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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篇(嚴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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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篇》中國當代作家嚴敬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動物篇

癩蛤蟆

夏天,這種東西特別多,尤其是雨天,它們從各種藏身的地方一擁而出,在村莊到處蹦跳。它們是仇世者,對世界充滿了怨恨。它浸滿毒汁的黑衣,它像劍一樣的利爪,它惡毒的眼神,都是用來恫嚇世人的。

我見過最大的一隻癩蛤蟆,竟大如面盆,這是我六歲時事情。當時,這隻癩蛤蟆浸在水凼中,我伸腳到水凼里撩水,它突然顯身,怒氣沖沖,兩眼像燃燒的炭火,我感到它完全可能將我整個人吞下。我受到驚駭,轉身狂奔。我雖然跑得快,但到現在,我都沒有摔掉這隻兇狠的、叫人噁心的癩蛤蟆。癩蛤蟆的眼神,陰沉,冰冷,兇惡,就是電影上壞人的眼神。

鄉村的孩子,可以不怕狗,不怕蛇,不怕螞蝗,不怕蜂子,但沒有不怕癩蛤蟆的孩子。它讓人噁心,大家都不願去招惹它。

村里住着一戶河南人,兒子是做糕餅的師傅,傍晚常把一團糕餅的香氣帶回家,村裡的孩子們喜歡他。老太太也是很和善的人,孩子們也喜歡她。但是,有一個夏天,老太太背上生了毒瘡,試了幾種藥,都治不好。不知受誰指點,還是老太太忽發奇想,聽說老太太抓來一隻癩蛤蟆,揭下癩蛤蟆背上的皮貼到自己的背上,居然治好了毒瘡。可是,孩子們開始不喜歡老太太了,遠遠地避開她。而糕餅師傅身上的香氣也再聞不到了。

大家千方百計地躲着癩蛤蟆,但這種東西有時候是沒法躲掉的。我們喜歡摸魚,經常逃學到水溝里摸魚,最不幸的是,沒有摸到魚鱗,竟摸到一隻癩蛤蟆。起初不知是何物,還認真地抓出水來細瞧,當看清是一隻癩蛤蟆時,那種感覺就是,不寒而慄,渾身頓起雞皮疙瘩。

癩蛤蟆常常嚇唬孩子們,但孩子們對它無可奈何。只得任其橫行。

癩蛤蟆的自我感覺非常好,常常從陰濕的牆角跑到大路散步。所有的東西都讓着它,連愛惹事的狗也不嗒理它。

路那頭駛來了一輛拖拉機,大伙兒都是聰明人,知道應該給拖拉機讓道,跑得快的當然是狗,貓和雞也不慢,唯有癩蛤蟆傲慢無比,最後,車輪從它身上碾軋過去,把它變成了一張完整的薄皮。

真正把癩蛤蟆當作仇家的是養蜂人。夏天,正逢棉花開花,養蜂人到農場采蜜,但是一夥癩蛤蟆打劫來了,它們一晚就吃掉了養蜂人半箱蜜蜂。養蜂人很生氣,拿來鐵鍬,先拍死了打劫的癩蛤蟆,後來又夜夜守在蜂廂旁,只要有癩蛤蟆前來偷襲,他一隻都不放過。

蚊子

蚊子動物界的地位很低,沒有巨禽猛獸的時候,人們可能才會想起它,才會慎重其事地和它周旋。蚊子是夏天的客人,冬天一到,它就和大家告別。相信關於夏天的許多記憶,常常與蚊子有關,儘管它扮演的角色令人生厭。其實,說到蚊子,它只是小百姓而已,它的存在,激發了人們的想象力。近日,一家報紙列出數種和蚊子打交道的方法,是這樣的:

一、在床下點燃一堆乾草(昔時,沒有蚊香、驅蚊劑等藥品,多在屋旁點燃舊衣舊物製造濃煙,熏走蚊子,使之不敢近前。不過,如在床下燃草,熏走了蚊子,也可能把自己熏死了)。

二、在身上紋只壁虎。

三、在床頭醒目位置寫上「誰咬我誰是小狗」。

四、抓一隻蚊子,將它肢解,全程錄象,在床頭24小時不間斷播放。

五、弄一碗新鮮雞血,旁邊寫上「已消毒,請放心飲用」。

六、住在冰箱裡。

七、掛個蚊帳,在裡面裸睡,挑逗蚊子,把蚊子急死。

八、在身上塗一層鶴頂紅,蚊子落到身上就被毒死。

九、喝得爛醉如泥,蚊子咬你不覺得疼,而且都會醉死。

十、和蚊子促膝長談,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感化它吃素。

我喜歡這人的淘氣,可惜,蚊子不看報紙,要是它像我一樣也看報紙,它一定高興壞了,因為人們開始把它當作一個人物了。

王小波有一篇小說,說書生走夜路與和尚相逢,兩人各懷鬼胎,互相吹牛,恐嚇對方。書生誇耀了自己一番射藝之後,和尚不屑一顧,接口說:「看來相公對於射藝很有心得,可稱是一位行家。不過在老僧看來,依照天時地利的不同,選擇弓矢去射,不免沾上一點雕琢的痕跡。莫如就地取材信手拈來。比如老僧在靜室里參禪,飛蠅擾人,就隨手取綠豆為丸彈之,百不失一,這就略得射藝的意思。夏夜蚊聲可厭,信手撅下竹簾一條,繃上頭髮以松針射之,只聽嗡嗡聲一一終止,這就算稍窺射藝之奧妙。跳蚤擾人時,老僧以席篾為弓,以蠶絲為弦,用鬍子茬把公跳蚤全部射殺,母跳蚤渴望愛情,就從靜室里搬出去。貧僧的射法還不能說是精妙,射藝極善者以氣息吹動豹尾上的秋毫,去射擊陽光中飛舞的微塵,到了這一步,才能叫爐火純青。」

因此,除了上述十種對付蚊子的方法,還可加上松針射法,不過,其他的方法人人可為,此種方法大概只和尚能用。

小母雞

只要它高興,就會讓主人喜歡它。它有一項公雞沒有的本領,它能產蛋,一枚,一枚,又一枚,放在一個籃子裡,白花花地,耀眼。

它常常炫耀自己的本領,一產完蛋,就高聲大亮地告訴主人,它產蛋了,應該表揚它了。它在屋子邁着方步,咯咯地叫喚,很得意。

如果主人對這隻小母雞的情緒足夠關注的話,她將立即跑到雞窩前,伸手握起那枚蛋,的確,這蛋是這隻小母雞下的,還是熱的,還有一線細細的熱氣在手心裡遊走,她鄭重地將蛋收於一口罈子。之後,連忙從屋角的口袋裡抓出一把穀子撒在小母雞的面前讓它享用。主人還會用身子擋住門口,不讓其他的雞進屋與小母雞搶食。這隻小母雞就是這樣博得主人的歡心的。

但有的小母雞會犯一些錯誤。它開窠了,但卻不見它將蛋下在自家的窩裡。把它養得漂漂亮亮,當然是指望它給家裡添上一枚又一枚蛋。可是就是不見它的蛋。

如果要說清楚的話,是小母雞的不是,它竟糊塗地把蛋送給了主人的鄰居,鄰居沒有謝謝它,還竊笑。

它看出有些不對勁,不去鄰居家了,而是在離家不遠的柴垛上築了一個窩,把蛋下在裡面。它很害羞,產下蛋後,總是不聲不響離開柴垛,不敢告訴人們,它已經是一隻蛋雞了。

一些日子後,柴垛里有一堆白花花的蛋,小母雞依舊緘默不語,它不知道這些從它身上結出的果實,是應該回報給主人的。

主人觀察這隻小母雞有一段時間,她很疑惑,它的蛋呢?以前,雞的主人要知道母雞是不是有蛋,只需將手指插入母雞體內,探摸一番,就清楚了。但現在的主人不曉得這個門道,不見小母雞下蛋,所以老是在「它有沒有蛋」這個問題上打轉。

她瞧這隻小母雞,越看越不順眼,表姐的兒媳婦坐月子,她提上這隻小母雞去看產婦,路上,這隻小母雞在提籃里產下一枚蛋。它還用嘴小心翼翼地把這枚蛋攏向自己身下,生怕蛋撞碎了。本來,主人已經出了村口,但她看到小母雞下了蛋,連忙轉身往家裡走。

貓之一

貓做了很多壞事。假若像傳說的那樣,老鼠的死對頭,那麼老鼠將會減少許多。實際上,村子裡有許多貓,也有許多老鼠,貓鼠住在同一個地方,相安無事。

貓捉樹上的小鳥,也偷襲屋檐下的鴿子。

它躲在樹杈上,等小鳥停在樹枝,便伸爪撲捉小鳥。不過,這需要相當的技巧,否則,難易得手。它的伏擊成效不大,它會把目光轉向鳥窩。雛鳥往往成為它的美餐。

它襲擊鴿子的成功率相當高,深夜,它竄上屋檐,堵住鴿子窩,不等鴿子醒來,它就擰斷鴿子的脖子。當然,襲擊哪個屋檐下的鴿子窩,白天一定要踩好點。因此,經常看到貓伸着懶腰,無所事事地閒逛,其實它在踩點。

除此而外,貓還做其它的事情,它坐在高處,觀察着四周的動靜,鄰居大娘將一條魚放到砧板上,她突然想起別的什麼事情,轉身離開了廚房,當她回來時,那條魚不翼而飛,找遍了廚房,也沒有魚。原來,一隻黃貓將魚銜走了。

而且,貓聰明得很,這魚它一般不會帶回主人的家,因為,這樣一來,它很可能背上惡名,要帶回家的,只能是老鼠。

再傻的貓,一生中都要抓幾隻老鼠,並且讓主人親眼看到。

貓之二

身披黃斑大氅的貓,是貓群中的老大,因為它有一個拜把子兄弟——老虎,說起老虎,大家都怕它,但老虎經常擺筵席,請黃貓赴宴。

黃貓本來愛體面,天天洗臉,把鬍子梳理得非常順溜,但赴宴回來的黃貓從來不洗臉,酒宴上的湯水一直掛在它的鬍梢。它告訴其他的貓,虎兄的筵席極其豐盛,羅列了天下的山珍海味,你們看——黃貓拈起它的鬍鬚——這油水多厚啊!

