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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1)(呂蒙)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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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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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塤(1)》中國當代作家呂蒙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塤(1)

五十年前,她們是一片燦爛的沂蒙山山花,沂蒙山有了她們而美麗。今天回望,她們已是沂蒙山的山風,沂蒙山的堅硬,是塤,是一首沂蒙山的山歌。所以,她們已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種精神,叫沂蒙精神,永遠傳唱!】

1

地點:山東省沂蒙山區的蒙山縣喬家嶺村。

主要人物:貧管組組長喬漢忠,大隊書記喬漢才,十九歲的姑娘甘草,甘草的爹和娘,小妹妹芍藥,青枝,爛腳丫子野犬,三辣子蕎麥,村婦女主任荊花嫂,荊條,喬家嶺的老中醫梗爺。

事情經過:

夜色如水,搓洗着沂蒙山,乾淨得山巒葉草鮮花濕潤鮮亮,舒服得山鳥溪水似醉低吟。第一縷晨陽,如一片充滿魔力的遼闊的刀,無情地劃開疲憊的夜色,讓它漸漸慘白。

自古以來,白天和夜色不斷地交換着,把生靈養大,把生靈埋葬。像一個無邊的陀螺,有規律的,無情地旋轉着,轉出新的生命,轉走腐朽的生命。就像喬家嶺一家的磨,不停地磨轉着,新的一天就來了。

喬家嶺像抖落了紅蓋頭的新娘子,慢慢站了起來,面貌身姿,色彩氣味,又呈現在了蒙山山麓,各類畜生的鳴叫或低吟,男女老少的嗝氣和放屁,匯聚一種慶幸和希望:新的喬家嶺,又來了!

喬家嶺里最後一團夜晚留下的霧絲消失在一片松林里時,第一隻甦醒喜鵲衝出了松林,盤旋在喬家嶺上空,俯視着喬家嶺高高低低的石頭屋。哇的一叫,是和喬家嶺第一個走出籬笆院門口的人打[[招呼]。

這個人,是個男人,光頭,身高1米六左右,細瘦,雙眼很大,有神,披件單的土布褂子,兩隻袖子塞在兩個褂兜里。在喬家嶺,男人的褂子沒有兜,只有他有,他是大隊書記喬漢才。外號「光頭猴」,心眼多,心善,但多數事件上自己拿主意,甚至剛愎自用。所以,別人和她說話都是實話,但三句只說兩句。只有他的大叔伯哥喬漢忠,是村里貧管組的組長,和他實話實說,一句不留。

喜鵲一叫是吉祥的聲音,喬漢才高興,回屋裡背上步槍,走在村內的巷道里。家裡的黑狗像保膘,一會兒身後嗅地,一會兒竄到身前嗅地,為主人排除埋伏的雷。走完一條巷道,沒一家開院門的,聽見院裡有人走動,是剛起床出屋的,有的進茅房倒尿盆自己撒尿拉屎,有的從水缸里舀水裝壺添鍋,有的鈎擔響是出門打水。聽見身後的籬笆院門吱扭響,回頭看,一隻黃狗跑出來,接着一個擔水挑子的人走出來。喬漢才一挺腰,晃晃肩背上的步槍,大聲喊:爛腳丫子,你挑什麼水,不知道開會?去晚了我打你一槍,我看你還怎麼挑水?!爛腳丫子急忙退縮回門,應聲道:我這就去,我當是還不晚呢!

你當是個屁,拖拉蟲!

喬漢才踩得地皮疼,拐進了下一條巷道。看見巷道上堆了一小堆豬圈糞,正一杴一杴地從牆內的豬圈裡揚出來。巷道被豬糞堵擋了一半了。

這小子倒是起得早,活都幹了不少了,是個幹活的料!喬漢才站住,面向豬圈牆喊:甘草她爹,停一停,我過去!

豬糞不躍牆了,喬漢才慢慢走過去,站住,又回頭看豬圈牆,咳嗽一聲:不是去開會嗎,你怎麼還在家裡出豬糞?

豬圈裡沒有人的聲音,倒是豬哼哼兩聲。喬漢才有些難看,竟不回他的話,甘草的爹可是個嘴勤的人啊,雖不是個熱乎朝天的人,卻是個冷靜有禮的主。這樣的人不和自己說話了,自己不是很虧空嗎?便又問了一句。語氣有些不耐煩了。抱着鐵杴蹲在豬圈裡的甘草,知道自己不能不說話了。

喬二爺,是我甘草,我爹去開會了!

喬漢才一驚,是甘草這個女孩子,不怕豬糞髒,又起得這麼早,幹這麼累的活,真是個不一般的女孩子!

