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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過後看葫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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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過後看葫蘆》中國當代作家雪夜彭城的散文。

作品欣賞

夕顏過後看葫蘆

吉田兼好寫的《徒然草》第十九段,有這樣的句子:六月里,窮人家的牆根開滿了白色的夕顏花,到處燃起了驅趕蚊蟲的煙火,很有味道。

夕顏花?

白色,夜上開,花期很短,月下看花,非常美麗。一些人就把這花比作人世間美好的愛情,好得刻骨銘心,卻不能長久。

瞧日本人這講究的,明明就是葫蘆花,還另外編一個好聽的名字,講動人的故事,寫哀婉的俳句,眼看比唐詩宋詞還唐宋。

我兒時不知夕顏,只知葫蘆。

說夕顏是長在窮人的牆邊的花,話是不錯,卻顯出了日本人的膚淺。有錢人家種夕顏在於觀花;窮苦人種葫蘆為的是吃果,窮苦人多,「夕顏」開在窮人家的牆根並非葫蘆的自然特性。

我之所知,有葫蘆,有瓠子。其實二者是差不多的東西,花葉非常相像,果做菜,味道也差不多,葫蘆味道鮮美,瓠子更易出產量。《本草綱目》里載:上下同大而長形者為瓠。這跟我鄉里的習慣說法一致。書本里我還讀到「匏」,很長的時間裡我都不知道匏是什麼東西,原來,匏、葫蘆、瓠,曾把許多魯迅時代的文人搞昏,不少人引經據典去查到底誰是誰,搞得有些亂。理清頭緒也簡單,匏是變種的葫蘆,扁圓形,北方多見,棍狀的是瓠子,其實也是葫蘆的變種,瓠子花就是夕顏。

瓠子花跟葫蘆花沒有什麼不同,所以,葫蘆花也該是可以叫做夕顏的。

我的家鄉,葫蘆、絲瓜是一起說的。這兩樣東西,說起來也是水果,只是吃起來跟甜味果不同,甜味果要等成熟後才采吃,葫蘆、絲瓜卻是要趁嫩時採摘,否則瓤會柴化,沒有吃的價值。

鄉里故事,說「絲瓜子汆飯好,保得南京街不移」。說一個落魄的書生,有三個好友,一個種梨;一個養雞;一個窮困,只在牆根種幾棵葫蘆、絲瓜。養雞的曾對書生說,兄弟這麼瘦,什麼時候殺只雞給你吃;種梨的則對書生承諾,等梨熟了來吃梨補補身子。有一日,書生餓得頭暈眼花,實在找不到吃的,就去投奔種梨的,種梨的說:沒趕上日子,陰天不打梨,打梨會爛蒂,蒂爛樹傷。書生只好去養雞那家,那人抓着頭皮叫屈:哎呀,不湊巧,今日是酉日,酉日不殺雞,否則絕稠(死光)。最後書生去了窮漢家。窮漢說:鍋里有絲瓜子淖飯。我本是留做夜飯的,你餓了就吃了吧。書生狼吞虎咽吃了兩大碗,眼睛都亮了。書生後來真考上了進士,在南京做官。

故事只說了絲瓜,沒有說葫蘆,但我的經驗,絲瓜、葫蘆只是口味不同,於窮人家的作用是差不多的,吃法也差不多。都是水性足,都是摘一個就能讓一家人過足嘴隱,農家一個常用的吃法是用把絲瓜、葫蘆切成絲混着些剩飯煮,佐些許油、鹽,美味即成,這就是那故事裡說的「絲瓜淖飯」。那個故事我看是真實的,有下文印證。南京街道改建,要拆除某街的民房。有個房主心有不甘,千方百計想保住房子不拆。不知怎麼就發現有個窮漢和那個管理城建的官員有特殊關係,就把窮漢請去求情。官員本來是很廉明的,不可能因着人情改變城建計劃,但來求情免拆的那人非同一般,竟然是贈他絲瓜淖飯的舊友。這個人情得買啊。於是就有了「陰天不打梨,酉日不殺雞,絲瓜子淖飯好,保得南京街不移」的說法。

我的童年,是吃過很多絲瓜、葫蘆淖飯的,就是到我成年後做鄉村教師的日子裡,也曾有過很多次吃絲瓜、葫蘆淖飯的經歷。感覺就是非常好。常常是幹活太累了,什麼也吃不下,而且家裡一時也確實沒有什麼可以吃,那就趁天未全黑,到菜地去,摘一隻葫蘆或絲瓜,汆飯吧。汆飯真過口,尤其是絲瓜、葫蘆有特殊的鮮美味,吃起來從頭髮到腳跟那都是爽得不要不要的。缺點是水性太足,吃了尿多,老人起夜不便,頑子則多半會遺尿。因為遺尿,我曾吃過不少苦頭。知道吃了汆飯可能遺尿,母親很認真地警告我,我自己也暗暗使勁告誡自己不要睡太死。飽吃一頓,太舒坦了,很快入夢。夢裡去摘桑葚,正要爬到高處去,忽然有了尿意,那就在樹上拉吧,拉着拉着覺得有些詭異,那尿老拉不爽利,醒來,天哪,遺尿了。母親把我臭罵一通,我也反覆自我批評,媽,您放心,只此一次,再不會了。很快又入夢,夢裡月大如斗高掛中天,我們到處瘋玩,有尿意,心說不要拉在床上,去尿桶那裡吧。拉着還是覺得不順,怕不是真的,就跑到屋外看月亮,那月亮真不是假的啊,你看你看,月光里那個人在砍樹,有雞吃谷,砍樹漢子放下斧頭去趕雞,那桂花樹被砍出的缺口又長圇了,天哪,白砍了,你看那漢,正愁呢,正罵雞呢,那當然不假,咱就放心拉尿吧,小心地,一下,兩下……哎呀,不好,這還是在床上啊,媽,不要怪我啊,都怪那月亮騙我啊。母親沒有罵我,只是嘆口氣:崽呀,你身子太虛了,也沒有好法子想呢,不吃葫蘆飯,那不更虛麼?