其他的貓都用敬畏的目光看這隻黃貓,想象中,這隻黃貓骨架越長越大,最後成了一隻老虎。

日子本來就這樣過下去,但是,有一天,黃貓又赴宴,但不知為了什麼,老虎忽然變了心事,竟同黃貓鬧翻,幸虧黃貓留了心眼,它馬上離席竄到桌旁的樹上。

老虎發怒,吼聲震得樹葉瑟瑟發抖,它望着樹上的貓,無可奈何。

黃貓對老虎說,我什麼都教給了你,洗臉,剔牙,狩獵,睜眼睡覺,提防小人,只有這上樹的本領我不曾教你,如果教了你,我今天必死於你的手裡。

老虎也是聰明的,它省悟到自己太性急了,便說,我只是開開玩笑而已。

黃貓不上老虎的當,它回到家後,告訴其他的貓,雖然自己是老虎的師傅,但老虎的品質有問題,從此斷絕師徒關係。

貓之三

狗和貓是仇家,遇到貓,狗總要向貓挑釁一番,貓一般都是逃到樹上避難。

狗對兒孫說,貓這東西壞得很,很久以前,你們爺爺的爺爺,住在河東,那年夏天大旱,結果秋天稻穀顆粒無收,餓肚子不要緊,關鍵的是來年沒有谷種。那年氣候很是奇怪,河東滴雨不下,河西卻要雨有雨,要風有風,因此,河西仍是一個豐收年,稻穀黃澄澄地堆在河邊的稻場上。

爺爺望着河西的稻穀,心裡又羨慕又發愁,最後它想到一個主意,何不到河西借一些谷種呢?主意打定,爺爺便泅水過河,到了河對岸人家的谷堆旁。

爺爺趴到谷堆上,在上面像驢一樣打起滾來,爺爺可沒心事撒歡,爺爺打滾是為了讓身上沾滿谷種,以便帶回河東。不一會兒,爺爺身上真的沾滿了谷種,它來到河邊,準備再次泅水過河。

但是,爺爺突然想到,泅水過河,河水會衝掉身上的谷種,只有坐渡船,才會將滿身的谷種帶到河東。

那時,貓在擺渡,它算得上一個勤勞的艄公,但它無論如何都不許爺爺坐它的船過河,爺爺沒辦法,只好泅水過河了。它身上的谷種差不多全掉進河裡,所幸的是,爺爺的毛縫裡還有幾粒谷種沒有被河水沖走。來年,爺爺憑着這幾粒種子,又種上了莊稼。

小崽子們,狗對兒孫說,你們該知道咱為什麼和貓結下解不開的梁子吧。

貓之四

正午,人們都入夢鄉,樹枝輕輕擺動。

貓在樓下大叫,它身上難受,像着了火。它來回走動,目光像果凍,又濃又稠,本來,鳳凰樹上蹲着一隻斑鳩,它有約會,但聽到貓叫,它嚇跑了,此刻,如果有別的貓出場,一定會被這隻大叫的貓黏住。別看它懶洋洋地走來走去,其實啊,它那扭動的腰肢,別着看不見的繩索,它定會勒死一個同伴。

入夜,已經是子夜時分,它還叫,尖厲刺耳,它當然不知道,自己已經像任性的小孩在哭鬧。它的哭聲像遠逝的水波,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氣息奄奄,好像對隱藏在黑夜裡的另一隻貓訴說:「可憐我吧——可憐我吧——」但另一隻貓,對自己把握得非常好,沒有立即竄到這貓的面前,受縛。

後來,夜更深,貓叫得有氣無力,一個夜晚失眠的大哥,心想,這貓快要餓死了!他非常討厭這貓,但貓聲細小時,他開始同情這貓。

整個夜,不是別的貓不願出來和這隻貓作伴,而是附近沒有第二隻貓。

它不停呻喚,叫聲隨夜風吹遠,真的叫另一隻貓聽到,而這貓很聰明,很強壯,它乘夜色急忙趕來。

原先叫喚的貓,沒有拋出繩索,讓訪客受死,它把自己當作獎賞,獎給了趕來的貓。

貓之五

貓還是愛熨帖的動物,它每天洗臉,小臉洗得光光的,還梳理鬍子,把鬍子撫得翹起來。村里要相親的青年,才會這樣注意打扮,梳平頭髮,褰抻衣角,還往臉上擦雪花膏(這本來是女青年才做的)。

所以,大家以為,貓是天天要相親的。

可小強知道,除此之外,貓在享受了一頓美餐後,總是要對它的鬍子大加梳理的。這有兩個原因,它的鬍子弄髒了,還有,它的鬍子梢上還留有美食的味道。於是它梳啊梳,把最後的一絲絲美味都吸入嘴裡。

村裡有一隻黑貓,是小強的對頭,它吃了好幾隻他家的雞娃。小強很留心這隻黑貓的行蹤,如果有機會,他想教訓教訓這隻狠毒的黑貓。

一天早晨,這隻黑貓蹲在主人家的石頭門檻上梳鬍子,它梳得專心致志,根本沒有發現輕輕靠近的小強。小強突然撲上前,伸出雙手掐住黑貓的脖子,他想,掐住黑貓的脖子不放,就這樣掐死它。

黑貓突然遭到攻擊,絲毫沒有慌亂,它想到常常盯着它的那個小男孩,哼,想弄死我,你還嫩了點。黑貓張開前爪,向小強的手腕抓去,同時,兩隻後爪狠蹬小強的肚子。

自然,小強的手腕細嫩得很,經不住它的抓撓,已經皮開肉綻,小強痛得叫喚起來,手指不由自主地鬆開,黑貓蹦到地上,並沒有立即逃走,它扭頭朝小強瞟去,露出尖細的白牙,一邊筆直地豎起尾巴,一邊慢騰騰地走開。

小強被這隻黑貓占了便宜,許多天都不開心。他還留神觀察黑貓,尋找黑貓的疏忽之處。一天,黑貓一大早就坐在一間茅屋頂上洗臉,它洗得很認真,爪子一次次抹過小臉頰,再輕輕地滑向鬍鬚,這情景被小強捕捉到了,他立即奔回家,端出他自製的弓箭,輕手輕腳移到茅屋檐下,瞄住了黑貓。

「卟」,箭射出去,小強看得分明,箭鏃扎進了黑貓的身體,但是黑貓並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即刻從茅屋頂上翻滾下來,只見它拖着長箭,一閃,無影無蹤。

小強只有一支箭,而這支箭讓黑貓帶走了,這支箭扎在黑貓的肚皮上,所以便宜了它,小強想如果射中了黑貓的眼睛,黑貓要痛得大叫,還要不停地轉圈。

黑貓終於曉得了小強的厲害,開始處處躲着小強,再也不敢到處亂洗臉了。

貓之六

貓的眼睛是黃色的,仔細看,裡面還生有一些呈放射狀的、黑色的顆粒。它的瞳仁很有趣,一天中會發生幾次變化,早晨是圓的,中午眯成一條豎線,晚上又成圓狀。貓會笑,會做出許多種笑的樣子,深夜,貓還會笑出聲。

貓很有心計,始終和狗爭搶着主人對它們的寵愛。貓有一項狗沒有的本領,它會跳到主人身上,依偎在主人的懷裡。

傳說貓是某種精靈轉世,所以,鄉村裡的人對貓有一種敬畏,可以屠殺狗、牛、羊等家畜,但沒有人敢殺死貓。鄉村裡的人吃過所有的動物,但還沒有人嘗過貓的味道。吃貓是忌諱。如果貓死了,人們把死貓扔到樹上,讓它掛在樹杈被烈日曝曬,據說這樣可以驅去依附在貓身上的妖氣。

我有一個姓朱的初中同學,他的眼睛與眾不同,眼珠是黃色的,於是,大家叫他「貓眼」,他不愛讀書,彈弓打得特別好,用彈弓射落了許多鳥,他家裡也養了一隻貓,他坐在家門口,只要有鳥飛到他家門前的樹上,他就用彈弓把它打下,而這隻貓張開嘴接住從樹上掉下來的鳥。一天,一隻白頭翁從他家門前路過,正落在樹枝上張望,「貓眼」操起彈弓射擊,白頭翁應聲落地,貓把鳥銜到「貓眼」腳前準備享用,可是,「貓眼」發現白頭翁身上並沒有傷痕,他把鳥抓在手裡端詳,在鳥身上就是沒有傷口。正在他奇怪的時候,白頭翁睜開雙眼,舞動翅膀,騰身而起,飛走了。貓瞧着自己主人,不明白他為什麼要放走這隻長得肥實的鳥。

「哦,」「貓眼」一拍腦瓜,他想起來了,自己剛才在彈弓的皮篼里並沒有裝入子彈,而那隻白頭翁是被他嚇落地的。

「貓眼」除享有神槍手的聲譽外,農場還流傳着他的一則笑話。

「貓眼」的父親是農場幹部,對頑皮的兒子很傷腦筋,有一回他大罵「貓眼」:「曉得你這樣不爭氣,老子當初真不該生了你。」

「貓眼」答:「你是為了生我嗎,你還不是為了你自己快活!」

父親氣極,上來要抽「貓眼」的嘴巴。「貓眼」上前抵住父親的脖子,說:「老子不是看你是老子的老子,老子今天就掐死你。」

父親看着「貓眼」雙眼露出凶光,自己先妥協了。

兔子

兔子是袋鼠的兄弟,但兔子的前腿不像袋鼠那樣,可以用來打拳,細看,它們的前腿都有缺陷,它們的前腿明顯比後腿短。

兔子身上有兩處可愛的地方,一是它的尾巴,毛絨絨的,柔軟溫暖,因為短小精悍而特別叫主人省心。另一處是它的耳朵,生得很誇張,像兩把尖刀,其實它的耳朵是它身上最柔軟的地方,微微發熱,能聽得到很遠地方的動靜。

儘管兔子的有好尾巴和耳朵,終究掩蓋不了它腿短的事實。它膽小,善跑,天上的鷹嚇唬它不說,地上的田鼠也常令它不安,它隨時準備逃跑。

它跑得快,像突然冒出的一團黃煙,眨眼不見,加上靈巧,所以,它理所當然成了大地上永久的住戶。

無疑,大家都羨慕兔子會跑,其中最羨慕的是黃鼠狼,這位先生不善跑,遇到緊急情況,它要用放臭屁避險,名聲不大好聽。其實,它不知善跑的兔子也有相當大的缺點,如果跑上坡路,兔子自然快如閃電,但要是跑下坡路,兔子的前腿會經常踩空,不免跌些跟頭,這樣很誤事。

兔子最好的家總是安在麥地,這時,它的家很闊綽,有青草不說,還有麥粒,但是,每年五月,麥子成熟,農民要放倒麥子,兔子一家將要失去庇護,暴露在狗和鷹的視線里。所以,一到初夏,兔子要大忙起來,它們得趕快搬家啊。

秧雞

穿一身黑袍,隱伏在一片綠色的秧苗之中。它害羞得很,極少露面,只聽它的鳴叫,它的叫聲是這樣的:「等——等——」鏗鏘有力,悅耳動聽,它等誰呢?必定是等它的夥伴。一隻狗被它的叫聲迷住,站在田埂上,伸長脖子,朝陽光下碧波蕩漾的秧田張望。狗猜測着,秧雞為何物,會唱如此動聽的歌?它立了很久,秧田了有一層微微發涼的水,終究不是它該去的地方。

如果需要從這塊秧田進入那塊秧田,秧雞總是急如閃電地在路面跑過,它有翅膀,卻很少使用,它對自己的歌喉和雙腳充滿了自信。

秧苗乾淨,新鮮,輕爽,一些蟲子把一片秧苗看成了森林,秧雞住在裡面,感到快樂,忍不住呼喚起它的夥伴。

「等——等——」歌聲如同5月的陽光,晶亮,有力……

我伏在田埂上,劃着歌聲,慢慢接近它,忽然,它不唱了,我被擱淺。

它迅速逃跑,秧苗被觸動,綠色的水面,波紋由近向遠顫動。

它到了遠處,靜靜喘氣,今天還要不要唱?看看情況再說。

我耐心等待,它終於沒有再亮歌喉。

三月,春光明媚,大葉欖仁、紫檀、三角梅的葉子還在往下掉,但有的樹已是一身的盛裝,菠蘿蜜樹又開始孕育新的果子,苦楝樹的樹冠上開出了一層細密的白花,它的身上散發出一陣濃香。

的確,許多樹已經睡醒了,枝上長出嫩葉,這葉子極其鮮嫩,一枚枚溫潤的鵝黃,像很新鮮的眼睛,在越來越熱的空氣中向四處眺望。

有的樹,——印度紫檀、鳳凰樹,枝條還是光溜溜的,仍在沉睡。它們一點沒有感受到,夏天早已降臨了嗎?