嗷,是甘草在幹活啊,好了,你干吧,我過來了!

喬漢才邊走邊想着甘草這個女孩子的樣子。一件藍士林褂子,襯托得甘草像一朵藍色的甘草。白色的臉面,倆眼如星,使得整個人兒透着一股靈性。褲管挽到腿彎,站在水裡,比水還白。雙手和手肚略黑,那是太陽曬的。尤其是甘草說話的音速音高音質,不急不慢,不高不低,不雅不俗,中聽!說她是個城裡女孩子吧,她手腳里有山野塵土,眉眼裡飄着山花的神韻。說她是個山村裡的女孩子吧,走在野外路上,活動在田間地頭,相見的人都說老遠就感覺到甘草身上飄逸的雅氣,給人一個糯米蹤子一樣的香甜。管理區的小學校在喬家嶺村的天齊廟裡,四個老師,甘草的初中同學秋桐在裡面做民辦教師,說甘草在公社中學上初中時有個外號,叫「洋甘草」。甘草勁大,鋤地拉車子往往都是一身汗,背着一大捆青草往家走,身後的人幾乎連她的腿都看不見,以為是草捆自己有腿往前移。喬漢才正面見過,甘草抬起頭,黑髮有幾根青草,滿臉有幾道汗流,笑笑,說:喬二爺,您家來了!

喬漢才不想了,一陣風吹涼了他,是出了巷道。看見前面的大柿子樹下的空場上,聚集了一群人,立時都看着他。

啊吆,書記也把步槍背了來,這會可重大了!

坐着的,蹲着的,都站起來,都看着書記走過來,都向書記移過去,像群馬向馬首聚過去。一種團結的凝聚力悄悄地流過在場的每一個喬家嶺人的心。

喬漢才看見大哥貧管組組長喬漢忠背着一杆土槍站在人群南邊,大隊會計李厚才背着一杆步槍站在人群北邊。都端着旱煙袋,猛地吸一口,憋半天才吐出一縷煙絲。

各小生產隊隊長數數你們隊的人來齊了沒有?大夥都來得早,很好!不耽誤事,是咱喬家嶺這麼多年的優良傳統!昨天在公社裡的大會上,公社書記徐家祥就大聲表揚了咱喬家嶺這個優良傳統!號召全公社向咱學習!不耽誤事,更不耽誤公家的事!

書記,爛腳丫子還沒來!

我們天沒明就來了,緊張地一泡尿也沒尿一泡屎也沒拉,書記快說是啥事啊?!

喬漢才從兜里拿出一根支香煙,鼻子頭上嗅一嗅,喊:大前門的,公社書記給我的,就一根!叫我開好了這個會,改天獎給我一盒!開不好,罰我以後不要抽煙了,別說香煙,旱煙葉子也不要抽了!

書記,你說,我們都聽話!

甘草她爹,你的徒弟爛腳丫子開會遲到,你有責任,你沒管好!你這巧石匠,整治得了那麼多的石頭,還捏巴不了個爛腳丫子?!喬漢才說着,雙眼裡的蔑視神情毒毒地射到甘草爹的眼裡。

甘草爹頭一低,躲開書記的毒眼,說:我管了他打石頭,但我不能管他家裡的事。

甘草爹說得對,他老婆三辣子寇大勁了,半夜裡來村里一隻狼都不敢在她門口停,害怕女狼精睡醒了一口咬死它!我親眼見的,昨天剛黑天,兩口子吵起來,爛腳丫子跑到天井裡,三辣子從屋裡斷(duan)出來,攔腰抱起來就摔到了地上,爛腳丫子半天沒起來!

喬漢才一皺眉頭,吐口痰,對一個小生產隊隊長說:你給我換個人,別叫爛腳丫子去了,到了外縣的工地上丟了人不是丟他一個人的臉,是丟咱喬家嶺,丟咱費縣的臉,丟大了!人要臉樹要皮,人活一輩子不就是活一張臉嗎?!

甘草爹正思摸爛腳丫子和三辣子吵架的原因,一聽這話,急忙看書記,想張嘴替爛腳丫子說情。喬漢才把大前門香煙夾右耳後,低着頭卷旱煙,右耳朵沖那個小生產隊隊長在的方向動了動,是等回話。

不行啊書記,我們小隊指望爛腳丫子幹活呢!數他的石匠手藝好,力氣又大,一個人頂三個人!三辣子勁大是不假,爛腳丫子是疼她!誰抱起自己的老婆往地上摔?不都是想讓老婆抱起自己往地上摔嗎,是不是?人家爛腳丫子是疼三辣子,別屈了爛腳丫子!他不丟人,書記!

