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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留影(王長英)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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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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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留影》中國當代作家王長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天堂留影

一    這天下午,福貴從廢品收購站蹬着三輪車往天堂返。天色灰濛濛的,街上路燈亮得早,酷似一排瞌睡人的眼;車流正稠,像網着的魚來回躥。今天比往常有些累,背心幾度被汗水濕透又被體溫溫干,不過心裡很充實。賣了幾趟廢紙,收入竟有150多元,這怕是收破爛以來最多的一天。榆樹街的十多戶的居民搬遷,把所有的廢紙都給了他,且不收他一分錢。

從收購站往天堂返有二三里路。正值初春,天黑得快,路燈變成一盆盆火。迎面車燈晃得兩眼時不時眯縫或是得用手去遮擋。

正走着半截,右腳猛然蹬空,三輪車的鏈條滑下來。福貴扭動車把靠慣性拐到路邊,借着燈光正彎腰細瞅是哪兒壞了,忽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大伯,快到那邊去看看,有個啞巴被人圍着…… 

福貴一扭頭,是撿破爛的大器,他身邊停着自己的三輪車,指指華聯超市前的大槐樹下。

福貴與大器朝那兒走去。稀疏的人圈裡不時傳來鬨笑聲,呼地朝後退,繼而又湧上去。

快到跟前才看清一個快五十多歲的女人,身穿藍底白花衣服,豇豆色褲子,坐在台階上,驚恐的目光掃視着四周。 有人問,你是哪裡人?為啥不回家?

女人不作聲,在臉前擺擺手。

人們交換着目光:就是個啞吧—

你看,這麼精幹個人,咋不回家?跟老公生氣了?

唉!甚事也有哩,這麼晚了……可憐見的。

有不少人繼續上前打聽,女人挪到台階另一邊。圍觀的人開始散去。

不一會,一輛摩托車停在路的另一邊,騎車人走過來,上前拉她:走吧,跟我走!

女人一抖肩膀,甩開男人手。

男人回頭,手背朝未走的圍觀者甩甩:看什麼看?有啥看頭?去去去!她是俺表姐!說完,盯着人們慢慢離開。 福貴覺得那人面孔有些熟,一時想不起來。

見女人有人叫,圍看的人陸續散去。

福貴在一邊站着,大器捅一下福貴低聲說:是二混!

噢!福貴省悟似地一怔:我說咋這麼眼熟。

大器低聲說,我看不像他表姐。

福貴點點頭,對!再看看,不能讓二混使壞!  

路燈照不到廣場這邊,有建築物遮擋,加上槐樹的陰影,光線朦朧。

見人們散去,二混從不遠處的摩托車後架上取出一個塑料包,靠近啞叭,遞過袋子。女人接過卻扔向一邊,塑料包折了幾個跟頭,滾到了離福貴不遠處。那是一個大麵包。二混撿起,又走過去……

福貴判斷二混是在說謊!表姐還用麵包哄?二混要打啞叭的壞主意!不能讓他得手!

啞叭沒接二混麵包,扭身朝這邊走來,猛然躲到福貴身後。二混跟過來,認出了福貴與大器。眉頭一聚,上前撕扯啞叭;啞叭扯着福貴的衣服躲閃着,像玩老鷹逮雞。

二混撕扯福貴:他是俺表姐,你放開她。

福貴笑笑:指着二混,回頭對啞叭說,你認識他?

啞叭撥郞鼓一般搖頭,並朝二混唾了一口。

福貴說,你說假話!

二混皺着眉頭,顯得無奈:老頭,憋躁得不行了?要搶我嘴裡的食?二混果然原形畢露。

福貴說,二混呀,你可不能做缺德事?她是個啞吧,黑天半夜的,本來就遇上難,家裡不定急成啥樣哩!不能害爆她,你我把她送公安局去吧!

二混臉上閃過猥褻的笑容:沒你事,趕緊走開!他上前拉了啞吧就走,啞吧蹲身後仰掙扎着,求救的眼神粘着福貴。

福貴的心被啞叭的目光蟄了一下。

他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勁,撲上前硬是拽開二混的手:求你放了她,想做那事,興隆街有的是,我給你錢……二混一聽,臉上漾起笑:我要的就是她!

福貴突然湧上一股子氣:我不信這事沒人管,大器,快報警!

一旁的大器從手裡掏出手機捂到耳朵上說,前頭有警察!

一聽這話,二混的手鬆了:扭頭瞪着大器:你敢?!

啞叭趁機跑回到了福貴這邊。

大器把手機裝回到衣袋。他躲開二混。

二混也認出了大器。好你小圪騷!欠揍?!

福貴扯住二混,放了她,還報什麼警?你拉走她,該報還要報。

大器拿的手插入褲袋。

二混口氣軟下來:看來,你倆成心給我過不去?

福貴說,人不是牲畜,放了她,積積德。

二混見硬的不行,就來了最後一招:那好,你出錢吧!他以為福貴捨不得錢。

福貴從衣袋掏出一沓零錢:挑一張五十遞給二混。二混說,不行,得再加五十!

福貴說,你是非逼我去報警?他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狠勁把三十元零錢塞給二混:十塊錢一炮,夠你打一晚上……

二混悻悻地說,哼!好你個老頭,等着吧你……

福貴沒回話,拉了啞叭朝路旁的三輪車跟前走,大器在一旁跟着。        二      福貴上好鏈條把三輪後推到路上,大器推着自己的車跟在後頭。福貴讓啞叭上車:送你到公安局吧。

啞叭看看福貴,又看看大器,不動。

大器也指指車:上車吧,送你到公安局!

啞吧張着嘴比劃着,不肯上車。福貴問:不去?你到哪住?

啞吧似乎沒聽懂他的話,還站着不動。大器用手在頭上比劃一個大帽,然後再合掌貼到腮上,朝一邊側愣— 啞叭這才明白,坐上了福貴的車。大器跟在後頭,拐向右邊的路:城關鎮派出所要近些。

大約二十分鐘,到了派出所。人早下班了。看門老頭問,他是你倆的什麼人?這兒還從未收留過女人。撓着頭想了半天:總不能讓她跟我睡一個屋吧?!

福貴笑笑,這裡就沒個空屋?但凡找個地方讓她住一夜也行,明天再幫她聯繫家人。

老人來到走廊,指着靠牆的條椅說,要不,先在這裡將就一夜,明天再想辦法。

啞叭一看空蕩蕩的走廊,左右都通着,驚恐地擺手搖頭,嗚嗚嗚地叫着,掉頭就朝外走。福貴急了,上前一把拉住她,你、你咋個不聽勸,怕你受害,才領你到這裡來,快回來!

大器說:啞吧呀,為救你大伯花了八十塊呢!唉!早知這樣,還不如用那錢租個旅店呢!

福貴問啞叭:有沒有身份證?

大器用兩手拇指食指比劃出一個方框,啞叭好一會才明白意思,繼而搖搖頭。

啞吧突然嗚嗚嗚地哭了,邊哭邊朝外跑,福貴拉住她:你、你不用怕,這、這裡是派出所,明天幫你尋找家人……聽我話,今晚就在這裡住下!

啞吧掙脫福貴手,朝街上跑,邊跑邊抹着淚。

福貴哪裡能攆得上,他心緊起來,怕啞叭撞上汽車。趕緊回到前門叫了大器,蹬了三輪朝了啞吧跑的方向追。 還好,啞吧只在路邊人行道快走着,速度慢下來;後來倚着路旁一棵樹,仍然抹着淚。 福貴見不得人流淚,尤其見不得女人與孩子流淚,心像被開水澆過。

福貴把車靠到路邊,大器在後頭,倆人一起走向啞叭。

啞吧看到他倆後,蹭着樹坐到地上,下巴抵着胸脯。

福貴換口氣問,你跑啥?你不怕歹人害爆你?

啞吧喘着氣,抹把淚,又朝後攏攏頭髮,下巴抵在前胸,兩肩隨着呼吸一聳一聳,喘了一會氣後伸出食指指指嘴。 福貴的心猛然澆過一股開水。她是餓了!啞叭不定餓了多長時間,剛才不吃二混的麵包,要忍着多大的誘惑呀…… 福貴歉意地笑笑:你咋不早……比劃?全怨我!死腦子,只顧找住處……起來,走,咱去吃飯啊!他扶起了啞叭,像扶着自己的孩子,啞叭兩眼與鼻樑那兒太像一個人……扯起福貴刻骨的疼痛……他指指自己的嘴:走,先去吃飯!

在臨街的一家飯店,福貴要了三大碗麵條,又加了六個肉包。平時福貴可從來不上飯店。啞吧吃了三個包子,一碗麵。引來了服務員驚訝的目光。福貴對他們說,她是俺妹子。

吃過飯,啞吧神色平靜多了,面色不再那麼蒼白。

大器要結帳,被福貴擋住了:我算!大器硬不過福貴。

啞叭盯着,便低下了頭。

出了飯店大器說,大伯,再送她到派出所,她該不跑了吧?