木棉樹本該有一片才對,這樣,它們才顯出優勢,但現在,在一處屋角,立着一株木棉樹,它的頭頂上,冒出了一朵紅花,第二天,又是一朵,這是它的心事,沒有多少人可以看得懂。

或許根本就沒有人注意到它,第三天,也許它會把說話的聲音放大一點,可是,一陣驟雨,湮沒了它細弱的聲音,兩朵紅花長得不夠牢,被風和雨的手,各摘去了一朵。

木棉樹面孔黯淡下來,它的心事熄滅了。

螞蟻

起得比往日早一個小時,打開檯燈,四隻螞蟻在桌子上遊玩,燈光照亮它們,它們也沒有驚慌。

按照旅程的安排,天亮之前,它們要游畢我的書桌。可是,我有點反常,竟打擾了它們的旅程。

四隻螞蟻玩興正濃,腳步慢條斯理,一隻往書上爬,一隻鑽入了空食品袋,一隻攀上茶杯,一隻往我擱在桌上的手掌嗅來。

過了一會兒,它們又聚在一起,交頭接耳。

第一隻螞蟻說:「書里也有香氣,這個地方好,可是,這裡也是一個墳場,專埋有功名的人。」

第二隻螞蟻說:「我到的那兒好,你看,我的鬍子,像在油里浸了一遍。」

第三隻螞蟻說:「我爬上了一座高山。你們看不到我,但我看到你們了。」

第四隻螞蟻說:「我見到的是人的手,別看手一動不動,可它發熱,也在想心事。」

天要亮,四隻螞蟻商量好,先回家,明晚再來。我的手即將追上它們,一片陰影籠罩下來,它們一點也不驚慌,排着隊,步代整齊,準備離開桌面。一支水筆擋在面前,四個客人一個接一個爬上去,靈巧地翻過這道小山樑。

若客人再來,給它們留下什麼禮物呢?

斑鳩與信鴿

斑鳩和信鴿是表兄弟,但它們已徹底割斷了血緣關係。

斑鳩是野鳥,養不家的鳥,信鴿是家禽,不養也成家的了。斑鳩的家安在樹上,信鴿住在主人給它準備的屋子裡。

斑鳩自己四處覓食,信鴿則飲食不愁。前者過着拮据的日子,後者主人給它修建了巨大的糧倉。斑鳩因為貧困,快要養不活子女。信鴿養尊處優,子孫綿延。

清晨,斑鳩蹲在樹枝上呼喚自己的伴侶,它朝天飛去,製造了一個很陡的坡度,另一隻,從某棵樹上,也像它這樣的,在天上滑過。信鴿的配偶完全由主人物色,時常更換,有時,它想和一個伴侶廝守,但,這不成。

斑鳩經過一天的勞作,晚上總要回到森林。信鴿的工作,哦,它沒有自己的工作,它的生活經常受到主人的打擾,無論到了何處,都要回到主人身旁。

斑鳩不親近人類,信鴿從不逃離主人。

烏鴉

這種鳥一年才見一次,而且,只有到了冬天,它才出現。它們一來,成千上萬,在空中不停地旋轉,尖利的叫聲,像四濺的雪霰。

孩子們叫它「造雪鳥」,它不停地飛,不停地叫喚,鉛灰的天空,漸漸變黃,變成一塊巨大的冰塊,最後變成一道厚厚的、白色的幕簾,從天上垂落下來。

下雪啦!雪片又大又密,落地悄無聲息,而把雪叫來的烏鴉,此時,卻不知去向。

孩子們不知道,烏鴉們歡天喜地,紛紛落到荒地、湖畔——這些暫時還沒有人到的地方——更衣去了。

斑鳩

雪下了三天,斑鳩也餓了三天,它跑了多處,都找不到食物,各種植物的種子、砂粒和泥土都埋在了雪下,一點吃的都沒有。

它心裡發慌,這樣子下去,會被餓死。最後,它還是來到村莊,村東頭有一個曬穀的稻場,往日,它經常到這裡覓食,路旁、草叢、石縫等處常常藏有糧食,即使啄淨,下回再來,這些地方又會躺着穀子麥粒和黃豆,好像糧食會從農民的口袋逃跑,專門等着它們似的。但是,現在這些藏糧食的地方,覆蓋着雪層,硬是叫斑鳩和糧食不得會面。斑鳩沒有儲蓄,本來村落和曠野就是它的倉庫,它不用,也無需像老鼠或螞蟻那樣建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倉庫,可是,突然遭到如此變故,斷絕了食物的來源,一下子讓它慌了手腳。

從村里出來一個人,斑鳩一向對人警惕,它看着人向稻場走來,走近了,斑鳩看清人扛着一個大簸箕,他把簸箕用小棍支在地上。斑鳩是多麼聰明的鳥,它立即弄明白此人在給它布置圈套。它雖然嗤之以鼻,但並沒有馬上離去。

人在雪地上撒穀子,讓穀子成一條直線,引向大簸箕,簸箕里是更多的穀子。

人退到隱蔽處,眼睛望着簸箕,手裡牽着繩子。

斑鳩簡直要笑出聲來。它從草垛上撲下來,一步一步啄淨穀子,啄到簸箕前,它停住,它轉頭望人,那人也望着它。挨了許多天餓,現在肚裡有食,它瞌睡上來,開始打盹,從眼縫裡盯着那個人。

等睡飽了,它抻一回脖子,膨鬆一下羽毛,接着,張開雙翅,飛離稻場。

「叭,叭,」它的翅膀很有力氣。

蝴蝶

有一種花兒,叫蠶豆花,白天張開,傍晚悄悄合攏,無論開或是合,都有一股淡淡的香氣,無論怎麼看,它都像是到訪的蝴蝶。

還有一種花,會飛,在草地上翩翩起舞,以香氣為食,這種花兒,叫蝴蝶。

關於蝴蝶,有人這樣寫道:「對摺的情書,在尋找花兒的地址。」

於是,對於蝴蝶,我們只好閉嘴。

對話

斑鳩看到信鴿急急忙忙趕路,便對信鴿說:「兄弟,歇一會兒,別把自己累死。」

信鴿說:「不行,我家主人在屋裡等我,我要趕回家。」但信鴿實在累了,於是便落在靠近斑鳩的一間屋子上。

「兄弟,好像你主人不喜歡你,總是把你送到很遠的地方丟掉,而你總是一次次回去,為什麼?」斑鳩說。

「我主人是一個特別喜歡榮譽的人,他考驗我對他忠誠的程度,他將我一次又一次地丟掉,如果我始終回到他的身邊,這樣,他就會獲得一種榮譽。」信鴿說。

「如果你不回去呢?」斑鳩又說。

「這怎麼可能呢!」

「如果你迷路了,或者成了老鷹的美餐,或者……總之,你回不去了。」斑鳩說。

「如果這樣,我將給主人臉上抹黑,我自己也將是一隻壞鴿子。」隔了一會兒,信鴿又說:「所以,我一定要回去。」

斑鳩心裡嗤了一聲,它說:「你也很愛榮譽嘛!和人在一起時間長了,也有和人一樣的毛病。」

信鴿說:「我們與別的鳥不同,我們血管里流淌的都是榮譽。」

「榮譽很值錢嗎?」斑鳩問。

「值錢得很。我回去了,就有了榮譽,回不去,只有罵名。」

「恐怕不是這樣吧,榮譽可有可無,你說你看重榮譽,其實是捨不得主人餵給你的糧食。」斑鳩說。

「我不知道。」信鴿說。

斑鳩想勸信鴿留下來和自己一起住,因為靠自己覓食也能把日子過好,不用老是被人支來喚去,但信鴿一心想趕路,不等斑鳩再說下去,便起身離去。

斑鳩望着信鴿的背影,知道信鴿本來可以選擇自由,但是它的心被主人牢牢拴住。前面還有遙遠的路程,有兇惡的老鷹,有撲網,這隻信鴿是否能順利歸巢,成就主人和自己的榮譽,一切都不可知。而斑鳩,起碼有一棵樹屬於它,很田園,很自由。它本來也可以和信鴿一道搬到人類的屋檐下居住,但它謝絕了,至今都不後悔。

兔子

兔子是很聰明的動物,它把家安在地下,十分隱蔽,足足可以防止別的莽撞的傢伙的侵擾。夜間,它出洞覓食,總是跑到離家較遠的地方吃草。本來它的洞口旁邊也生有茂盛的青草,但它讓青草留着,除了備不時之需外,還可偽裝洞口,使人家不致覺察它的家就在近旁。

但聰明的兔子也有犯糊塗的時候,秋天,我和朋友去垂釣,正走在路上,這路通向遠方的池塘,路兩旁是河水,忽然,一隻兔子從我們身後竄向前面,它跑得飛快,自然是攆不上它了,我們一齊大喊,喊聲追得上它,嚇得它小腿蹬得更快,眨眼就不見它的影兒。

如果捉到它,我們肯定很高興,它跑掉,我們一點也不遺憾,因為,這不是我們能力所及。

過了半支煙的工夫,突然,我們發現前面一個金色的小點,正朝我們奔來,這個點越來越大,一雙大耳朵看得很清晰,原來是一隻兔子。我們馬上明白,剛才那隻兔子,又跑回來了。前面肯定有人擋它的路,而且也對着它喊叫,兔子的膽子極小,被人一嚇,急忙掉頭,又原路跑回。

我們伸開雙臂,做出攔截的樣子,兔子馬上停住,它絕望了,因為它明白自己陷入了前堵後追的困境,慌忙之中,它好像想也沒想,便向路東的河水縱身一躍,鳧水逃命。

兔子的水性很差,游向河心自然是一條絕路,約摸遊了一丈遠,它覺得不對,又往回遊,我們這回只需在岸邊等着它。

兔子的腦子裡,可能只有直路可行,至於叉路、彎路,大概它心裡沒有這些概念。我們再往前走時,發現路上有好幾處叉路,而這些叉路都可以救它的命。

小毛驢

它和兔子一樣,最突出的地方是一對大耳朵,它們的耳朵,似乎占了身體的三分之一,人們落眼就盯在它們的耳朵上,好像它們只有耳朵,只剩下耳朵。抓兔子,抓它耳朵就行,但小毛驢的耳朵,不是給人抓的,它的耳朵比它的臉還重要,它的情緒是從耳朵上表現出來,這耳朵有時立起,有時蟄伏,有時垂落,有時安靜,有時顫動,不同的心情,耳朵樣子相異。

