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啟主選單

求真百科

大地之燈(歐陽杏蓬)

大地之燈
圖片來自免費素材網

《大地之燈》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目錄

作品欣賞

大地之燈

日出的時候,地里的莊稼漢們已經汗濕鬢角,頭髮短的,腦頂子上已經閃出了微薄亮光,背上的衣服也濕了一片,貼在後背上,跟隨肌肉一塊伸縮運動。東干腳的農民,不喜歡戴草帽。尤其是男人,不僅不戴草帽,汗巾也不會備一塊。汗潤濕了衣裳,牽扯了行動,爽性脫了衣服,光着上身,什麼蚊蟲塵土,隨便。女人講究一些,終究有愛漂亮的天性,年紀大一點,戴一頂黑頂黃邊的棕絲斗笠,在高粱地里、玉米地里、紅薯地里,忘乎所以地揮動着雙手。年紀輕一點的,頂一塊帶着綹子的綠花白汗巾,偶爾捋起垂在胸前的一角擦擦臉,臉上是細細密密的汗珠子,不擦淨,會流進眼裡,會流到胸前。太陽從東邊出來,預告火熱的一天開始了。對於東干腳的人,日上三竿,是回家吃飯的提示。手頭還剩點活的人,手上的動作頻率加快了。

日落的時候,太陽像卡在了西山的平頂上。蒼茫之中,一片通紅,要把山頂半邊天熔化了。夕暮下的大地,染了一層淡黃的夕光,人的投影,被拉長了許多,也單薄了許多。天上鱗狀的、片狀的、絮狀的、肉瘤狀的、不可名狀的雲,像燒紅的鐵。雲間的陽光像金光一樣,道道射出來,還沒落下來,在半空里就消逝殆盡,把天空的瓦藍襯托得更為深遠。夜幕蒼黃,人們在地頭開始收撿工具,把邊上的草用手薅到一塊,不管老嫩,抱起來,小跑到附近的樅樹下,扔在樅樹的根邊,把樅樹根邊的雜草蓋了起來。不忘回頭看看村莊,機耕路上、阡陌上、村口曬穀坪上,見不着一個人影。莊稼地邊土坡下的田野,已經完全被山陰和暮色籠罩,綠色已經染了夜色,一潭死水般烏青。

太陽落山,最肆無忌憚的,是蚊子。

蚊子藏在草里、水田裡、山腳的犄角旮旯里,暮色一起,大地清涼,它們就飛出來,芝麻蚊子、長腳蚊子、花蚊子……一團一團,在莊稼地里飛,在路上飛,在水面上飛,跟着人飛,嗡嗡嗡地,吵成一片。

在地里幹活的人受了蚊蟲的侵擾,幹不成活了,一邊罵「今年的蚊子比往年多,還餓」,一邊扯過搭在籬笆上風乾了的汗衫穿上,也不扣扣子,敞着胸,背起鋤頭,不甘地回頭看一眼莊稼地,才輕緩地往水田方向走去。

農民的算計,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裡。

農民的時間,不是在地里,就是在田裡。

農民一心撲在田地里刨挖,遵循着自然規律,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直到歸土前,還在想着一年的莊稼,還一門心思撲在作物上,還一門心思想着飯碗,沒有所謂的詩和遠方,心頭在乎的只是春播秋收和溫熱的一日三餐。

東干腳,是農民用了幾代人在南嶺山區紮下的一個楔子。

這個小盆地四圍都是山。北面的陽明山余脈像個「人」字,左邊一撇撇在了西邊,像一條蛇逶迤,也像牛背脊一樣平實,直接撇到了寧遠縣城北面的仁河,與南面九疑山的北向余脈相撞,撞出了縣城那塊谷地。西邊這一面山威嚴壯實,勢若奔牛,加之山上樅樹、杉樹成排成行,一年四季一片青色。早上的陽光讓樹林染了淡黃,加之林葉水汽,看起來滿眼明媚,到了日上三竿,林葉收了水汽,山林便顯出老氣,一派滄桑。到了太陽西下,陽光溜過山坡,遺留一片暗青,猶如淡墨。太陽似乎就墜在西山脊背之上,天空中的雲朵,這時候也像收到了邀約,湊攏了過來,圍聚在夕陽之上,告別白天。