福貴試探性地對啞吧指指剛才的方向,學着大器比劃:兩手合一貼了腮邊作睡覺狀。啞吧搖搖頭。

福貴為難了,不去那兒,今晚你住哪?

啞吧指指福貴,然後指指自己;意思是說,你到哪裡,我就在哪裡。

福貴想:她是被嚇怕了!對大器說,這樣吧,讓她住我那兒;我隨便找個地方,熬一晚;天也不太涼!明天再送她到派出所。

大器說,大伯,她住你那兒,有肉肉看着沒事;你到我家去住。

福貴說,到了天堂再看她願意不願意。      三      天堂是福貴在城裡的「家」,地點在水利橋下的橋孔。大橋南北向,文革前就有,原來橋不寬。前幾年新來的縣長,在大規模改造縣城的同時,為改變縣城只有南北方向一條路的現狀,開通了縣城東西方向的道路,將水利橋加寬了一倍,橋孔跟着加寬。大橋所在的位置稱得上縣城美景:橋面對新近改造過的南河:原來的絹絹細流經過階梯式的橡皮壩阻攔、聚集,荒涼的河床變成了六七十米寬的水面。沿着縣城東面一千多米長,碧波蕩漾,如同江南。橋東新修柏溪濕地公園,樹叢中的雕塑亭閣石橋觀景台一應俱全;毗鄰公園是縣城最大的小區—城東家園。橋的西面緊鄰樂民公園;橋孔兩側,綠樹掩映。松柏楊柳桃杏槐榆參差錯落,一畦畦的花草順着橋邊的不鏽鋼欄杆排列而去,橋墩邊石砌的台階伸至河床,一股小溪在離不遠處順着山坡流入河裡……為了不傷這裡的景致,橋加寬部分移到南面。當初有個修橋的員工有感這裡的景致,在橋孔一側的未凝固的水泥牆體上用手指頭按下了「天堂」二字。那字後來還有人用綠漆塗過。不過,天堂的第一個居住者可不是福貴。

那是在夏天的一個黃昏,福貴騎着行車往老家石峪村趕。走着半截天就下起雨來,且越下越大。福貴拐到水利橋下橋孔避雨。緊急中看到橋孔邊上還安着一個簡易門。他一推門,裡面響起一個聲音:坐吧!聲音雖小,把他嚇了一跳。定眼一看,橋孔一角躺着個人,仔細辨認才看清,他也是撿破爛的,福貴碰到過幾回。有一次,他用一個大包拉着破爛着在路上走,身子一躬一躬挺吃力,福貴幫他用車拉到收購站,沒想到他竟然在這裡住。老人躺在一個木架床上,臉煞白,喘着氣。他也認出了福貴,支撐着身子招呼他。

福貴問,你病了?

老人說,有些不舒服。他扶老人躺下,覺得他的手特別燙:你發燒了!這麼燙人,有藥沒? 老人搖搖頭:挺挺就過去了。

福貴看看外面,雨仍在下。他在這裡沒人照顧,再燒下去很危險!福貴說,不能這樣耗着,我給你買藥去!

福貴冒雨給老人買了藥,又給老人做了飯,在橋洞裡住了兩夜,直到看着他退了燒能出門才離開。

在聊天中他得知老人比他大五歲,老家是河北贊皇人,有三個兒子一個閨女。老伴去世多年,他跟着小兒子過。小兒子是一個建築包工隊的小頭頭,因突發車禍去世,欠了着村民三十多萬工錢。媳婦另嫁人帶走了家裡的積蓄。他把小兒子的房子賣掉還是沒還上欠款。他堅持兒子死了,老子也要還,便出來撿破爛。大、二兒子不讓他出來。他一人偷着跑出來,只給女兒聯繫。他住過磚窯,土洞,地窨……是前年才來到這裡。他說,我但凡活一天,就要幫着還錢。人就要講個良心。我家裡有低保,兒女們孝順,不能添斤添個量。前些時聽兒女說,錢快湊夠了。福貴被老頭感動了。

碰到老人後沒過一月,還是福貴路過水利橋時,聽到有人喚他,老人一身新打扮朝他招手,身旁站着一個年輕人。老人說,這是我外甥,接我回家的。說他在這兒等好半天了。我這「家」就留給你了,這是門上的鑰匙。不是你,也許我就死到這裡了。福貴推辭,外甥已經拉着老人坐上了出租車。

福貴打開天堂的門,裡面收拾整理得乾淨整潔:一個簡易床,木頭箱子,火爐、灶具小櫥櫃,炭塊,還有半袋麵粉,另一邊擋着的木板……自此以後,這裡便成了福貴除去冬天以外的家。      他帶着啞吧來到了天堂門口。肉肉擺着尾巴跑過來,嘴巴在福貴腿上拱着親熱,繼而沖了啞叭叫,啞叭嚇得往後退。

福貴叫一聲:肉肉,自己人,不要叫!

肉肉便壓低嗓門哼哼着,與一邊的大器親熱。

福貴開了門,因為不通電,從門後拿出手電,撳亮;側身讓啞吧往進走。

啞吧驚懼異樣的眼神跟着手電的光柱打量着屋裡,不過,她沒再跑,慢慢走了進去。

這裡挺乾淨,並不是她想像的樣子。

福貴說:歇着吧,在這裡將就一晚。這是鎖,從裡面鎖好,沒人敢進來,不要朝北面邊走,要掉下去的。然後指指肉肉,它守着你,沒事!說完,從柜子里取出一個饃,扔給了身邊的肉肉。

他摸摸肉肉的耳朵:去!到門外頭看好門。

肉肉看着福貴,不理解地叫幾聲,然後叼了饅頭,出了門。

福貴回頭叮囑啞吧:狗叫,你不要出來,手電放這裡。明天送你去公安局,幫你找家人!說完便走出來。

啞叭跟在後頭,愣着,眼神中露出不解的神色。她不知道福貴要到哪兒,一旁大器上前比劃着:先指指前面的路,又指指自己的胸脯:我與大伯到我家去-兩掌合一側頭貼腮。

啞叭點點頭,眼神中充滿感激。

肉肉看着福貴,不停地吠叫。福貴拍拍它的頭,指指啞叭,看好她啊!肉肉的叫聲低下來,搖着尾巴,跟着福貴走了幾步,然後返回臥在天堂門口。

福貴坐着大器三輪車朝陳家莊而去。      四      天陰着,月亮也被隔在雲層里,到陳家莊的路基本是緩下坡,用不着怎麼蹬,大器扶着車把便放慢速度:大伯,今天你花了近一百塊錢,我也得替你出一半,不是我叫你,你也不會……

福貴打斷大器的話:你看你大器,咱倆還說這外道話,不是你眼尖,今天晚上啞叭說不定要被二混算計了!遇上這事,能不管?大伯就這生性,見不得可憐人!多虧你帶了手機,要不二混肯定不鬆手!  

大器一聽撲吃一聲笑了:大伯,其實今天我沒帶手機,充電了忘帶。是聽你說報警,我才假裝掏手機,空手捂在耳朵上,心裡怦怦直跳,生怕二混看出來!

福貴說,你真行!不過,二混再凶也怕警察,真要使賴,我也不憷他。

說到這裡,福貴問大器,你還怕二混?

大器說,平時見面雖然少,可說不怕是假的!有時候夜裡作夢還被他手下的人圍着打。不過,在白天,有你,我膽就壯。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福貴蹬着三輪車,看到惠爾美超市前的空地圍着一群人,裡面夾雜着罵聲。他忍不住停了車朝跟前走去。遇到有人喝酒打群架,福貴不管。不過,兩種情況例外:一是不能看男人打女人,二是不能見大人打孩子。今天就是聽到裡面有個孩子似的聲音。走到跟前一看,果然見一男子揪着一個孩子在打;旁邊另一人也朝孩子身上踹。一輛三輪歪在一邊,一地散亂的包裝盒廢紙。那人邊打邊罵:那兒蹦出你這個小圪蚤(形容個子低)也不問問,這是誰的地盤?!敢來這兒占便宜,不給你劃個記號不長記性!

孩子背對着福貴哭着:俺不知道,俺以後不敢了—就是福貴剛才聽到的聲音。

福貴知道了,這孩子在別人的地盤撿廢紙,被逮住了。撿破爛也有潛規則。那些大型超市與商場,被拆開的包裝盒很多,有固定的人收取,外人不能插手。可也不能這麼打,他還是個孩子!?

大個子吼道:說得輕巧,把昨天的賣的錢交出來便繞你……

小個子從衣袋裡往出掏錢:昨天賣下不到二十塊錢。

一股不平之氣湧上來,福貴擠上前去:兩位兄弟,別打他了……他還是個孩子…… 沒想到倆人都笑了:你老糊塗了,看看他是不是孩子?

