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 鷂石山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重定向至:
《鷂石山記鷂石山記》是中國當代作家周海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鷂石山記
在寫作上,我從來—至少到現在是—把自己當作一個練習者。因此,遠未到我來談創作心得的時候。然而,讀書是有些時日了,進入常態化寫作也有三四年,有些感觸需要一吐為快。
我為什麼要寫作?這個問題,我倒是經常捫心自問。答案是:活下去。不讀書不寫作我當然也能活下去,但在於我,像一個人那樣地活着和像一頭豬那樣地活着是不一樣的,我必然會選擇有尊嚴的活法。這樣說,絕不是把讀書和寫作擺在一個精神高地上。不是的。那樣太可笑了,就像孔雀開屏露出了漂亮的尾羽也露出了難看的肛門。讀書寫作是極為個人化的事情,實在沒有必要加以美化。我僅僅想說明,我離不開讀書寫作(尤其讀書),就像癮君子離不開海洛因。我從讀書寫作中獲得的樂趣,與街頭上提個籠子遛鳥的、唱京戲廬劇的、打牌的、下圍棋象棋的,沒有任何本質上的區別。
至於其他,不說了。活着最重要。內心有尊嚴地活着很美好。當我心存美好的時候,世界就美好。我愛。
鷂石山記
周潭位於老桐城的東部,古稱清淨鄉(我還沒離開周潭的時候,偶爾還在一些老先生的嘴裡聽到這稱呼)。村子背山面水,村北是連綿起伏的大別山余脈,前山有一座山峰,名叫鷂石山。山並不高,峰頂上數塊巨石交錯疊壘,最頂上的那塊石頭,極象一隻振翅欲飛的鷂鷹,頭、翅膀、身子俱栩栩如生。山間多霧,清晨,霧氣繚繞,鷂石若隱若現。陽光漸漸強烈,霧氣彌散,在陽光照射和藍天映襯之下,鷂鷹通身似發出萬道金光,使天上白雲也要遁形。與之相比,周邊山峰頓時黯然失色。
「鷂石晴嵐」,周潭老八大景之一。
我在周潭中學上初中的時候,爬過前山,也爬過後山。後山人跡罕至,還有豺狼、野豬,但是登上峰頂,能看見南邊蜿蜒流淌的長江。我曾偷偷和幾個小夥伴去過一次。作為一個在大山里轉來轉去的孩子,那初次看見綢帶般的長江帶給心靈的震撼,至今不能忘記。至於鷂石山,它太近了。翻過周潭中學北邊的圍牆,體力好的,半個小時就可以上下一個來回。太近的山,登了無趣。至於它的景色,那時,我們還沒有形成自己的審美取向吧。
然而,鷂石山,它太醒目了,總是屢屢出現在視野里。無論在菜地里撲蝴蝶、在稻田裡釣蝦子、在大澗里洗冷水澡,還是坐在靠窗戶邊的教室座位上,一抬眼,鷂石山就不由分說地占據了視線。有時候,夏夜在稻場上搭了一張竹床乘涼,迷迷糊糊地醒來,一睜眼,鷂石在月光下黑黢黢的輪廓清晰可辨。聽父親說,我四歲的時候,一幫大人們去做清明,我曾跟着上過一次鷂石山。下山的時候,是姑爺背下來的。但我實在是一點印象都沒了。
初二寒假,離過年還有十幾天,父親接到調令,去老洲中學任教導主任,兼授政治、歷史課。不久之前,我們家地震棚起火,值錢點的東西毀之一炬。這意外之災使離開周潭前的氣氛蕭瑟而又有些沉悶。臨行前的晚上,父親獨自喝了幾杯酒。在白熾燈昏黃的燈光里,父親把我當做一個成年人那樣打開了話閘子:
「周潭、老洲、橫埠、湯溝這一代,是老桐城的東鄉。我們要去的老洲,還沒出東鄉。老桐城包括今天的樅陽縣全境,五十年代東鄉、南鄉才從老桐城分出來,單獨設樅陽縣。
老桐城有句俗話:『打不過東鄉,文不過南鄉。』桐城派文人,籍貫大多在樅陽縣南鄉—今天的義津、會宮兩鎮。桐城派三祖中的劉大櫆、姚鼐,桐城派後期文人代表吳汝倫都是樅陽南鄉人,所以才有『桐城出名樅陽出人』的說法。
東鄉的這一支周姓,稱作鷂石周氏。周姓本出之於姬姓。商紂時代,西伯侯姬昌看見鳳凰鳴於岐山,就在西岐登封稱王。武王姬發滅暴君商紂王,建立周朝,後代以國為姓。此後子孫繁衍,漢唐間形成周氏郡望。
鷂石周氏往遠可追溯西漢大將周勃、周亞夫父子,往近—從家譜記載的情況看,是宋朝理學開山人周敦頤的分支。周敦頤世稱濂溪先生,僅119字的《愛蓮說》是傳世名篇!
