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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缸里洗澡或養魚(劉華)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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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缸里洗澡或養魚》中國當代作家劉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在酒缸里洗澡或養魚

酒廠廠長的兒子是我高中時代的朋友

當時,為了表達友情,他請我去酒廠浴室洗澡。我乘機首先參觀了那座很簡陋的酒廠,廠房外面到處是堆積如山的酒糟,廠房裡面除了熱氣蒸騰的鍋灶籠篦和人,就是擠擠挨挨的大缸了,看它麻痹一般的釉色就知道,那種用來盛酒的陶缸是真正的醉漢。

酒缸也是浴池。酒廠因地制宜,把蒸酒的熱水引入大大的酒缸中,建起了發揮餘熱又極富特色的職工浴室。浴室里的酒缸是分組排列的,每三口為一組,分別用於打濕身體搽肥皂、過頭遍、過二遍,是那種流水線的設計。大概有七八組吧,就是說,可容好些人同時作業。對於像我那樣的半大男孩,酒缸深可沒頂,成人也要踩着板凳跨上木板搭的平台,慢慢把自己放入缸中。爬出來卻不容易,得撐着缸沿引體向上,再騎馬跨鞍似地上岸來。

可我怎麼也爬不出來。缸的內壁很滑,腳無處蹬踏,也許和我四體不勤有關,也許和濃郁的酒香有關。我覺得自己有些醉意渾身發軟,我覺得自己是泡在酒里的一枝參,一條蛇,或者,養在缸里的一尾魚。

酒廠廠長的兒子便過來幫助我。他蹲在平台上,伸出他肌肉強健的胳臂,把我從一口缸弄到另一口缸里去。

後來,他經常向我炫耀那脹鼓鼓、緊繃繃的肉疙瘩,那從小在酒缸里洗澡的豐碩成果。

我只能去練單槓。每當我為了避免再被人從酒缸里拖出來而鍛煉膂力的時候,他總是站在一旁不住嘴地說笑。說酒廠的人,酒廠的事,說泡在酒缸里通體舒泰的感覺,說因地制宜的好處。我記得我曾嘲諷道:還有那麼多空缸,你怎麼不用來養魚呢?口若懸河的他一個愣怔後,反而想入非非了。說,是可以養魚,冬天也能保持水溫,酒糟就是最好的飼料,時不時地讓魚喝點酒,說不定長得更快。

他樂觀而浪漫的性格可能和長期在酒缸里泡澡有關。朋友們在一起,就聽見他的聲音。在自己的聲音里,他簡直就是一條快樂的醉魚。

人到中年時回憶往事,常常會驚訝地發現:自己很幼稚的一個念頭,極可能是為自己設計的陷阱;別人不經意的一個玩笑,極可能是惡毒的咒語。

難怪,老人們總要用髒抹布去擦童言無忌的嘴。

而有許多言談並不犯禁忌,卻不幸印證了人生的一段困窘,成為令人黯然神傷的預言。

我指的是關於酒缸養魚的玩笑。

幾年前,酒廠廠長的兒子毅然辭職下鄉做了養魚專業戶。他的決定滿懷背水一戰的氣概,像當初做了七八年知青後扶老攜幼頂職回城一樣,他買斷工齡又賣屋舉債,率領妻兒老小搬遷到一座荒僻的山崗上。

他承包的魚塘其實是五十年代開掘的一條過山渠道,攔腰堵作三段,便成了三口塘。我站在荒崗上的新屋門前往下看,高高的塘畔正是山的斷面,呈凹槽狀的山塘給人深不可測的感覺,怎麼看都像三口酒缸。我忍不住笑:你在哪口塘里擦肥皂?