福貴扭過頭來一看,被打的人雖說個子只有一米五左右,看面容也有三十多了。福貴說,算我看走眼了。放過他吧,一行一道的。

小個子邊抹着臉上的淚指着地上的包裝紙解釋:俺不知道,這是剛剛撿的,還沒有賣,都還給你們…… 福貴說,看在我老頭的面上,放過他吧!

大個子說,看你面?要看我們的頭。說前便掏出手機。不一會,一個吊着個香煙,左邊額頭上有一片刀傷的人走過來。福貴知道他就是二混,是撿破爛行當里的一個小頭。

二混眯縫着眼着看看福貴:老頭,別管這事!他破了行規,我得讓他長記性。 福貴說,他不是故意的,放了他吧。

二混說,那好,交錢吧。大個子說:拿二百元走人!

小個子為難地說,俺沒有恁多錢。他從衣袋裡掏出所有的錢,連零錢算在內,不夠一百。

福貴從衣袋裡掏出一百,與小個子的錢合一起交給了大個子,拉了小個子走出人圈。

小個子抹着鼻孔里被打出的血,說謝謝大伯!邊收拾一旁的三輪車。福貴問,你是哪裡人?

陳家莊。

福貴問:叫甚?

小個子回答:梁大器,說完淚就又流出來。

福貴說,孩子,明天跟着大伯撿,沒人敢欺負你。

大器說,大伯,你哪住?明天俺把錢給你送去!

福貴說,不急,說着指指水利橋。

啊,大器一喜:因為他每天回村要路過那兒。

第二天一早,福貴剛吃了飯,大器就與一個快七十歲的老婆子—大器的嬸嬸來到了天堂。

老人很感激地對福貴說:不是你,你俺娃不定被打成啥樣哩。在老人斷斷續續的敘說中福貴才知道,大器生下後,個子一直長不高,只念了五年學,父母先後過世,兩個姐姐出嫁。姐夫不願意收養。遠房嬸嬸便把他當兒子來養。他個子不大,卻盡力幫着叔叔干農活。叔叔去世,大器除了作物口糧田,在家閒不住,便到縣城撿破爛。 大器嬸子對福貴說,讓大器認你師傅,提醒點撥着點他。福貴說,大妹子,你我都是這把年齡了,不要把我當外人,就當大器是我的侄子,你放心吧!

自那以後,福貴就與大器認識了。每天早晨大器騎着三輪路過水利橋就喊福貴,一起相跟着到城裡。兩人漸漸熟了,福貴把大器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福貴沒手機,就把孫子超超的手機號告訴了大器;他也記牢了大器的手機號;超超有電話就讓大器轉告他。給超超寄錢,也托靠大器。

超超在念大學,是福貴的孫子,卻不是親孫子。

福貴爺爺一輩子帶着福貴父親與兩個大伯拚命開荒,省吃儉用,臨死時把土地分給了三個兒子。大伯抽大煙輸掉了所有的土地,最後死在城裡的煙館,老婆孩子另嫁他人;二大伯賣掉土地,跑到省城當了閻錫山的士官,生死未卜;只有父親老老實實種着那十多畝地。土改開始,父親被劃成富農成份。文革中有一天晚上,把父親押上台,一陣口號聲響過,便要村民上台揭發。等了一會見沒人,紅衛兵們一涌而上便用皮帶抽。這時,突然一個人喊道:我來揭發!福貴一看,是趙大叔。他的成份是貧農,比父親小一兩歲。兒子是福貴的同班同學趙田保。福貴的心提起來,他要揭發父親什麼?只見他上台後,把父親扶到台的右邊,然後說,娃娃們,你們年齡小,不知道啥叫剝削,你們鬥爭的這個人,我最清楚。他的地是他爹開荒開出來留給他的。農忙時我給他家當過短工。他爹、他對當短工的可好着哩!吃飯先讓我們吃,我們吃稠,他們喝湯。夏天,給我們熬綠豆湯,自己卻喝白開水。我娘病了,借給我錢抓藥硬是把母親從閻王手奪回命來。你們說說,這能叫剝削壓迫?他是菩薩心腸!我一輩子記着。他這麼大歲數了,一回回斗他,他腰都不能動了。毛主席還說要文斗不要武鬥哩,再斗就斗我!不過,我可是貧農,鬥爭我就是斗貧農,毛主席說過,誰反對貧農就是反對革命!

這一說,台上的紅衛兵愣住了。趙大叔拉着父親就朝台下走。正在這時,一個紅衛兵大聲喊:他是貧農的叛徒!竟敢說階級敵人好話!不要聽他胡言亂語!跟着就上前揪斗福貴父親。趙大叔拼了全力去救,沒想到,父親被人推下台。

福貴父親折斷了腰椎,癱在床上。他知道這病看不好,只能拖累母親,便開始絕食。臨死時,拉着他與姐姐的手:俺孩們生錯人家了,你要好好孝順你娘……說完便咽了氣。父親去世後,那伙人開始斗娘,娘是小腳,也被叫着往凳子上站。趙大叔找到鄉里的一個親戚,以福貴娘家是貧農的理由才阻止了無休止批鬥。娘躲過了斗,卻又轉到了他身上,學校開批判會,也把他兩隻胳膊捆起來。有一回批鬥時,有人在他兩腿間套了繩子趁他不注意,一拉,仰面朝天就摔倒……每回挨斗回家,他總要在河邊洗掉血跡,不讓母親看到。趙大叔的兒子趙田保,悄悄為福貴提供信息,哪天挨斗,什麼時候要斗,就提前告訴他……文革沒結束,母親去世了。姐姐因成份嫁給了一個身有殘疾的懶漢,因沒生下孩子經常挨打,還受老人氣,跳了井。文革結束,福貴已經錯過找對象的年齡。摘掉富農分子的帽後五十歲那年,一個叫喜花的女人帶着五六歲的孩子來到他家。她不是別人,而是他的同學趙田保的妻子!她比福貴小三歲。田保在學大寨造地時被啞炮炸傷後離開人世,他兒子結婚好幾年沒有孩子,後來便抱養了超超。超超五歲時,田保兒子在一次礦難中死亡,媳婦留下超超另嫁他人。家裡僅剩下了奶奶與孫子兩人。福貴毫不猶豫地把兩人接到了家。

喜花可是個好老伴,溫柔體貼,針線活好。福貴把超超當作自己的親孫。那些年,福貴可着勁種莊稼賣糧供超超上學。超超爭氣,成績好,在班裡次次考第一。上高二時,老伴身子一天不如一天,可她還是硬支撐着身子跟着福貴忙裡忙外。福貴見她無緣無故經常捂着心口,要帶她去醫院看,她卻一拖再拖,瞞着福貴。臨死那天,似乎是有預感一樣,福貴為她做了麵條,一口口地餵她吃。她頭昏坐不住,福貴就把他扶在自己的臂腕里,像餵孩子一樣,吃完後,兩眼的目光戀戀的看着福貴:鼻樑與兩眼那裡顯得那麼溫柔動情:你不要動,再多扶我一會。她說,福貴,你看,田保來了,你快讓田保坐下。這下福貴慌了神,田保死了快二十年了呀,福貴說,你亂說什麼,這裡哪有田保?

她似乎沒聽到福貴的話,繼續說,田保,你坐下,你倆都在跟前。我……我告訴你,福貴跟你一樣待我好,待超超更好,她是咱的孫子,也是福貴的孫子,我,我跟你商量個事,我死了後守着你,超超的姓就跟了福貴,你看咋樣?我知道你肚量大,答應了!啊,你慢些走啊,我一會……福貴,你聽見了……田寶答應我了,超超雖是抱養的,你要把他當親孫子待。我、我這就要走了……

福貴的淚水撲簌簌掉下來,滴在了妻子臉上:喜花,你說些甚,你哪也不要去,咱的光景才開了頭呀,超超念書成績好……你不是說要等他考上大學嗎?喜花,你不要丟下我,你一早不是要我扶你到院裡看桃樹的麼?走,走,這就到院裡,福貴抱起了妻子,走出院。你看,這是你來的頭一年種下的,今年秋天就結桃了……你看這花好看不好看?

可福貴再也聽不到喜花的聲音,她偎在他懷裡,像睡着了一樣,嘴角留着平靜的笑容。

福貴沒有給超超改姓,依然姓趙。安葬了妻子,福貴開始到煤窯下炕,到村里修建隊裡當幫工,福貴的身子硬朗,他拼着命為超超讀書掙錢。念書的超超體貼心疼福貴。初中時放假或者星期天不是幫爺爺種地幹活,就是到磚廠背磚。上高中後就在城裡打工。超超果然爭氣,考上了重點大學。頭年的學費是縣裡支助,而後靠獎學金與勤工儉學。賣糧的錢遠遠不夠。福貴身子雖然硬朗,可重活畢竟干不動了。於是他便騎着自行車每天往返四十多里路到城裡撿破爛。除了冬天,乾脆在天堂住下,撿破爛給超超寄錢……轉眼超超也要大學畢業了,今年沒等到正月十五就提前回校了。超超說人才市場招聘,他要早點返校。福貴給他帶錢,超超說:爺爺,需要時,我會給你打電話。可直到眼下超超也沒有打過電話。快畢業了,不能讓超超在花錢上為難。

大器見福貴好長時間不吭聲,就問:大伯,想超超了吧?一會到了家,我就給超超打電話,你倆好好聊聊,是有好些時間沒來電話了。說不定超超有好消息告訴你哩!