濂溪先生的孫子彥一,宋神宗朝任官常州別駕,在宜興柯山安家築室。彥一公傳到第八代,叫周元用。鷂石周氏這一支,近祖是元用公,即源於宜興周氏。這件事,說來話長。既然明天就要離開周潭,不妨多說幾句。我們對自己的家族傳承要搞清楚,這也是老桐城文化的體現。
元用公中進士,任官宋朝兵部尚書,生了八個兒子,其中七個登榜得官,可以說是一門顯耀!傳到孫子這一輩,已成為一個大家族。宋朝的靖康之難是一個轉折點,到了南宋,已失去半壁江山。雖有大將岳飛欲雪靖康之恥,但宋高宗偏安一隅,沉醉於西湖歌舞,更是夥同奸臣秦檜以『莫須有』的罪名殺了岳將軍!
元用公的三個兒子、四個孫子相繼在抗金、抗元的戰場上陣亡,其他親眷在戰亂中失散。元用公的另外四個孫子周孔嘉、周孔莊、周孔吉、周孔敬聚在一起商議對策。眼見奸臣當道、國事糜爛已至不可收拾,當下之計,必須避往他地,先續宜興周氏血脈,再謀家族振興!
堂兄弟四人挑了個良辰吉日,更衣沐香,依次進周氏祠堂祭拜先人。祭拜完畢,肅立在祠堂前的照台上,他們各自仰天發誓。孔嘉正好看見一隻鷂鷹從頭頂飛過,發誓說:逢鷂即居。孔莊發誓說:鳳凰鳴於岐山,那我就居於鳳凰之原。孔吉看見前方平田漠漠,白鷺斜飛,發誓說:我遇到平田就定居。這時,天氣驟變,烏雲密布,孔敬發誓說:龍要行雨,我遇龍即居。
兄弟四人背負祖傳家譜,又將元用公佩戴過的金魚鏨為四段,各收一段作為血脈之驗。孔莊、孔吉得魚身,孔嘉得魚頭稍重,孔敬得魚尾稍輕。他們從宜興走陸路到當塗,又從馬鞍山采石磯渡江北上,經無為縣土橋渡楓沙湖進入桐城東鄉。一日,他們訪山問水至鷂石山下,孔莊最先看見鷂石,笑着說:兄長居住之地有了。孔嘉笑答:等你們安頓下來,我再來此處漁樵一生。
蒙古人此時已克中原,鐵蹄到處,十室九空,同時四處搜殺抗元的南宋軍事將領及其家眷。為防止被元軍發現了一鍋端,兄弟四人決定分散隱居。
孔嘉又領着三個弟弟渡江來到江南,分別為他們覓得銅陵鳳凰山、青陽平田、太平龍門渡等棲身之所。其中艱辛,不一而足。孔嘉年齡最長,路途顛簸,偶染風寒,竟一病不起!三弟孔吉將他安葬在青陽桐嶺山。喪事已畢,孔吉對長侄文一說:你父雖歿,志不可忘。孔吉又渡江北上,將文一送至鷂石山下。
此處本古木參天、荒無人煙之地,文一公伐木造屋,開墾荒地,披荊斬棘,開創鷂石周氏基業,被尊為鷂石周氏一世祖。文一公文武雙全,文能開館講學,武則開創了周氏拳法,成為東鄉武術的一支流派。到了文一公的孫子、正字輩這一代,鷂石周氏人丁興旺,英才輩出,衍為東鄉丁口巨族!
鷂石山下地勢低洼,遠望似潭,又因周氏族人聚居,得名周潭。鷂石山,從此成為周潭鷂石子孫的圖騰之山!