論力氣,它比不上牛和馬,也比不上騾子和灰驢。但它脾氣溫順,很聽話,對主人百依百順,主人知道它能幹啥活,從來不把該牛乾的活讓它干。

主人上街帶着它,走親戚也帶着它,它成了主人一個忠實的夥伴。本來,主人帶着它是要騎它的,但是,小毛驢個子小,說它是驢,它只不過比一頭山羊高出半頭而已,主人心疼它,捨不得騎。

隔壁的男人說:「養一頭牲口,不讓它幹活,不是白養的嗎?你看我這頭驢,樣樣活干。推磨,蒙上眼睛,它自己走個不停。它打場,也是好手。它馱着我跑,能趕得上馬。」

小毛驢的主人為了自己不成為笑柄,出門和回村,總騎在小毛驢身上。到了沒人的地方,他就牽着小毛驢走。

主人經常撫小毛驢的耳朵,說:「你就像我的小弟,又像我的兒子,我不忍心騎你。」

小毛驢心裡很感激主人,只覺得對主人無以為報。它一心想尋個機會報答主人,但這樣的機會竟沒有來。

小毛驢比主人老得快,它在主人身邊的時候,主人無論在家,還是出外,都平平安安。它走不動路時,主人身子骨還結實得很。有一天,它實在走不動,便倒在地上,耳朵揚起,眼睛望着主人,主人走近來,跍下身,用手摸它臉,摸它的耳朵,很捨不得它,它想來世最好投牛胎,可以幫主人多干一些活,最起碼也要變成一頭灰驢,可以給主人駕車。

釣魚

經常發生這樣的事,一條魚上岸,並非是吞吃了魚鈎被垂釣者捕獲的,相反,這魚鈎鈎住了魚的腮、鰭、肚子、尾巴或者別的什麼部位,而被垂釣者提到岸上的。一般地,遇到這種境遇的魚都十分委屈,因為它是受害者,它沒有咬釣鉺,貪吃的是同伴,它在一旁遊玩,垂釣者技術不精,魚鈎誤將它鈎住了。

有一種叫湖草鯿的魚,大小如拇指,顏色像水草,常常被小孩抓來養在罐頭瓶里,雖不名貴,但養十天半月,能帶來許多樂趣。

有一次我跑到濯衣港垂釣,竟釣到這樣一條魚。它不是咬了我的鈎讓我釣到的,也不是叫我的鈎扎住它的尾巴讓我捕獲的,它被擒的方法極其古怪,我提魚竿,只見一條被釣絲橫七豎八捆住的湖草鯿在我的眼前晃蕩,我很納悶,這條魚怎麼了,自己綁住自己的手腳了?天下有這樣的傻瓜魚?

這是一個很難理解的問題。我想了幾十年也沒有把它想明白。

湖草鯿是一種喜歡銜草築窩的魚,它可能把釣絲當成了水草而銜來銜去,當釣絲織成了一張網,它躺在網裡,以為睡在自己溫暖的家中。也許就是這個樣子。

水面上的浮標肯定有很大的反應,動來動去,直至隱沒不見,而那時,我的心思不在垂釣這件事上,可能在看岸邊的柳樹,看河心來往的船隻,看遠處忽隱忽現的水禽,總之,思想開了很長時間的小差,就是沒有注意到一條成家立業心切的湖草鯿的來訪。

我開小差不打緊,可是,這讓一條湖草鯿鑄成了終生大錯。開始我把它養在水盆里,到家後又將它移居罐頭瓶,它再也沒有回到濯衣港。

麻雀

大家都說麻雀的嘴很碎,喳喳,喳喳,像用剪刀剪什麼物件。臘月,儘管太陽很好,但沒有力量,尤其到了傍晚,陽光變成桔紅色,很釅稠,可是比先前更軟,更無力。李家娶新嫂子,村民都等在村口,想看新嫂子。麻雀也想看,它站在屋角,細聲地對夥伴說,新嫂子就要進門啦,新嫂子就要進門啦!它們本來還要議論一下新嫂子是不是漂亮,但是,它們最關心的還是,婚宴上不小心撒出的飯粒。

結果,它們很失望,天擦黑了,迎親的隊伍才進村,婚宴開席時,天完全斷黑,而它們沒有辦法摸黑去撿食飯粒。它們只好忍飢挨餓,找地方睡覺去了。

冬天,對麻雀來說,太漫長了,它們先到新草垛上找穀粒吃,後來不得不跑到發黑的草屋頂上找吃的,有經驗的麻雀,會守在豬圈,等豬吃剩了,再去啄食豬槽里的糠麩。整個冬天,麻雀差不多變成了乞丐和小偷。

只有到了來年五月,麻雀才會慢慢過上富裕的日子,最先成熟的是油菜,這種食物圓溜細小,要啄上半天,才能填飽肚子,但它香,有油,可以叫瘦得只剩一撮骨頭的麻雀馬上健壯起來。不等把撒在泥地上的油菜籽吃淨,麥子也熟了,飽滿的麥粒,比任何糧食都可口,香噴噴,塞滿了麻雀們的嗉囔,而且,這麥粒,在野外,和村民的稻場,到處都可以拾到。房檐下,樹枝上,麻雀成雙作對,面露喜色,嘁嘁喳喳,商量着自已的婚姻大事。它們早看準了,是時候了,要迎接它們子孫的到來。

接着,夏天來了,秋天也來了,稻穀、高粱、黃豆、芝麻,還有別的什麼種子,紛紛成熟了,這些糧食像舞台上的演員,被大自然安排一個接一個登場,先堆滿了稻場,後來又收進糧倉。麻雀的家庭迅速擴大,現在,樹枝上,草垛上,到處都是麻雀,它們心裡高興,所有的植物的種子,它們都品嘗了一遍,它們知道,最美味的糧食是這些:高粱、豆子和芝麻。只要莊稼把式手縫張開一點,它們的日子就能過得十分豐足。而實際上,不等莊稼把式發慈悲,它們就可以先品嘗到各種美味。

但好日子總不長久,北風像一把大掃帚,一夜就把大地掃得乾乾淨淨,以前的莊稼和種子都不見了。麻雀要不想挨餓,就得在野外飛來飛去,費力尋找,才能勉強弄飽肚子。新堆的草垛,還瀰漫着夏天的稻香,許多麻雀以為在這裡可以找到穀子,都聚到草垛上翻尋。稻香似乎越來越濃,但是,穀子卻沒有幾顆。窮困的日子就這樣開始了。

可是,莊稼把式的日子越過越好,他們有滿倉的糧食,還殺豬捕魚,吃肉喝酒,不僅如此,他們還要娶新嫂子。後一樁事,麻雀們總放在夏天辦,它們歡喜過了,現在,只能等着看人家的熱鬧。

喳喳,寒風又起,麻雀不住聲地叫冷,它們雖然在夏天辦了婚事,但不等秋天過完,麻雀夫婦便吹燈散夥,所以,冬天晚上,麻雀都是各自找窩過夜,連個暖腳的伴都沒有。

蟬也是夏天的客人,天氣越熱,它叫得越歡,因此,一天當中,中午常是它們演出的高潮。

它們的歌詞只有一句:「知了——知了——」時而短促,時而悠長。

但有時,我們聽上去,它把歌詞改成:「煩了——煩了——」

有時,又是這樣的:「私了——私了——」聽去,好像它們惹禍了。

它的心情不一樣,總會有不一樣的歌詞,或者說聽者心情不一樣,就聽到不一樣的歌詞。

午後,炎熱把村莊折磨得筋疲力盡,到處都在流汗,竹床、屋裡泥地、山牆都浸出汗珠。蟬的叫聲也流着汗,淹沒了村莊。

四十多年前的一個上午,屋外柳樹上的蟬,比往日提前叫喚起來,「知了——知了——」原來,它要告訴我,我家來了客人,孔壠的表姐來了。

表姐比我大幾歲,是一個秀氣的女孩,蟬對她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但它們不知道,她卻成了它們的災星。

表姐用薄膜紙、鐵絲和竹竿做成一個捕蟬的撈子,然後提着它,邀我一起,踩着燙腳的灰塵,在村里來回撈蟬。

蟬唱歌太投入,不知身後的撈子對準了它,縱然它長了兩個眼睛,對撈子也視而不見。表姐的撈子撲上去,罩住蟬,這時蟬才有反應,它的腳猛撐樹幹,身子彈起,這個漂亮之極的動作沒有幫助它逃離危險,卻使它更迅速地落入撈子。不甘心的蟬每每要掙扎一番,可是,無濟於事,薄膜紙比它透明的雙翼要結實得多。

我跟在表姐身後,手提一個更大的薄膜紙袋,裡面裝滿了蟬。它們不再唱歌,而是抱成一團,互相抓撓。

一下抓了這麼多蟬,但要蟬有什麼用呢?我以為表姐會將蟬帶走,但她說,她不要這東西。

我突然有一個想法,我要把這些蟬養起來。我關嚴屋子窗戶,把它們倒在地上,它們亂飛一陣,然後趴在帳子上,落到地下,整個屋子都是悄悄爬動的蟬。

父親從外面回家,發現自家被蟬侵占,不禁大怒,他打開房門和窗戶,抄起一把大掃帚,憤怒地驅趕着蟬,但是蟬不是鳥,行動遲緩得很,而且不願明白,眼下正是它們逃生的好機會。父親用掃帚猛掃,可是蟬,仰躺在地,若無其事地伸展着它們那像螯一樣的前腿。父親越掃越氣,手中的掃帚劈叭作響,充滿了蠻橫和邪勁。我預感不妙,父親沒有耐心對付蟬,轉而收拾我,是理所當然的。

幾隻蟬在父親的腳下發出了嘎吱的響聲,接着,另外幾隻蟬也這樣斃命,突然,父親轉過身來,對我怒斥:「都是你這個禍害!」

我手上握着幾根楊樹枝,是打算用來餵蟬的,聽父親大罵,慌得一扔,奪門而逃。

「你這個斫頭的。」父親的聲音追來。

一生中,我只見過這個表姐兩次,一次是撈蟬,還有一次是許多年後,這個表姐已經嫁人,有了兩個小孩,當然已不是當初的樣子。蟬分公母,但一隻公蟬與另外一隻幾乎一模一樣,很難分辨。這給人一個錯覺,好像今年見到的這隻蟬就是去年的那隻,照此推下去,現在的這隻蟬未必不就是四十年前的那隻蟬,它沒有變樣,一點也不見老。

騷牯

這個傢伙是村里牛群中的最享福的,別的牛,無論是公牛,還是母牛,都要參加生產隊的勞動,駕車、耕地、犁田、打場等等,牛嘛,天生就該勞動,它們是農民的幫手,是農民的兄弟。可是這頭騷牯什麼事也不做,既不挽犁,也不套轅,別的牛幹活,它到處閒逛,似乎這樣還不舒服,還到處生事。

它也幹活,只干一樣活,就是和村里那些母牛配種,它專幹這件風流活,美死它了。大家都相信,當初畜牧師一定看走眼了,選它做種牛?它個子不是最大的,身體也不是最強壯的,憑什麼讓它來播種,弄得生產隊的牛群里都是它的子孫?