快樂的他不懂幽默。他沉浸在舊友能在新年裡來此荒山野嶺看望自己的感動中,也沉浸在像炫耀肌肉一樣的展示發展藍圖的激昂中。他滔滔不絕地描繪着遐想中的莊園,魚塘上空將飛架一座彩橋,水邊將有迴廊和釣台,松濤呼號的山上將是花果滿園,牛羊成群。如此等等。我果然看見有一頭懷孕的黑山羊羞答答地藏在屋後的草窠里。

我不能不道破橫陳在面前的事實,這是稍有鄉村生活經驗都能窺見的事實。這條渠道太深,水太瘦太涼,不適合養魚,這恰恰是當地農民自己捨棄而廉價發包的原因。

他承認客觀條件,卻充滿自信,依然笑呵呵地告訴我,年前為干塘賣魚,動用了幾台水泵,也沒有抽乾水。我想起了作浴池的酒缸,缸的下端鑽了孔,裝上排水用的水龍頭,但不知為什麼,龍頭不是緊靠缸的底部,因此水無法排盡,總留着一尺深的骯髒。當然,這三口塘和龍頭無關,是山泉太旺的緣故。

好像安慰我似的,他從屋裡取出釣竿。他家裡準備了好些副釣具,專供城裡來的關係戶使用,指望他們玩得盡興,等到逢年過節單位上搞福利時,給他養的魚和雞鴨豬謀條銷路。他陪着我釣了約摸有一小時,其間,用肥厚的豬糞、噴香的枯餅和甜醇的酒糟,一再地打窩子,結果也只是拉上來幾條很苗條的小鯽魚。想來那些關係戶掃興得很。

但他毫不懷疑水下是個瑰麗的世界。他喃喃地解釋說,沒釣着魚,是因為打窩子拋的飼料太多,魚吃飽了,當然就不咬鈎了。要麼,是他自己話太多笑聲太響,深水裡的魚就像沒見過火車的山裡人。

也許,看出我的微笑里含着疑慮,他領着我回到山崗上的新屋邊,從廚房旁邊那水泥砌的池子裡鏟起一鍬酒糟,拋向魚塘中央。從高空落下的飼料,濺起一片水響,四處的魚群聞聲迅速聚集,好像訓練有素似的。魚兒一邊搶食,一邊狂歡,水面上一片沸騰,一片歌舞昇平的景象。他說:幹不了塘也好,反正年前也賣不出價,我再蓄一年,蓄到這麼大!

他在鐵鏟的把子上比劃着。那是魚的長度,是他希望的長度。而我知道,那也好比一口酒缸的深度。他已經向魚塘里拋撒了好幾萬元的債務,正鬧得親友反目煮豆燃萁。我替他算了一下賬,即便來年能抽乾水,但見肥魚滿塘,也是收不抵支,更談不上償還債務了。

他有些憤然了,指責他的親友無情無義。只一會兒,他的憤怒又化作美好憧憬。隨着酒糟一鍬鍬拋下,魚群持久地歡呼雀躍,那簡直是一次盛大的典儀。這時,把盛酒糟的池子和他站立及拋撒的位置聯繫起來,我猛然意識到,他經常這樣愉悅自己,鼓舞自己,於是,他和水中的魚達成了默契!

那一群群醉了的魚!

次年,還是以拜年的理由,我又來到像酒缸一樣依次排列的山塘邊。景色依舊,笑容依舊,只是那棟準備不斷加高的紅石房屋非但未見增高,卻由屋頂上的枯草表達出幾分衰頹之意。

塘里的水還是沒有抽乾;塘里的魚還在狂歡。

岸上的親人準備為索債對簿公堂,而他,依然笑望明年,依然用美妙的想象來掩飾內心的淒楚。我不禁心頭髮酸。可是,他把一生的賭注都押在水裡了,除了笑望,又能怎樣?酒廠廠長的兒子,除了灌醉自己,又能怎樣?誰能像他當年幫我那樣,把他從深處拉上來?那是三口浪漫的夢想,比酒更深……[1]

作者簡介

劉華,祖籍山東。中共黨員。1981年畢業於江西大學中文系。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