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罪·宿命(史鐵生作品)
原文
我要給您講的這個人以及我要講的這些事,如果確實存在過的話,也是在好幾十年前了。我這麼說,是因為那時我還太小,如今他們在我的記憶里已經模糊到了這種程度:假如我的奶奶還活着,跟我說,「哪兒有這麼個人呀,沒有」,或者「哪兒來的這些事呀,壓根兒就沒有過」,那樣我就會相信我不曾見過這個人,世上也不曾有過這些事。然而我的奶奶已經去世多年。
因此您對這個故事的真確性,不必過於追究。不妨權當作是曾經進入了他的意識而後又合着他的意識出來的那些東西,我只能認為這就是真確。假如當一個故事來說,這理由也就很充分了。
這個人姓什麼叫什麼,我看也不重要;重要也沒辦法,我反正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我只記得奶奶讓我管他叫十叔。那時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差不多在街的正中間有一座小廟叫淨土寺,我家住在街的南頭,他們家挨近街的北口。他的父親在那兒開着一爿豆腐房,弄不清什麼歲數上死了老婆,請來個幫工叫老謝。老謝來的時候,據說我爸跟我媽還誰都不認識誰呢。
十叔整天整夜躺在豆腐房後面的小屋裡。他脖子以下全不能動,從脖子到胸,到腰,一直到腳全都動不了。頭也不能轉動。就是說除了睜眼閉眼、張嘴閉嘴、呼氣吸氣之外,他再不能有其它動作。可他活着。他躺在床上,被子蓋到脖子,你看不出他的身體有多長,你甚至會覺得被子下面並沒有身體。你給他把被子蓋成什麼樣就老是什麼樣,把一個硬幣立在被子上,別人不去動就總不會倒。他就這麼一年一年地活着。現在讓我估算一下的話,他那時總也有十六七歲了,不會再小,否則奶奶不至於讓我管他叫十叔,而且他能象大人那樣講很多有趣的故事。正是因為這後一點,我極樂意跟奶奶到豆腐房去,去打豆漿要麼去買豆腐。奶奶說我是喝十叔他爸的豆漿長大的。幾十年前天天都喝得起牛奶的人家還不多。那時我六歲,正是能記事而又記不清楚事的年齡。
甚至也記不清楚我是不是六歲,單記得比我大四歲的阿夏早就上了小學,她弟弟阿冬比我小一歲和我一樣整天在家裡玩。阿夏阿冬和我家在一個院子裡住。他們家天天都喝得起牛奶可還愛喝豆漿,奶奶和我去打豆漿時,阿夏阿冬的媽媽就讓他倆也跟我們一塊去,讓阿夏提一個小鐵桶。阿夏管十叔叫十哥,她說是她爸爸讓這麼叫的,可見那時十叔的年齡再大也不會比我估計的大很多。阿冬有時隨着她姐姐叫十哥,有時又隨着我叫十叔。為什麼是十叔我也不知道,我記得他連一個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沒有。
街不寬,雖然長卻很直,站在我家院門口一眼就能望到十叔家的豆腐房。午後的街上幾乎沒人,倘淨土寺里沒有法事,就能聽見豆腐房嗡隆嗡隆的石磨聲,聽久了,競覺得是滿地睏倦的陽光響,仿佛午後的太陽原是會這麼響的。磨聲一停,拉磨的驢便申冤似地喊一頓,然後磨聲又起。直到天要黑時,磨才徹底停了,驢再叫喊一回,疲憊、舒緩,悠悠長長貫過整條蒼茫了的小街,在沿途老牆上碰落灰土,是月亮將出的先聲。
我和阿冬在院門口的台階上跳上跳下,消磨我們的童年。淨土寺的兩個尼姑在南牆下的蔭涼里走過,悄無聲息仿佛腳並不沾地。我和阿冬就站到門兩旁的石台上去,每人握一把「手槍」朝她們瞄準,兩個尼姑沖我們笑笑仍不出丁點兒聲音,象善良的兩條魚一樣游進淨土寺去。阿冬的槍是鐵皮做的是從商店買來的,可以噼噼啪啪響,我的槍是木頭削的而且樣子不象真槍。我跟阿冬說:「咱倆換着玩一會兒吧?」他說:「老換老換老換!」我只好變一個法兒說。
我說:「可惜你昨天沒聽見十叔講的故事。」
「什麼故事?」阿冬說。
「可惜昨天是你家阿姨打的豆漿,你和阿夏都不知道十叔講了什麼故事。」
「什麼故事?」阿冬說。
我「哼!」一聲,看着他的槍。阿冬一點都不笨,裝出不在乎的樣子說:「可惜十叔講的故事我也聽過呀,可惜呀。」
我說:「可惜昨天那個你沒聽過呀,可惜昨天那個故事才叫棒呢,是新的不是老的。」
阿冬悶了一陣,然後問:「是講什麼的?」
「是神話的。」
「什麼神話?」
「嘿喲喂!」我說,「那個神話又好聽又長。」
阿冬把他的槍掂來倒去,我知道我很快就能玩到它了,但我故意不看它。我說:「才不是你聽過的那些呢,才不是講耗子跳舞的那個呢。」阿冬就把他的槍遞給我,說:「換就換。」這樣,我就玩着那把鐵皮槍開始給阿冬講那個故事。
「你知道為什麼會颳風嗎?」阿冬搖搖頭,「你不知道吧?颳風是老天爺出氣兒呢。你知道為什麼會刮特別大特別大的風嗎?」阿冬又搖搖頭。「那是老天爺跑累了喘呢,不信你試試。」我把嘴對着阿冬的臉,呼嗤呼嗤大喘氣,吹得他直閉眼。「你看是不是?」阿冬信服地點點頭,等着我往下講。可我已經講完了,十叔講了老半天的故事讓我這麼兩句話就講完了。阿冬問:「完啦?」可我還沒玩夠那把槍呢,我就說:「沒有,還長着呢。」但是十叔講的那些我都不會講,老天爺怎麼跑哇,跑到了哪兒又跑到了哪兒呀,看見了什麼呀,山怎麼海怎麼雲彩怎麼樹怎麼,我都不會講。「沒完你倒是講啊,」阿冬催我。我就瞎胡編:「你知道為什麼會下雨嗎?」
「為什麼?」我隨口說道:「那是老天爺撒尿呢。」不料阿冬卻笑起來對此深覺有趣,於是我也很興奮而且靈感倍增。我又說:「下雪你知道嗎?是老天爺拉屎呢。」阿冬使勁笑使勁笑。「打雷呢?打雷你知道嗎是老天爺放大屁呢!」「老天爺——放大屁——!」阿冬就喊,笑個沒完。「轟隆轟隆,老天爺放屁可真響,是吧阿冬?」
「轟隆——!轟隆——!」我們倆便坐在台階上齊聲喊,「老、天、爺!放、大、屁!轟隆——!轟隆——!老、天……」這時候阿夏跑出來了,站在門檻上聽我們喊了一會兒,讓我們別胡說八道了。我們反而喊得更響,更高興了。她就回過頭去喊她媽媽和我奶奶:「快來看呀,你們管不管他們倆了呀?!」我和阿冬趕緊閉了嘴,跑回院裡去。這時豆腐房那邊的磨聲停了,驢嘆氣般地拖長着聲音叫,家家都預備吃晚飯了。
阿夏卻不回來,一個人在幽暗的門道里輕輕跳舞,轉着圈,嘴裡低聲哼唱,淺顏色的連衣裙忽而展開忽而垂下,一會兒在這兒,廣會兒在那兒……
十叔的小屋只有六平米,或者還小,放一張床一張桌子,餘下的地方我和阿冬阿夏一去就占滿了。但那屋子特別高,比周圍的屋子都高好多,所以我說站在我家院門口一眼就能望到。唯一的小玻璃窗高得連阿夏站到床欄上去都夠不着,有一回她說她準保能夠着,可她站到床欄上使勁夠還是差一大截。十叔急得喊她快下來,可別摔壞了腰。
「十叔讓你快下來呢,阿夏!」我說。
「十叔叫你快下來呢!」阿冬也說。
「你又叫十叔,」阿夏說阿冬,「爸讓咱們叫十哥你怎麼老記不住。」
正對着窗戶的牆上掛了一面鏡子,窗戶下又掛一面鏡子對着第一面鏡子,第一面鏡子下再掛了一面鏡子對着第二面鏡子,這樣,兩面牆上一共掛了七面鏡子,一面比一面矮下來,互相斜對着,跟潛望鏡的道理是一樣的,屋頂上還有兩面鏡子,也都斜對着牆上的鏡子,這樣十叔雖然不能動卻可以看見窗外的東西了,無論怎麼躺都能看見。是老謝給他想出這法子來的,老謝不識字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潛望鏡。阿夏回家把這事講給她爸爸聽。阿夏阿冬的爸爸是大學教授,整天埋頭在書案上不是寫就是算,這時抬起頭來笑笑說:「哦,是嗎?老謝沒上過學真是可惜了。」
從那些鏡子裡可以看到:牆頭上的一溜野草(牆的這邊想必是一條窄巷,偶爾能聽見有人從那兒走過),牆那邊的一大片灰壓壓的屋頂和幾棵老樹,最遠處是一座白色的樓房和一塊藍天。再沒有別的了。十叔永遠看到的就只是這些東西,但那兒有他永遠也講不完的故事。
「你們看見樹梢都綠了嗎?」十叔說。
我說:「看見了,怎麼啦?」
阿冬也說:「看見了,怎麼啦?」
「阿冬就會跟人學,」阿夏說,「笨死了快。」
「看沒看見有一棵還沒綠?」十叔說。
「我看見了,怎麼啦?」阿冬搶先說,然後看看阿夏。阿夏這時偏不注意他。
十叔說:「那是棵棗樹,棗樹發芽晚。看那上頭有什麼?」