它好鬥,見不得其他的公牛,如果有別的公牛出現在附近,它一定衝過去,跟那公牛打一架,別的公牛見它如此,早嚇跑了。有一天,一條駕車的外村公牛路過村口,它看到了,掙脫韁繩,衝撞過去,外村公牛避讓不及,竟讓它連車撞到了池塘。

它好妒,村里所有母牛都是它的妻妾,它把它們看管得很緊,不許其他任何一條公牛接近。它的擔憂根本就是多餘的,因為其它公牛都被閹過,無力和它競爭。可是,這條騷牯生來就把它們看成是自己的敵人。如果有公牛走近哪條母牛,頓時就會遭到它的攻擊。它記得每條母牛身上的味道,聞一聞母牛體味,它就知道小母牛發育到了什麼地步,哪幾條大母牛到了該下種的時候,它會守在母牛的身旁,等待母牛最後馴服溫順的時刻。這時候,它很忙碌,很辛苦,忙了這頭,還要忙那頭,一刻不離地在幾條母牛之間奔忙。它的嘴裡會忙出一團團白沫,噴濺在來回急走的路上。如果別的公牛知道它有這般辛苦,是不是還要羨慕它?畜牧師當初為了避免騷牯之間的爭鬥,避免村里多養一條不幹活的牛,才只留下它這樣一條種牛,現在它勞累如此,發揮出了最大的效率,也正應了畜牧師的話: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村裡的公牛對騷牯形成不了威脅,真正的威脅來自外來的騷牯,母牛身上有濃重的體味,這種味道在村里瀰漫,會隨着風兒飄向村外,這樣,外村的騷牯就會嗅着氣味找上門來。俗話說:百密必有一疏,騷牯守得再緊也有大意的時候。外來騷牯的眼睛也是紅的,燒得像炭火,它也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漢,無論得逞與否,它都不會嚇得落荒而逃,它來就是為了打架的。兩條騷牯架在一處,雙角緊咬,你進我退,我進你退,它們腦門血肉模糊,滿面流血。騷牯打架都是來真的,如果不被人拉開,會打上三天三夜,以一方致殘而告終。

騷牯享有和母牛交配的特權,還享有不干農活的權利。頭一項是它的天職,第二項則是它耍手腕得來的,它不想參加勞動,於是它便裝出不會勞動的樣子,讓它駕車,它把裝滿糧食的牛車拖下池塘;讓它耕地,它故意走得彎彎扭扭;幹活時,難免與母牛相遇,它要不立定,望着母牛不走,要不母牛往哪走它也跟着往哪走,叫人氣不打一處來。它還影響別的公牛幹活,有一條叫黃毛的公牛,本來正在專心犁地,但騷牯哼着響鼻,噴着唾沫,一步步走近它,黃毛很怕騷牯,見騷牯不懷好意,心中驚懼,扭頭拖着鐵犁狂奔起來,鬧得許多人丟下手中活兒攔它。

騷牯耍心眼不說,還動不動耍脾氣,用它的人使喚不了它,就拿鞭子抽它,開始誰都沒有想到,它竟紅了眼,扭頭要觸人。以後,大家都避着它,惹不起躲得起,都不去牽它鼻子上的繩子。又過幾年,包產到戶,生產隊的牛也分到各家,公牛、母牛、大牛、小牛都有人要,唯獨騷牯被人推來推去。

螞蟥

螞蟥喜歡游泳,尤其喜歡在渾水裡游,它的身子一伸一縮,像一道小小的波浪。夏天少不了螞蟥,孩子們玩水、摸魚都要與它們相遇,而它對孩子們很不客氣。它鑽到孩子們的肉里,吸血,有時它鑽入半個身子,留半個身子在外,有時則全部潛入人體。

既如此,孩子們對它也不客氣。孩子們會把它從自己腿上揪下來,扔在發燙的灰塵里,讓烈日把它烤乾。有時,孩子們還用刀把它切碎。

但大人們說,這不足以弄死螞蟥,因為它很經死,無論烤乾還是切碎的螞蟥,只要見到水,就又活了。

看來不僅孩子,而且大人也不喜歡螞蟥。大人們扯秧、插秧、割谷、犁田,身體都要浸到水裡,這給螞蟥提供了許多襲擊的機會。大人們忙得兩頭不見天日,沒有時間和螞蟥糾纏,對付吸血的螞蟥,只把它們摔開完事。但大人們會把他們處理螞蟥的招數告訴孩子們,而孩子們將會細心地照着大人們的話做。

「只有用火燒,把螞蟥燒成灰末,才能真正弄死它。」大人給孩子們傳授經驗。

孩子們找來枯枝,燃起火,把捉來的螞蟥全部扔進火堆。火堆發出哧哧的響聲,火舌開始吸螞蟥的血。火堆里的螞蟥開始是黑色的,在孩子們期待的目光中,不一會兒變成了紅色,最後又變成了灰白色。

鴨、鵝類的水禽也是螞蟥襲擊的對象,但螞蟥最大的受害者還是牛,牛要在水田裡幹活,螞蟥就趕來欺負牛,牛眼睜睜看見螞蟥鑽進自己的肚子和大腿,螞蟥吸牛血吸醉了,脹成一條大泥鰍,連路也不會走,最後從牛身上滾落下來。

斑鳩

「咕——咕咕,咕——咕咕,」一大早,樹枝上掛滿露水,太陽還沒有完全露面,斑鳩就在煮開水,沸水滾滾,飄蕩着誘人熱氣。

我站在樓頂,目光循着它的鳴聲,落在樓前的一排樹上。也許是第七棵樹,也有可能是第八棵樹,斑鳩的鍋灶就架在那上面。

「咕——咕咕,咕——咕咕,」整個涼爽的早晨,斑鳩都在熱心地煮着它的茶水。我,還有其他的一些人,趁着早涼和安靜,心領神會地享用了斑鳩的茶水。

太陽越升越高,各種聲音紛紛響起,斑鳩不再往它的鍋灶里添柴。它的客人來了嗎?

有一種蛇,渾身赤紅色,綴有黑色斑紋,很像剛從泥里挖出的桑樹根,因此,我們叫它桑樹根蛇,它的毒性很大,孩子們都遠遠躲着它。

夏天,它進村,在牆腳下遊走,攜帶一團陰影,空氣涼絲絲的。牆腳本來是癩蛤蟆的地盤,一條桑樹根蛇緩緩進入,癩蛤蟆眼尖,變得很有禮數,急忙退避一旁,給客人讓道。它知道蛇不會同它爭地盤,不過是借道而已。桑樹根蛇沿着牆腳往上爬,它的身子貼在牆壁上,之後,它的頭攀上窗戶,身子一點點滑入房舍。它有很多的好奇,住在屋子裡的人都幹什麼呢?趁着黑夜,它摸進屋來看一看。它不知道,這時候,容易發生意外,說不定它會嚇着人,同時也被人驚嚇。

桑樹根蛇會上房,有些麻雀把窩安在屋檐的瓦楞下,這些麻雀將有很大麻煩,桑樹根蛇要拜訪麻雀窩,而且要享用小麻雀。受益的蛇不肯馬上離開,它盤踞在麻雀窩裡,指望老麻雀回家過夜。

還有一種蛇,叫土地婆,劇毒,水牛讓它咬一口,立死無疑。它的顏色與泥土一般無二,它的叫聲像雞鳴。一天清晨,老栓叔下地,那塊剛收了油菜的地離村子有一兩里遠,但奇怪的是,站在地頭上,老栓叔聽到周圍都是雞鳴,睜眼瞅瞅,身邊沒有一隻雞。老栓叔一時有點糊塗,突然,他明白了,他身邊有一群土地婆蛇,它們可能正在表演合唱,也有可能正在開會議事,而他誤入了它們的會場。老栓叔沒有着慌,他不聲不響往回倒着走。

夏天一過,許多事情要收場,蛇要回到泥土睡覺。冬天,村里人興修水渠、平整土地,時不時挖出一兩條蛇,這些蛇也像把窩安在屋檐上的麻雀,選錯了睡覺的地方。它們快要凍僵了,放它們走也走不動。其中有土地婆蛇,夏天它快如閃電,眼下卻像一塊泥疙瘩,動彈不得。

貓和兔子

成年的貓和兔子,幾乎可以做朋友,從身量上說,它們差不多大小,如果眼神不濟的話,它們足可以把對方當成夥伴。它們在一起,將會相安無事。

但這兩種動物有着本質的不同,一個是肉食者,一個是素食者。

一隻大兔子與一隻小貓在一起,沒有什麼險情發生,一隻小兔與一隻小貓在一起,也沒有太多故事,但一隻小兔與一隻老貓相處,則十分危險,因為老貓會把小兔當作老鼠吃掉的。

貓的鼻子也靈得很,它從一溜房屋走過,把短鼻子放在風裡聞一聞,就知道誰家養了兔子,它湊近屋子嗅嗅,哪只母兔正在打洞,準備生下小兔,它心裡也有了底。

接下來,它就數日子,小兔出生了,小兔長毛了,小兔要出洞見世面了。這一切都在它算計之中。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突破主人的防線。主人的一扇木門足足可以把它擋在屋外,使它無法接近小兔。它蹲在主人家門口不遠的暗處,耐心地等待。它了解這家主人,是勤快的莊稼漢,但有時丟三落四,就是說,這家主人做事不太嚴密,儘管他出門總要將屋門掩上,但出門一百次之中,肯定會有一次他忘記了掩上屋門。貓等的就是這一次。

機會真的來了,這家主人跨出門檻,習慣性地帶上屋門,他以為屋門在他身後掩上了,其實,門和門框並沒有合上,中間留有一道縫隙。不等這家主人走遠,貓一躍而起,向屋門口射去,它用前爪輕輕推了一下屋門,屋門頓時裂開更大的一道縫,它擠進去,不須用眼看,它就知道一隻剛出洞不久的小兔,正在主人家床底下玩耍。小兔開始渾身顫慄,它也知道,這個搖着尾巴、無聲靠近的傢伙,不是它的媽媽。

貓還想做第二趟生意,盤算過一兩天富裕的日子,但兔子們都躲到洞裡去了。它在洞口守了一會兒,不見有膽大的小兔子出洞。此地不能久留,如果被主人堵在屋裡,將萬分危險。想到做到,貓起身快速溜出屋門。

鳥窩

冬日,下午。

從城裡回家,路過一處工棚,屋檐下有一叢枯萎的藤蔓作物,一隻黃綠色的、大拇指般的小鳥在裡面上下跳動,鳴叫不止。

我悄悄走近,想看個仔細,顯然,這隻小鳥對這叢枯草很偏愛。

小鳥不叫了,我又走近,藤蔓里沒有一點聲響。我以為小鳥飛走了。我還往前靠,腳下的枯草發出吱吱的響聲,這時,唰一聲,小鳥推開枯草,飛了出去,也不遠去,只在就近觀望。

我馬上往後撤,心裡升起歉意。小鳥非常聰明,它一定看出了我無意和它爭搶這叢枯草,在棚屋頂上跳躍了幾下,又飛回枯草。它先在外面鳴叫數聲,接着,一頭扎進去。不一會,細潤的鳴聲,又像從鋼琴琴鍵上流出來。

