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姚哲)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回家》是中國當代作家姚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回家
小卷是我連襟,他在四十六歲的某一天,踏踏實實回到了老家。
老家是老式的三合院,東西南三面均為清式建築房屋,北,則是一孔土窯。他離開家的時候,院子很乾淨,窯洞也還完好。如今,卻是滿目瘡痍了。
東西廂房的北側開始坍塌,土質牆皮已經剝落殆盡,露出又寬又厚的土坯來,巍巍顫顫支撐着長滿了蒿草的屋頂,幾束陽光從牆頭斜刺進來,一些影子逃到院牆外邊。不過,影子是不會離開的,總會在傍晚的時候,準時鋪滿整個院子,並在黑夜中安眠。
院子裡長滿了雜七雜八的野草,甚至還有高過人頭的灌木。這些繁茂的植物有着比人還要旺盛的生命力,倔強,頑強。它們不在乎環境如何,只要不在寒冷的冬天被季節扼殺,就會一天天長大,它們的四季,比小卷規律得多。至少,他們可以不必去漂泊。
同來的人,從鄰家借來鋤草或者砍樹的工具,幾乎用了整整一個上午的時間,才鏟淨了這些雜蕪的生命,院子裡豁然便清淨了。正是正午時分,沒了雜草甚至人影的小院寂寥得可怕。
小卷沒有鋤草,也沒有砍樹,他靜靜地躺在南廈,頭頂是一面布滿灰塵的頂棚,用舊報紙裱糊得很平整,雖然舊得發了黃,但依然一張張整齊地堅守着陣地。屋子太簡陋了,一尊水缸尚還完好,只是已經髒得生出了塵銹。那些板凳,原木的顏色早不新鮮,摞在屋角,慵懶地等着主人歸來,屋門洞開着,屋裡的灰塵驟然就飄蕩起來,同院子裡一樣,飄滿了嗆人的土腥味。
當初離開家的時候,小卷依依不捨的是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村莊,和這個安靜的院子。讓他執意離開的原因,同樣是這個村莊和院子。村莊太窮,院子太老,而當時的小卷,想做的事太多了。但是,做任何事情都需要錢。錢,成為農村裡的小卷致命的軟肋,為了錢,年輕的他有足夠的信心和勇氣闖蕩外面的世界,也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的生活打拚一個光明的未來。於是,他到了一個比村莊熱鬧得多的地方,開始了他另外一種人生。
他在南方的一個城市跑運輸,每天開着一輛比他的房子還要大的汽車,穿梭於高速路上。每次在寬闊的大路上奔馳的時候,小卷很自然地就想到村裡的路。村裡的路很窄,雖然前幾年全用水泥打了路面,但依然僅僅只能錯開兩輛小小的三輪車,要是村裡的路和這高速路一樣寬就好了,村里打算發展的核桃、蘋果等經濟林就不會為銷路發愁,外地客商就能一直把車開到田間地頭,直接拉走了。
每次想起村子,小卷緊握方向盤的雙手就充滿了力量。
小卷的睡眠時間很不固定,有一半的時間是在車上休息的,當他收工回到租住的單元樓時,就想到了他的院子。單元樓真乾淨,沒有一絲灰塵,而他的院子不僅全是土坯牆體,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那些能透過風的牆也漸漸薄了。一到雨天,院子裡就很泥濘,遠不如這單元樓舒適。於是,小卷睡在單元樓時,哪怕時間很短,也會在夢裡笑出聲來。等他醒來,抹一把臉,又匆匆出車去了。
小卷一直認為自己不是什麼胸懷大志的人,他的心裡只是想着他的村莊和他的院子,這些是他把一切辛苦付之一笑的動力,當然,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他們都在老家的縣城租住。租住畢竟不是辦法,對,一定要在縣城置辦一套單元樓,美滋滋地住在樓里,讓他們也享受享受這般乾淨舒適的生活。小卷就這樣把酷暑的熱、把寒冬的冷統統轉化為隆隆而行的車輪聲,他覺得他的一切幸福都在一個「錢」字里,他篤信「沒錢寸步難行」的道理,顧不得亂了規律的作息時間,顧不得飢一頓飽一頓的飲食,更顧不得連續熬夜日漸消瘦的身體,當他每天啟動馬達的時候,渾身上下就充滿了一種快感,如同啟動了一台印刷鈔票的機器。他覺得車的馬達就像他幸福生活的鑰匙,每一天,他都會在寬闊的大路上疾馳向前,他覺得,他的生活一定會也這樣:寬闊,幸福,一直向前。
這一干,就是十幾年,小卷拚命攢錢,這些錢來得堂堂正正,每一張都沾滿了他的汗水。他的辛苦終於使卡上的數字可觀起來。不知道從哪天起,他開始感到那條每天都要踩着剎車和油門的腿時不時就會隱隱作痛,疼痛讓他覺得疲憊,四十多歲的小卷結束了漂泊的生活,帶着滿滿的笑容和充實的銀行卡回到了縣城,當即相中了一套賣相正旺的單元樓,把租住在縣城的老婆孩子安頓下來,手頭還有些積蓄,小卷就想起了村莊。
村子裡只剩下了些老人和婦女兒童,青壯年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小卷很失望:村裡的路修得再寬也無濟於事,核桃和蘋果的種植也沒成規模,看來,修路是沒有意義了。開着新買來的小轎車從村子裡出來的時候,心裡的失落油然而生,他突然覺得沒有了方向,不知道該為村子做些什麼,甚至還有些歉疚,想着想着,就在一個急轉彎處,小卷踩下剎車的時候,突然感到那條腿鑽心的疼。
小卷艱難地把車開回家,本以為休息一會就會好的,卻不料那疼卻越發劇烈。被妻子攙扶着到了醫院,經檢查,一聲晴天霹靂:竟然是腫瘤!
生活一下子就黯淡了,之前的理想和失落瞬間就被醫院的一張病歷單擊得粉碎。
妻子陪着他去省城、去北京的醫院,都說腫瘤的位置很不好。不好也得治療,小卷表現出了強烈的求生欲望。做透析,做化療,卡上的數字一天天減少的速度,比他攢錢的速度快得多,小卷毫不憐惜地用他拚命賺的錢來保命,輾轉於複查和買藥的路途,雖然與他跑車時的心情大不一樣,但這路途,卻都是向希望進發的路途,後者甚至要強烈得多。生命的意義遠遠超越了金錢的驅使。錢,在此刻,變得不可或缺,也變得賤如糞土。幾年後,在他終於用完積蓄,甚至有了外債的時候,他的腿不再疼了。
不疼了,就不折磨人了。妻子就在小卷四十六歲的某一天,和許多人同行,把小卷送回老家。
他們決定讓小卷在家裡待五天。
第一天,收拾院子,院子的旮旮旯旯被收拾得乾乾淨淨,下午的時候,村子裡來了很多人,都是來看小卷的,他們對小卷的印象都很好,很多人都是同姓的本家。
第二天,臨近村子裡的親戚也來了,小卷常年不在家,他們都是多年未見了,親戚們都想見見小卷呢。
第三天,村里人在院子裡盤了一架土灶,好像是要燒水做飯的樣子。
第四天,院子裡響起了音樂,儘管東西廂房的北側依然是快要坍塌的樣子,但還是有許多人在這音樂聲中進進出出,小卷依然躺在南廈。
作者簡介
姚哲,男,山西垣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