阿夏說:「一條兒布吧?是一條破布條兒。」
阿冬也說是一條破布條兒。「我沒跟你學,我也看見了!我就是也看見了,幹嘛就許你一個人看見呀!」阿冬沖阿夏喊,差點要哭。
「嬌氣包兒,笨死了,」阿夏說。
阿冬把眼淚咽回去。
「你們都沒說對,」十叔說,「是紙條兒。是一個風箏,一個風箏掛在樹上掛壞了就剩下那麼—紹紙條兒。是昨天下午的事。畫得挺講究的一個大沙燕兒,准把他心疼壞了。」
「誰呀十叔?把誰心疼壞了?」我問。
「他應該到南邊空場上放去。」十叔說。
「誰呀?誰應該到南邊空場上放去呀!」
「那兒多寬敞,是不是?」十叔說,「就是使勁跑那兒也跑得開,閉上眼跑都保證撞不上什麼東西。等風箏升高了你就把它拴在樹上,一點兒甭管它它也不會掉下來。拴在一塊石頭上也行,然後你就坐在石頭上,你看着那風箏在天上一動也不動,你就可以隨便干點兒別的事了。就是枕着那石頭睡一覺也不怕,睡醒了你看見那風箏還在天上。唉,要是我,反正我寧可多走幾步路到南邊空場上放去。」
「十叔,南邊哪兒有空場呀?」我問。
十叔便望着鏡子老半天不說話。棗樹上那紙條兒飄呀飄的,一會兒也不停。
阿冬說:「十叔你講個故事吧。」
「你又叫十叔。」阿夏打阿冬屁股一下。
「十哥你講個別的講個故事吧。」阿冬說。
十叔出了一口長氣,說:「你還要聽什麼故事呢?」阿冬說聽神話的。「好吧神話的,」十叔說,又出一口長氣,「知道人有下輩子嗎?」
「沒有,十哥沒有,」阿夏說,「那是迷信。」
「什麼是迷信呀?」阿冬問,然後嚷開了:「不不!就講這個十哥你就講這個,敢情阿夏她聽過了。」
「我給你講個別的,講個更好的。」
「不!我就要聽這個,阿夏都聽過了。」
「你要是搗亂咱們就回家吧。」阿夏說。
阿冬這才不嚷了,說講一個別的也得是神話的。十叔說行,沉一下,講:「看見陽台上那個姑娘沒有?三層,三層的那個陽台上?」
十叔說的是遠處那座白色的樓房。
「是穿紅衣服的那個嗎?」我說。
十叔閉一下眼,如同旁人點一下頭。「每天這時候她都站在那兒往樓下看。從她還沒有陽台欄杆高的那會兒,我就天天這時候見她站在那兒。那會兒她是兩手抓住欄杆從欄杆的空隙里往下看。
下雨了,她就伸出小手去試試雨的大小,雨大了她就直抹眼淚。她是在等母親下班回來。「
我問:「你怎麼知道是?」
「因為過了一會兒就見她高興地跳,然後蹲在窗台底下藏起來,緊跟着陽台的門開了,母親就走出來還沒來得及放下手裡的書包呢。母親裝着在陽台上找她,她就忍不住跳出來大喊一聲,喊聲又尖又脆連我都聽見了。母親就抱起她來使勁親她。」
「她大概還沒我高吧?」『阿冬說。
「是,那時候還沒有。後來她長得比陽台欄杆高了,她就扒着橫欄欠起腳往下看,還是都在每天的這會兒。還是象先前那樣,一會兒母親回來了,已經顧得上先把手裡的東西放下了,她還是藏在窗台下這時候跳出來,喊聲又清又柔,母親彎下腰來親她。」
「這有啥意思呀,十哥你講個神話的吧。」
「少搗亂你,聽着!」阿夏說。
「再後來她就長到現在這麼高了,比她母親還高半個頭了。她還是天天這時候都在那兒等母親回來,胳膊肘支在橫欄上往下看,兩條腿又長又結實。可她還是有點兒孩子氣,窗台底下藏不下了就躲在門後頭,母親一回來一走上陽台,她就從後面捂住母親的眼睛,她不再那麼大聲喊了,可她的笑聲又圓又厚,母親嗅怪她的聲音倒象是男孩子了。」
「這不是神話,根本就不象神話,」阿冬說。
「有一天又是這時候她又在陽台上,一會兒往樓下看看,一會兒來來回回走,拿着一本書可是不看,隔一分鐘就對着窗玻璃攏攏頭髮。她有點兒心神不定,她確實是有點兒心神不定,我應該想到可我一點兒也沒想到。然後就見她輕輕跳了一下,我知道她又要跟母親捉迷藏了,可這一回她好像忘了該躲在哪兒,在陽台上轉了好幾圈兒還是沒找好地方。我算計着母親上樓的腳步。最,後她還是又躲在了門後頭。這時門開了,可出來的不是她母親,是個我從來沒見過的高個兒小伙子。」
「他是誰?」阿夏輕聲問。
十叔閉上眼睛不講了。
「這不是神話,」阿冬說。
我跟阿冬說:「這回沒準兒是神話了。」然後我又問十叔:「這個小伙子是王子吧?」
「他是勇敢的王子吧?」阿冬也問。
我說:「是『白雪公主』里那個王子吧?」
阿冬也說:「是『灰姑娘』里那個王子吧?」
十叔仍閉着眼,說:「這下我才想起來,一轉眼都過去這麼多年了。」他是說給自己聽。
「這到底是不是神話呀,十哥?」
「就算是吧,」十叔說。
「那後來呢?後來他們怎麼啦?」
「後來,白天晚上小伙子都在那兒了。」
「完了?這就完了呀?」阿冬輕嘆一聲,又對我說:「這不象神話是吧?一點兒都不象。」
「可這是神話。」十叔說。「是。」
我看見十叔用上牙使勁咬自己的下嘴唇,都咬出挺深的牙印來了,都快咬破了。
回家的路上,阿冬還是一股勁念叨:「這根本不是神話,這有什麼意思呀。」
「笨死了你,自己聽不懂你怨誰。」阿夏說。
阿冬委屈得直要哭。
我問:「阿夏,他們後來到底怎麼啦?」
阿夏不吭聲,低着頭走她的路。
這樣看來,十叔當時的年齡就與我估計的有些出入了。細算一下的話,他那時至少該有二十多歲了,甚至可能在三十歲以上。
我跟您說過,我的奶奶已去世多年。一個人早年的歷史只好由着他模糊的記憶說了算,便連他自己也沒有旁的辦法。對您來說,只有我給您講過這麼一個故事——這件事本身才是真確的。倘您再把它講給別人,那時就只有您給別人講了一個故事——這才是真確的了。歷史都不過是一個故事,一個傳說,由一些人講給我們大家,我們信那是真的是因為我們只好信那是真的,我們情願覺得因此我們有了根,是因為這感覺讓人踏實,讓人愉快。
那時奶奶領着我們三個往回家走,小街又是黃昏。走過淨土寺,兩個尼姑正關山門,朝我們笑笑依舊無聲息,笑臉埋沒在蒼茫里。
我問奶奶:「十叔的病還能治好嗎?」
「能。」奶奶說。
阿夏卻說不能:「我爸說的,不能。」
阿夏阿冬的爸爸是科學家,光是書就有好幾屋子,他說什麼,沒有人不信。
「你可干萬別跟十叔他爸這麼說。」奶奶說阿夏。
阿冬說:「我們叫十哥,是不是阿夏?」
阿夏問奶奶:「為什麼別說呀?」
「反正你別說,要說你就說能治好。」
「那不是騙人嗎?」
「那你就什麼都別說,行不?」
「可是為什麼呀?」
奶奶說過,十叔他爸從早到晚磨豆腐掙的錢,全給十叔瞧病用了,除去買黃豆和給那匹驢買草料,剩下的錢都送到藥鋪去了。
奶奶說過,要不他掙的錢再續弦一個也夠了,再蓋幾間大瓦房也夠了,再買十匹驢也夠了。「奶奶,什麼叫續弦呀?」奶奶不理我。
十叔他爸的那匹驢已經老得皮包骨了,只能拉半天磨了,剩下的半天十叔他爸自己推。老謝專管濾豆漿、煮豆漿、點豆腐,永遠在蒸騰的熱氣中忙得顧不上說話。
阿夏阿冬的爸爸說:「十哥的父親太不懂科學了,科學才不管人的感情呢。」
「你也叫他十哥嗎?」阿冬問。
阿夏阿冬的爸爸說:「這麼多年了,既然毫無效果,何苦還總把錢往藥鋪送呢?」
阿夏說:「要不要我去告訴他?」
「告訴什麼?」
「十哥的病治不好了呀,幹嘛撒謊?」
「我也去!」阿冬說。
阿冬阿夏的爸爸說:「我問過最有名的大夫了,脊髓要是完全斷了,簡直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我去告訴他們吧?」阿夏說。
「我也去!」阿冬說着跳下床,往屋外跑。
「回來,阿冬!」他媽媽喊住他。
阿冬阿夏的爸爸說,不應該讓十叔這麼整天躺在床上什麼都不干,得給他想個別的辦法活下去。可是,就連阿夏阿冬的爸爸自己也想不出還能有什麼別的辦法。很少有阿夏阿冬的爸爸也不知道的事。他偶爾閒了,也給我們講故事,講月亮之所以亮不過是反射了太陽的光;講一共有九顆行星圍着太陽轉,地球不過是其中一顆;講銀河系中的恆星少說也有一千億顆,而銀河系在宇宙中不過象一片葉子長在大樹上。「十哥講過,星星都在跳舞,」阿冬說。他爸爸便笑笑,說:「這說法也不壞,它們確實象在跳舞。」
除去冬天最冷的時候,十叔的小窗不分晝夜總是開着的,為了看清外邊的事為了聽清外邊的聲音,成了習慣,他倒也不因此受涼生病。對於十叔,無所謂晝夜,他反正是躺着,什麼時候睡着了便是夜,醒了就在鏡子裡看他的世界,世界還通過那小窗送給他各種聲音。他常從夢裡大叫幾聲驚醒,叫聲悽長且暴烈,若在深夜便聽得人發瘮.