喬漢才把紙旱煙觸在嘴唇上快速旋轉,粘好了紙縫,掐去了空虛的紙煙尾,才咬住煙,身邊的一個人劃了火柴送過來,才睜開眼,一抹右耳朵,那根大前門香煙已經長翅膀飛了。那個小生產隊隊長鬼笑着,咬着香煙,自己點上,說:大官的煙,我小老百姓也是可以嘗嘗的嘛!

你這個饞小子,我是留給你喬大爺抽的,叫你劫了去!

那小生產隊隊長猛吸一口,拿着煙就跑向喬漢忠:大爺,給您煙,我給您點着了!

眾人一陣大笑。

書記,野犬不能留在家,到了x縣工地,他只會添光,不會丟人!我提個意見,到了外地,大家不要喊人的諢名子,他叫野犬,不叫爛腳丫子!

眾人都沉默。

甘草爹說得對,我當書記的帶頭!

眾人點頭,嗯嗯。

喬漢忠身後響起哭聲,是爛腳丫子野犬。

野犬,你什麼時候過來的?

我剛來,聽見大家的話了,大家是給我野犬長臉面,我忍不住哭的。

好了,現在人都到齊了,開會!喬漢才說着,站到一塊石頭上。眾人都向他仰着臉,伸長了耳朵,聚精會神。

我昨天從公社開會回來,天就黑了,當晚開了個村里黨員和幹部的會議,我傳達了公社會議的精神和要求,大家一致服從公社的要求,落實上級安排的任務,立即召開今天早晨的這個緊急會議!咱沂蒙山是山區,多的是石頭,少的是雨水,年年乾旱,糧食減產,日子不好過!共產黨英明,要在山北x縣修一座全省里數得着的大水庫,調集附近幾個縣的勞力上陣!人多力量大嘛!咱喬家嶺出個石匠排參戰!人員就是挑來挑去才挑出來的你們!但是,誰要是不願去,現在快說!不說,就不要改悔了!那就是上弦的劍,尥開蹄子的馬,沒有回頭的機會!你們這幾十個爺們,人人有武器,就是你手裡的鐵錘和鋼釺!人人有鎧甲,就是一到工地就發給你們的墊肩和手套!到了工地比在家裡吃的好,共產黨拿出最好的糧食供咱們吃,咱們得出心把活干實在干好,就是給自己乾的!各小隊的人聽你小隊長的話,各小隊長聽大隊領導的話,心往一處想,筋往一處擰,喬家嶺石匠排是一塊鋼板,一個鐵錘!說話做事要注意了,不要喊別人的諢名子,都幫襯着,叫人家夸個好!以後人家一說咱喬家嶺,樹大拇哥,咱的小伙好找媳婦,閨女好找婆家!這好名聲誰掙出來的?咱們這些爺們!我工地村里兩頭跑,主要在工地。村裡有我大哥貧管組組長喬漢忠負責,看村護村,給你們看家護院。家去囑咐老婆孩子,有事處理不了了,找喬漢忠!我說了不少了,也說不全,以後遇事處理事,咱把活干好!都要打長譜,這回的出伕可不是幾個月,冬天也快來了,都要有吃苦的準備!回家收拾收拾,吃過上午飯,再在這裡集合,公社派騾子車來這裡拉咱們出征!誰也不能晚了!野犬,再晚了你就別去了,趴在蕎麥窩裡降(jiang)小狗吧!

眾人哄堂大笑,紛紛離去。野犬搖頭晃腦,想反駁,又不敢,向家走去。

柿子樹下剩下喬漢才,喬漢忠,大隊會計,大隊保管員,大隊婦女主任荊花嫂。喬漢才對荊花嫂說:男勞力走得差不多了,村里在的人多數是娘們姑娘和老人孩子,雜七雜八的,一大盤子菜,你得多操心!

荊花嫂莊重地點頭,說:鳥有鳥路,雞有雞道,蛤蟆蛙子別進螃的窩就行了!

你別懶啊,指望你拿斤兩斷是非的!喬漢才說。

我不會懶的!我得回家給他收拾收拾東西了,他一忙就丟三落四的!

你家去囑咐囑咐他,到了工地上幹活多和甘草爹商量着來,別和人家較勁,多合作吃不了虧,手藝不行就向人家學,不丟人!喬漢才說。

你不說我也心裡不安靜,他和甘草爹較勁已經半年了,那次在xx家壘牆,和甘草爹槓得氣呼呼的,差末末打了仗!家來就叫我數量了一頓!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還得說說他,你家這根荊條不是個善茬,肚子裡有牙,可別在外頭犯了牛脾氣,丟了人還滿理!不說了,你家走吧!