福貴說,夜裡做夢都夢到他呢,醒來後盤算着該給他寄錢了。大器,看路吧,到了家再說。

大器嬸嬸見福貴來了,要忙着給做飯,兩人說已經吃過。就去燒開水。她聽了啞叭的事嘆惜一番,說咋不領回家裡來,到這兒來住些時辰該多好?

福貴說,大妹子,你別惦記,讓她來還不一定來,明天送她到公安局,這事,公家該有人管。

超超拿過手機給超超打電話,打了幾回都說是對方欠費。福貴的心就提起來。他掏出三百元遞給大器:明天你先給超超寄過去,我去送啞叭。            五   第二天一早,福貴早早起來就朝天堂返。天陰着,像是要下雨的樣子,望着縣城的方向,福貴的心有些不安,二混那狗日的也知道他在天堂住,會不會跟過來使壞?……不過,有肉肉在,量他也不敢……

天堂門口,肉肉朝他撒歡。一夜未見,它顯得特別親熱。嗓音哼哼着兩隻前腿趴着他的腿。福貴想啞叭還在睡覺,就在外面呆着,盤算做什麼飯,得讓她吃好!心裡就感嘆起來:她咋就走散了呢?是不是被人騙出來的?這麼大歲數,家裡的人不定急成啥樣哩!一想到這,福貴便直罵自己,剛才竟忘了讓大器給超超打電話時也捎帶說說這事,讓他也幫着找找。超超說過,上網的人多着哩,多張嘴就能多條線索。又一想,或許沒這麼複雜,現在通訊發達,啞叭兒女、親戚,都有電話,只要記住一個就行……

正這麼想着,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一扭頭,是啞吧在橋墩下走上來了。在清晨的霞光里,她仿佛變了一個人:頭髮不再散亂,梳得整整齊齊,眼裡放着光,那身藍底白花大襟衣服穿在身上顯得那麼協調合身,笑盈盈地兩眼看着福貴,用手作睡覺狀,然後顯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他問她,你上哪裡來?

她回頭指指伸向河邊的台階。兩手一捧朝臉上做出抹的動作。福貴才知道,她是拐到橋下面的河水裡洗臉去了。啊!女人就是女人,愛乾淨、整潔是天生的,就像自己的女人生前一樣。福貴的心勾起一陣疼痛。他打斷泛起的思緒:走,回屋裡做飯,吃了飯早點去公安局啊!

他一進門,屋內同樣收拾得乾乾淨淨。東西雖不多,可好像全部擦過灰塵;被子疊得齊齊整整,小凳子、小桌子,擺得端端正正;那火,也着得正旺。昨夜他還擔心忘記告訴她做火呢!

他覺得屋裡有了女人味了,久違的女人味。他從箱子裡的面袋裡往盆里挖面……卻被啞吧手攔住了:她自己拿過盆子盛了面,然後勺了水找到筷子和起了面。他顯得有些多餘了。很快面和好,開始擀;

不一會又熟了辣炒了稍。很快,香噴噴的面盛在大碗裡給福貴端在手上。

福貴吃了兩碗,有一股甜甜的溫柔滋漾上來,到後來竟然吃出淚。她愣了一下,指指福貴的眼,又指指辣,意思是:上多了?

福貴笑着搖搖頭;繼而點點頭:好吃,好吃,是我吃太快了。你也快吃!

她便笑笑,看一眼福貴繼續吃起來;福貴覺得她的目光拂來了一股股暖意。

啞吧很利索地洗了碗。福貴看看天色,到公安局還早,就比劃着問:你咋個來到這裡的?咋沒帶身份證?啞吧一聽,臉色便陰沉下來。嘆口氣,嗚里哇啦地說了一氣,福貴說,你是哪個省的人?去了公安局好幫你找,寫寫你的名字。福貴說着便用手做出寫字的樣子。

啞吧凝着眉想一會,指頭先放到小桌上,繼而在自己的腿上劃了幾下,然後在小桌上劃出「東山」兩個字。儘管福貴好一陣才認出來,可着實讓他興奮:這就好,這就好!山東?這麼遠咋個跑到這兒?山東哪個縣?想想再寫!

這下,啞吧再也寫不出來了,這讓福貴很失望。山東一個省,那麼多縣鄉鎮村,鐵路公路沿線城鎮那麼多,怎麼找呀?不過,到了公安局,人家會問清楚的。

收拾好天堂後,福貴蹬着三輪車,帶上啞叭早早地到了公安局。

昨天夜裡門房老人認出了他,很快叫來了幹警。其中一個是個女的,姓李。福貴把她在天堂寫出的山東兩個字告訴了李幹警。她拿來地圖,讓她指認,她卻依然搖搖頭。問她有沒有兒女,都在什麼單位上班,電話號碼記不記得?她的名字叫什麼。儘可能用手勢去問,可啞叭總是搖頭、擺手。一會便嗚嗚地哭了。

福貴趕緊去哄。

幹警們失望,福貴的心也懸起來。

李幹警給啞叭照了一個像。說是發到網上尋找。她問昨晚在哪兒住?

福貴便講了。

李幹警說,大叔,你心真好。我來安排她。吃呀住的你就別惦記了,你去忙吧!

福貴說,有你們看着,我放心了。說完就跟啞叭打招呼往外走。

不想,啞吧跟了福貴出來。

福貴指指小李,有警察管你了,你回去吧!比住我那兒安全!

啞吧便對着幹警伊伊呀呀地比划起來。先是用兩手做出點票的樣子,又比劃着指頭。從口袋裡掏着,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把福貴與小李幹警弄懵了。

小李問啞叭:有人拿了你的錢?

啞吧很着急地搖搖頭,又擺擺手。

那你比劃的是什麼意思?

啞吧還是用手點錢,又在福貴口袋裡作出掏錢的樣子。然後指指自己的胸口,繼而用手指朝嘴裡撥拉着,又從衣袋裡掏錢的樣子。

小李笑了:指指福貴:他為你花了錢?

啞叭點點頭。

福貴笑了:你看你這人也真較真,吃了頓飯還惦着還錢!

小李說,你是想還大叔的錢?

啞叭點點頭。她拽出自己的衣兜,抖一抖,空的。

小李笑了。比劃着說:大嬸,你不用惦記,等你找到家人後,這錢再一併還,好嗎?

啞吧表情還是顯得很着急。

福貴問:李幹警,我走了,她安頓下來告訴我一聲。

李幹警說,告訴我你手機號。

福貴笑笑說,俺沒手機。想了想,便告訴了大器的手機號。

福貴往出走時,啞吧目光戀戀地地看着他。

福貴指指小李,她才停下腳。

六    從公安局出來後,上班的高峰已經過去,車流變稀。福貴想等大器,看是否打通了超超的電話。這兩年來,給超超打電話寄錢幾乎都靠大器,他雖個子小,畢竟年輕。自己眼花,添單子費勁哩。一想到打電話,福貴心就湧起了欠意,自己沒手機,凡有事,總是讓大器打。以前沒買,一是超超花錢緊,二是沒地方充電,現在想起來,真是死腦筋,讓大器充電不就行了?

望着通向郵局的路,不見大器影子;親自走過去,還有不近的路,大器要在郵局附近撿破爛還會走兩岔,正猶豫,驀然想到昨天下午路過文化館時,看門的孫老頭要他去收廢報紙,就蹬車而去。

撿破爛收廢品來源不固定,有靠關係的形成團伙,像二混,占着商場超市;與城市拆遷修樓的工頭們聯繫好,廢舊鋼筋也是貨源。大多數人則是零散靠運氣走街竄巷。幹這一行的很多,不僅有本地人,還有外地的老崬。離縣城近些的,就有捷足先登的優勢。關鍵的一條是,要講信用靠人緣不缺斤短兩。不少人的廢品就專門等福貴上門來收。像昨天榆樹街的人,專給他留着,有的壓根不收他一分錢。

看門的孫老頭老家與福貴是鄰村,上小學跑校,與他同一個班。托靠親戚在前六、七年就找了這個看門差事,一個月收入七百元。平時好叫他來坐坐,福貴回家時,便從自己種的地裡帶些蔬菜給他,天陰下雨時,也好在一起坐。昨天路過這裡,老頭要他來一趟,說是縣城拆遷,文化館要搬家,他收羅了一些廢報紙。

他朝門房看,門關着,人不在。繞到後院看到那裡停着三輛大工具車,人們忙着朝車上搬辦公桌、電腦還有一捆捆的書。孫老頭見了他,把他領到一個屋,裡面一大堆一沓沓的報紙。他說,機關的鍋爐房裡有好些廢鐵,我也想留着給你,哪想有一個叫什麼混的人來,跟館長說了,就都給了他;那人沒個夠,還想把我這點報紙也占了。等一會我過來幫你收拾啊!