再細看那蓬枯草,金黃,密實,高出地面近一米,當做家,作成窩,也沒有什麼不妥,甚至是非常之好。假若我是一隻小鳥,我也會把這叢枯草選作我的窩的。

白楊樹

我老家的屋旁長有一排白楊樹,冬天,它們的葉子落光,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來年春天,它們又會生出新葉,披上衣衫,先是一件黃色薄衫,慢慢,這衣服變大、變厚,到夏天,白楊樹可以穿上它今年最厚實的服裝。

我常坐在屋子裡,聽它和陽光、小鳥、風、雨聊天。

陽光把初生的葉子照亮,使葉子容光煥發,它很嬌嫩,像嬰兒的皮膚。

白楊樹不是可供小鳥落腳的唯一的樹,但鳥兒還是喜歡停在它的枝頭,發出一兩聲叫喚。它熱烈地迎接每一隻鳥,又極力挽留它們。可是,那些鳥兒無意久住,最後都要飛走。

風路過,總是喜歡和白楊樹說上半天的話,葉子是白楊樹的耳朵,有時是眼睛,另些時候則是它的毛髮,風撫摸葉子,它們交頭接耳,有時大聲喧譁,發出沸水一般的聲音。

秋天,氣候變涼,一些鳥貼着雲彩上路,遷到別處生活,風再吹向葉子,葉子的喉嚨變硬發脆,直至發啞。

暗夜,我坐在屋子裡,聽葉子和秋風話別,有時聲長,有時聲短,葉子開始了孤獨的旅行,走過曠野,飄過山川,但我知道,有一天,它們會回來的。

馬蜂

馬蜂算得上厲害的角色,它腰間佩有兩把利劍,凜然不可侵犯,如果誰招惹了它,它將拔劍還擊,讓你好看。

許多時候,孩子們不小心衝撞了它,結果不得原諒,遭到它的劍擊。它們一生都抱成團,如果一隻馬蜂被欺負了,它逃回了蜂窩,將引來一群兄弟為它復仇。戰鬥中,一隻馬蜂就是一個勇敢的戰士,它會為挽回自己兄弟的面子而戰鬥到死。

鄉村裡的孩子們都知道它是不好惹的,往往躲着它。但是,也有許多不信邪的孩子,專門尋找馬蜂窩,等着打上門去。他們喜歡做滿門抄斬的事,整個端掉馬蜂窩。

危急時刻到來,馬蜂傾巢出動,保衛自己的家園。它們懸在敵人的頭頂上,等待時機,俯衝直下,予敵重創。戰鬥的結果,往往以蜂窩被端告終,而進犯者也鼻青臉腫。剩下的馬蜂,只得撤離,重新尋找安家的地方。

還有一種野蜂,身體沒有馬蜂那麼修長,樣子也不那麼可怕,性喜獨居。春天,天氣轉暖,這種蜂子開始找地方築窩產卵,它的窩往往築在牆縫裡,它還有一項奇特的本領,它會鑿洞,在結實的土磚上鑿洞,把自己的家安在小洞裡。這洞圓溜溜的,深約三四公分,它忙忙碌碌,一趟又一趟將一些嫩葉軟草等物銜進洞裡。辛勞如此,估摸洞裡被它收拾得很舒適。但洞裡究有何等乾坤,還是不得而知。雖然這洞很精緻,但又恰恰成了它自己的牢籠,馬蜂不好招惹,這種看不出有任何防身武器的蜂子卻是容易擒獲的,孩子們守在它的洞口,等它鑽進洞,只須用一個小瓶子對準洞口,拍一下土磚,它在洞裡聽到聲響,發現情況有變,立即倒退着出洞。只要它離開洞口,就會馬上掉入瓶中。有聰明的蜂子,退到洞口,感覺異常,又急忙進洞,賴在洞裡不出,也許是安全的,其實,它已無路可走。孩子們往往沒有耐心,等它不出,拿一根小樹枝輕輕撥弄它,如果它硬撐,拒絕孩子們的邀請,它會被孩子們搗死。

729

它是一羽信鴿,足環號為003729,被放飛過許多次,每次都能從異鄉回到家裡。它還得到過獎勵,因為比其他信鴿更快地飛返鴿棚。每次出賽,主人都對它充滿了希望。

它久經賽場的考驗,是一位老戰士、老江湖,它認得回家的路,儘量不走或少走彎路;懂得怎樣利用風向,提高飛行速度;它知道如何逃避危險,不落入鷹爪和獵鴿人的網中。哪兒有水解渴,哪兒可以找到食物,它心裡一清二楚。

儘管它經驗豐富,但它從來沒有為主人拿到一次可以讓主人自豪的高位獎,原因嘛,只有它自己清楚,它不會為比賽而拚命,就像有的傻瓜那樣累得吐血,它是一個觀光客,一路看看風景,不緊不慢地回到家。僅有一次,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參賽者迷路了,被雨和霧搞暈了頭,不知家在何方,但它仍十分清醒,認準家在風的來處,它的鼻子聞的出來,風裡有它家的特殊味道。就這樣,它頂着風飛起來,果然,它返回了自己出生的地方。假若不是半路上它嫌風大,在一個背風處避了幾個小時,它完全可以成為本次比賽的冠軍。它氣不喘,羽毛不亂,主人看出它還有很大的潛力。主人給它餵最好的飼料,選一羽漂亮的雌鴿做它的配偶,但它對對方不滿意,和另一羽雌鴿成了一家子,主人依了。它執意要住寬敞得不能再寬敞的房子,主人也准了。

又一場比賽開始,主人送它出征。對它這個老江湖,主人蠻有把握,儘管賽程又延長了一倍,但主人將所有的賭金都押在它的身上。

籠門打開,一群信鴿像雲一樣在天空盤旋幾圈後,便朝西南方向飛去。對了,那就是它們家的方向。729也在其中,開始,它還飛在前面,是領頭鴿,但飛了一陣後,它的老毛病又犯了,一處從沒見過的房舍吸引了它,它讓出領頭鴿的位置,落在了這片房舍上。

729的主人等它等了三天,不見它歸巢,最後從網上的留言板上得知它已入別人的鴿棚,成了一羽天落鳥。主人打電話聯繫它的新主人,了解它進人家鴿棚的前後情況,新主人也很想弄明白它的過去。

主人沒有多想,告訴它的新主人:729擁有高貴的血統,它的賽績頗為出色,他把它過去的表現拔高了,歷數它種種非凡之處,讓它的新主人意識到,它是一羽優秀的信鴿,因為偶然失手,誤入他人鴿棚。這像給729購買了一份巨額保險,使它在新主人家安全係數增大。

許多次安全歸巢,本來729已歷練成一個老江湖,但最後一次出賽失手了,主人已記不清這是它第多少次出征,只是一廂情願地認為,它一定會歸巢,而且還能拿獎。這個願望破滅了。

主人還想到,729也許只是在外鄉暫住一陣子,一朝夢醒,它可能要返鄉。新主人給729分配了巢箱,還給它物色了配偶,它有了新家。新家像看不見的繩子,縛住它的雙翅。

一年過去,又一年過去,主人沒有等回729,漸漸忘記它的模樣。

蜻蜓

一隻黑色的蜻蜓,停在窗戶旁,它的腿扒住牆面,好像想以這種不太舒服的姿勢再睡一個懶覺。

朝陽陰涼,露水濃重,沒有誰和它爭搶這些食物,而且,它所需不多,一滴露就會讓它活得相當自在。不過,大家也許不知道,它真正喜歡的美食,不是晶瑩的露水,而是一種氣味,它聞聞這種氣味,就能飽肚。天氣越熱,它飛的越勤,它會停在空中,吸着空氣中的各種氣味。這些氣味是草的氣味、樹的氣味、水的氣味、泥的氣味。它聞這些氣味活了下來。只有炎熱天氣,各種氣味才會熱烈起來。

每天起床起得最晚的鳥兒,也開始在舒展歌喉,但這隻蜻蜓,睜着大眼睛,仍在睡覺。

我想,它來到我的窗前,是很偶然的事情,我倆,因此而有了一面之緣。

驕傲的驢

這頭驢藏在我記憶的深處,只要我想起了它,我就可以把它牽出來溜溜。不僅僅是人們對驢沒有好感,我也是的。這頭驢有一個毛病,它愛尥蹶子,動不動就尥,搞得人都十分懼怕它。如果有事你尥上一回,我們會理解,沒事還要尥,就是惹事生非。我們打它身邊過的時候,我們瞅得准,它已經在蹬腿了,我們遠遠地繞開去,讓它尥個空。它依然怒氣不減,蹬起一團灰塵,讓幾粒泥沙彈射到我們身上。這頭驢是公的,脾氣大得很。很長時間我們不理解它的脾氣為什麼這麼大。

一個糟老頭子駕馭着這頭驢。老頭子像總在害眼病,一天到黑眼淚汪汪,他伸手去牽驢,這驢怪得很,居然忘記了尥蹶子,它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老頭子讓它退到車槓里,又給它挽上轅套,再一揮鞭子,駕,它就起步走開了。它邁着均勻的碎步,相當平穩地駕着糞車,而且還有一定的速度。我們從來沒有看見它撂開四蹄奔跑,也不知是怎麼鬧的,它也知道了我們的糞車和坐在車槓上的糟老頭子是經不住它這樣折騰的。到了卸糞的地方,老頭子說一聲「馭」,這驢就收住腳,停下來,耐心地等待老頭子往下卸糞。趁這會兒功夫,它要假寐一回,解解乏。它眯上眼睛,塌下大耳朵。卸完糞,老頭子輕拍驢屁股,告訴它,該回去了。這樣,他們一起回來了,又開始下一輪的工作。我們豬場多虧有了這頭驢,它天天往外運豬糞,否則,豬糞就會堆得像山一樣高,弄得生產無法進行。

但有一回,那糟老頭子生病,不能上班,場長派另一個人拖糞,結果這頭驢欺生,表現不好,它先是不肯退到車槓里去,接着又不願挽轅套,最後還衝着新馭手尥開了蹶子。幸好這人機靈躲得快,不然的話准給它踢破肚皮。這人憤怒不已,操起鞭子要抽打狗日的,你知道這驢不是傻驢,它早一溜煙跑掉了。由於這頭驢的不合作,耽誤了當天的工作,全場的豬糞堆成了小山包,場長很是生氣,他追着驢要揍它,驢也忘記了尥蹶子,嚇得跑出好遠,它一竄一竄,活像一隻大兔子。

我們的驢僅只鬧了一天的脾氣,因為那個糟老頭子的病一天就好了。鬧過之後,它就加倍地努力工作。老頭子說,駕,它就起步,說馭,它就收步,默契得很。

我們從老頭子身上認識到,光有驢不行,還得有一個驢把式。

驢不幹活的時候,就到處啃草皮,它在塵土裡打滾,四肢朝天,立起來時,又頭衝着天,抻長脖子咴兒咴兒地叫喚。按照這頭驢的想象,不遠的地方應該有一頭年輕的母驢。然而我們場實在沒有這樣的一頭母驢。