到了工地上,你書記也得多看着他,提前扳扳他的頭,叫他看對方向!俺公公沒給他起瞎名字,叫荊條,荊條也好捋直,自己長就長歪歪了!

荊花嫂急急地走了。喬漢忠說望着她的背影說:荊花嫂天生是個忙人,天天忙着往前急步走,好像是去搶東西,半步也不能晚!你放心,村裡有個狗放屁雞下蛋的事都瞞不過她!

其實,我正擔心的就是她往往多管了閒事,炒菜放多了鹽,小事弄成了麻煩事!你得多提攜着她,可別叫她惹了大麻煩!喬漢才說。

知道她這麼急着走去幹啥?準是去青枝家。昨天她和青枝去了一趟城郊,青枝訂婚的那一家,回來得比你早一步,青枝不高興,哭得倆眼紅腫,大門不出呢!

哥,咱不說她了。你白天黑夜裡看坡,你得小心一點,不能大意,北山坡已經有幾隻狼了。我們一走,你還得回村照望,牽扯你很大精力,你得留心!

地瓜是收起來了,但北山坡還離不開人。松林,桃樹,柿子樹,棗樹,軟棗樹,杏樹,都得看着,不能讓人折了樹枝,尤其是地頭上的麻椒樹,更是咱的寶貝!喬漢忠說。

我也是這麼想的!你夜裡在北山坡放上一炮,嚇唬嚇唬狼啊獾的,還有上去的賊,喬家嶺沒有賊東西兩邊的村里不一定沒有,他們不偷本村的,可是惦記着咱喬家嶺的!你主要把坡看好,村裡的事你幫他們一把就行了!

我看中了一塊石頭,一人多高,像個姑娘像,就是臉模樣不清楚,稍微遠一點看,就是一個姑娘,近前三步看,面孔不清。我想把她搬到天齊廟小學裡,和小學生作伴。

行啊,建設咱的小學嘛!你找幾個人弄就是,我要是碰巧家來了,我也幫忙!你找學校里的老師出把力就行!

沒事說了,幾個人就各自走開,忙自己的事去。太陽剛剛冒出東山頂,靜靜地注視着遠近的風景,好像是查看有沒有被夜色和月光染髒。用溫暖的陽光撫摸每一處,扯起幾縷白雲慢慢地輕輕地擦着天空。漸大的風兒把白雲裂開,散向喬家嶺,像要給喬家嶺罩上一片白披紗。白雲包不住藍色的天空,但凸顯得天色格外的藍,寶石一樣,沒有一點雜質,純淨無比。喬家嶺,活了起來。

集體的牛出了圈,大大小小的五六頭,幾乎是排着隊,跟在飼養員的身後,向村南走去。偶爾叫一聲,好像是表達渴壞了和馬上能喝到村南山泉水的喜悅。一激動,拉出肚裡的碎草屎。一團跟着一團,像是給走過的路蓋個印章,留下個行路記載。但不長久,不一會兒就被人鏟了回家,甚至被急不可耐的人用手捧了回去,擺在自家院牆上,曬乾了,冬天當燃料。碰上一家的囤漏了,立刻堵在漏空里,當了泥料。

喬漢忠喊:二叔,千萬別讓牛對着山泉喝,喝泉眼外的!

飼養員說:牛比人乾淨,但牛比人命賤。我知道,不讓它髒了泉眼!

牛隊剛走過去,甘草擔着水挑子迎面過來。兩個水桶里各放一片南瓜葉片,被動盪的水鼓動着。

甘草真聰明,瓜葉蓋水,一滴不飛,龍王爺都誇你!

甘草放下水挑子歇一歇,抱着鈎擔,說:一滴也不能撒,比油還貴!我爹替我出欄(出糞),讓我挑擔子泉水,喬老爺,我給您挑去吧!

喬漢忠頓時眼睛有些濕潤,眨眨眼,說:你這麼一說,我高興,有人關心說明我這個人沒白活!不用,你挑家去吧,我水缸里滿滿的,我也不常在家,你大奶奶也不在家,能喝很長時間!

甘草說:我大奶奶走了倆月了吧。

喬漢忠說:是啊,你大叔來家叫她時,家裡狸花貓正降了一窩小貓,現在小狸貓滿坡里跑了!

甘草說:您那孫子也肯定長大了,您不去看看啊?

喬漢忠笑笑說:是長大了!就去了一回,我還想去,北山坡誰看啊?