「什麼叫哇,奶奶?」「還有誰?又是豆腐房那邊兒。」奶奶說,嘆一口氣。我便知道,此刻十叔又在看那些鏡子了。我便也掀起窗簾看天上,我很想看看夜裡星星怎麼跳舞,可是這夜星星都不動,滿天的星星各自悄悄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既便是冬天最冷的時候,太陽一上來,十叔也要叫老謝把他的小窗打開一會兒。您能想象,他不能太久地不看到什麼不聽到什麼。您可以想象,他獨自在那兒同世界幽會,不知是它們從那兒來了還是他從那兒去了。您想象一道陽光罩住一張木床,在陽光中飛舞的是他的靈魂,在陽光中死去的是他的肉體。待夕陽把遠處那座白樓染得淒艷,十叔就盼着我們去聽他的故事了。要是我們不去,要是晚上老謝沒事了,十叔憋了一整天的故事便講給老謝一個人聽。當然,十叔屋裡有一個非常舊非常舊的無線電,可他沒法去扭那兩個旋鈕,要是他爸和老謝都忙着,他不想聽的他也得聽,所以十叔不怎麼愛聽它。十叔更樂意自己講故事。自己想聽什麼自己講來聽,這有多好。當然,他更盼着我和阿冬阿夏去聽。
「十哥你昨天又作惡夢了吧?我媽說你夜裡又作惡夢了。」
「阿冬你胡說什麼!」阿夏操了他一把,「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懂,簡直快笨死了你。」
「我是叫的十哥我沒跟人學,」阿冬分辯說。
「都快笨死了你知道嗎,還不知道呢!」
「阿夏!」十叔喊。然後他閉了一會兒眼睛,仿佛有個惡夢在他臉上很快地跑了一圈,之後他猛地睜開眼睛問我們:「今天想聽什麼故事呀?」完全換了一副神情。
「神話的!」阿冬說,「聽那個耗子跳舞的。」
「光會聽一個,你都快笨死了。」
「噓——」十叔說,「你們聽。」
一個男人輕輕地唱着歌從窗外走過去了,從鏡子裡看不見他,聲音跟牛似的。
「他又去演出了,」十叔自言自語地說。
「演什麼?你怎麼知道他去演出?」阿夏問。
「一到這時候他就走了,半夜裡准回來。你聽他的嗓子有多好,是不是?」
「他唱的什麼呀?」阿冬問。
「我也聽不清,」十叔說,「他總唱這支歌,可我總也聽不清這歌里唱的是什麼。」
阿夏說:「我倒聽清了一句,好像是——『你可看見了魔王』。」
「他的嗓子真是好,你說呢阿夏?」
「他是誰呀?」
「他就住在那座樓上,四層,從左邊數第三個窗口。每天夜裡他從這兒過去不一會兒,那個窗口的燈就亮了。」
十叔指的還是那座白色的樓房。從早到晚,那樓房在陽光里變換着顏色,有時是微藍的,有時是金黃的,這會兒太陽西垂了它是玫瑰色的。樓下幾棵大樹,枝繁葉茂,綠浪一樣緩緩地搖。
「他長的什麼樣兒?」阿夏問。
十叔想了想,說:「嗯,個子長得真高。」
阿冬說:「有我爸高嗎?」
「當然有。他比誰都高,也比誰都魁梧,腿比誰都長肩比誰都寬,歐對了,他是運動員,也是歌唱家也是運動員。」
「那他跑得快嗎?」
「當然,當然快,特別快。他跳得也特別高、你說什麼,跳起來摸房頂?當然能,這在他算什麼呀。你們會打籃球嗎?」
「我會!」阿夏說。
「他一跳你猜怎麼着?頭都碰着籃筐了。」
「十叔你也會打球?」我問。
「可我聽說過,那籃筐高極了是吧阿夏?」
「高極了高極了的,」阿夏比劃着說,「連我們體育老師使勁跳都夠不着籃板呢!」
「都快有天高了吧?」阿冬說。
「可我輕輕一跳,連頭都能碰着籃筐。」
「十叔你怎麼說你呀?你怎麼說『我』呀?」
「我說我了?沒有沒有,我哪兒說我了?」
「十哥,我想聽個神話的。」阿冬說。
「他又特別聰明,」十叔繼續講,「跟他一般大的人中學還沒畢業呢,他都念完大學了。等人家大學畢業了,他早都是科學家了。」
想跟他結婚的人數也數不過來,光是特別漂亮的就數不過來。可他還不想結婚,他想先得到全世界去玩玩,就一個人離開家。他也坐過飛機也坐過輪船,也會開汽車也會騎馬。他還是最喜歡騎馬,他有一匹好馬,渾身火紅象一個妖精,跑得又快又通人性,是一個好妖精。
「那只會跳舞的耗子也是好妖精。」阿冬說。
「是,也是。」
「你還說有一隻貓和一隻狗都是好妖精。你還說有一棵樹和一個蟲子也都是好妖精。」
「這匹馬也是。不管到哪兒它都不會迷路。高興了我就和它一起跑,累了就騎一會兒。」
「十叔你又說『我』了,你說『高興了我就』,你說了。」
「歐是嗎,我說錯了。」十叔停了一會兒,又說:「我講到哪兒了?歐對了,他就這麼繞世界玩了一個痛快。還記得我給你們講過風的故事嗎?他就象風一樣到處跑到處玩兒,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一會兒在深山裡,一會兒在大道上。江河湖海他也都見了。
當然,當然會划船,再說他也會游泳、多深多急的河裡他也敢游。
廢話,淹死了還算什麼,他能在海里游二天三夜也不上岸,他能一口氣在水裡憋好幾分鐘也不露出頭來。當然是真的,不是真的我還給你們講什麼勁兒?他也到大森林裡去過,十天半個月都走不出來的大森林,都是十好幾丈高的大樹,一棵挨一棵一棵挨一棵。不累,他從來不知道累,更不知道什麼叫生病。他哪兒都去過,哪兒都去過什麼都看見過。告訴你阿夏,他的腿比你的腰還粗一倍呢,你想想。「
阿夏問:「他去過非洲嗎?」
「怎麼沒去過?」十叔說,「那兒有沙漠有獅子,對不對?當然得去。他還有一桿槍,他的槍法沒問題,一槍撂倒一頭獅子,要不一頭狗熊,這對他根本不算一回事。」
「十哥,我也有一桿槍!」阿冬說。
「哈,你那槍!」十叔笑起來,「阿夏,要是我我沒準兒把阿冬也帶上。夜裡就住山洞,阿冬你敢嗎?用火烤熊肉吃你敢嗎?狼和貓頭鷹成宿地在山洞外頭叫,你敢嗎阿冬?」
「阿冬這會兒就快嚇死了。」阿夏笑着。
「還說什麼你那槍!」十叔也笑着。
阿夏又問:「十哥,那他去過南極洲嗎?見過企鵝嗎?」
「什麼你說?什麼鵝?」
「怎麼你連企鵝都不知道哇?」
十叔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那個惡夢好像在別處跑了一圈這會兒又回來了。
「企鵝是世界上最不怕冷的動物,」阿夏還在說,「南極洲是世界上最冷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冰天雪地。」
「那有什麼,」十叔低聲自語,「只要他想去他就能去。」
「那他去過美洲嗎?還有歐洲?」
「他想去他就能去。」十叔又閉上眼睛。
「還有澳洲呢?他去過嗎?」
「只要他想去,阿夏我說過了,他就能去。別拿你剛學的那點兒玩藝兒來考我。」
「十叔,他去過天上嗎?」我問。
「十叔,我愛聽星星跳舞的那個故事。」
「阿冬你又叫十叔,你少跟人學行不行!」
這當兒十叔一直閉着眼,緊咬着下嘴唇。
阿夏看看阿冬和我,愣了一會兒,趴到十叔耳邊說:「十哥你生氣啦?我沒想考你。」
十叔鬆開牙但仍閉着眼,出一口長氣有點顫抖:「沒有,阿夏,我不是生你的氣。我不是生別人的氣。我憑什麼生別人的氣呢?別人想到哪兒去就到哪兒去,跟我有什麼關係?我就在這兒。」
十叔雖這麼說,可我覺得他還是生了誰的氣了。他一使勁咬下嘴唇而且好半天好半天閉着眼睛,就準是生誰的氣了,可我不知道他到底是生誰的氣。太陽又快回去了,十叔的小屋裡漸漸幽暗。在牆上,你幾乎分不清哪是窗口哪是鏡子了,都象是一個洞口一條通道,自古便寂寞着呆在那兒,從一座無人知曉的洞穴往曠遠的世界去。那兒還有一塊發亮的天空,那座樓變成淡紫色,朦朦朧朧飄忽不定。阿夏輕聲說:「咱們該走了。」「不,十哥還沒講神話的呢!」阿冬不肯走。磨房裡的驢便亮開嗓門叫起來,磨聲停了。然後那驢準是跟了老謝踱到街上,叫聲在古老的黃昏里飄來盪去,隨着晚風讓人松爽,又伴了暮色使人悽惶。淨土寺那邊再傳來作法事的鐘鼓聲。
十叔好像睡着了。
阿夏拉起阿冬和我,讓我們不要出聲,輕一點兒輕一點兒,悄悄的,往外走。
「別走阿夏,我答應了阿冬,我得給他講一個神話的。」十叔睜開眼,象是才睡醒。
我們等着。連阿冬都大氣不出。很久。
「有一天夜裡,滿天的星星又在跳舞。我這麼看着他們已經看了好幾十年,一天都沒誤過。就是陰天,我也能知道哪片雲彩後面是哪顆星星。這天夜裡,星星上的神仙到底被感動了,就從這窗口裡進來,問我,要是他把我的病治好,我怎麼謝謝他。」