這時候驢總忍不住要顯露它的本性,太陽出的大時,它會亮出它的陽具,擱到自己的影子外去晾曬一番。它的陽具有如棒槌,像靈巧而又詭異的大蛇那樣游晃一陣之後,又無可奈何地藏回去。

我們呆在豬舍里看見驢打滾、叫喚,沒有人敢走近驢,因為這時候它愛尥蹶子,不僅如此,它還張嘴咬人。場長從它那次鬧事後,認識到只有一個人能駕馭它是不行的,設若那老頭子多病了幾天或者乾脆死掉了,豈不要誤事?他開始訓練其他的馭手,但是,這頭驢極其戀舊,換了新人無論如何也不肯套轅套,硬是不配合。即使場長親臨現場指導,這驢也一點不給場長面子。場長是個有主意的人,他琢磨開了,而且一琢磨就讓他琢磨准了。

一天,場長叫那老頭子用繩子拴住驢的四條腿,老頭子不解,場長說,叫你拴你就拴。老頭子就俯身拴驢腳,現在它鬧不了啦。場長招手叫來幾個人,其中一個人手持一根木槓,他將木槓插入驢被拴的兩條前腿中,用力一撬,就將驢撬翻在地。又上來一個人,用另一根木槓伸進驢的後腿,其餘的人一起上來壓在木槓上,把驢牢牢地摁在地上。驢不知道人們要幹啥,它高聲叱責着這些無禮的人。它拚命掙扎了幾下,顯然,我們場裡人行事太有章法,竟沒有餘下一絲一毫的紕漏讓它有機可乘,最後它只得對自己如此不體面地躺在地上被人擺弄而痛心疾首地嘶鳴。

場長捧起掛在驢屁股下的蛋蛋,端詳了幾眼,他說,一袋子騷氣,都是它鬧的,摘了它。

我們場有的是高明的獸醫,這種活真正是小菜一碟,話未落音,獸醫就像摘瓜果一樣把驢的寶貝蛋蛋擰掉了。

蒙辱的驢沒有痛不欲生。它甚至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何物。它歇息了一天,又歇了一天,第三天,它又挽起了轅套。我們再也看不到它別在胯間的那個亮晶晶的、圓碩的、茄子一般的物件。它似乎變得簡潔和利索了。但此後它卻蔫了,不叫喚,也不準備尥蹶子了。它垂着長耳朵,服服帖帖,所有的人都可以來駕馭它。甚至有人伸手搔它那空口袋一樣乾癟的陰囊,它也不生氣。

它曾想象我們場裡有一頭母驢,或者說它盼望我們場有一頭母驢,對於它來說,這永遠成為了往事。及至有一天,真有一頭母驢開始在我們場蹦蹦跳跳,它也視而不見。

黃鼠狼

二三十年前,我們村子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地方。為什麼呢?因為那時村子周圍林幽草密,村子裡除養了許多狗外,村外日夜還出沒着一群群有着赤褐色皮毛的黃鼠狼。這種小獸既令人討厭,又讓人覺得神秘。大家口口相傳,黃鼠狼嗜好吃雞,故村人多憎恨它。我們同學中有個愛好書法的,過年的時候,給雞籠子寫了一幅「雞鴨鵝成群」的字,寫完覺得餘興未盡,又信手寫了「黃鼠狼成陣」貼上。這是實話,當時村里就是這種情況。他父親覺得喪氣,便將他大罵一頓。村里也當作笑話傳開。由此可見人們對黃鼠狼的偏見之深。

黃鼠狼既多,使村里人憂心忡忡起來。村里不是養了許多的狗嗎?狗抓兔子是好手,然而對黃鼠狼卻無能為力,顯得很不中用。黃鼠狼有保護自己的絕招,如果不幸和狗相遇,它龜孫子想的當然首先是逃之夭夭,也不知是黃鼠狼真的跑不過狗呢,或者是它耍的心眼,只見狗馬上就要攆上黃鼠狼的節骨眼上,小東西忽然衝着狗放了一個騷屁,這屁厲害極了,居然將狗老兄熏得原地團團轉,不知所向,坐失了大好時機。有人看見黃鼠狼據此從容而去,甚至還要回頭嘲笑起狗兄。等到有許多次丟臉的經驗後,我們村的狗便懂事了,不再和黃鼠狼過意不去了。

能和黃鼠狼過不去的是我們村的木匠水洋師傅。他靠捕捉黃鼠狼博得了比他手藝還要響十分的名聲。

水洋師傅當過兵,當兵以前他跟他父親學木匠,轉業之後又重操舊業。他這個人脾氣很緩,同樣的活,別的師傅半天幹完,他要幹上差不多一天,俗話說,慢工出細活,他正應了此話,他的活幹得就是精緻。不過,在村人眼裡,很慢的工出很細的活,比較起來終究是划不來的,所以,村里人家裡如果有木匠活兒,大多不叫他,寧願請外村的木匠師傅。他也不覺得什麼,如果隊裡也沒有木匠活做,他就扛着鋤頭下地。

當那些可愛的、渾身赤褐的黃鼠狼頻頻出現在村里時,水洋師傅便開始琢磨開了。他首先拿出的是一張弓。弓全部由竹片做成。村里人還沒有見過這玩意,他就演示給大家看。他掰開弓,插好機關,然後用一根樹枝去搗那機關,突然,「啪」的一聲,張開的弓合攏了,死死地夾住了樹枝。水洋師傅很響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後靜靜地等待人們的反應。沒有誰發表高見,這似乎是對他的發明表示懷疑。他環視了大家一眼,提起他的弓就走了。第二天,在村頭的桑樹下,人們看見他正在給一隻黃鼠狼剝皮。桑樹腳下靠着那張沾着血跡的弓。他給上前觀看的人介紹說,這張弓夾到了這隻黃鼠狼。因為水洋師傅和他的弓,我們村裡的人才得以這樣真切細緻地看到了黃鼠狼的面目。黃鼠狼面目細巧,嘴尖尖的,顯得滑稽可笑。此後,就有多隻黃鼠狼被水洋師傅的弓夾住了。有被夾死的,有雖被夾住但仍活着的,有一隻黃鼠狼被夾到了後腰,這隻黃鼠狼居然拖着夾它的弓掙扎着逃出好遠。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回水洋師傅提着一張弓,弓上面夾着黃鼠狼的一隻前腿,卻不見黃鼠狼。水洋師傅惋惜地說:「黃鼠狼咬斷了自己的腿,跑了。」我們圍觀的小夥伴面面相覷,不知是該跟着水洋師傅可惜,還是應為逃掉的黃鼠狼慶幸。因為水洋師傅每晚都可夾住一兩隻黃鼠狼,所以我們越來越懷疑這種叫做黃鼠狼的害人精是否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聰明狡猾。假若它是聰明的話,為什麼它會屢屢中了圈套呢?

漸漸地,水洋師傅黃鼠狼夾的少了。以前,他總是將弓安在大門旁的小石洞上,只要黃鼠狼過洞入室就逃不了厄運。現在這一招不靈了,說明黃鼠狼已經在總結經驗了。

有好幾天,水洋師傅都攏着雙手默不做聲。直到有一天清晨,在村口,水洋師傅扛出了一個細長的木籠子,他走到池塘邊,把木籠子用力摁進水裡,十幾分鐘過去,他將木籠子拖上岸,打開籠門,倒出一隻被溺死的黃鼠狼。我們小夥伴這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水洋師傅用來代替弓的、新的對付黃鼠狼的武器。這木籠做得精巧,上面也埋伏着機關,妙不可言。水洋師傅常常白天四處勘察黃鼠狼出入的蹤跡,待夜深人靜,便將木籠子安放在黃鼠狼必經之處,木籠子裡置有黃鼠狼喜食之物。對籠子裡的美餐黃鼠狼總是留戀不舍的,興奮中,或者猶豫之後,黃鼠狼就入了我們水洋師傅的彀中。只是籠子裡的美味既然這麼具有誘惑力,那麼會是什麼好東西呢?是一隻很肥的老母雞嗎?起初,我們認為當然是。後來,這個秘密叫我們當中的一個小夥伴窺破了。「不是老母雞,」他說,「是什麼,你們猜。——是一隻死老鼠。」

水洋師傅對於自己造出這樣得心應手的器具自是喜不自禁,但是隨後他就感到苦惱,因為被抓的黃鼠狼仍然活蹦亂跳,生有尖牙利爪,如果以手相抓,必遭撕咬,水洋師傅斷不敢作此嘗試。於是他便想出溺死黃鼠狼的招術。後來,他又覺得黃鼠狼皮毛見水會有損質量,便改用它法:用一條麻袋籠住籠門,等黃鼠狼進入麻袋後,便掄起麻袋將它摔死。看來這辦法的確很省事。但是有一回,水洋師傅關住了一條很大的黃鼠狼,從籠縫望進去,這條黃鼠狼無論個頭,還是毛色,都從未有過,水洋師傅欣喜若狂,他急忙操過一條麻袋籠在籠門上,黃鼠狼忽啦一下就鑽進了麻袋。他將麻袋掄過頭頂,用力朝下砸去,誰知,他手中的麻袋輕飄飄的,一點重量都沒有。他好生奇怪,用手掂了掂麻袋,又打開來看,麻袋裡竟空空的什麼也沒有。他不相信,再看籠子,籠子也是空的,他重新張開攥緊的麻袋口,的確,黃鼠狼簡直像變戲法,蹤影全無。他一下子坐在籠子上,呆住了。直到許多年後,說起這回事,他都大惑不解:莫非這條黃鼠狼學會了遁法?