甘草一彎腰,鈎擔上肩,直了腰,兩個水桶顫悠悠地起了地,說:喬老爺,等我進公社時到中學裡看看您的寶貝孫子!

喬漢忠也開始往前走,說:好,去時和我說一聲,給你大奶奶捎件衣裳,給我兒媳婦捎個我炒的山兔子吃,我再給我孫子逮個小鳥你拿去,哈哈哈哈。。。。。。

甘草走出去十多步了,一聽完,笑着答應:我一定和您說!

甘草爹已經出完了糞,坐在石頭上歇息,抽着一根自卷的紙旱煙,說:是不是等水的人多,這麼長時間才回來?

四個人等水,我回來的也不晚啊,路上和喬大爺說了幾句話。甘草說着,提起水桶把水倒進大鐵鍋里。

甘草娘點着了鍋底的干樹葉。

不用燒得很熱,稍微熱乎就行,我不怕涼!甘草爹說。

出糞躺了一身汗,可不能用涼水洗,激着!甘草娘低頭吹着冒煙的樹葉子說。

出村下坡三里路就是大水庫,我們正好路過,跳進去洗一洗就是!

你就是說大話!現在什麼季節了,水庫里的水涼得扎死人,你不想活了?你出了毛病,我們娘三還怎麼過?別提這個水庫,睜着個大眼看靠山十多個村的熱鬧,天一旱它一滴水也澆不到地里,只知道往低處流!魚也沒吃上幾根,倒是它淹死了三個人了!

你這個娘們就是話多!咱在高處,水庫在低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怎麼叫水往山坡上流,誰會飛啊?

甘草笑爹罵娘,說:快別說了,兩口子三說兩說就開罵,難聽!爹你也別嫌我娘說道,守着個不遠的大水庫挨旱,就是守着個堆大肥肉,吃鹹菜,誰不心裡急?娘你也別嘮叨了,你又不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大領導,操這心幹啥?麻利燒好水吧。

爹笑笑,說:甘草說得對!甘草,爹出去幹活,家裡有什麼事就和你娘商量着來,解不開的事,找你喬大老爺,他可是貧管組組長!

甘草把熱水舀盛着涼水的大瓷盆里,用手一划,一個深漩渦飛速旋轉,喊:爹,水溫正好,您洗吧!

甘草和娘把大瓷盆抬進小飯屋放下走出來,爹走進去,放下陳舊的門帘子。嘩啦嘩啦的撩水聲就飛出了小飯屋。

娘,壞了,我爹的那個小錘還在青枝家,青枝爹借了去使還沒還回來,我麻利去拿!

快去快回!

甘草連蹦加跳地出了門。甘草娘開始縫補一個陳舊的白色的墊肩,和門帘後的甘草爹說話。

你快點洗,洗慢了水就涼了!

你這個娘們事真多,我不願意洗非叫洗,剛洗就叫快點洗,我繳了攤子不洗了!

你別不知足啊,你用得是山神爺的瓊汁玉釀,洗去你的灰塵,保佑你出州過縣,右手攥銀,左手抓金!

甘草爹哈哈大笑,喊:踢蹬了這麼多的泉水,我心疼!什麼銀啊金的,保佑我左手握釺,右手揚錘,錘不離釺,釺不離錘,錘錘砸釺(錢)就行了!

唉,不是圖個吉利嘛!這是又去受罪了!我可說給你啊,疼着點自己,多吃一口飯,少出一份力,才能天長日久地干!你看看你這個墊肩磨得,溜薄薄了,到了工地關節一點!

你麻利給我縫個大褲兜,我好藏白面饃饃!不是頓頓吃,也是隔三差五的吃,我省下幾個,誰家來了就叫他給你們捎回來!

甘草娘拿針的手一哆嗦,一會兒後才慢慢地說:自己吃飽,別光想着家裡,我娘三個餓不着!

但還是把那個小褲兜剪了,開始縫個大褲兜。縫得很仔細。

我娘三吃不吃的無所謂,就是甘草的姥爺和姥娘,吃一口得一口了。做生日時咱拿去的幾個白面饃饃,甘草姥爺喜得一句話都不迭地說,菜也不就,嚼得那麼仔細,吃完,抹抹鬍子上粘的細面粒,按到嘴裡,說,軟和,香,還是麥子的香味!

甘草爹一挑門帘走出來,穿着大褲衩子,上面一塊布丁,光着上身,腳上穿着一雙膠皮呱嗒子涼鞋,搓着胳膊,說:我一定弄幾個饃饃回來!甘草的老爺奶奶沒有富,吃不上了,我得好好孝順孝順丈母爺丈母娘!甘草幹什麼去了?