「十哥這是迷信,」阿夏說,「你的病治不好了。你的病要是治不好了呢?」
「你的性子真急阿夏,我還沒說完呢。我的病治不好了這我不比誰知道?所以我說我講的是個神話。」
「讓我告訴你爸去嗎?」阿冬說。
「歐可別,阿冬你千萬可別。」十叔說。
「幹嘛撒謊?」阿冬學着阿夏的語氣。
「這你們還不懂,你們還小。一個人總得信着一個神話,要不他就活不成他就完了。」
暗夜在窗外展開,又湧進屋裡,那些鏡子中亮出幾點燈光,或者竟是星星也說不定。淨土寺那邊的鐘聲鼓聲誦經聲,緲緲縹縹時抑時揚,看看象要倦下去卻不知怎樣一下又高起來。
十叔苦笑道:「要是神仙把我的病治好,我爸說要給他修一座比淨土寺還大的廟呢。」
「十叔你呢?你怎麼謝他?」
「我?我就把他殺了。他要是能治這病,他幹嘛讓我這麼過了幾十年他才來?他要是治不了他了嘛不讓我死?阿冬,他是個壞神仙,要不就是神仙都象他一樣壞。」十叔的語氣極其平靜,象在講一個無關痛癢的故事。
「你也信一個神話嗎,十哥?」
「阿夏,平時你可不笨。」十叔說,「人信以為真的東西,其實都不過是一個神話;人看透了那都是神話,就不會再對什麼信以為真了;可你活着你就得信一個什麼東西是真的,你又得知道那不過是一個神話。」
「那是什麼呀?」
「誰知道。」黑暗中十叔望着那些鏡子。
我們去問阿夏阿冬的爸爸,他搖頭沉吟半晌,最後說,一定得想個辦法,讓十叔能做一點有實際價值的事才行。
「什麼是實際價值?」
「就是對人有用的。」
「什麼是有用的?」
「阿冬!別總這麼一點兒腦子也不用。」
可結果我們還是給十叔想不出辦法來。他要是象阿夏阿冬的爸爸那麼有學問也好辦,可他沒有,沒有就是沒有甭管為什麼,也甭說什麼「要是」。但從那以後阿冬阿夏的爸爸不讓他們去十叔那兒聽故事了,說那都是違反科學的對孩子沒好處。阿冬阿夏的爸爸便儘量抽出些時間來,給我們講故事,講太陽是一個大火球,熱極了熱極了有幾千幾萬度;講地球原來也是個火球,是從太陽身上甩出來的後來慢慢變涼了;講早晚有一天太陽也要變涼的,就象一塊煤,總有燒乏了的時候。阿夏說:「那可怎麼辦呀?」她爸爸說:「放心,那還早着呢。」阿夏說:「早晚得燒完,那時候怎麼辦呢?糧食還怎麼長呀?」她爸爸笑笑說:「那時候還有地球嗎?地球在這之前就毀滅了。」阿夏說:「那可怎麼辦?」她爸爸說:「那時候人類的科學早就特別發達了,早就找到另外的星球另外的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了。」阿夏鬆了一口氣。我也鬆了一口氣。阿冬問:「要是找不着呢?」阿冬阿夏的爸爸說:「會找着的,我相信會找着的。」
我還是能經常到十叔那兒去。奶奶不在乎什麼科學不科學,她說誰到了十叔那份兒上誰又能怎麼着呢?死又不能死。
這一來我反倒經常可以玩到阿冬那把槍了,還有他媽媽給他買的各種各樣好玩的東西。我只要說,「十叔昨天又講了一個神話的」,阿冬就會把他所有的玩具都端出來讓我挑。對我們來說,阿夏阿冬的爸爸講的和十叔講的,都一樣都是故事,我們都愛聽。
我問阿冬:「你還記得十叔家窗戶外的那座白樓嗎?」阿冬一點也不笨,阿冬說:「你想玩兒什麼你就玩兒吧,這些玩具是咱們倆的。」我說:「你還記得那座樓房旁邊有好幾棵大樹嗎?上頭老有好些烏鴉的?」阿冬說:「我記得,十哥說它們都是好妖精。」我說:「十叔說它們沒有發愁的事跟咱倆一樣,一早起來就那麼高興,晚上回來還是那麼高興。」阿冬說:「那些烏鴉,啊——啊——啊——的老叫是不是?」我說:「你還記得樓頂上老落着一群鴿子嗎?」
「那也是一群好妖精,十哥說過。十叔說它們也沒那麼多煩心事,它們要是煩心了就吹着哨兒飛一圈,它們能飛好遠好遠好遠也不丟。」十叔的故事都離不開那座樓房,它坐落在天地之間,仿佛一方白色的幻影,風中它清純而悠閒,雨里它迷濛又寧靜,早晨乒乒乓乓的充滿生氣,傍晚默默地獨享哀愁,夏天陰雲密布時它象一座小島,秋日天空碧透它便如一片流雲。它有那麼多窗口,有多少個窗口便有多少個故事。一個碎了好幾塊玻璃的窗口裡,只住着一個中年男子,總不見女人也不見孩子,十叔說他當初有女人也有孩子,偏他那時太貪杯太戀着酒了,女人帶着孩子離開了他。十叔說:「不過他的女人就快回來了,女人一直在等着他,現在知道他把酒戒了。」我說:「要是她還不知道呢?」十叔說:「那就去找她,要是我我就把酒戒了去找她。」我問:「她在哪兒呀?」十叔想了一會兒,說:「也許,就在那一大片屋頂中的哪一個屋頂下。」……另一個窗口裡,有一對老人。老兩口整日對坐窗前,各讀各的書或者各寫各的文章,很久,都累了,便再續一壺茶來,活動活動筋骨互相慢慢地談笑。十叔說他們的兒女都是有出息的兒女,都在外面做着大事呢。十叔說:「他們的兒子是個音樂家。」我說:「你怎麼知道?」十叔說:「他們的兒媳婦是個畫家。」我說:「你是怎麼知道的?」十叔說:「他們的女兒是個大夫,女婿是個工程師。」我問:「你到底是怎麼知道的呀?」十叔便久久地發愣……
還有個窗口裡住着個黑漆漆的壯小伙子,一到晚上就在那兒做木工活。十叔說他就快結婚了,未婚妻準是個美人兒。我問:「怎麼準是呢?」十叔閉一下眼睛如同旁人點一下頭,說:「準是。」表情語氣都不容懷疑。……還有一個窗口白天也掛着窗簾,十叔說那家的女人正坐月子呢,生了一對雙兒,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十叔說:「當爹的本想要個閨女,當媽的原想要個兒子,爺爺呢,想要孫子,奶奶想要孫女,這一下全有了。」……還有一個擺滿了鮮花的窗口,那兒有個白髮蒼蒼的老太大。十叔說她都快一百歲了,身體還那麼硬朗,什麼事都不用別人干。那些花都是她自己養的,幾十種月季幾十種菊花,還有牡丹、海棠、蘭花,什麼都有,天天都有花開,滿滿幾屋子都是花都是花的香味兒。十叔說:「她侍弄那些花高高興興的一輩子,有一天覺得有點兒累了,想坐在花叢里歇一會兒,剛坐下,怎麼都不怎麼就過去了。」我問:「過哪兒去了?」十叔說:「到另一個世界去了。」我說:「到天上去了吧?」
我說我知道了,這是個神話。十叔笑一笑,嘆一口氣又閉上眼睛。
白色的樓房,朝朝暮暮都在十叔的鏡子裡,對十叔的故事無知無覺。那些窗口裡的人呢,各自度着自己的時光,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曾想到世上還有十叔這麼個人。
阿冬阿夏終於耐不住了,有一天我們又一起到十叔的小屋去。我們進去的時候,正好聽見那個男人又唱着歌從窗外走過。
阿夏說:「十哥我又聽清一句了!他唱的是,『你可看見了魔王?他頭戴王冠,露出尾巴』。」
「誰呀?阿夏,他是誰呀?」阿冬問。
「阿冬你這麼笨可怎麼辦!就是那個又高又大全世界哪兒都去過的人。這都記不住。」
阿冬說:「十哥,我好些天沒來我真想你。」
「阿冬就會甜言蜜語。」阿夏撇一下嘴。
「我就是想了,我沒騙人我就是想了。」
「怎麼想的你?」
「我,我想聽個神話的。」
只有十叔沒笑,他說:「我正要給你們講件怪事呢,我發現了一件特別奇怪的事。」
「十哥我愛聽奇怪的事,我愛聽神話的。」
「你們看最頂層盡左邊那個窗口。」十叔指的還是那座白樓。
「那兒總也不亮燈,晚上也從來不亮燈,真是怪了。」
「大概那兒沒人住吧?」阿夏說。
「可你們看那窗簾,多漂亮是不是?窗台上還放着兩個蘋果呢。
看見牆上那個大掛鐘沒有?鐘擺還來回動呢。「
太陽這時正照在那面牆上,好大好大的一隻掛鍾,鐘擺左一下右一下,閃着金光。
「也許晚上沒人在那兒住吧?」
「我原來也這麼想,」十叔說,「可是有天晚上月亮正好照進那個窗口,我看見那兒有人。我明明看見有一個人,一會兒坐在窗前,一會兒在屋裡走動,可就是不開燈。這下我才開始注意那兒了,原來每天夜裡都有人,我看見他點火兒抽煙了,我看見煙頭兒的紅光在屋裡走來走去,可他在那黑屋子裡就是不開燈,從來都不開。」
阿冬說:「十哥,我有點兒害怕。」
「膽小鬼,又笨膽兒又小,」阿夏說。
那座樓房這會兒是枯黃色的。樓頂上的鴿子探頭探腦地蹲在檐邊,排成行。烏鴉還沒回來,老樹都安靜着。
「我們去那樓里看看吧,」阿夏說。
阿冬說:「我不想去。」
「你不想去因為你是個膽小鬼!十哥,我們到那樓里去看看吧?
