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把缸里的健力寶(朱燦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大把缸里的健力寶》是中國當代作家朱燦銘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大把缸里的健力寶
又是一年高考日,與學校比鄰而居的我,站在陽台上,就能看到一個個考生手拿飲料,在家長期待的目光里,魚貫而入考點。這觸動人心的情景,讓我想起了我的高考,還有那瓶填滿愛的健力寶。
二十二年前的七月七日,那一天出奇的熱。八點未到,太陽就火辣辣地烘烤着大地,沒有一絲的風,只有熱,無情地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天籠着地,宛如熱氣騰騰的桑拿房,稍一動彈,就是大汗淋漓。樹葉無精打采地垂着腦袋,蜷縮着身子,一動不動。說來也怪,天越熱,蟬出來越早,鳴得越歡,絲毫不會顧及人的感受。安靜的卻是小狗,平時與我鬧得最瘋,此時臥在地上,有氣無力的,懶得與我招呼,卻一個勁地抖着舌頭,喘着粗氣。一抬頭,就會被白花花的陽光,刺得雙眼生疼。
我推上自行車,出門趕考。在外才呆上一小會兒,頭髮都曬得發燙,頭皮生疼,頭昏腦脹的。好在我家與考點只有五公里左右的距離,這點暴曬的痛苦很快就會結束,何況不需要學校安排集體住宿,也可以省下一筆開銷。父親與母親也要下田,十幾畝的水稻需要除草,再過上一段時間就要「雙搶」――搶收搶種。為確保糧食增產,除了施肥,就是除草,特別是拔稗子。越是晴熱,稗子類的雜草長得越瘋。這樣酷熱的天,卻是除草的最佳時機。雜草與水稻長得一般高,用耘耙絲毫不起作用,得靠人下到田裡,一趟趟、一棵棵地用手拔。
因為我要考試,父母推遲了出門幹活的時間,硬是等着與我一起出了家門。父親幹啥活都是一把好手,犁田打耙,樣樣精通,又不怕苦累,整天都在田地里伺弄莊稼。只要下田,他都不會也不習慣穿鞋子。今天照例沒有穿鞋,卻推着另一輛自行車。我很是詫異:往常下田,都是父親拿着工具,為何今天是母親帶着工具和大把缸、熱水瓶等東西?
大把缸,是我們家鄉對於搪瓷缸的稱呼。金屬制的缸體,蒙着一層瓷釉,上有彎如鈎月的把兒,還有一個如嬰兒帽狀的蓋。大把缸是底色白、圖案紅的,除了常見的牡丹等花卉,就是龍鳳呈祥、鴛鴦戲水等吉祥圖案,甚至還有政治性標語與圖畫的。在上個世紀,這是很流行的器皿。對於農家,大把缸是下田勞動的必需品。一個大把缸,可以裝上大半熱水瓶的水。如果農事不太繁重,只需帶上一大把缸水,就足夠一個人半天的飲用。
來到村口,父親再次徵詢我的意見,提出要去送考,母親也在旁邊幫着腔。望着火辣辣的太陽,再想想那十幾畝的水田需要除草,父親去送考,單單留下母親一個人,是絕對忙不過來的。見我態度堅決,父親只好騎上自行車,載着母親,背向一公里開外的水田駛去。
一路上,都有送考的家長騎着自行車,帶着孩子奔赴考場。我不屑地笑了笑,這麼大的人了,還會找不到考場,耽誤了考試?這些個家長,也太嬌慣孩子了吧!
考點前狹窄的馬路上,人山人海。路旁樹蔭下,也滿是人,不過都是擠在考點門口的那一段路,好像如果稍微離遠些,就體現不了殷殷期盼似的。看上去每個考生都有人陪伴,有家長送考的,有學校老師送考的,像我這樣單槍匹馬前來闖關的考生倒是不多。除了考生與送考的,就是些賣冰棍與冰水飲料的攤販,一邊敲着裝冰棍的木箱,一邊吆喝着。
考場內,一股熱浪隨着人的移動,在翻騰、蔓延。低矮的教室里沒有風,不只是沒有電風扇的緣故。坐在凳子上,一會的功夫,後背就濕了。臉上的汗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接着一顆往下落。很快,頭髮也濕了,汗水順着發梢往下滴,沒注意就落在試卷上,藍色的字跡就洇了一片,綻開了一朵朵難看的小花。掏出手帕,擦過幾次汗,也就濕透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考試結束,端着昏沉沉的腦袋,推上自行車,等待放行出門。自行車被曬得發燙,坐墊會像火一樣炙烤着屁股,推着走,倒是涼快許多。馬路對面送考的家長,一個個伸長着脖子,向校園裡張望、尋覓。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的父母還在下田,哪有時間能接我啊。