福貴心裡好生高興,僅這堆紙,也能掙個四十多元!想着超超,三百肯定不夠,說不定還會冒出什麼新花項來。現在就業難,面試呀複試呀,那麼多人爭搶,還要給領導送禮呢!一送可就不是小數……超超即使有了單位,可還要找對象,……花錢的地方多着哩,差一分錢都不行!手機還得再往後靠靠……

一會,看門老頭過來了,福貴按斤數點錢,老頭拒絕,你看你,見外了,我還要你什麼錢?快走吧,一會那個混什麼就來拉廢鐵了……他手長又霸道哩!

福貴硬是丟下二十元:你不要,可也得給機關賣些花生葵花籽什麼的。

老頭幫着福貴把報紙裝上三輪,滿滿的一車呢,用繩子捆好。

沒想到,剛出後門才拐了彎,迎面一輛小卡車朝駛來,小轎一側竟然坐着二混,他從窗戶里伸出頭盯着福貴說:老頭子,啞叭呢?昨晚消受得可好?

福貴一聽,唾了一口:畜生,還算個人!你去公安局要吧!

二混臉上露出一絲冷笑,陰損的目光盯着福貴三輪車,掏出了手機,車從福貴身邊急速駛過,盪起了濃濃的灰塵。 福貴蹬着車,拐向香椿街。這裡去廢品收購站,比走大路近好一截。兩邊是住戶的排房,街上的人很少。因是慢上坡,要立直了身子往下蹬,且覺得越來越吃力。不一會聽到後頭有摩托聲,他便主動朝一邊靠。可越發蹬不動了。摩托聲越來越近,他車身突然一偏,忽隆一聲響,扭頭一看,車上的報紙散落到地上,身後三輪摩托車停在他前頭擋住路,一個漢子捂着口罩,從車上跳下來,抱了他一大摞報紙就朝後三輪車上放!啊,這還了得!他大喊:放下!幹麼搶我—邊喊邊下車,可偏巧褲腿別到了鏈條里,怎麼也拽不下來,使勁一扯,撲過去阻攔,推撒到地上一摞廢紙絆倒了福貴。這時,從路邊跑出一個孩子,上前拽住了漢子:放下,放下!漢子朝孩子推了一把。孩子回頭「啾」地一聲,後面一條黃狗撲向戴口罩的漢子。漢子扔下報紙跳上三輪,摩托吼叫着一溜煙朝前猛衝,前後不到二分鐘時間。這時後面一個過路的老人跟過來,對着遠去摩托大聲喊,操你姥姥,連老漢的破爛也搶,有本事去搶銀行呀!

福貴顧不上撒落的報紙,上前一把拉住了孩子,娃呀,多虧了你。孩子笑笑說,指着吠叫的狗說:爺爺,是黃黃幫了忙。

他看着孩子覺得眼很熟,啊,猛然想起來了,你呀平平!你咋在這兒?

啊,爺爺,是你?他抱住了福貴。爺爺,俺搬在這兒住了。

那是在去年的「八一」,縣城裡過傳統廟會。也是在下午,福貴從廢品收購站返回,路過這裡,斜刺里跑出一孩子被幾條狗追着,迎面朝他這邊狂奔。狗離孩子就幾步遠,等孩子閃過來,他用三輪車把猛然扭向追來的狗。狗來了急剎車,搖着尾巴仍盯着小孩子叫着。他從車後馬槽抽了一根木棒舉過頭頂,那群狗才躥回去。小孩驚恐地藏在車後。他回身撫摸着孩子的頭:快回家吧!孩子卻抹着淚哭着說,俺回不了家了。原來,孩子住在鄉下,父母親在外地打工,他跟着爺爺奶奶。星期天,他一人拿了爺爺、奶奶平時給他的零錢坐了村裡的公交到城裡找姑姑。沒想到姑姑已經搬家,他想回村身上也沒有錢,四處尋找連午飯也沒吃,就來這巷子裡找。福貴說:孩子,別急,跟爺爺回家吃飯,明早,我送你坐車到家裡好不?

那天福貴把孩子帶到天堂,做了麵條吃,晚上睡覺,蚊子多,福貴點着了艾葉,搧着,直到孩子睡着。第二天便領着孩到公安局,給村里打了電話,把消息告訴了孩子的爺爺奶奶。後來,福貴在街上碰到了孩子的爺爺,說鄉下撤了教學點,為孫子上學,孩子奶奶在城裡租了家。他給城東家園物業看起了大門。

福貴心頭一陣溫暖,說,平平,爺爺謝謝你! 平平擺着手對福貴說再見。

福貴一看搶走的有一大摞,繩子被割斷,顯然是專沖了他來。這可是他撿破爛頭一回遇到,他與他們無冤無仇……驀地,二混的眼神跳到他眼前,狗日為啞叭的事報復我?多虧把啞叭送到公安局,要不她不定有多危險呢!                  七     賣了廢品,福貴在文具超市買了文具盒與幾個作業本徑直送到了城東家園門陳老頭那兒,並把碰到的事說了:多虧了平平!要不我的一車廢紙就給搶完了!替我送給平平。

陳老頭說,真氣人,連廢品也偷!你看看,你救了他,我沒報答你,你反倒這麼客氣!福貴說,這人不說大小,見了人使壞,平平就敢上前阻攔,社會都像這樣,就好得多,也是你教育得好!

陳老頭說,這孩子天生的性子,有一回在商店遇到小偷偷東西,他大聲吶喊,保安正好抓了個正着。學校還表揚過他。

福貴說,他爹媽不在身邊,你以後得告訴孩子要學會保護自己。

陳老頭說,是呀是呀,當爺爺奶奶的操的心可大哩。說着半截,陳老頭突然想起什麼:你來的正好,剛才我還想讓掃馬路的老郭捎話告你來着,我這兒有不少樓里新住戶裝修屋子扔出來的廢紙,後晌早點過來收拾。說完便領着福貴到樓後面的一個柵欄內看了,那裡堆着的廢紙夠他三輪拉四五回,福貴說真得謝謝你了。

福貴返回到天堂時已到中午,大器在天堂門口等着他:大伯,錢匯走了,這是收據。

福貴接過來說,打通了沒?

大器說,沒打通,一上午都打不着,還是對方欠費,說着又掏出手機來打,還是打不通。

大器的心就懸起來。欠費,沒錢才欠費的呀。大器安慰道:大伯,別惦記,一旦通了,我就告訴你。過幾天他收到錢一定會給你打電話的。噢,對了,上午有人給我打來電話,我一看是生號,就關了;又打,還是這個號!對方說她是公安局幹警小李,是個女的。我才意識到是你告訴了她我的號。她要我告訴你,啞叭現在已由民政局暫時安排到到養老院了,在春風路,讓你放心。她還問了你住的地方,我說是在天堂,她就笑了,說我跟她開玩笑。我說天堂就是天堂,我哪敢跟警察開玩笑,後來她才信了。

福貴問,李幹警沒說找到啞叭的家人沒有?

大器說沒有。

福貴便把上午被搶的事說給了大器。大器也懷疑是二混指使的,是想威脅你。福貴說,等大伯錢夠了一定要買個手機,到底方便哩!要不,總是讓你打電話!那天,不是你假裝報警,啞叭才躲過了二混的纏磨!今天要有手機,早打了110。

大器說,超超花錢你一時周轉不開,就告我!啞叭你也放下心,她有地方吃住,慢慢會找到她家人的。

福貴聽了心裡熱乎乎的,這個大器真像是他的侄兒呢!

突然,大器朝福貴跟前靠了靠,悄聲說:大伯,啞叭挺精幹,她要是咱這地方的人,該多好,跟你在一起……也合適……

福貴笑笑說,……大器你……她遭了難……別說這事了,今天中午在大伯這裡吃飯,下午,跟我一起去城東家園,陳老頭那兒有不少廢紙哩!

大器說不不,我還有事哩,哪能……福貴知道他推脫的原由。福貴說,大器呀,剛才你還說大伯見外呢,你不來,大伯心裡難受。

大器這才點頭同意:不過,我得回去吃飯,俺嬸在家裡等呢。

下午,大器說超超手機中午就通了,撥通後把手機遞給福貴,一聽超超的聲音福貴的手都有些顫抖。說超超你為啥老關機,是不是你一點錢都沒有了手機才欠費?爺爺先給你匯了三百元,過幾天再給你匯!