我們還從來沒到那樓里去過呢。「
十叔說:「我早就想到那兒去看看了,可是阿夏,我怎麼去呢?」
「要是有一輛車就行了,我們推你去。」
「我早就想去了,可是不行阿夏,我想過多少遍了,那麼高我可怎麼上去呀?」
「讓老謝抱你上去,我們再把車抬上去。」
「阿夏你要是去,我就告訴爸爸。」
「膽小鬼,你敢!」
我記得是老謝給十叔做了一輛小車,不過是釘了個大木箱又裝上四個小軲轆,十叔躺在裡頭,我們推着他到那座白色的樓房去。小車軲轆「嘰哩嘎啦嘰哩嘎啦」地響,十叔的身體短得就象個孩子,輕得就象個孩子。老謝跟在我們身後走,什麼話也不說。
奇怪的是,我們在那些七拐八彎的小胡同里轉了很久,也沒能接近那座白樓,我們總能看到它卻怎麼也找不着通到那兒去的路。阿冬不停地說,咱們回去吧咱們回去吧。阿夏便罵他是膽小鬼,仍然推着車往前走。阿冬緊拽着阿夏的衣襟不鬆手。殘陽掉在了一家屋頂上,輕輕的並不碰響什麼,淒艷如將熄的炭火,把那座樓房染呈暗紅色了。我們推着十叔再往西走了一陣,又往北走,那樓房象也會走似的,仍然離我們那麼遠。阿夏問老謝:「到底該怎麼走呀?」老謝說他沒去過他不知道,說:「問你十哥,他要去他想必知道。」十叔讓我們再往東走。烏鴉都飛回來,在老樹上吵鬧不休。暮靄炊煙在層層疊疊的屋頂上,在縱橫無序的小巷裡,搖搖蕩蕩。看看那座樓象是離我們近了,大家歡喜一回緊走一陣,可是忽然路到了盡頭,又拐向南去,再走時便離那樓愈遠了。阿冬還是不住地說,回去吧,阿夏咱們回去吧。阿夏說:「要回你自己回去!」阿冬只好念念叨叨再跟了走,不斷回頭去望。
離家已是那麼遙遠了,仿佛家在千里之外。天便更暗下來,四周模糊不清,那座樓由青紫色變成灰黑。「老謝,到底怎麼走才對呀?」
「問你十哥,他要來他就應該知道。」老謝還是這麼說。可是無論我們怎麼走,總還是那些整齊或歪斜的屋頂、整齊或歪斜的高牆、整齊或歪斜的無數路口,總是能看到那座樓也總還是離它那麼遠。
天黑透下去,烏鴉藏進老樹都不出聲。阿冬說:「阿夏咱們別走了,一會兒該迷路了。」阿夏沒好氣地說:「我們已經迷路了,我們回不去家了!」阿冬愣一下,懵了,轉身就跑,看看不對又往回跑,然後站住,「哇」地一聲哭出來。十叔忙哄他:「阿冬別伯,阿夏嚇唬你玩兒呢。」阿冬才慌慌地住了哭聲,緊跑到阿夏身邊抱住阿夏,抽噎着再不敢動。阿夏把他摟在懷裡。
這時候傳來一陣歌聲,低沉渾厚得象牛一樣:「……啊父親,你聽見沒有,那魔王低聲對我說什麼?你別怕,我的兒子你別怕,那是寒風吹動枯葉在響……」
「十哥,是他!」阿夏說,「是那個人。」
「歐!他在哪兒?」十叔說。
從一個巷口拐出一個人來,他手裡拎根竹竿探路,邊走邊輕聲唱。走近了,我們聽得更清楚了:「……啊父親,你看見了嗎?
魔王的女兒在黑暗裡。兒子、兒子,我看得很清楚,那是些黑色的老柳樹……「他從我們面前走過,我們也看清他的模樣了,他長得又矮又小又瘦,而且他手裡拎了根竹竿探路。他大概覺出有幾個人在屏住呼吸看他,便朝我們笑笑點一點頭,不說什麼,一心唱他的歌一心走他的路去。
阿夏對十叔說:「咱們問問他,往那個樓去怎麼走吧?」
十叔不吭聲。
「十哥,你不是說他就住在那座樓上嗎?他能知道到那兒去怎麼走。」
「不。」十叔說。
「他不是住在四層左邊第三個窗口嗎?」
「不,那不是他。」十叔說,「他不是那個人,他不是!那個人不是他,不是……」
在黑得看不見的地方,仍傳來那個人的歌聲:「……啊父親,啊父親,魔王已抓住我,它使我痛苦不能呼吸……」漸行漸遠,漸歸沉寂。
漸歸沉寂,我們還在那兒坐着。
我們還在那兒坐了很久。滿天的星星都出來,閃閃爍爍閃閃爍爍,或許就是十叔說的在跳舞吧。淨土寺里這夜又有法事,鐘聲鼓聲誦經聲滿天滿地傳揚,噌噌吰吰伴那星星的舞步。那座樓房仿佛融化在夜空里隱沒在夜空里了,唯點點燈光證明它的存在,依然離我們那麼遠。
「老謝,咱們還去嗎?」
「問你十哥,他應該知道了。」
十叔的眼睛裡都是星光。
阿冬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不住地說,十哥咱們回家吧,咱們回家吧十哥。
十叔說:「回家,阿冬咱們回家,我以前給你們講的都是別人的神話。」
我們便往回家走。阿夏背着阿冬,告訴阿冬別睡,睡着了可要着涼,「馬上就到家了,快醒醒阿冬。」聲音無比溫柔。老謝背着我,又推着十叔。我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家的了,很可能我在路上也睡着了。
我說過,我不保證我講的這些事都是真的。如果我現在可以找到阿冬阿夏,我就能知道這些事是不是真了,可我找不到他們。
好幾十年過去了,我不知道阿冬阿夏現在在哪兒。我看這不影響我把這個故事講完。您要是聽煩了您隨時都可以離開,我不會覺得這是對我的輕蔑——請原諒,這話我該早說的。人有權利不去聽自己不喜歡的故事,因為,人最重要的一個長處,就是能為自己講一個使自己踏實使自己偷快的故事。
那夜歸來,十叔病了。第二天我和阿冬阿夏去看他,他那小屋的門關得嚴嚴的。耳朵貼在門上聽聽,屋裡靜得就象沒人。「十哥,十哥!」「十叔!」叫也沒人應。我們正要推門進去,老謝來了,說十叔病了正睡呢,叫我們明天再來。這樣有好多天,每次去老謝都說十叔正又睡呢:「他剛吃了藥,正睡呢。」「他什麼時候醒啊?」
「你們看這門什麼時候開了,他就醒了。」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終於有一天那門開了,我和阿冬阿夏跳着跑進去。阿冬喊:「十哥:這麼多天沒見你我可真想你。」阿夏撇一下嘴。阿冬說:「我沒甜言蜜語!我也想聽神話的我也想十哥了。」
小屋裡稍稍變了樣子,所有的鏡子都摘了下來,都扣着摞在牆旮旯。十叔平躺在床上,頭墊高起來,胸上放一隻小碗,嘴上叼一根竹管,竹管如鉛筆一般長短一般粗細。見我們來了他沖我們笑笑,笑得很平淡。然後,他上嘴唇壓過下嘴唇把竹管插進碗裡,再下嘴唇壓過上嘴唇把竹管抬起來,輕輕吹出一個泡泡。泡泡顫幾下脫離開竹管,便飄飄搖搖升起來,晃悠悠飛出窗口去,在太陽里閃着七色光芒。
「我能吹一個非常大的,」十叔說。
他果然吹出了一個挺大的。
「這不算,」十叔說,「這不算大的。」
他又吹出了一個更大的。
「我也會,」阿冬說,「讓我吹一個行嗎?」
「少討厭你,阿冬!」阿夏把阿冬拉在懷裡。
十叔說:「我得吹一個比磨盤還大的,那才行呢。」
「你能吹那麼大的嗎?」
「我要能吹一個比這窗戶還大的就好了。」
「怎麼就好了呀,十叔?」
「下輩子就好了。」
「十哥,那是迷信。」阿夏說。
十叔不理會阿夏的話,專心地吹了一個泡泡又吹一個泡泡,吹了一個又一個。
「嘿,快看這個!大不大?」十叔興奮地喊。
滿屋裡飛着大大小小七彩閃耀的泡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輕盈飄逸,不斷有破碎的,十叔又吹出新的來。我和阿冬滿屋裡追逐它們,又喊又笑又蹦又跳。十叔吹得又專心又興奮。
「都太小了,」十叔說:「我要能一連吹出一百個象剛才那個那麼大的,就好了。」
「什麼就好了,十哥?」
「象我這樣的病就都能治好啦。」
「這也是迷信,十哥,這也是。」阿夏說。