東邊的山是「人」字的那一捺,也是陽明山的余脈,直接捺到了新田的武當山。東邊的山比較多樣和零散,給早晨的太陽普照大地留出了空間。東干腳後面那一堵牆一樣的山,石土混雜,岩石占了一小半,青石頭、石灰石、方解石……各占山頭。在山坡如亭,在山頂如船。捺到幾公里之外的朱家山,用一座不長寸草的岩峰做了總結之後,再往東就是適合杉木生長的黃土嶺,最高峰「馬腦殼」,峰頂上常年雲霧繚繞,被當作了氣象台。天晴雲薄,像一堆棉絮;天氣變化的時候,收集了四方雨雲,黑壓壓的,大有摧城之勢。「馬腦殼」起雲了,東干腳的人從觀望、判斷,到手忙腳亂。十來里路,雨說來就來。「馬腦殼」再往東,是完成了這一捺之後掉落的墨汁,山峰一座一座,互不相連。朝陽便撿了山之缺口,「太陽出山」便成了一句催人起床的俚語。太陽出山,排場很大,初大如輪胎,紅若火球,徐徐的,帶着計謀一樣的,斂收着光芒,先露一角,再現半輪。大家看着腳邊晶瑩的露珠兒,看着頭頂萬里無雲的天青色,判定是個艷陽天。日上樹梢,光華撲下大地,柔柔和和,亮亮堂堂,帶了勁兒來了。

東邊的東舂水,西邊的西舂水,隔着一片二十幾里的山地,泛着波光,向着南邊的陽明山余脈奔流。它們在流過這片大地之後,在南邊山尾名曰「五百畝」的地方相會,之後舍掉了舂水之名,成了「仁河」,繼續向南匯入瀟水。兩河之間,村莊、水田、莊稼地、道路、阡陌交織,這片天地里的十數萬人口,靠山靠水,悄悄默默,生生不息。

山不巍峨,卻層層疊疊。

河不濤濤,卻彎彎曲曲。

山是那麼堅硬,水是那麼微弱。

唯有這裡的人,不屈不撓。

放眼望去,鯉溪、永安、柏萬城、禮仕灣、壩子頭、雙井圩、柏家坪、鄭家、平田、清水橋……泥瓦村莊綿軟脆弱,都要趴在大地上了。正是難堪的時候,村邊的水田,河邊的垂楊,縱橫交錯的阡陌,生機盎然的莊稼,拼出了生活圖案,如一面大旗,一個季節一個季節傳接,一代一代人維持,煙火味道在天底下彌散開來,悲涼與溫潤交替,希望與四季糾纏。天還是天,不會悲憫人間,地還是那塊地,如同畫布,繡着農民的不屈。螻蟻一般的人前赴後繼,咬着牙關灑着心血,推着生活向前。

我是懼怕白天的。

白天的勞動無止無休。除了田裡除草施肥耕種收割,地里也是刨挖不盡。偶爾抬起頭,看到的是莊稼,是山林,空氣含含糊糊的裹人,讓人有種莫名的窒息感。然而,人狂躁,卻沒有想法。大家都釘在這塊土地上,除了清水橋圩日——忙忙碌碌的趕場,也是帶着任務的,看不到世界的變化,或者,收不到外界傳來的消息。四周的山像一堵一堵牆,各種走向的山,在這片大地上組成了一個迷宮。大漢的舂陵侯在這裡繁養生息不過三代,便一意帶領子民北遷,回頭的人都沒有一個;大唐的大曆在這裡設立縣制,僅僅是維持了三個年頭,便無疾而終,至今尋無可尋……

王侯可以一走了之,衙役可以一鬨而散,而在這裡落腳生根的先民,卻不折騰了,野草一般,把全部家當、希望和生命與這片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白天雖然不得閒,黃昏也不得閒,什麼人約黃昏後,可能只是十幾里外小鎮上年輕男女的浪漫。村里人踩着暮光回家,也不得閒,挑着豬草,或者摟着柴草,不能甩着兩條胳膊晃蕩兩隻空手而歸。回到屋,雞鴨貓狗豬,都要伺候。點上燈,在廚房、雜屋、豬圈一頓忙,鼎鍋的米飯熟了,燈也搬到堂屋中間的飯桌上,一家人看向燈的時候,一天的事情,才算清了。

男人吃完飯,會在大門口的石墩子上歇歇腳,默默然卷上一根煙,對着月亮消遣。

愛喝酒的大伯父,把小酒桌搬到門口的空地上,省了燈油,趁着月光,一個人自斟自酌,一個人嘆息,一個人咂摸,或者什麼也沒有想,只是身體太累,發一下懵而已。

其他喜歡飯後閒聊的人,有的洗澡了才趕往曬穀坪,有的還輪不上洗澡,摸上一條澡帕,一邊走一邊揮着趕蚊子,趕向曬穀坪,來「打話平伙」(聊天)。

月光里的曬穀坪鋪滿月輝,柔柔的,像極了一個水波平靜的池塘。

人湊在曬穀坪邊緣,或坐着、或蹲着,或站着,像極了蛙或鴨。

他們湊在一塊,各人發布各人的見聞,把所有的小道消息在這裡公布一遍。只要家裡有女人叫喚,回去了,就不再出來。每個人都辛苦,聽了幾個消息,心滿意足,疲倦就起來了,兩桿煙都頂不住。這個時候,巴不得有人叫喚,好有個理由大大咧咧離開。而一個人離開後,另外一個人也似乎記起了什麼事,要趕緊去做,也走了。