甘草進了青枝家。院子裡很靜,一隻黑狗好像挨了打,趴在樹下,老老實實,向甘草翻了兩次眼,一閉,閉目不管了。甘草走進屋裡,靠東牆的床上躺着一個人,一動不動。是青枝的爹。

甘草來了?說着坐起來,又說:你坐,青枝和她娘到你荊花嫂家去了,快回來了,你等一等,我去把她娘倆叫回來。

叔,我是來拿錘的,沒別的事,您不用叫,您給我找找,我拿了就走。

你先別走,我剛才想着去找你的,你來了,是老天爺安排你來幫幫我,叔求你一件事。

甘草一聽,吃驚不小,那還敢走,一動不動地聽青枝爹說完。

青枝的婚事定了倆月,昨天就吹了。人家是城邊的,日子比咱富,腦子比咱開明,心眼比咱多,進工廠當了工人,不是正式工,一個臨時工,瞧不起咱了,退婚的理由好幾個,只有一個氣得青枝面爆青筋!

叔,一個什麼理由?

嫌咱喬家嶺連口水井都沒有,全村吃一眼山泉水,打水挨號挨一長隊;喬家嶺嚴重缺水,缺水就不會經常洗澡,人不洗澡就像大臭蟲,尤其是妮子,更不乾淨!不乾淨的妮子容易得病,誰願要容易得病的妮子?

叔,這家人是神經病!

這家人眼毒心奸!可人家挑咱缺水這件事,是事實,咱還反駁不了。

他就是當了工人高大了,瞧不起青枝妹了!跟着這種人也不是好事,咱是一隻羊,和狼過日子能過出個什麼日子,吹了就吹了,沒什麼了不起,咱以後找個更好的!

青枝想不開啊,入魔了,愁眉呱嗒臉的,有時候發呆,想不開。我今中午和你爹一起去工地,什麼時候回來都不知道,我上哪安心呢?

甘草看見青枝爹眼睛有些濕潤了,心裡同情着急,說:叔您走就是,青枝和我很好,親姐妹一樣,我多找她玩玩,說說話,趕集上店多走走,不快的情緒就雲開霧散了,花瓣不能讓露水漚爛!還有嬸子,荊花嫂這麼多人幫忙,青枝會很快挺直腰杆的。

你叔我就是這麼個意思,你多來幾趟,和她說說話,解解悶,夜裡倆個人通通腿更好!你這樣做了,叔我就放心了!

青枝爹抑制不住地掉出了一滴淚,急忙用袖子捂住眼擦了擦。

叔,青枝現在一定不鬆緩,我要是去見她,說不定會起反作用,她會更惱患。今天下午我來,和她村外走一走,夜裡和她通腿,好好拉一拉。我得回家了。

好,好,叔給你找錘去!

甘草往回走的步子不急了。青枝和自己小學同學,經常在一起玩耍,數學課學得一塌糊塗,幸好熟記了小九九。小學一畢業,青枝就不上學了,家裡家外,村里村外就成了青枝的課堂。自己到公社駐地的中學上初中,和北樓村的秋桐是同學。自己像旋轉的陀螺,難以停下來,很少和青枝見面拉呱。初中兩年裡,一個星期日,背着書包和一星期的飯(地瓜干煎餅和一提罐炒鹹菜),在村外路上碰見了青枝,背着一捆青草,累得滿臉汗。瘦了,臉色黃黃的。但笑着,看着甘草的臉。兩人都沒說話,只是笑笑。甘草摘下自己的褂子套袖,塞到青枝的手裡,走過去五六步了,聽見青枝喊:甘草姐,這套秀給我用處不大,在村里沒人看,你在鎮上人多,有人看,我給你留着!你放寒假的時候,我給你一隻小羊羔!甘草哭了,淚水熱乎乎地流滿了腮,沒回頭,沒說話,一直往前走,過了一條小水溝,爬上了一面坡,這才回頭看。

青枝還在那裡,只是放下了草捆,坐在了草捆上,向遠處的甘草搖一搖手裡的褂袖套,喊道:甘草姐,好好學習,別做風箏,飛來飛去還得落回喬家嶺,做白雲,卷天刮地四方飄,到處都是家!