超超說,爺爺,你想哪兒了,我手機壞了,剛修好。這會我在外地人才市場。你別給我匯錢了,有三百足夠。再用錢,我給你先打電話。我已向多家單位投了檔,正等回音呢。到時,我先給你買個手機寄回去,讓大器叔教教你!爺爺,你要千萬注意身體,別累着了……

福貴打斷超超的話:超超,有個啞叭跑咱這兒了,女的……

超超說,爺爺,大器叔中午告我說了,我也與李幹警聯繫過,回頭我先把阿姨照片發到校園網、寶貝回家網上,有了消息就告訴你。

哎哎!福貴好生激動:快點讓她找到家就好了,一個女人家可憐見的。           八      這天下午,福貴到修車鋪換了一條車鏈,加了擋板,回到天堂天也不早了。肉肉叫着跑過來,哼哼着。與平時不一樣的是,它虛咬住福貴的褲腿,朝一邊扯。福貴撥開,肉肉仍舊扯。福貴便有些奇怪,一定是有事。

他跟着肉肉,來到了一邊的灌木叢。肉肉沖了里充了裡面叫幾聲。福貴一看裡面藏有兩個編織袋,包里裝着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正納悶,橋上老郭在喚他。老郭是水利橋與城裡相連一段路的清掃工。橋下是天堂,橋面相當於他的屋頂。橋上來往建築工地拉土運料的車輛很多,會落下拋灑物。福貴看到老郭每天一打早就來到這裡清掃很是辛苦,因此他每隔兩三天,就要到橋上幫老郭清掃。

老郭說,看到了吧?是有個女人給你送來的!見福貴還發愣就解釋道:穿着藍底白花上衣,豇豆色褲。 啊!是啞叭!

老郭問:是你的親戚?

福貴便簡要地把情況告訴了老郭。

老郭唏噓道:好人就是好人,多虧了你。

福貴打開編織袋,心裡一熱:裡面裝着廢紙、碎鋼筋,壓扁的塑料瓶、易拉罐。不行,我得去告訴她,不能再這樣,她一個女人,在街上撿廢品,再要遇到什麼人,那可就害了她了。

按照大器告他的地址,福貴在春風路養老院找到了啞叭。她的屋住兩個人,那女人也有七十多歲了。啞叭見了福貴喜出望外,又給他倒水,又拿凳子。

老人對福貴說,這啞叭可是個勤快人哩,早晨起來,幫着打掃衛生,把大院裡里外外掃得乾乾淨淨。幫着她揉腿,洗手巾,吃了飯還幫灶上的人洗碗,生怕自己白吃。可憐她還找不着家。白天出去,也不知道是做什麼了,回來滿頭大汗。

福貴比劃着對啞叭說,你不要再撿廢品了,不安全。啞叭點着頭。

啞叭突然用手指指福貴的褲腿。

福貴一看,是那天在香椿街被搶時鏈條扯開的小口子。

啞叭便比劃着與老人要針線,要給福貴縫。

福貴說,我這幾天忙,沒顧得換,回去自己縫吧,我也會。

啞叭硬讓福貴把腿擱到椅子上,綰起褲腿,不一會就很利索地縫好。她在咬斷線抬頭看福貴時的眼神,扯起了福貴的心思來。

福貴站起來,對啞叭說:記住我剛才的話,在這裡挺安全,等找到你的家人就好了!

啞叭點點頭,一直把福貴送到養老院門口。

回到屋裡後,福貴開始自己做飯,眼前浮起了那天早晨啞叭做飯的樣子來,心裡漾起一股溫柔……

接下來的幾天,福貴的收入還不錯。他想等攢夠四百元再給超超寄過去。這天下午,福貴賣了三車廢品,回到天堂,正要開門做飯,聽到橋上的老郭在喚他:大哥!那邊躺着一個人,像是那天找你的女人,快去看看吧!

福貴顧不得開門,隨了老郭一起,朝了橋邊不遠處的建築工地走,那兒早圍着六七個人。

福貴擠過去一看,果然是啞吧,她躺在地上,身邊的編織袋露出四五根細鋼筋頭,手上劃破的傷口流着血,脖子耷拉。見了福貴用手指指編織袋。啊,又是為我來撿鋼筋的,她要弄斷一根鋼筋費多大的力呀!啞叭呻吟着,福貴扶起她,她渾身滾燙,無力地指指喉嚨,嘟囔着不知說了句什麼,福貴想顯然是乾渴了,水,哪裡有水?人群中便有人遞過礦泉水來,福貴灌了她幾口,她換口氣,卻軟軟地暈厥過去。福貴慌了手腳。老郭說,趕緊去醫院!這一下提醒了福貴,他也說不上是哪來的勁頭,讓老郭把啞吧扶到自己背上,朝路邊走。老郭說我來背,福貴說,你快去攔車!

福貴把啞叭扶上車一溜煙朝醫院駛去。

車開得很快,司機問福貴她是你老伴?福貴搖搖頭,說是幾天前遇上的,是個啞叭。司機很感動,下車後沒要福貴的錢。福貴背着啞叭到了二號急診室。

啞吧是疲勞過度,醫生馬上採取應急措施,輸上液,半個小時才醒過來了。她看着身邊的福貴後,立刻支着胳膊要往起坐,福貴把她按下:你好生躺着!

啞吧嗚嗚地哭了。比劃着,福貴才看懂是她還惦着她弄到的鋼筋。

福貴肚子咕咕叫起來,他首先想到的是啞叭還沒吃飯。得趕緊給弄飯去!這時,護士進來,她把啞吧當成福貴的老婆,在輸液瓶里加推了幾支藥後,對福貴說,去交交押金吧!福貴應着,跟着護士進了醫務辦公室。醫生給他開單子,問病人叫什麼名字?福貴順口說出了妻子的名字。這是他提前想好的,他怕醫院不收陌生人。醫生說你老伴虛得很,你咋把她累成這樣?福貴說是我沒盡到心……醫生說,得趕緊補,營養要上去!明天轉到內科病房,多增加營養。福貴點頭應着,接過單子,便到住院處交押金。收費員說要交八百,福貴的心一緊,他說他沒帶這麼多錢!暗想就算上天堂那裡放着的也不夠。口袋裡的錢只有三百五十元,五十是零錢。收費員要把零錢也要收了,福貴壓住:醫生,得留些飯錢。剩下的明天補行不?

收費員很同情地看看福貴說:趕明天早上八點以前要交來啊。

一定,一定!福貴鬆一口氣,心裡卻有些虛。他叮囑自己,想也白想,到時候再說。福貴按手續單子領了住院用的暖壺臉盆痰盂被褥返回急診室為啞叭鋪好。啞叭支着身子坐起來,手上的輸液管扯着,要支撐着下地,福貴問,你要作甚?

啞叭看看自己的床,又指着另外病人床下的痰盂。福貴意識到啞叭要幹什麼了。 福貴拿過剛領來的痰盂,卻被啞叭制止了。她從架子上摘下輸液瓶,朝外走……鄰床的一個病人提醒:醫院停水,要到樓外廁所。福貴趕緊伸過手來扶着她……

福貴背着啞叭回到了病房後,時間已不早。啞叭仍然很虛弱,呼吸無力,她手比劃着讓福貴睡。 福貴扶啞叭躺下,說我給你買飯去!

醫院的食堂已過飯時,醫院停水,福貴便上街去買。在街上找了幾家飯店,都已關門,福貴顧不得自己吃飯,買了麵包、方便麵礦泉水回到病房。啞叭坐着,床上的被單卷到一邊,見福貴進來,聳着兩肩,低聲哭起來。福貴見狀,上前低聲問你哪兒難受。我去叫醫生!