「明天我讓老謝給我找一根再粗一點兒的竹管來。」十叔說,「那才能吹出更大的來呢。也許我能一連氣兒吹出一萬個來呢。」
「吹那麼多呀!」阿冬說,高興得不得了。「吹一萬一萬一萬一萬個,是吧十哥?」
「那就沒人得病了,就沒病了。」
「十哥,我覺得這還是迷信。」阿夏說。
「這不是迷信,阿夏你說這怎麼是迷信?」
阿夏怔怔的,回答不出來。
泡泡一個又一個,一個又一個,飛得滿屋,飛出窗口,飛得滿天。十叔說:「阿夏你看哪,飛得多漂亮!」
阿夏回家又去問她爸爸,什麼是迷信?她爸爸說:「盲目,盲目地相信一件事。」
阿冬問:「什麼是盲目?」
「就是沒有科學根據。」
「什麼是科學根據?」
「好啦阿冬,你這腦子又動得太多了,這你還不懂。還是我來多給你們講些故事吧。我以後一有時間就給你們講些科學的故事,好嗎?」
阿夏阿冬的爸爸又給我們講月亮、講太陽、講銀河講宇宙、講一光年是多遠;講宇宙一直在膨脹一直都在膨脹,講所有的天體都離開我們越來越遠越來越遠;講總有一天宇宙也要老的,要走完生命的旅程,要毀滅。
「那可怎麼辦?那我們到哪兒去?」阿夏問。
「那時候人類的科學已經非常非常發達了,人早就又找到一個可以生存的地方了。」
「要是找不着呢?」阿冬問。
「會找着的,我相信會找着的。」
「為什麼會找着?」
「我想會的。」
宿命
1
現在談談我自己的事,談談我因為晚了一秒鐘或沒能再晚一秒鐘,也可以說是早了一秒鐘卻偏又沒能再早一秒鐘,以至終身截癱這件事。就那一秒鐘之前的我判斷,無論從哪方面說都該有一個遠為美好的前途。截至那一秒鐘之前,約略十三人十八人次主動給我提過親,其中十一回附有姑娘的照片,十一回都很漂亮,這在一定程度上或可說明問題。但我當時的心思不在這上頭,我志向遠大,我說不,我現在的心思不在這上頭。提親的人們不無遺憾,說,莫非(莫非是我的姓名),莫非我們倒要看你找個什麼樣的天仙。然後那一秒鐘來了。然後那一秒鐘過去了,我原本很健壯的兩條腿徹頭徹尾成了兩件擺設,並且日漸削瘦為兩件非常難看的擺設,這意味着倒霉和殘酷看中了一個叫莫非的人,以及他今後的日子。我像孩子那樣哭了幾年,萬般無奈淪為以寫小說為生的人。
曾有一位女記者問我是怎樣走上創作道路的,我想了又想說,走投無路淪落至此。女記者笑得動人:您真謙虛。總之她就是這麼說的,她說您真謙虛。
2
實際無關謙虛。
說不定,牽涉十叔的那些懵里懵懂似有若無的記憶,原是我童年時的一個預感。據說孩子的眼睛可以洞察許多神秘事物,大了倒失去這本領。自然這不重要。要緊的是我的腿不能動了隨之也沒了知覺,這不是懵里懵懂似有若無的記憶,這一回是明明白白確鑿無疑的事實,而且看樣子只要我活下去,這一事實就不會不是個事實。
我以前從不罵人,現在我想世上一切罵人的話之所以被創造出來就說明是必要的。是必要的,而且有時還是必然的結論。
3
不過是一秒鐘的變故,現在說它已無多少趣味。是個夏夜,有雲,天上月淡星稀,路上行人已然寥落,偶有糞車走過將大糞的濃郁與夜露的清芬凝於一處,其味不俗。我騎車在回家的路上,心裡痛快便油然吹響着口哨,吹的是《貨郎與小姐》中貨郎那最有名的詠嘆調。我剛剛看完這齣歌劇。我確實感覺自己運氣不壞。我即將出國留學,我的心思便是在這上頭,在地球的另一面,當然並不限於哪一面,地球很大。我的腰包里已湊齊了護照、簽證、機票以及與此相關的一系列文件,一年又十一個月艱苦奮鬥之所得。
腰包牢牢系在褲腰帶上,除非被人脫了褲子去這腰包是絕不可能丟的,這腰包的設計者今生來世均當有好報,這是我當時的想法。
氣溫漸漸降下來,且有了一絲爽風。沿途的樓房裡有人在高聲罵娘又有人輕輕彈奏肖邦的練習曲,外地小販便於路旁的暗影中撒開行李,豪爽地打響一串哈欠有如更夫的鐘鼓。平凡的一個夏夜。
我吹着口哨。地球是很大,我想在假期里去看看科羅拉多河的大峽谷,在另一個假期里去看看尼亞加拉大瀑布,平時多掙些錢且生活儘可能地簡樸,說不定還可以去埃及看看胡夫大金字塔去威尼斯看看聖馬可大教堂,還有法國的盧浮宮英國的倫敦塔日本的富土山坦桑尼亞的塞盧斯野生動物保護區等等,都看看,都去看一看,機會難得。我精力充沛我的身體結實如一頭駱駝,去撒哈拉大沙漠走一遭也吃得消,再去乞力馬扎羅山下露營,我不打獅子,那些可愛的獅子。我吹着口哨,我吹得不很好,但那曲子寫得感人。我不是個禁欲主義者。莫非不是個禁欲主義者,他勢必會有個妻子。她很漂亮很善良,很聰明,很健康很浪漫很豁達,很溫柔而且很愛我,私下裡她不費思索單憑天賦便想出無數奇妙的愛稱來呼喚我,我便把世間其它事物都看得輕於鴻毛,相比之下在這方面我或許顯得略笨,我光會說親愛的親愛的我最親愛的,惹得她動了氣給我一記最最親愛的小耳光。真正的男人應該有機會享受一下軟弱。不過事後他並不覺得英雄因此志短,恰恰相反,他將更出類拔萃,令他的妻子驕傲終生!涼爽的夏夜使人動情,使人讚美萬物浮想紛紜,在那一秒鐘之前有理由說莫非不是在夢想。我騎在車上,吹響一路貨郎的那段詠唱。我盤算以四年時間拿下博士學位,然後回來為祖國效力。我不會樂不思蜀,莫非不是那種人,天地良心,知道我出去學什麼嗎?學教育,祖國的教育亟待改革迫切需要人材。莫非不是沒能力去學天體物理抑或生物遺傳工程,但莫非有志於祖國的教育事業,在那一秒鐘之前我一直在一所中學裡任教。我騎車拐上一條稍窄的街,那是我回家的必由之路,路面上樹影婆娑,以後會證明這樹影婆娑可與千刀萬剮媲美。我依然吹着口哨。我是一個無罪的人。我想四年之後我回來,那時我就可以要一個兒子(當然在這之前需要結婚),抑或是一個女兒,設若那時政策允許也可以是一個兒子又一個女兒,哪個在先哪個在後完全不在考慮之列,我看男女應該平等,惟願兒子像我女兒象母親,惟望這一點萬勿顛倒了。這樣想不對嗎?我看不出這有什麼錯。我是個無罪的人,在那個夏夜以及那個夏夜之前我都是一個無罪的人。無罪,至少是這樣。
我吹着《貨郎與小姐》中最著名的唱段,騎車朝那萬惡的一秒鐘挺進。與此同時有一位我註定將要結識的年輕司機,也正朝這一秒鐘匆忙趕來。
4
照理說,那不是個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夏夜,如果不是有人在馬路上丟了一隻茄子的話。我吹着口哨吹着貨郎的唱段,我的前車輪於是軋到那隻茄子,事後知道那茄子很大很光又很挺實,茄子把我的車輪猛扭向左,我便順勢摔出二至三米遠,摔進那一秒鐘內應該發生的事裡去了。只聽一聲尖厲的急煞車響,我的好運氣就此告罄,本文迄今所說的那些好事全成廢話,全成了廢話一堆,成了一個永久的夢例。
否則也就無事,問題出在它不把你撞死而僅僅把你的腰椎骨截然撞斷。以往的一切便煙消雲散煙消雲散,煙消雲散之後世界轉過身去把它毫無人味的脊樑給你看,我是說給我看,給莫非。
5
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常想起一隻電動玩具母雞,在沙地上煞有介事地跑,碰上個石子顛了個跟頭翻了個滾兒,依然煞有介事地往前跑,可方向與當初滿擰(有可能是前翻一周半加轉體一百八十度)。我見人玩過那樣一隻電動玩具母雞,隔一會兒下一個假蛋。
6
我躺在馬路中央,想翻身爬起來可是沒辦到。前面提到過的那個年輕司機跑過來問我,您覺得怎麼樣?我說很奇怪好像我得歇一會兒了。司機便把我送到醫院。