漸遠的距離把兩個人都消失了。

兩年的日日夜夜養魚了她們,又把菊華放回了喬家嶺。青枝和甘草又像兩隻山兔子滿坡里跑,又像兩隻鳥比翼齊飛前後歸巢。但形體姿容的變化,漸漸增寬了兩人的空隙。漸漸少言寡語,漸漸心生隔膜。青枝訂了婚後,甘草感覺一片白雲飄離得自己有些遠了。

青枝是團火,越燒越旺,火苗烈烈。

甘草是團火,不滅不旺,火苗悠悠。

現在婚事吹了,吹起的豬尿泡沒氣了,青枝一定火堆沒有了火苗但火星猙獰閃爍。和青枝說的第一句話應該是什麼呢?到了家門口,甘草也沒想清楚。

吃過午飯,甘草爹走的時間到了。妹妹芍藥說自己送爹走後再去上學,爹說不行,你去上學,上學重要。在校好好學習,在家聽你娘和姐姐的話,爹出去給你掙饃饃吃。

芍藥說:我不希吃饃饃,我要爹在家裡哪裡也不去,外頭有風有雨還有雪!我想爹!

爹笑笑,摸摸芍藥的頭,說:我的好二妮子,好乖乖,什麼時候長大啊!

一家四口一起走到已經有了許多人的柿子樹下,公社的騾子車還沒有來,村裡的人陸續走來。

荊條穿上一雙新布鞋,跳三跳,嘻嘻哈哈地對盯着看的荊花嫂說:你做得正合適,不大不小,不擠腳,不掉鞋!夜裡上鞋到了下半夜,都累腫你的眼了。我走了後你好好睡一覺,歇一歇。

夜裡一開完會我回來就麻利上這隻鞋,孬好是上完了,不耽誤你穿,我也就放心了!上哪歇?青枝娘倆剛走是不假,但事還沒完,我看着青枝還得捋拉捋拉,我得去找甘草幫我出出力。

我走了你放心,但你在家裡可要細心,一旦出個麻煩,我可是不在身邊,磕倒了沒人拉你!別嫌我多嘴,你們女的就是力小心細性子彆扭,都愛找事!

你別又放屁,你就好像多能似的,你別在外給我惹事就好了!

你能你能,你都能掉了蛋了!

我叫你罵我!

荊花嫂舉着一把小掃帚追出了院門,荊條背着小背包,左手拿根短鋼釺,右手握把小鐵錘,一蹦一跳地,小錘敲打着短鋼釺,回頭對荊花嫂喊:你斷不上我,別斷了!你給我醃壇椒子我回來吃!

荊花嫂止了步,眼睛濕潤了,喊:你少吃點鹹菜,別齁死了!

蕎麥低着頭從一條巷子裡走出來,手裡攥着個黃紙包。

蕎麥,怎麼去中醫家拿藥來?你不好受還是野犬不好受?荊花嫂小掃帚拍打着小腿肚問。

嫂子,和我荊條哥依依不捨啊?

哼,我要打腫他的腚,可叫他跑了!

兩個女人笑起來。蕎麥放下捂嘴的手,抿一抿耷拉到耳前的兩縷黑髮,說:這就要走了,野犬說拉肚子,在家拖拉着不想挪窩,我到中醫家拿點藥,吃一頓就好了!荊花嫂媚笑一次,小聲說:都是你慣得他,他成了你身上的膏藥皮了!蕎麥臉色一紅想反駁,但沒開口。因為野犬拿着該帶的東西跑過來,跑着說:你這個娘們又拉起來了,家裡的茶壺都把火泣死了,快回去燒!我好了!甘草爹打發人來叫我,我得趕緊走!

帶起的風兒一陣刮過去,野犬就跑遠了。荊花嫂說:你看看你這個男人,你管不了,甘草爹能管了!蕎麥微笑着說:有人能管了他就是個好事,甘草爹是我公公的徒弟,石匠手藝是我公公教的,臨死囑咐甘草爹要替他帶好野犬,野犬也算個孝順人,上年我公公忌日,野犬眼裡夾着眼淚,說沒跟我公公好好學石匠活後悔了,得好好跟着甘草爹學!荊花嫂說:這就對了!爺們得有手藝,走四方,有飯吃!

青枝的娘急急地走過來,說:我不跌地和你倆拉了,青枝爹把新搐腰帶忘了拿,腰上的那條這就要斷了,這個忘事精,我得麻利送過去!

蕎麥笑彎了腰,喊:可了不得了,青枝爹要光着腚子上戰場了!

荊花嫂笑出了淚,說:他這是叫青枝急糊塗了,多大的一點事啊,用不着!青枝不是個窩囊女子,綿里藏針的主!可叫這個老頭子喜死了!走,咱也去看看他們怎麼走!檢查檢查咱那男人的褲腰帶是不是也要快斷了,給他系系!