啞叭擺擺手,唇嘴顫抖抹着淚,指指堆在身邊的床單。福貴掀開一看,裡面有不少嘔吐物,……剛才她硬支撐着便拿了去廁所洗,卻沒有水而急得哭了……福貴鬆了一口氣:你不要擔心,有我哩!他把被單卷到一起,裝入剛才盛麵包的塑料袋,說:沒水,我拿回去洗,你、你不要哭好不好?你哭,我心就跟着難受。福貴倒了熱水,讓啞叭洗過,把麵包遞給她,泡了一碗方便麵,吃完後扶她躺下叮囑道:晚上你好生睡,我回去洗,幹了,我再帶回來行不?福貴看到了啞叭兩眼與鼻樑那兒有淚,上前替她抹去,拍拍啞叭的肩頭:快快睡,好生休息,床下有尿盆,我明天一打早就過來了。說完提着被單走出了急診室。

福貴幾乎是小跑着回到了天堂。肉肉搖搖尾巴跟着他。他點亮手電,肚子再次叫起來。他從屋裡拿出洗衣粉與肥皂,開始洗被單,早點洗出來快點幹了,明早就能換上。愛乾淨的女人就怕別人說自己邋遢。洗完後,掛在灌木上,怕風吹跑,便壓上小石頭。回屋後從包袱里拿出新的被單。萬一幹不了,就用這個。這時驀然意識到,啞叭的褲會不會也髒了?帶一條吧!他找出一條藍色的,是他穿的。不過,這也比沒有強,然後在床鋪下拿出所有的錢,數一數,不夠押金!再跟收費員說說,看能不能緩緩。把錢裝入衣袋後肚子再次叫起來。他可顧不得做了,找出三個饅頭,丟給肉肉一半,就着開水狼吞虎咽吃起來。忽然想到醫生說過的話,要給啞叭補充營養,於是邊嚼饅頭邊找出所有的四個雞蛋,煮在火上……

福貴心裡有事不從不會睡過頭。走出屋外,天已經大亮,干着的白被單上印着的縣醫院紅字看得很清晰。摸摸還是濕漉漉的。他拿出自己的新被單,把五個熱雞蛋先放在塑料袋中,夾在被單中間,用藍褲子包好被單,裝入塑料袋子,急匆匆地朝醫院走。

天空還是陰着,路上的車很少,出來鍛煉的人有的背着劍、羽毛球袋,有的還拿着扇子朝公園走。看到福貴走得這麼急,都用奇怪的眼光朝他看。拐過一個十字路口朝前走了一段,福貴看前頭不遠處有個老人柱着拐,走走停停,後來乾脆站住了。快到跟前時,那老漢突然蹲下,不一會托着拐杖往起站,站得很慢,朝前走了幾步便跌倒了,拐杖被甩到一邊。福貴趕緊幾步到跟前一看,老人頭仰着,求救的眼神看着他「你……救救我……」福貴拉住老人一隻胳膊坐起來,覺得很沉,頭朝下垂着。福貴問:老哥,你要去哪?咋沒有人賠着?老人哼着,說不清。這時,幾個過路的行人有的看着,有的站住,以為老漢是福貴的家人。說成這樣了,還不趕緊送醫院?福貴說,我也不認識。那人說,不認識你這是作甚?不怕賴了你?趕緊走吧!福貴知道電視上常說救了人反說撞了人,可他哪裡忍心丟下老頭不管!心想賴就賴,咱得對住自己的良心!反正我不信有這種人!更不相信這老頭會賴他。有人說,快打110,有的說打120,還有的說,這裡離醫院不遠,還不如打出租。福貴着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沒有手機呀!

圍觀的人陸續走開了,福貴覺得身上很冷。他對老人說,老哥,我扶你走吧,不遠了……老人已經答不上話,下巴垂到前胸,只是呻吟着,福貴覺得他的身子更沉,哪能站起來!

福貴對走過來的人說,幫幫我,把他扶起來。

幾個人不敢上前,而是走開了。

福貴無奈,他把盛衣服的袋子放一邊,兩手插入老人的腋下用力往起扶……正在這時,聽到背後有人叫大伯,你咋在這兒?扭頭一看,是大器騎着自行車站在他的身後。大器,你來得正好,快推過車來,把老人扶上去!大器靠過來支起車,兩人架住老人,可沒人扶車,一路過者走來,幫忙扶上車後的衣架朝前走。

大器怎麼會這麼巧來到這裡呢?原來,公安局李警察打電話給大器,說養老院給她打電話,與啞叭在一個屋睡覺的老人說昨晚沒見啞叭,以為在福貴那兒,結果今早上還是不見她。大器接了幹警電話一早就到天堂找,結果只有肉肉沖了樹上掛着被單叫,被單上印着縣醫院的字提醒了大器,他便騎車直奔醫院,沒想到卻在半路上追上了福貴。

兩人扶着老人走了三十多米,渾身冒汗。大器說,大伯,這樣走太慢,再要掉下來,可扶不上去!讓我打120!打通後卻不見車來。兩人邊走邊等。福貴說,咋還不來,咋還不來?大器,你來扶,我推,我個比你大……能走快點。不一會,120來了,醫生幫着把老人抬到了急診病房進行搶救。其中一個醫生還是搶救啞叭的那個,他看到福貴後問,大伯,他又是你家的什麼人?

還沒容福貴回答,大器說,什麼也不是,俺倆是撿破爛的,在路上碰到的,好好搶救他吧!

那個醫生說,還是好人多!     福貴與啞叭渾身是汗,回到二號急診室時,啞叭正在床上坐着,面色看上去好多了,見兩人進來,趕緊讓坐,繼而用眼睛盯着福貴手裡的塑料袋。福貴拿出床單鋪在床上,把那條褲放到床頭,裡面的五個雞蛋還熱着哩,他給啞叭倒了開水,說你先吃,我這就給你弄飯去。

大器跟着出了病房,我去打吧!福貴把大器叫到一邊:身上帶錢沒有?

大器說,帶了。

有多少?

五百。

啊,這就好,大伯借你三百,啞叭住院押金不夠!

福貴與大器在住院收費處交了押金後,便來到醫院的食堂。            九     福貴與大器為啞叭打了一碗混沌兩個肉包,端給了啞叭。啞叭眼淚直往外流。福貴說,你又咋哩?你一哭俺心裡也難受!快吃吧,吃了要往轉病房哩!

大器也勸說,嬸子,快吃吧,吃了才好得快哩!

啞叭由急診室轉到了內科病房。啞叭要急着出院,福貴與大器極力勸說,要聽醫生的。剛安頓好不一會,門突然推開,一個男人走進門來。三個不由一愣,六隻眼睛都盯着來人,那人竟然二混!氣氛立刻緊張起來,他莫不是要……福貴首先迎上去:二混,這是醫院,你要幹啥?二混不說話,撲通一下便朝福貴跪下,謝謝叔叔、謝謝小兄弟!救了俺爹!

啊,這時兩人才意識到,今天早上救了的是二混父親!

二混說,大伯,小兄弟,剛才來到醫院聽說有兩個人救了俺爹,俺不信,懷疑一定是撞了俺爹才送來的,人也不在。我的火氣可大哩!搶救俺爹的那個醫生解釋我也聽不進去,結果,俺爹搶救過來了,他頭句話就要我來謝謝救他的人。俺這才信了。醫生告訴你們在這個病房,我、我沒想到竟然是你們……大伯,謝謝你了,醫生說俺爹要不是你們,怕是見不到俺了……

福貴沒想二混是個孝子!

原來,二混父親平時身體很好,早晨也好出門轉轉捎帶活動筋骨。這天早晨出去,二混沒當回事。沒想到父親中途臨時起意要去姐姐家。二混吃過早飯好一會還不見父親回來,以為順路去了姐姐家,打電話一問根本沒去。兩人着了緊,趕緊順路尋找,在半路上聽人說有兩個人用自行車推着一老人在路上走。姐弟二人到醫院果然在急診室見到了父親。經搶救後父親神志清醒了,是腦出血,多虧救得及時,再遲些怕就沒了命。

二混看到床上的啞叭。站起來對福貴說,大伯,你打俺幾下吧,這俺才好受!想想你,再想想俺,真不是個人,那天還派人去搶你的廢紙……說着便掏出一千元給福貴:大伯,小兄弟,你倆務必收下,對了,俺也對不起這位大嫂,俺向你們三個賠罪了!

福貴說,這錢我不收;看你是個孝子,我正經跟你說,你得聽我說幾句。你我還有他,都是同行,幹這行,不容易,可你不要欺負人!那次我這小侄兒在商店撿廢紙,本是無意的,你手下的人那麼打他,到這會還夢見挨打哩。他從小沒了爹娘,個子也沒長高,只有一個嬸嬸為他做飯,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出來幹這營生。做人都得有個同情心。還有這個啞叭,她一個人跑在外,急得回不了家,至今沒有音訊,她有多難!為了還我給你的那八十塊錢,到拆遷工地砸別人撿剩下的鋼筋累得暈過去。人呀,就怕返想。就說今天吧,你父親不是你這個小兄弟的自行車推着,我一人可背不到醫院,不是他叫了120,你父親真是不好說。你還年輕,以後路還長着哩,撿破爛也得先做好人呀。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快去好好照看你爹吧。

二混說,大伯,你說的對,大人不計小人過。俺向你保證,以後再不那樣了,你跟小兄弟儘管到商店超市去撿破爛,是有人攔你,我不會繞他們。這位大嫂住院費我出。大伯,俺二混說話算數,要是再像以前那樣,你就告訴俺爹、俺姐,俺怕他倆哩!

臨走時,福貴把錢硬塞到他手裡:留着好好孝敬你爹。二混說大嫂的住院費我出!那天要你的錢,還有我詐了這位兄弟的錢,算是今天還上,不行嗎?你不收,我的心下不去!說完便走出病房。

二混走後不一會,大器的手機響了,一接才知道是李幹警,她問啞叭在哪裡。過了不一會,小李進了病房。

看到大嫂在病床上,李幹警上前安慰一番。然後說,你倆人真是太感人了,剛才我在一樓又聽說你倆又救了一個老頭!這事我得告訴縣裡,好好宣傳宣傳哩。

福貴說,你可不要這麼說,誰遇上這事也要這麼做的,要不,就不能算個人。

大器說,大伯說的對,誰碰上也會這麼做的。

幹警說,都像你倆這樣,社會風氣會好得多。

福貴說,啞叭的家聯繫着了沒有?

