又驚又喜的神色,再一審視,突然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兩行眼淚從頰上滾滾而落,頭頸一軟,腦袋垂下,就此無聲無息。虛竹一驚,伸手去扶時,只覺她全身骨骼如綿,縮成一團,竟是死了,靈鷲宮昊天部一眾青衫女子圍將上來,哭聲大振,甚是真切,原來這些女子每一個都是在艱難困危之極的境遇中,由童姥出手救出,童姥御下雖嚴,但人人感激她的恩德。 虛竹想起四個多月中和童姥寸步不離,蒙她傳授了不少武功,同時察覺她雖然脾氣乖戾,對待自己可說甚好,此刻見她一笑身亡,心中難過,也伏地哭了起來。忽聽得背後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嘿嘿,姊姊,終究是你先死一步,到底是我勝了,還是我勝了!」虛竹聽得是李秋水的聲音,大吃一驚,心想怎地死人又復活了?一躍而起,轉過身來,只見李秋水身子已然坐直,背靠樹上,說道:「賢侄,你把那幅畫拿過來給我瞧瞧,為什麼姊姊又哭又笑,啼笑皆非的西去?」虛竹輕輕扳開童姥的手指,將那幅畫拿了出來,一瞥之下,見那畫上仍是那個宮裝美女,面貌就和王玉燕一般無異,只是水浸之後又再曬乾,筆劃有許多地方模糊了,他走向李秋水,將那畫交了給她,李秋水接過畫來,淡淡一笑,道:「你們教主和我苦拼數十日,終於不敵,你們這些螢燭之光,也敢和日月相爭麼?」虛竹一回頭,只見一眾青衫女手按劍柄,神色極是悲憤,顯然是要一擁而上,殺李秋水而為童姥報仇,只是未得新主人的號令,不敢貿然動手。 虛竹泣道:「師叔,你,你……」李秋水道:「你師伯武功是很好的,就是有時候不大精細。她救兵一到,我哪裡還有抵禦的餘地,自然只好詐死。嘿嘿,終於是她先我而死。她全身骨碎筋斷,吐氣散功,這種死法,卻是假裝不來的。」虛竹道:「在那冰窯中惡鬥之時,師伯也曾假死,騙過了師叔一次,大家扯直,可說是不分高下。」李秋水嘆了口氣,道:「在你心中,總是偏向你師伯一些。」一面說,一面將那畫展開來,一瞥之下,險上神色便即大變,雙手不住發抖,連得那畫也是簌簌顫動,低聲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她雖然發笑,但笑聲之中,充滿了愁苦傷痛。虛竹情不自禁的為她難過,道:「師叔,那是怎麼了?」心下尋思:「一個說『不是她』,一個說『是她』,卻不知到底是誰?」李秋水向畫中的美女凝神良久,道:「你看,這人嘴角也有個酒窩,右眼旁有顆黑痣,是不是?」虛竹看了看畫中美女,點頭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
虛竹更是奇怪,道:「是你的小妹子?」李秋水道:「我小妹子容貌和我十分相似的,只是她有酒窩,我沒有;她右眼旁有顆小小黑痣,我也沒有。」虛竹「嗯」了一聲。李秋水又道:「師姊本來說道:師哥替她繪了一幅畫像,朝夕不離,我早就不信,卻……卻……卻料不到竟是小妹。到……到底……這幅畫是怎麼來的?」虛竹當下將無崖子如何臨死時將這幅畫交了給自己,如何命自己到天山來尋人傳授武藝,童姥見了這畫後如何發怒等情,一一說了。 李秋水長長嘆了口氣,道:「姊姊初見此畫,只道畫中人是我,一來相貌甚像,二來師哥一直和我很好,何況……何況姊姊和我相爭之時,小妹子還只十九歲,她又不會絲毫武功,姊姊說什麼也不會疑心到是她,全沒留心到畫中人的酒窩和黑痣。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2]
創作背景
《天龍八部》從1963年開始創作,歷時4年完成(部分內容曾由倪匡代筆撰寫)。故事背景設定在宋哲宗時期。金庸在《天龍八部》書前「釋名」部分中說:「本書故事發生於北宋哲宗元祐、紹聖年間,公元1094年前後。」書中對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進行了杜撰和改造。在創作《天龍八部》時,金庸對民族矛盾及民族國家之間的衝突,有了新的思想認識和新的處理方式,即不再局限於狹隘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而是升華至中華民族的整體利益的考慮,更多的傾向於和平主義和民族的和睦與團結,從而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矛盾,對戰爭與和平有了嶄新的思考。
作者簡介
金庸,男,生於中國 浙江省 海寧縣 袁花鎮。1929年5月入讀家鄉海寧縣袁花鎮小學,先就讀於浙江省嘉興市第一中學(嘉興一中),為寫諷刺訓導主任的文章被開除,轉學去了衢州。1942年自浙江省衢州中學畢業,1944年考入中央政治大學外交系,1946年赴上海東吳法學院修習國際法課程。 1948年,畢業於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並被調往《大公報》香港分社 。1952年調入《新晚報》編輯副刊,並寫出《絕代佳人》《蘭花花》等電影劇本。 自1955年的《書劍恩仇錄》開始至1972年的《鹿鼎記》正式封筆,他共創作了十五部長、中、短篇小說。其作品內容豐富,情節跌宕起伏,有豪俠氣概,有兒女柔腸,有奇招異法,凡此種種,引人入勝。曾被多次拍攝、製作成影視作品、電腦遊戲,對當代青年的影響極其廣泛。他也曾以林歡作筆名,為長城電影公司編寫劇本,更曾合作導演過兩部電影,也曾以姚馥蘭為筆名撰寫電影評論。
早年在香港 《大公報》、《新晚報》和長城電影公司任職。後創辦香港《明報》、新加坡《新明日報》和馬來西亞《新明日報》等,形成《明報》集團公司。查良鏞先生五十年代中期起應報社之約,開始寫作連載性的武俠小說。到七十年代初寫完《鹿鼎記》而封筆,共完成了十五部。他曾用其中十四部書名的第一個字串在一起,編成「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對聯。 他的小說既繼承了傳統白話小說的語言風格,又對舊式武俠小說從思想內容到藝術手法作了全面的革新。這些作品以古代生活為題材,卻體現出現代精神,同時富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因而贏得億萬讀者的喜愛,達到雅俗共賞的境界。金庸不僅是傑出的小說大師,同時又是一位出色的社評家。他寫有近兩萬篇社評、短評,切中時弊,筆鋒雄健犀利,產生了很大影響,曾被人讚譽為「亞洲第一社評家」。當代武俠小說作家、新聞學家、企業家、政治評論家、社會活動家,被譽為「香港四大才子」之一,與古龍、梁羽生、溫瑞安並稱為中國武俠小說四大宗師。
1985年起,歷任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委員、政治體制小組負責人之一,基本法諮詢委員會執行委員會委員,以及香港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委員。1994年,受聘北京大學名譽教授 。2000年,獲得大紫荊勳章。2007年,出任香港中文大學文學院榮譽教授 。2009年9月,被聘為中國作協第七屆全國委員會名譽副主席 ;同年榮獲2008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 。2010年,獲得劍橋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2018年10月30日,在中國香港逝世,享年94歲。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