葫蘆花開時,我們雖然不會像那島國上的人以夕顏為愛情的象徵而嚮往、傷感,也會心花怒放。絲瓜花金黃,有芬芳,蜜蜂不失時機地戀着,葫蘆花只是單純地白,多褶皺,藤上有好多的絨毛。要借着朝陽或月光襯着才有動人的光景,花少芬芳,蜜蜂少有光顧。毛茸茸的葫蘆一天天大了,當家的早已把那嫩果做了度日的眼色。

到底有一日,吃的方面有了山窮水盡的徵兆,當家的就會叫娃兒或自己親自去摘那個能說出子丑寅卯準確地點的葫蘆。摘葫蘆的動手之前一定會用指甲去掐那葫蘆瓜表皮,如是「噗」的一聲,指甲順利入了皮,說明葫蘆還嫩着,正是吃的時候;如是指甲頂得肉疼瓜皮無傷,那就等於要人死了摘瓜的心:葫蘆老了。

傻笨的我,常常把一個個葫蘆掐得傷痕累累。

葫蘆老了,不僅僅外皮硬化,瓤也柴化,倒是籽兒在柴化的瓤中日漸成熟。

老大一個葫蘆,不能食用,這不令人疼惜不已麼?

也不,葫蘆老了,走過去就不再回頭,那就讓它順利地老吧,老到最實在的時候,再摘它做瓢。

家裡的老人,留心於用老死瓜果做家用器物的機緣。我的祖父母和父母都會及時設想菜園子裡老去的絲瓜和葫蘆的用途。絲瓜老熟時體型碩大,這時外皮為赭石或深褐色,皮很薄,很容易剝開,絡是鵝黃色的,非常好看,絡里藏着扁扁的黑籽,籽不可食,但農人也不丟棄,藏好做種子用。絡做洗刷用具,實在比抹布好用許多。老葫蘆的用途則比絲瓜勝出許多,可以做瓢,可以做盛酒的器皿,還有,還有……

一個老葫蘆對開為兩個瓢。

我的祖父、父親都是好的篾匠,自然是鋸瓢高手。秋深,總有些土地上活命的男、女在黃昏時分找那爺倆鋸瓢。他們能憑眼力斷定葫蘆的老到程度。老到極處才可以做好瓢,好瓢表皮光滑、堅實,拿着不沉,不容易損壞,小心着使,可用好多年。如是還不夠老到,那瓢就做不得大用,當家的自嘲:舀舀豬食吧。

老葫蘆的更大用處是剜出瓤把葫蘆殼當容器用,鐵拐李的寶器,林沖看草料場時老軍留給他的酒壺,都是老葫蘆殼。我兒時每每幻想得到一隻被鏤空無瓤的葫蘆,但我確實做不到,我甚至懷疑祖父和父親也做不到。

有葫蘆烙畫,其實是中國畫的變種,用烙的辦法使老葫蘆皮淺表碳化,有了墨的功效,而直接用墨是不被葫蘆皮吸收的。碳化過程還會出現過渡的赭石色,這兩種顏色加之葫蘆皮的本色,足可比紙畫更立體地表達中國畫山高水長,小橋人家等種種中國人特有的審美意境。

葫蘆笙、葫蘆絲,都是用老葫蘆做共鳴箱,古樸、蒼遠、情真意切、愛恨綿綿的韻味就因為一個葫蘆的老去而淋漓。

這個當然不俗,只是我在農村生活的時候,酒葫蘆和烙畫葫蘆、葫蘆笙和葫蘆絲都離我的生活很遠。我之所見,老葫蘆就是做瓢而已。

葫蘆也分大小,缺肥缺水的,葫蘆很小的時候就老去,這種瓢做不得大用,老太太常用於盛豆待孩童。我的舅婆,用小瓢盛炒黑豆,一把把往我破爛的衣兜里塞豆的景象至今清晰如昨。

葫蘆笙吹一曲《月光下的鳳尾竹》,或是用葫蘆絲彈一曲《不要怕》,受眾所得美感我看更勝於日本人在月光下看夕顏。看夕顏之後有難以言狀的失落和憂傷,聽老葫蘆樂器的人也品味憂傷,但憂傷中滿是生的希望。

一曲罷,肚子餓了,該吃飯呢。

什麼菜?炒葫蘆有沒有?那湯汁真下飯。或是葫蘆干燉米粉?對啦,還有葫蘆干,就是用嫩葫蘆切成絲,曬乾,看起來像蘿蔔絲,其芬芳卻不一樣,些許肉,適量米粉適量水,混着葫蘆干燉,保准你吃得笑意盈盈,眼淚汪汪。 [1]

作者簡介

雪夜彭城,本名劉鳳蓀,男,江西省都昌縣人。 發表關乎鄱陽湖文化的小說、詩歌、散文200萬字以上。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