我說大夫我什麼時候能好?我很快就要出國沒有很多時間可耽誤!大夫和護士們沉默不語,我想他們可能沒弄懂我的意思。他們把我剝光了送上手術台,我說請把我褲腰帶上那個腰包照看好,我還把機票的有效日期告訴了他們。一個女護士說哎呀呀都什麼時候了。我心想時間是不早了,我說是不早了不過我這是急診。女護士一動不動看了我有半分鐘。這下我明白了,他們一時還不可能了解我,不了解我多年來的志向和腳踏實地的奮鬥歷程,也不了解那一年又十一個月的奔波和心血,因而不了解那腰包對我意味着什麼。我鼓勵大夫,您大膽干吧不要發抖,我莫非要是哼一聲就不算是我。大夫握了握我的手說,我希望您從今天起尤其要時時保持這種勇氣。我當時沒聽懂他這話中的潛台詞。
7
事實真相不久便清楚了:我已經被種在了病床上,像一棵「死不了兒」被種在花盆裡那樣。對那棵「死不了兒」來說世界將永遠是一隻花盆、一個牆角、一線天空,直至死得了為止。我比它強些。莫非比它強些。「莫非我們倒要看你找一個什麼樣的天仙」——那樣一個莫非,將比「死不了兒」強些。我於是仰天嚎陶大放悲音,聞其聲恰似回到了自由自在的童年,觀其狀惟妙惟肖一個大傻瓜。我有個姐姐,她從遙遠的地方趕來,緊緊把我摟住像小時候那樣叫着我的小名兒,你別着急你別擔心,你別這樣別這樣,無論如何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你別哭你別鬧,螞蚱飛了,不就是螞蚱飛了嗎姐姐明天再給你逮一隻來)。但這一次不是童年,螞蚱也沒飛,根本沒有什麼螞蚱。飛了的是一條很好很好的脊髓。我把姐姐搡開,把我的手從她冰涼的手裡掰出來,走!走開!所有的人都給我出去!!姐姐再度將我抱住,她的勁兒一時大得出奇。我看了一眼太陽,太陽還是原來的太陽,天呢?也還是在地上頭。母親沒來,還沒敢讓母親知道。父親象個不會說話的瘦高的影子,無聲地出去,又無聲地回來,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放在桌上;又無聲地出去無聲地回來,買了更多更好吃的東西放在我的床邊。我吼一聲,父親激愣一下驚得閃開,我把花瓶打進痰桶,把茶杯摔進便盆,手錶砸扁扔進紙簍,其餘夠得着的東西橫掃遍地然後開始罵人,雙手墊在腦後,看定了天花板,盡情盡意盡我所知的髒話向世界公布數遍,涕淚縱橫直到天昏地暗時,然後累了,心如千年朽木糟成一團。偷偷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一把,全無知覺,慌得緊把手縮回深恐是調戲了別人。這他娘的到底是怎麼了呢?漫長的寂靜中,鴿子在窗外咕咕咕地嘶鳴,空曠、虛幻,天地也似無依無着。
到底是怎麼了呢?無人肯告與莫非。
8
警察向我說明出事的情況。那個年輕司機沒什麼錯兒,您那麼突如其來地躥向馬路中央是任何人所料不及的。司機沒有超速行駛,沒喝酒,煞車很靈也很及時,如果他再晚一秒鐘踩煞車,警察說恕我直言,您就沒命了。我說謝謝。警察說那倒不用,我們來向您說明情況是我們的工作。我說請問我有什麼錯兒沒有?姐姐說你有話好好說。警察說,您也沒什麼錯兒,您在慢行道內騎車並且是在馬路右邊,您是個自覺遵守交通規則的好公民,可誰騎車也不見得總能注意到一隻茄子,而且那條路上光線較暗。我說,樹影婆娑。什麼您說?是的樹影頗多,從出事現場看您決不是有意去軋那個茄子的。我說,廢話!姐姐說,莫非!警察嘆口氣,可您摔出去得太巧了,要是再早一秒鐘的話,汽車就不至於碰到您。大夫也這麼說過,太巧了,剛好把脊髓撞斷,其它部位均未傷及。照您說這是我的錯兒?警察說我沒這麼說,我只是說路上光線較暗,注意不到一隻茄子是可以理解的。那麼到底是誰的錯兒?姐姐說,莫非——!我說,姐,難道我不能問這到底是誰的錯兒嗎?警察說,莫非同志你可以要求一點經濟賠償。滾他媽的經濟賠償,我眼下只缺一條完整的脊髓!莫非同志您這是無理要求,並且請您注意您對一個正在執行公務的警察的態度。我說既然如此,您有義務向我說明這到底是誰的錯兒。茄子,警察說,如果您認為這樣問很有意義的話,那麼,茄子,您幹嗎不早不晚偏在那一秒鐘去惹它?
9
日子便這樣過去。每天所見無非窗外的旭日到夕陽。腰包里的文件猶在,默默然一部古書似的記載了無數動人的傳說。
人類確鑿不能將人類被撞斷的脊髓接活,日子便這樣過去。醫學院的實習生們常來圍了我,主治大夫便告訴他們為什麼我是一個典型的截癱病例:看看,上身多麼魁偉,下身整個在萎縮。
日子便這樣過去,消化系統竟驚人的好,毫不含糊地納入各種很香的東西,待其出來時都變作統一的臭物。日子便這樣過去。
向日葵收穫了,夜來香的種子落在地上,隨風埋進土裡。天上懸了幾日風箏,懸了幾日,又紛紛不見了蹤影。雪無聲飄落。孩子們便嚷着在雪地上飛跑,啃着熱氣騰騰的烤白薯。我說哎,烤白薯!我是說世界並沒有變,烤白薯仍舊還是烤白薯。父親瘦高的身影卻應聲蹣跚於雪地上,向那賣烤白薯的爐前去……
日子便這樣過去了又過去。蒼天在上,莫非過上這樣的日子實在是冤枉的。哭一回想一回,想一回哭一回,看來那警察的最後一句問話是唯一的可能有道理。
10
漸漸地我想起來了,在離出事地點大約二百米遠的時候,我遇見了一個熟人。我記起來了,我吹着口哨吹着貨郎的詠嘆調看見了他,他搖着扇子在便道上走,我說嘿——!他回過頭來辨認一下,說歐——!我說幹嗎去你?他說涼快夠了回家睡覺去,到家裡坐坐吧?他家就在前面五十米處的一座樓房裡。我說不了,明天見吧我不下車了。我們互相揮手致意一下,便各走各的路去。我雖未下車,但在說以上那幾句話時我記得我捏了一下閘,沒錯兒我是捏了一下車閘,捏一下車閘所耽誤的時間是多少呢?一至五秒總有了。是的,如果不是在那兒與他耽誤了一至五秒,我則會提前一至五秒軋到那隻茄子,當然當然,茄子無疑還會把我的車輪扭向左,我也照樣還會躺倒在馬路中央去,但以後的情況就起了變化,汽車遠遠地見一個傢伙撲向馬路中央,無論是誰汽車會不停下麼?不會的。汽車停下了。離我僅一寸之遙。這足夠了。我現在科羅拉多河大峽谷或在地球的其它地方而不是被種在病床上。不是。絕不是被種在病床上。那樣一個莫非。那樣一個令人以為要娶一個天仙的莫非。
ll
順便提一句:至今仍只是十三人十八人次主動給莫非其人提過親,其中十一回附有姑娘的照片。這三個數字以後再沒有增長,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今日之莫非與昨日之莫非斷不是同一個莫非了。天地翻覆,換了人間。
我說這些沒有其它意思,雖則莫非事實上是無辜的。
話說回來,姑娘們也是無辜的。一個姑娘想過一種自由的浪漫的豐富多彩的總而言之是健全的生活,這不是一個姑娘的過錯。
一對父母希望自己的女婿站在別人的女婿面前,更體現出自己晚年的幸福與驕傲,這不是一對父母的過錯。依此理而演繹開去,上述三個數字的不再增長,不是媒人的過錯,不是朋友們的過錯,不是誰的過錯。天高地厚,驢比狗大,沒錯。
12
莫非之不幸,蓋自那一至五秒的耽誤。
我們不禁要問,我們也完全有理由這樣問:是什麼造成了莫非在距出事地約二百米處遇見了那個熟人的?