南宋滅亡的標誌是崖山海戰,大臣陸秀夫懷抱南宋小皇帝趙昺跳海自盡,十多萬大軍、臣民跟着蹈海殉國。有人說:崖山之後無中華。我不同意這種觀點!固然大量珍貴的宋刻文化典籍毀於戰火,有些堪稱孤本,但也有多少像孔嘉公、文一公這樣的南宋遺民,拚死保存家譜、經史子集等史籍,創辦私學播布仁義忠孝之道,華夏文明仍在民間薪火相傳、根深流長。
仕恭正成賢,伯友大名延。繼述光先哲,芬芳啟後元。濟美甄陶著,維新沖穆傳。……這是鷂石周氏百代歌。
鷂石周氏遠承濂溪文脈,近續忠烈之風。記住:爺爺是甄字輩,我是陶字輩,你是著字輩,鷂石周氏第二十五代!」
這是在周潭時,父親和我最長的一次談話。說談話並不準確,因為都是父親一個人在說。整個晚上,父親有些輕微的亢奮,處在一種我熟悉的教學狀態中。他說幾句話,就站起來,在擺了一張飯桌就顯得逼仄的客廳里踱來踱去,有時還伴以揮手等體態語言,仿佛飯桌前面就是他的三尺講台,他面對的也不是我,而是教室里的正襟危坐的學生。
對於他文白夾雜的一大通話,我聽得雲裡霧裡。但有一句話我是記住了:我是著字輩,鷂石周氏第二十五代。
到老洲兩年多,父母又過江調動到銅陵中學任教直至退休。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們每年去一次周潭,陪爺爺過節(或中秋或春節)。十四年前爺爺去世,每年清明節一起回去上墳又成了我們的固定節目。尤其我的孩子上了高中、成了一個小大人,父親對祖孫三代回鄉上墳很看重。前年,父親從周潭帶回一本編修於乾隆年間、續修於公元二00一年的《鷂石周氏宗譜》。閱讀這本二百四十四頁的線裝書,足足花了我近兩年時間,比讀《追憶似水年華》用時還長。繁體豎排、無句讀、部分內容系篆體字、錯綜複雜的世系關係……我將研習心得寫了一篇3000字的《鷂石周氏家族源流略考》,發表在旨為傳播老桐城文化的公眾號《六尺巷文化》上。
也正是讀了家譜,我才知道,那天晚上父親有關鷂石周氏的談話內容大多來自於家譜里的一篇後記《鷂石周氏始遷記》(也有一部分內容源於民間的口耳相傳)。文中記載:「文一公省考中解元,登龍虎榜。文武承祖風,文通子史、擅五音之學,武有三十六翻身之術,於鷂石山下設館授生徒,四方遠近者多爭師之。」看來,父親對家譜內容是熟悉的。實際上,周潭不僅是武術之鄉、會「打」,「文」也有傳統。明朝名士周京,桐城派文人錢澄之的授業恩師,著《叢篁》詩稿,今已佚失。明朝遺民周歧,明末四公子方以智的同窗好友(家譜中有方以智撰寫的《鷂石周氏續修序》),明亡鄉居不仕,《龍眠風雅》錄其詩六十七首。清雍正年間的進士周大璋,曾任《江南通志》局總裁、紫陽書院山長,有《四書精言》等著作行世。為了讀這本家譜,我查找了二十四史和唐宋史料筆記叢刊等相關史料。但是,對於家譜中不少內容,我仍是疑竇重重。序文從宋版、元版、明版、清版一直到民國版,不同版本的序文對於鷂石周氏始祖遷桐的記載是有差異的,譜中的世系關係與正史記載也不盡一致。此外,譜中後記沒有先祖元用公的子孫參與戰事的記錄,而這恰恰是我最想知道的:元用公的兒子、孫子分別在哪場戰役中陣亡?抗金英雄岳飛、抗元將領文天祥都曾駐軍常州宜興,他們與岳飛、文天祥有無交集?或者,就是岳將軍、文將軍麾下之一員?我占有的史料還不足以解決我讀譜中遇到的困惑。
我想,我應該上一趟鷂石山。也許,鷂石山上的風會帶給我一點靈感。