李幹警說,大伯,你的孫子叫超超吧?他與我主動聯繫過,他與我們都在網上發了照片,正在全力尋找,你放心吧,有了消息,我會及時告訴你!

啞叭兩眼看着人們的嘴,嘴裡嗚里哇啦,起身要下床。幹警說,大嬸,你遇到了好人了,你命好,不要着急出院,養好了再出,我這幾天專門陪你!又對福貴與大器說,你倆快去忙吧,這裡的一切全由我管。

兩人相跟着出了醫院,在小吃店吃了早飯,朝天堂返。大器的手機突然響了,一看,趕緊遞給了福貴:大伯,是超超!

福貴接過來,超超說:爺爺,告訴你不要給我再寄錢了,咋不聽?

福貴一愣:我在先頭只寄了三百,再沒寄呀!

我剛收到四百塊!

啊,這—福貴目光對着大器:是你寄的吧?

大器點點頭:大伯,那幾天我看你老惦着超超,又想着啞叭,兩頭記掛,我就先替你寄了……我沒啥花項。

福貴的手就有些顫抖:超超,是你大器叔給你寄的,他瞞着我,怕我……

超超說,爺爺,我把錢再給你匯回去!

福貴說,我有,我有,不用了,我知道了就行了。

超超讓爺爺把電話遞給大器:叔叔,太謝謝你了,謝謝你照顧爺爺,又給我寄錢!

大器說,超超,別說外道話了,是你爺爺在照顧我。

超超說:大器叔,告訴我爺爺,我給他買了一個手機,通過快遞寄到你那兒了,很快就能收到。

大器告訴了福貴,福貴說,這孩子說買就買……也好,到時候我跟你學學。

大器說,沒啥學頭,我教你!

天颳起了風,福貴忽然說,不好,醫院床單還在天堂外晾着,怕會刮跑哩……

大器說,我今早又壓了些小石頭哩。

福貴一聽樂了:看我這記性!笑容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慈祥。

啞叭體質好,很快出院了,住院費用只花了近四百多元。二混執意全出。押金全部退給了福貴,福貴還給了借大器的七百元。幹警小李說,大伯,你的事跡太感人了,我們要向你學習。福貴像個孩子羞澀地說,你看你,有啥學頭,大器出力比我大,你,還有公安局,民政局、養老院、老郭,司機都幫了忙的,誰見了這事也會這樣做的麼,沒甚,沒甚……快說說啞叭家人有消息了嗎?

李幹警說,大伯,還沒呢!正在加緊聯繫哩。

福貴說:這就好,這就好。她早點回家,越早越好。要不,家人惦記哩。                 十      幾天後,下了春天裡的第一場雨。春雨貴如油。淅淅瀝瀝的雨水潤澤着大地,小草努嘴吮吸着,柳樹上綠星似的嫩芽綴滿枝條,與河邊松樹柏樹隨風擺動,一簇簇迎春花與一枝枝桃花在樹叢與灌木中綻放。橋下是清徹的流水,倒映着兩岸的景色,天堂一側酷像一幅立體天然水墨畫;微風吹來,空氣中瀰漫着一陣陣馨香。

上午時分,小雨漸漸停了,福貴在收拾着他的三輪車。不一會大器騎着自行車來到了天堂。昨天大器收到了超超寄來的手機,上午,大器便給福貴去買卡,並預交了話費。

肉肉飛快地迎上去。

大器興奮地說,大伯,我給你挑了一好記的號!說着兩人便坐在天堂門口撥弄着新手機。

福貴戴着老花鏡認真地學,肉肉在一邊興奮地擺着尾巴。

大器先讓福貴試着打給大器。福貴說,我來按!

大器的鈴聲響了。大器掏出手機來:哎,大伯,你聽見了嗎?

福貴看着膝蓋上的手機說,聽見了!

大器哈哈大笑:大伯,你得把手機靠耳朵上呀!

福貴聽了,也笑起來。

不一會,福貴的手機響了,福貴慌得啥似的,趕緊遞給大器,大器按下接聽鍵:是超超!

福貴一愣:他咋知道我這號的?

大器說,剛才我買下卡就發短信告訴他。快接!

超超在電話中說,爺爺,你知道今天是啥日子?是你的生日!超超祝爺爺生日快樂,身體健康……說着說着,就傳來哽噎的聲音:爺爺,超超想你……

福貴趕緊說,超超,你不要這樣,爺爺過生,你該高興才對……告訴爺爺,你工作有着落了嗎?

超超的聲音亮起來:爺爺,我已經與單位簽了合同,每月工資試用期是兩千元。爺爺,你再不用撿破爛了,你趕緊回老家吧,我我正式上班前回去看你……

這下福貴激動了,嘴裡一個勁地說,好,好!超超,咱終於熬到頭了,超超,你好好工作,爺爺的身子骨硬着哩,等超超找下對象爺爺再回老家……

大器扭轉身子,用手擦着淚。

超超說,爺爺,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那個啞叭阿姨終於有了消息了!

啊!福貴說,太好了!你快說說,是咋個找到的?大器,快聽着!

超超在電話中說。他在校園網公布了李幹警傳來的照片,幾天後,一位河北的同學便認出啞叭是她的二姨!為了核實情況,他給家裡打了電話,果然證實他姨姨已經走失快半個月毫無音訊。

原來,啞叭老家在河北鄰近山西的一村子,走失的前幾天,她一人在家裡等着。丈夫提前到市里與二女兒、二女婿及外甥在三天後一起回老家。啞叭知道村里人坐車到附近山西的山上采木耳,她也想采一些給女兒外甥吃新鮮。那天,她一人早早坐車出發,沒與村人相跟。下了車卻轉了向,山里起了大霧。便一人沿着公路朝前走,越走越覺不對,便在公路邊等車往回返,上車後想問人,人們聽不懂,以為她要到山西去,便越坐越遠。車停到一個鎮裡後便迷失了方向。她不敢再坐車,走了兩天,不多的錢花完,只好沿路乞討。有個好心人指給她縣城方向,那時她已經三頓沒吃飯。後來遇到二混,她看出二混不懷好意,就躲,二混追,多虧了福貴與大器。

再說啞叭男人與女兒女婿外甥回家,發現啞叭不在家,便打電話給大女兒大女婿,四下里尋找……

超超說,爺爺,啞叭的名字叫東山!

啊!難怪找不到,那天他與公安局都當成了山東省了!

這太好了,太好了!聽到這消息,福貴太高興了。

這時,大器的手機響了,是李幹警的電話,她問大器,你現在在哪?好好好,我們馬上就到,啞叭家屬來了,他們要過去看你!

福貴對大器說,咱得趕緊收拾收拾……買點啥好呢?福貴有些緊張了。

大器說,大伯,橋上小超市不遠,我去買蘋果香蕉!

好好,我收拾一下,大器正要走時,突然肉肉沖了路的一邊叫起來。

一輛警車開過來,從車上走下幾個人來:領頭的是李幹警。

啞叭還是穿着那藍格子外衣,豇豆色褲,已經洗得簇新。身後跟着兩女一男。小李上前作了介紹:年齡大的是倆口子:啞叭的大女兒、大女婿;另一個就是他們的女兒。福貴說,快進屋,快進屋!

啞叭上前,把一個包子遞給了福貴,裡面是他的床單與褲子。

另有一身新衣服。肉肉也擺着尾巴。來迴繞着,看看福貴又看看啞叭。

啞叭拉了一把那三個人一齊朝了福貴與大器跪下。大器嚇壞了,你、你們這是……

福貴趕緊往起扶,啞叭起身緊緊抱住福貴,嗚嗚地哭起來,肩膀抖動着。身邊的幾個人也跟着抹着淚,臉上閃動着感激的笑容……福貴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好了,好了,找着家人就好了……

啞叭的女兒女婿掏了一沓錢,福貴大器哪裡敢收:不要這樣,我、我沒做什麼,真的沒做什麼。救你娘不是我一人,大器、小李、大夥都幫了忙!

這時小李提議道,這裡風景這麼美,咱們在這裡留個影吧。

主張得到了一致響應。背景就是天堂,正對着東方。

啞叭與福貴大器坐在中間,人們臉上泛着笑容……

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放晴了,陽光從城東家園後澳垴山公園的山頂射過過來,天堂一側的松柏與迎春花桃花像是渡上了一層金,清澈的河面與天堂一側紅綠相映,美極了……[1]

作者簡介

李英利,1964年出生於山西臨猗,運城市作協會員。臨猗縣廟上中心學校教師,喜歡文學,酷愛創作。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