這樣我又想起來一件事,在我遇見那個熟人前三至五分鐘時,我在一家小飯館裡吃了一個包子。我餓了,不是饞了當真是餓了,一個人餓了又路經一家小飯館,吃便是必然的。上帝如果因此而懲罰我,我就沒什麼要說的了。我走進那家小飯館,排在六個人後邊成為第七個等候買包子的人。我說,包子什麼時候熟?第六個人告訴我,您來得是時候,馬上就要出籠了,我從上一鍋等起已經等了半小時了。我便等了一會兒,心想這麼晚了回家去也不再有飯,而我還是九小時以前吃的午飯呢。包子很快出籠了,賣包子的老婦人把包子一個個數進碟子,前六個人有吃四兩的有買五斤拿走的。輪到我,老婦人說沒了還有一個。我探頭在筐蘿里搜看,說,廚房裡還有?老婦人說沒了,就這一個了您要不要?我說還蒸嗎?她說明天還蒸,今天到點了。我看看牆上的大表:二十二點半。我就吃了那一個包子。現在讓我們計算一下:如果我不是吃了一個包子而是吃了五個包子(我原打算是吃五個包子),按吃一個費時二分鐘計,我至少要晚八分鐘離開那小飯館。而我遇到那個熟人時,熟人正往家走且距家只有五十餘米,一個正常人走五十餘米是絕然用不了八分鐘的。我那熟人很正常,這一點由我來擔保。這就是說,如果我早些到那小飯館排在第五或第六位,我必吃五個包子,就不會遇見那個熟人,不會喊他,不跟他說那幾句話,不必捏一下車閘,不耽誤一至五秒從而不撞斷脊髓,今日之莫非就在地球的另一面攻讀教育學博士,而不是在這兒,更不是坐在輪椅里。
13
到現在問題已經比較明朗了。請特別注意小飯館裡第六個買包子的人所說的那句話,他說他從上一鍋等起已經等了半個小時了。這就是說我若不能提前半小時到達那家小飯館,則我必排名第七,必吃一個包子,必遇見那個熟人,必耽誤一至五秒從而必撞斷脊髓,今日之莫非就還是坐在輪椅里。
我們必須相信這是命。為什麼?因為歌劇《貨郎與小姐》結束的時候,是二十二點整。無論劇場離那家小飯館有多遠,也無論我騎車的速度如何,我都不可能在二十二點半之前半小時到達那家小飯館,這是一個最簡單的算術問題。這就是說,在我騎車出發去看歌劇的時候,上帝已經把莫非的前途安排好了。在劫難逃。
14
現在就要看看上帝是用什麼方法安排莫非去看那歌劇的了。
我說過我一直在一所中學裡任教。出事的那天我本該十八點一刻下班的,歷來如此,這兒看不出上帝的作用。下午第四節課是我的物理課,十八點一刻我準時說道:下課!學生們紛紛走出去,我也走出去。我走到院子裡找到我的自行車,我準備直接回家,我希望在出國之前能和二老雙親多呆一會兒。這時候我聽見身後有個學生問我:老師,我能回家了麼?我才想起,這個學生是我在上第四節課時罰出教室的。事情是這樣的:課上到一半時,這個學生忽然大笑起來,他坐在最後排靠近窗戶,平時是個非常老實的學生,我有時甚至懷疑他智商不高。我說請你站起來。他站起來。我說請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笑?他低頭不語。我說好吧坐下吧注意聽講。他坐下,但還是笑。我說請你再站起來。他又站起來。你到底笑什麼?他不說話。我看得出他非常想克制住自己不笑,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像象女孩子那樣,我一直懷疑他智商偏低。我說你坐下吧不許再笑了。他坐下但仍止不住地笑,課堂秩序便有些亂,淘氣的學生們藉機跟着大笑。我沒辦法只好請他出去,我說請你出去鎮靜鎮靜,否則大家都不能聽課了。他很聽話,自己走出去。放學時我幾乎把他忘了,我相信他至少是性格里有些問題。可憐的孩子。我說你可以回家了,以後注意課堂紀律。結果他又開始笑,不停地笑。這下我有點生氣了,我說到底有什麼可笑的?就這樣我問了他約二十分鐘,毫無結果,他光是笑不肯回答。這時候,我們可敬的老太太校長喊我:莫老師,有張戲票你看不看?我問是什麼。歌劇貨郎與小姐,看不看?怎麼想起來給我,您不去嗎?她說她非常想去,可是剛剛接到教育局的電話有個緊急會議要她去參加,看不成了,你看不看?我說好吧我看。以後的事情我都說過了。
15
之後我出院了。醫院離家不遠。我坐在輪椅里,二老雙親輪換着推我在街上走。楊樹又已垂花,布穀鳥在晴朗的天上「好苦好苦」地叫得悠遠,給人隔世之感。風吹鳥啼,漸悄漸杳,又聽得有人喊我,莫非,莫非!是莫非麼?我說沒錯兒是我。大學時的一個女同學站到我面前。怎麼,莫非你怎麼在這兒?我說依你看我應該在哪兒?你不是出國留學去了嗎?你這是怎麼了?我說你問我,你讓我去問誰?她睜大了眼睛,她好像才注意到我的兩條腿:這是怎麼弄的?我說這很簡單,再容易不過了。她臉紅一下,在上大學時我常對她這麼說,在她經常解不出一道數學題的當兒。母親又忍不住落淚,拉了父親站到遠處去。五個包子的問題,我說,或者一個茄子。我便把事情的經過簡要地告訴她。她說真是真是,唉——!我說我們必須承認這是命。她說,莫非你別這麼想,莫非你要堅強,她眼淚汪汪的,莫非你要活下去。
遙遠的姐姐來信也是這麼說:你要活下去。誰也沒說活下去是指活到什麼時候,想必是活到死,可有誰不是活到死的呢?姐姐說,別擔心,姐姐有一個窩頭就有四分之一是你的(另外三個四分之一分別是姐姐、姐夫和小外甥的)。可我擔心的是比窩頭更重要的一些事,在活到死這一漫長的距離內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那是賢惠的姐姐無法給我的。所以後來我就寫寫小說。所以後來女記者採訪我的時候,我說是萬般無奈淪落至此。如同落草為寇。
16
多年以來我一直暗自琢磨,那個後排靠窗戶坐的學生為什麼突然笑起來沒完?那是我命運的轉折點。那孩子智商肯定偏低,但他笑得那麼莫測高深,恰似命運的神秘與深奧。孩子的眼睛或許真有超凡的洞察力?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看見了什麼。我想我要是能把他當時的笑態準確地畫下來,我就能向各位展示命運之神的真面目了。
若不是那神秘的笑,我便不可能在那天晚上有一場《貨郎與小姐》的歌劇票,我莫非博士今天已是衣錦還鄉功成名就老婆孩子一大堆了。
17
在那艱難歲月,我喜歡上了睡覺。我對睡覺寄予厚望,或許一覺醒來局面會有所改觀:出一身冷汗,看一眼月色中臥室的沉寂,慶幸原是作了一場惡夢,躺在被窩裡心嗵嗵跳,翻個身踹踹腿慶幸那不過是個惡夢,然後月亮下去,路燈也滅了鬧鐘也叫了,起床整理行裝,走到街上空氣清新,趕往飛機場還去趕我的那次班機。
應該說會作惡夢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因為可以醒來,於是就比不會作惡夢的人更多了幸福感。
在那些歲月,我每每醒來卻發現,我作了一個想從惡夢中醒來的美夢。作美夢是最為坑人的事,因為必須醒來。
要麼從惡夢中醒來,要麼在美夢中睡去,都是可取的。可在我,這事恰恰相反。
躺倒兩年後,我開始寫小說,為了吃,為了喝,為了穿衣和住房,還為了這行當與睡覺有異曲同工之妙,而且比睡覺多着自由——想從惡夢中醒來就從惡夢中醒來,想在美夢中睡去就在美夢中睡去,可以由自己掌握。同是天涯淪落人,浪跡江湖之上,小說與我相互救助度日,無關謙虛之事。
18
終於有一天我又見到了我的那個學生,那個一向被我認為智商不高的學生。他在一本刊物上見了我的小說,便串聯起一群當年的同學來看我。孩子們都長大了,鬍子拉茬的,有兩個正準備結婚。大家在一起回憶往事,說說笑笑很是快活。學生們提議,為莫老師成了作家,乾杯!我這才想起問問那個學生,你那天為什麼笑個沒完呀?他仍羞羞怯怯推說不為什麼。我換個問法,我說你看見了什麼?他說,一隻狗。一隻狗?一隻狗值得你那麼笑嗎?他說那隻狗,說到這兒他又笑起來笑得不可收拾,但他終於忍住笑鎮定了一下情緒,他畢竟是長大了,他說,那隻狗望着一進學校大門正中的那條大標語放了個屁。大家都說他瞎胡編。他說我就知道說出來你們都不會信,反正那隻狗確實是放了個屁,我聽見的我看見的,很響但是發悶。大家還是不全信,說他有可能聽錯了。他便問我,莫老師您信嗎?我沒聽錯真的我沒聽錯,確實是因為那個狗屁莫老師您信嗎?
過了很久我說我信。我看那孩子的神情像個先知。
19
如今當我做任何一件事情的時候,我都聽見那聲悶響仍在轟鳴。它遍布我的時空,經久不衰,並將繼續經久不衰震撼莫非的一生。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一聲悶響?
不為什麼。
上帝說世上要有這一聲悶響,就有了這一聲悶響,上帝看這是好的,事情就這樣成了,有晚上有早晨,這是第七日以後所有的日子。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1]
作者簡介
史鐵生(1951年1月4日—2010年12月31日),中國作家、散文家。1951年出生於北京市。1967年畢業於清華大學附屬中學,1969年去延安一帶插隊。因雙腿癱瘓於1972年回到北京。後來又患腎病並發展到尿毒症,靠着每周3次透析維持生命。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北京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副主席。自稱職業是生病,業餘在寫作。2010年12月31日凌晨3時46分因突發腦溢血逝世,享年59歲。 2018年1月《史鐵生全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發行,全集共350萬字,按體裁分為各類小說、散文隨筆、劇本詩歌、書信、訪談等12卷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