隨着人流向外挪,突然,有人叫我的名字,循聲望去,太陽窠里,父親光着膀子和腳,站在馬路對面向我招手。我擠到跟前,發現父親的臉上、身上,黝黑閃亮,腦門上全是汗珠。乾瘦的胸脯上,一根根肋骨像一壟壟成畦成行的菜地,一條條汗漬像蜿蜒而過的小蛇,密密麻麻,讓人心疼。父親的粗布衣服不知裹着什麼,嚴密密的,雙手捧着,上面還蓋着草帽。腳上的泥已經被曬乾,只要一抬腳,一片片的泥就落在地上。走一步,曬化了的柏油就會粘下幾塊泥來。路旁的樹蔭里,滿是人,父親應是來得遲點,無空處可站,又怕與我擦肩而過,只得在太陽窠里等我。
「趕緊喝點涼的,降降溫。」父親一邊急切地說着,一邊麻利地解開衣服,露出裡面的大把缸。
「爸,這麼大熱天,又這麼忙,不是說好您不來了嗎?」我心裡頓時難受起來。
「原本是決定不來,可一想,人家孩子考試都有家長來送考,我和你媽怕你失落,心裡難受。」父親趕緊解釋道。
「這是什麼呀?」我問着父親,「您也喝點降降溫吧。」
「裡面是健力寶。下田時,我估摸着你出考場的時間,又怕接你遲了,上了田埂也沒來得及洗腳換鞋,端上一把缸茶水,騎上自行車就趕來了。氣溫高,茶水也焐熱了,怕你喝了燙又不解渴。就想出了個妙招,我把茶水喝盡,在缸里倒上一杯買來的冰水,加了根冰棍,買了瓶健力寶放在裡面降溫。你試試,冰不冰?」父親滿臉自豪的微笑,看着我。
「我是喝了水的,不渴,您喝吧!天這麼熱,家裡那麼忙,就不要再來送考了。」我心裡泛酸,眼淚都要湧出來了。
「走,那我們回家吧。」父親的話語很乾脆,也很低沉,有掩飾不住的失落。
我騎車在前,父親在後。父親一手扶着車把,一手仍然端着裹着衣服的大把缸。騎到城鄉結合部,石子路面坎坷不平,我放慢了車速,回頭一瞥,父親踮着腳,推着車,已經落下了一段距離。我知道,父親是怕大把缸里冰水灑出來,才如此小心翼翼。我的眼瞬間模糊了,心如刀絞。我恨自己為什麼對於父親不能多份理解呢?為什麼不能脫下鞋給父親換上?為人子,我有愧。父親在烈日下等我出考場,連幾毛錢的冰棍與冰水都捨不得喝,卻給我買了好幾塊錢的奢侈飲料,而我卻無動於衷。
「爸,穿我的鞋吧。路上的石子尖,還有玻璃渣。萬不能硌破腳,還要下田呢。」我掉頭騎車過來,正要脫下鞋給父親。
「別脫了,你是學生娃,腳嫩受不住。我腳板老,腳皮厚,不怕燙,也不怕硌腳。」父親露出厚實的笑容。
「爸,先前怕喝冰水壞了肚子。現在渴了,想喝口水。」我忍着沒哭,哽咽道。
「我來試一下,還冰不冰?」我看見父親先前才黯淡的眼神里,瞬間多了些興奮的光亮。「還有點冰,快喝幾口,渴壞了吧!」父親將揭開蓋子的大把缸遞給了我。
我接過大把缸,把兒讓父親的手焐得燙燙的,而缸里一股清涼撲面而來。那銀灰色的健力寶漾在冰水中央,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着刺愣愣的光芒,不只是刺疼了我的眼,還刺痛了我的心。「爸,你也喝幾口冰水,健力寶下午考試我再喝。」我將大把缸又遞給父親,扭過頭,任淚水划過臉龐。
「冰水真解渴,喝下肚子好舒坦哦。走,回家吃飯囉!」父親高聲招呼我上車。
後面的幾場考試,父親沒有再去送考,但是我知道,在炎炎夏日,父親的愛讓我受用,如沐春風般。在那個錄取率極低的年代,考上大學就意味着跳出了農門,有了份工作,成為「公家人」,這是對十載寒窗的最高褒獎。所幸,我沒有辜負父母親對我的期望。
高考結束後的一天,我接到班主任讓人帶來的口信,要我去學校一趟。當我從學校返程,一路上,我緊緊地攥着錄取通知書,像擎着勝利的小旗子,揮舞着,高叫着:「爸爸媽媽,我考上了,考上了!」父母聽到我的呼喚,趕緊跑了出來。父親將粗糙而乾裂的大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摩挲着錄取通知書,眼圈也紅了,喃喃自語:「老朱家終於出人了!出人了!」母親則站在一旁,不時地撈起圍裙偷拭眼角。
這是一個被陽光與愛炙到火爆的高考,也是一個不能沒有健力寶的高考。父親心裡的我,一如大把缸里的健力寶。他用看似最老土的方式,給了我最意想不到的愛與感動。我的父親與母親,勤勞質樸,不就像那平凡的大把缸一樣,裝着滿滿一缸子的冰水,將滿滿的愛,賜予他們眼中如健力寶般珍貴的我嗎?隨着年紀的增長,他們已如大把缸一樣漸漸退到幕後,而我卻不能像如今市場上的健力寶一般,等到需要的時候,消失得無影無蹤。 [1]
作者簡介
朱燦銘,70後文學愛好者,業餘時間喜歡創作古詩詞、散文,作品散見於紙媒網刊,並在全國性散文、詩詞徵稿大賽中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