俗語道:跑掉的是大魚。如果僅只如此,倒也罷了,誰知,自此以後,水洋師傅竟常常夢見這條大黃鼠狼,有時夢見他又抓住了它,正鄭重其事地準備下手,千不該萬不該,不知怎麼又給它逃掉了;有時夢見它對着他竊笑。有一夜,子夜時分,月光如霜霜滿地,許多赤褐色的黃鼠狼圍住了水洋師傅的屋子奔跑,像是飛速旋轉的火圈,它們一邊奔跑,一邊發出令人驚異的叫喚,像是哀鳴,又像是怒聲。雞鳴方去。水洋師傅說,這不知是夢,還是果有其事。

因為水洋師傅作為一個木匠師傅的別出心裁,使黃鼠狼們終於悟到了我們村對於它們的危險,便決定不再到我們村來嬉戲玩耍了。在以後的日子,它們總是遠遠地避開我們的村子。

又過了一些年,不但在我們村見不到它們的蹤影,連曠野上也難尋它們的蹤跡。

水洋師傅雖然中止了他的獵狐生涯,但是,一種難聞的、令人失敬的氣味籠罩着他,使他苦不堪言。特別是到了夏天,這種氣味要飄過家家戶戶。大人們,還有,我們,這幫孩子,全都學着當初村子裡那群攆着黃鼠狼的狗的模樣,突然嘶牙裂嘴起來。

2001年暮春,我回到老家。在村口,我又見到水洋師傅,他的頭髮已經灰白,縮着雙肩,有些怯寒的樣子。自分了土地,他就沒有再做木匠活了。他的父親已八十有餘,雖腰彎背馱,但卻異常硬朗,依然可以挑水澆地。他的兒子也念了大學,當然會遠離木匠這個行當。水洋師傅的勤扒苦做,大概就是為了實現這個心愿。過去,大家都認為,良田百畝,不如薄技在身,如今,在越來越文明的社會裡,揣在莊戶人身上的木匠手藝怕是要失傳了。

小麻雀

我們農場生產隊的麻雀,是那時候鄉村里最常見最普通的鳥,一種又多又賤的小鳥。

我始終分不清麻雀的公母,因為它們每隻都一模一樣,就像從一個模子裡倒出來似的。要辨別麻雀的公母,在我看來永遠是不可能的,但是,有一段日子,不用你去認,麻雀公母的性別自己就非常鮮明的表現出來,簡直是一望而知,這是到了春天的時候,房檐上,樹枝間,一隻麻雀會突然跳到另一隻麻雀的身上,撒開翅膀久久地坐在這隻麻雀的背上。這一招我們早就見識過。我家的紅毛雞公就是這樣和那些母雞們幹的。騎到上面的那隻麻雀肯定是公麻雀。過了這段日子,你又搞不清哪只是公哪只是母了。這不要緊,我們本不會為這個問題去煩惱。有許多有趣的事情等着我們去做。麻雀要銜草做窩了,它們要下蛋了,它們要養育它們的子女了。好,我們就等着掏它們的窩。我們總是等到小麻雀快要長大了才去端它們的窩,這時候小麻雀羽毛還沒有長全,能飛,卻飛不遠。我們拿它們來玩,讓它飛上一段路,又把它抓回來。這些小麻雀最後都會死掉的。有時候,我們掏麻雀窩也掏得很失手,掏出的儘是沒長毛的小麻雀或者乾脆就是麻雀蛋,我們已沒有耐心再將它們放回窩中去了,能夠從梯子上、齊屋檐高的地方將它們摔在地上,也是很痛快的事情。有時我們還能逮到老麻雀,這種麻雀要不然就是很笨的那種,根本沒有覺察到我們在底下弄出的動靜。還有這種麻雀:雖然知道了迫近的危險,但不願拋棄自己的子女獨自逃生。被俘的老麻雀我們用細線拴着,用這種辦法引誘它一次一次地飛翔。如果它知道這樣的逃跑是徒勞的,說不定它就不會再飛了。但是,我們早就看準了,即使它知道了,也要這樣飛的。最後,它累死了。它的一條紅腫的大腿差不多快要讓細線從它身上扯下來。

儘管我們端了許多麻雀的窩,但是天上飛的麻雀一點也不見少,好像還越來越多,到了初夏,小麥成熟的季節,小麻雀一隻只的都會飛了,都從窩裡鑽出來,在老麻雀的率領下,急風驟雨般地朝村外的麥地飛去。對於老麻雀來說,劫掠生產隊的麥粒已經是輕車熟路的活計,但對小麻雀卻是一樣須要從頭學起的行當。老麻雀站在一支麥穗上,將麥秸壓得彎彎的,它用它的尖喙去叼藏在穗里的飽滿的麥粒。最初,那些剛出道的小麻雀只興奮地在麥地里蹦跳,根本就不注意它爹在傳授給它生存的本領,等它肚子餓了,它就側起頭,望着趴在麥穗上隨風起伏的老麻雀,指望它能弄丟下幾顆麥粒。經過一冬一春飢餓和哺育的勞累,老麻雀們早就瘦弱不堪,現在是滿眼黃橙橙的麥粒,它們都歡喜得不得了,領着小麻雀一隻只大吞特咽起來。

麻雀的壽命據說有七、八年,但據我看,極少有麻雀活到這個歲數。如果不是這樣,麻雀的繁殖力大得驚人,那麼,在我們鄉村里舖天蓋地的就只有麻雀了。其實不是這樣,由於人為的撲捉和天然的滅絕,麻雀的種群總是維持在一定的數量。所以,在我們的眼裡,今年的老麻雀就是去年的小麻雀,而今年的小麻雀一定會變成明年的老麻雀。

如何區分小麻雀和老麻雀呢?首先從嘴,小麻雀的嘴呈三角形,嘴緣有一圈黃色的線邊,如果它張嘴待哺時,嘴變成一個肉色的深洞;老麻雀的嘴是尖尖的,黑色角質,非常銳利。次是眼睛的不同,小麻雀的眼睛是寶藍色的,而老麻雀的眼睛是漆黑的,涼冰冰的,有如冰粒。再就是羽毛,麻雀的羽毛都是斑點狀的,只有經冬的麻雀,它的羽毛才變成紅褐色,而且豐滿富有光澤。

秋後,麻雀長得肥美,它胸脯上是兩坨圓鼓鼓的精肉,將麻雀剝去皮毛後,剩下的就是這兩坨大人們拇指般飽滿鮮嫩的精肉,用火烤、埋在火灰里煨或者用油炸,怎麼樣地來吃都算得上美味。

氣候炎熱的時候,麻雀們都宿在樹上,這時候打它們的主意不太容易。有時我們實在惦記着它們,貓手貓腳爬上樹,可是一不小心,踩重了一根樹枝,它們就全飛走了。它們是怕冷的鳥,它們不會長年四季都宿在樹上,寒冷的冬夜,蹲在光禿禿的枝條上對它們就不合適。只要北風一起,它們就着了慌,它們不得不捨棄早先那麼熟悉的樹枝,全都飛到草垛、茅棚和屋檐下去尋找新的棲身之處。要說,刺骨的寒風還真肯替我們幫忙,它一隻不剩地將可憐的麻雀們趕到我們雙手夠得着的地方。那地方確是一個好地方,有厚厚的麥草或稻草,又避風,暖乎乎的,一邊吸着稻草香甜的氣息,還可一邊做着夢。我想麻雀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糧食鋪滿天下,它們飛來飛去到處覓食玩耍的時候。初夏田野里是油菜麥子,秋天則是稻穀高粱,到了冬天,食物稀少了,野外除了少許遺落的種子可供覓食之外,別無它物,倒是一堆堆草垛上還藏着些沒有脫盡的麥粒穀物。它們整天在上面翻找,打打鬧鬧,快樂自在,有時卻要餓着肚子。天是越來越冷了,能吃飽的日子也越來越少了。我們一夥夜晚就要出動了,梯子、手電、魚簍,是我們的工具,每間茅棚,每個草垛,我們都不放過。

呼嘯的北風聽起來非常驚心,我們相信,不管搞出多大的動靜,麻雀們也會置若罔聞,因為對寒冷的恐懼勝過一切。實際上也確實如此,當我們的手電光照住它的時候,它早就暈了頭,一團白亮的光暖融融地裹住了它,使它周身暖熱了許多,它渾身的羽毛禁不住也張開了。麻雀的鼻樑後有極小的一撮黑毛,它舒心放鬆的時候,這一小撮黑毛就會朝嘴尖那兒撒開,露出無限愜意的樣子。我看得清楚,那些被我們逮住的麻雀,當下就是這樣一副神情,只等我們伸出手了,仿佛是從樹上摘一個桃子。捏在手掌中的麻雀是一團溫暖,它的羽毛極其柔順,光滑又有彈性,像撫摸到的另外一種使人難以忘懷的東西。起初它還掙扎一下,但你會把它往更緊處地捏。這下子,你終於感到一顆細小的心的狂跳了。

拳頭移到魚簍口,對準魚簍底一輕手指,那團暖意便閃電一般倏忽而去。接着,我們又用手電光去罩下一隻麻雀。我們捕了那麼多的麻雀,卻沒有看見過兩隻麻雀挨在一起過夜的,所以,我們從來沒有上演過拿雙的好戲。它們不喜歡身體貼着身體取暖嗎?依我們的看法,兩個身體湊在一起總比單獨一個縮在草窠里要強啊!是不是可以據此推斷,麻雀的家庭觀念很淡薄,或者沒有,它們只是在春天裡臨時組合起一個家庭,生兒育女,等老麻雀把小麻雀帶大,這個家庭就吹燈散夥。來年春天,如果這隻麻雀能夠倖存的話,假若它還有足夠的記性和興趣,它仍然可以去找當年給它作妻子的那隻麻雀,重新享受家庭的勞累和快樂。不過,它也可以去討另一隻麻雀的歡心,讓它來作自己孩子的母親。我看見每一隻縮在草窠里以期捱過漫漫寒夜的麻雀都在做着這個夢。

我們把捕獲來的麻雀總是連夜剝去皮毛,燒紅鐵鍋,嘩啦啦炒來吃掉。有時不順手,抓的不多,也不想吃,乾脆放掉。當然不是就這麼白白地放走,而是玩一點花樣。一個夥伴想出了這樣的主意:將鞭炮拴在麻雀的腿上,再鬆開麻雀,我們就能聽到鞭炮在天上炸響。點燃引信,鬆開手指,隨着一個紅點朝遠處飛速飄去,我們果然聽到鞭炮在天上炸響。這個主意使我們激動了半天,後來不知是誰想到更好的辦法,他說,用線把鞭炮吊在麻雀的腿上太費事,麻雀也給它逃掉了,不如將鞭炮直接插入麻雀的肛門,鞭炮響了,麻雀也跟着完蛋了。我們試了一下,鞭炮沒響,我們又試,這下鞭炮很快炸響了,麻雀落在我們面前有星光的河水裡。

往後,我們捉到的麻雀越來越少了,這項遊戲也漸漸令人發膩,我們以為麻雀都給我們抓絕了,但是,誰知等到第二年的春夏,滿畈滿地又都是賊溜溜的麻雀了。

布穀鳥

又聽到了布穀鳥叫。僅僅三聲,就再沒有了。如果是在鄉村,這時候不僅白天可以聽到它的鳴聲,而且在夜裡能夠通宵達旦地聽到它的呻喚。它在呼喚它的伴侶,如果它的伴侶始終不見到來,它會喚到喉嚨流血。當然我沒有見過它嘴裡流血,但是,聽聽它那徹夜不息的呻喚,我相信一絲絲鮮血真的從它的喉嚨里溢出來了。在鄉村,春天,直至初夏,它的呻喚都會出現在我們的耳畔。

我注意它已經很久了。我常常在深夜傾聽它的哀鳴。它的叫聲有時像燈光一樣明亮,有時又非常遙遠,非常纖弱,如絲如縷。這種鳥很可憐,沒有比它更執着的鳥了,年復一年,淒淒切切。二十年前的黑夜裡我常常牽着我妻子的手走走停停,深夜,在看不見的、遠處的角落裡不住地叫喚的就是它。二十年前它這樣叫喚,二十年後依然不變。

它屬於春夏,屬於雨夜,它翱翔在我的記憶深處。

我總想一窺它的廬山真面目,然而,夜幕掩蓋了它的身影。

有人對它深惡痛絕,起勁地抨擊它的惡德。她看到的是它的另一面。

布穀鳥永遠在飛,出沒於雨夜,更出沒於古人的詩行中,用它的哀鳴撞擊着夢中人的心扉。 [1]

作者簡介

嚴敬,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