人一散盡,田裡的各種蛙鳴蟲叫嘰嘰呱呱哇哇混在一起,像洶湧春潮般覆蓋過來。

昌盛在跑廣東之前,為了湊路費,廉價的賣給了我一筐子舊書——他上學用過的教材,什麼《中國文學史》、《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外國文學作品選》、《文學概論》、《歷史唯物主義與辯證唯物主義》……二十幾本,算作二十元。我以為撿到寶了,歹說好說向父親討了二十元——父親說這一推書只能值十元,裁了做煙紙可以勉強用一年。我答應過昌盛,自己又沒得其他搞錢的辦法,只能硬着頭皮向父親討要,說除了可以捲菸,還可以讀。父親似乎被我這個「讀」字打動了,管它有沒有用,讀書總比圍在曬穀坪邊上和大家「打誇誇」(瞎聊)強。書到手,我異常興奮,把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還特意在《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里找到了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雪,萬徑人蹤滅……我小學就讀過,而且,這詩寫的就是我們這個地方的地理風景。再讀一遍,心裡還是激動,感到親切。再讀其它的,好吧,完犢子了,有的字認識,有的字不認識,它們連在一起,我一時半會就讀不懂了。我知道這些作品是經典中的經典,讀不懂,感受不到作者寓意,也領略不到詞藻的美,越讀越乏味,枯燥之後,就是煩躁,從屋子出來,自己卷上一根旱煙棒——煙絲是我父親用菜刀切的,粗大得像面片,劃上火柴點上,抽一口,那一頭還能着火。

門外遍地月光。

放眼望去,大地像個無邊的湖面。

四邊的山嶺,像碼頭,堆滿了蓋了篷布的貨物。

那些模模糊糊的村子,大大小小,像泊在湖邊一動不動的船。

田野中間的苦楝樹,像水文標誌杆。

村前的石板路,像鐵甲,閃着清冷的光。

草叢裡,蟈蟈、土狗子已經一聲響一聲斷,要打烊了。

稻田裡,田埂上,青蛙偶然會叫一聲,像往湖裡投下了一顆石子,響了一聲,沒有回應,也偃旗息鼓了。

龍溪河從柳林里出來,過了橋底,在橋前的灘頭鋪了一灘閃閃的銀光,嘩嘩地,奔向舂水,瀟湘。

河水的浪花像白楊樹在風裡翻動着銀葉子。

田野、土堆、林子、山嶺,在月光下默哀一樣,靜的人心一片蕭瑟。

天空里幾抹形態各異的雲朵,不再隨風而動,像魚的標本一樣掛在了那裡。橢圓形的月亮,像落在水面的一瓣梨花。

附近的莊稼地鬼影曈曈,分不清籬笆、豆角、高粱,還是墳塋上的黃楸楸樹。那裡是各種傳說各種故事的發源之地,陰暗和月光各占一塊,詭異不可測。我擰身回頭看身後的東干腳,風水林之下,東干腳像一隻蛻皮的蟬,我屋子裡的那盞油燈,像鬼夾眼的星星一樣微弱幽遠。

我像一隻孤獨的蟲,瓢蟲、椿牛,或者其它什麼蟲,反正,我覺得自己不是泥土裡的蟲,蚯蚓、土狗子之類。我不喜歡黑暗。我喜歡這無邊寂靜,喜歡這浩渺月色,我喜歡星月滿天——然而,今夜只有一枚橢圓的月亮。

正在我意興闌珊的時候,在遙遠的西南大山下的舂水邊上,看到了一盞燈,像星星落在地上。

那裡有一架木橋,叫寡婆橋。

西舂水在大水田邊上帶起一番綠意,龍一樣向南進發。

河上的鄭家院子的泥瓦如龍在月夜裡留下的爪印。

月已向西。

在茫然和模糊的夜裡,居然還有一盞燈,像一瓣桃花一樣神秘,像一個彈孔一樣隱藏着故事,像一個故事一樣埋伏着傳奇……

但它和我一樣寂寞。

月亮在天空里是否寂寞,我不知道。

月宮裡的嫦娥是寂寞的。

千山起伏的舂陵大地會不會寂寞?

舂水邊上的那盞燈並不能給我溫暖和希望,我身後的那盞燈亦不能照亮我前行的路。在這片天地,在最含混不清的時候,總會有一盞燈,不是指明方向,只是給人一點亮光,不至於絕望。就像我們無休止的勞動,談不上豐功偉業,但一定有創造。為一日三餐,為心有所系,為一生平安,我們願意日復一日,不怨勞累,不怕麻煩,如一根燈芯插在大地上,能燃燒絕不冒煙。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