小空地上,柿子樹下,三十多個出伕的男人到齊了。一群光頭。衣着陳舊,新補丁格外扎眼;三三兩兩地拉呱;有的沉默,眼光亂掃,好像尋找應該屬於自己的東西;有的一個人默默地思考着,也許是在盤算着家裡外頭的事,哪件順心哪件彆扭;有的摳鼻屎,摳出來了看一看,然後甩了,也有放到嘴裡嚼起來,不嫌髒,自己身上的東西自己吃,不污染別人,這是善於沉默守秘的人;有的脫了鞋摳搓腳丫子,可能是長腳氣,痒痒得耐不住了,摳搓了一會兒,把大拇指食指中指一捻揉,放自己鼻孔上使勁嗅一嗅,像飢餓者嗅一塊熟豬肉,這樣的人,敢說敢幹,野得很;有的拿錘敲打着地面上的小石頭;有的一動不動看一隊爬行的大黑螞蟻,忽然喊:操,螞蟻在搬家,咱要離開家!於是,有人朝幾步外的一群娘們喊:哎,堂屋門上的門鼻子得擰結實,別一陣風就刮開了!

有人喊:哎,家去吧,別在這裡熬時間

有人喊:哎,你別忘了給他奶奶吃藥!

有人喊:哎,趕集的時候長點眼色!

他們都喊「哎」,把老婆的名字藏在心中,暖暖地熱着自己的心。老婆們聽清了自己男人的囑咐,雖然不回話,心裡卻是答應許多遍。只有兩三個娘們以反擊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熱乎勁:你看你這個樣,說過多少遍了,你又不給干,我干你還不放心,去你奶奶個蛋!

但,就是她們,男人們坐上騾子車走開了,她們不由自主地往前跟幾步;人車由大變小了,變模糊了,看不見了,她們才心兒沉重地最後離開柿子樹下的空場地。

公社派來的六兩騾子車,第一輛上樹着一面飄揚的紅旗,停在了人們面前。大家很快上了車,車車緊跟,像一條黑龍跑出了喬家嶺。

騾子車隊走上了水庫大壩。水庫里綠藍色的水面如一片寬闊的綢緞被秋風吹拂着,向大堤捲去層層波紋,像擁抱,像裹覆,像招手,充滿了誘惑。這神秘的誘惑產生巨大的吸引力,人們都全神貫注地看着寬闊的水面,似沉思,似麻木發呆,漸漸和水面遠離。

最後一輛騾子車跑向大堤的下坡,車上的甘草爹狠狠地向水面吐出一口痰,說:這麼大的一個水庫,收存了北面群山的流水,可天旱了,只憑大傢伙每人挑着一付挑子來挑水,杯水車薪,幾乎無用,什麼時候能讓這水庫里的水倒流上山澆地抗旱!

野犬放了個屁,說:你可說了句不着邊的話,我說你一句,你一個草民操什麼心,自己都管不過來還想管管水庫北這十多個村,你是不是腦子要發暈?

甘草爹沒說話,閉上了眼,皺着眉。大隊書記喬漢才把煙尾一扔,說:咱這次出伕是為他人謀福利,雖然是一家,但還是離得太遠,有福咱也難同享,等咱回來,咱得想法讓這水庫里的水往北飛到咱的山坡地里。甘草爹沒有胡說,心善,眼光遠!

甘草爹仍閉着眼,但舒展了眉頭。

野犬縮縮脖子,說:嘀嗒雨點了,可別下大雨!

喬漢才喊:往前傳話,叫騾子快跑!

喬漢忠在遠處的山上遙望着跑向東南的騾子車隊。一大片綠色的水面像塊玉,短短的騾子車隊擦着玉邊就過去了,沒有留下一絲痕跡。但他忽然開悟,這六兩騾子車不定哪天回來,下來一群狼似的爺們,揚舉着錘頭和鋼釺,撲向這片巨大的玉,砸碎它的圓潤和柔和,使它奮力騰空,和北面的山林山坡水乳交融。喬漢忠覺得,這片巨大的玉,應該回歸山區。就像飛高飛遠的鳥,不管你羽毛多麼絢爛,爪子多麼鋒利,終有一刻,羽毛紛飛,爪子力散,落於地面,融歸大地。

喬漢忠坐了很長時間,看見太陽在水庫里洗過了臉,回到了西山後,給群山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被;看見兩個妮子走出喬家嶺,一步一步地向水庫走去,好像是拿着一付兜網子,一個小提罐,去水庫撈魚撈蝦的樣子。

誰啊?

好像是甘草和青枝。兩個妮子,攪動着要安靜的暮色,做着生動的姿態,勾畫着人間唯一的圖畫,和自然相融合,形成渾厚有力的一色一體。[1]

作者簡介

呂蒙,本名呂義國,男,山東省蒙陰縣寶德社區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