立秋後的一天,親戚周財寶、財寶的友人周三六、我和妻子一行四人準備上鷂石山。「村村通」之後,鄉村都鋪上水泥路,但就是太窄,會車需要技術。上鷂石山走周潭中學旁邊的鳳凰村路程最近,但我希望從文一公當年隱居之地上山。這裡屬於余家窪,至今仍聚居着三十多戶鷂石周氏人家。四周靜悄悄的,樹木茂盛,雜草葳蕤,紅磚、青磚砌的屋舍在樹叢中若隱若現,放養的周潭土雞在草叢中覓食。村北有一口池塘,一位穿着連體膠靴的村民正在整理拉網。即使在今天,這地方也算得上偏僻。從地點的選擇看,此處確實是匿避亂世的絕佳之所,也能隱隱看出孔嘉公、文一公不為常人所有的軍事素質:人跡罕至,易於藏身。背靠大山,取薪方便,遇到緊急情況可經鷂石山遁入後山。南邊800米就是周潭大澗,生活水源豐富。往東約兩里路是楓沙湖,既能捕魚維持生計,還可以走水路、經無為土橋進入長江黃金水道。
上山其實是沒有路的,全程都是周三六拿鐮刀在前面開路。周財寶穿一身迷彩服,周三六長衣長褲。在山腳下,周財寶建議我和愛人最好換長衣。那會兒我還有點奇怪,因為立秋之後的天氣還是很炎熱的。我和愛人的T恤衫、牛仔短褲很快暴露出弊端:胳臂、腿上被雜生野長的樹枝、荊棘劃得一道道血痕。我還摔了一跤,幸好背着的雙肩包給墊了一下。大約半小時,我們登上了峰頂。
因為視角的關係,跟前看到的鷂石,與在山下看到的鷂石差別是極大的。鷂石的整體形狀並不像鷂鷹,倒像一根舂米的槌,上頭尖,下方圓,高約八米,坐落在直徑約六米的圓形鼓型石上,底部與鼓面之間有狹小的縫隙,小孩子可以爬過去。我們登上位於鷂石西邊的蛤蟆石(狀如蛤蟆),周財寶、周三六率先過「橋」攀上鼓形石。「橋」是一塊狹長的連接鼓形石的岩石,距鼓形石高度約一米五。我試了一下,腰間盤突出、腰用不上力,攀上鼓形石有點困難。周財寶伸手想將我拽上去,但我想想還是放棄了。「橋」下不是萬丈懸崖,但也有六米多高,而且遍布稜角銳利的岩石。摔下去,不死也得殘廢。上天還要我留在世間為鷂石周氏著文,不可不愛惜這副臭皮囊。
我點了一支煙,靠在蛤蟆石上休憩。秋風一陣陣地吹,帶着呼嘯的哨聲,周身說不出的涼爽、舒適。寶石藍似的天空愈加空曠,雲朵在風中迅疾地移動。山下的屋舍與彎彎曲曲的小路、密林交錯分布,周潭大澗在密林和屋舍中時隱時現。不遠處的楓沙湖像一粒巨大的藍色琥珀嵌在大地上,湖對面的一排青山隱約可見,最高的那座是三公山。聽說早年還有冬至拜鷂石、清明朝三公山的風俗,山腳下祭拜鷂石的人群絡繹不絕,大裱紙燒成的灰燼像成群的蝴蝶飛舞在半空。朝三公山就更熱鬧了,廟宇香火旺盛,長江對面的鳳凰周、青陽周、龍門周的周姓子孫也來朝山,將山路擠得水泄不通。
下山後,我們直接驅車去了楓沙湖邊。四五隻漁船泊在岸邊,湖面上吹來的風帶着一股熟悉的腥氣,幾隻湖鷗一個俯衝叼起小魚飛遠。我們登上養殖戶用來巡湖的汽艇,駛到對岸的楓林古渡口。我不知道腳下的這塊青石,是不是先人登岸的地方。在蒼茫的視線里,我仿佛看見神情肅穆的先人們站在木船上,迎着風浪向我駛來。探尋歷史的目的是為了現在與未來。與先人們跨越時空的對話,終將成為我一生的事業。風漸漸吹散了心中的疑惑,我將自己寫的《鷂石周氏家族源流略考》從微信上給兒子發過去,又發了一句話:你是維字輩,鷂石周氏第二十六代。
我想,我還要儘早帶他上一趟鷂石山。 [1]
作者簡介
周海,70前,安徽省樅陽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