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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拜年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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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拜年電話》中國當代作家陳曉鶯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兒子的拜年電話

轉眼就到了正月初十,年快過完了。德柄叔按老習慣在場子裡轉悠,曬太陽。

今天的太陽真好!

初春的陽光,暖烘烘的,德柄叔心裡像是點燃了一堆柴火,渾身上下開始發熱了。

入冬以來,幾個月了,德柄叔每天就這樣在場子裡轉悠,但沒有哪一天的天氣像今天這樣好,這樣暖和。

屋裡的手機響了,德柄叔趕緊進屋去接聽。電話是二兒子打來的。

「爸爸,給你拜年了。」二兒子叫茂盛,在縣城工作。

「哦,是茂盛呀?」德柄叔雖然八十三歲了,但聽力、眼力都特別好。電話一響,他一接,就知道是誰打來的。門前路上一來人,他瞄一眼,就知道是誰來了。

「過年我真是太忙了,天天在給領導們拜年,還要慰問困難職工,到今天都還沒有走完。」兒子在電話中說。

「哦。」德柄叔把手機緊貼着耳朵,嘴裡應着,腳下慢慢向稻場踱去。這個手機是過年前三女兒給他換的一部新手機,老年人專用的,厚實,聲音也大,他拿着心裡感覺特別踏實。

德柄叔只知道二兒子的工作單位是縣民政局,具體幹什麼工作,他一直不知道,兒子也從來沒講過。好像是個什麼領導吧。

德柄叔的心情一下子大好了起來,太陽像是完完全全照進了他的心裡,把身體裡整個冬天積聚的冷氣、濕氣、涼氣全部曬乾了一樣。他看一眼旁邊,乾兒子和乾兒媳兩個人正在稻場裡曬太陽、洗衣服呢。於是他對着手機大聲說:

「你儘管忙你的,不用管我,我都好着呢。」德柄叔嘴裡這樣說着,心裡突然很想聽到二兒子問他在哪裡過年,然後他就可以很高興地告訴二兒子,今年他在老大家過年呢!

大兒子元盛已是花甲之人,早年當過兵,還在部隊入了黨,但是轉業後別無門路,只能回到村里務農。不知道為什麼,他對父親總懷着一種刻骨的怨恨,即使現在父親已是八十多歲的老人了,他的這種怨恨都一直沒有減少過,甚至是與日俱增。也許是他覺得父親讓他書讀少了,以至於他的命運頑固地和農村、和勞累綁在了一起。慢慢的,貧困和勞累讓他的心變得像一個臭哄哄的糞池,長滿了蛆蟲。

他同時也恨弟弟茂盛。從小,弟弟茂盛就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家務活、農活從來不讓茂盛沾一下手,茂盛一天到晚、一年到頭的任務就是讀書。父親巴望着這個二兒子光宗耀祖呢!

學校放假時,元盛和幾個妹妹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幹活,但茂盛被父親特許在家睡覺。等到他起了床,會揉着惺忪的眼睛埋怨哥哥元盛:「梅娃子怎麼這麼好哭?鬧得我一夜沒睡着!」

梅娃子是元盛的女兒,剛出生。

元盛和妹妹們對茂盛這種態度真是討厭極了,但是他們都敢怒不敢言,怕頂撞了茂盛而被父親打罵。他們知道,父親最關心的是要保證二兒子茂盛的睡眠,睡好了才能讀好書嘛。

元盛對父親的恨由此而漸生,對弟弟也心生嫉恨。

茂盛也確實很能讀書,高中畢業後考上了縣師範,之後當上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再之後,從教師隊伍進入行政部門,在縣民政局當了十多年的辦公室主任,解決了副科級,成了一名吃公糧的國家領導幹部、公務員。

「我一直記掛着你們在呢!你看,他們幾個在哪裡過年,我都知道,我都搞得一清二楚的。」二兒子在電話中繼續說。他說的「他們幾個」是指他的幾個妹妹。

德柄叔嘴裡「哦哦」地應着,心裡有點兒遺憾茂盛沒有問起他在哪裡過年這個問題。

關於父親在哪裡過年這個事情,茂盛到真是從來沒有過問過,更沒有關心過,他覺得這好像不在他考慮的範疇之內。他參加工作後,父親號召全家人出力在縣城裡給他建了一棟私房,後來興起了商品房,他把私房賣掉換了漂亮舒適的商品房,從此成了名符其實的城裡人。茂盛很有經濟頭腦,在工作之餘和妻子開了個彩票店,掙的錢像流水直往家裡流。他把他的小家庭經營得越來越富裕,女兒出嫁時,他慈心大發,一出手,陪嫁了一百萬。

茂盛對自己在工作、事業、小家庭上取得的成績很滿意,常常暗自讚嘆自己的能力,有時忍不住也會在朋友面前誇讚一番自己的為人好,才會過得這樣順坦而舒心。

但茂盛也有一個心病,讓他偶爾也會苦惱一下。那就是他和哥哥元盛、幾個妹妹的關係已經惡化到不可調和的程度。以前他是無所謂的,那麼多年他從未感到自己對大家庭有所虧欠,甚至他認為自己給了家裡人很多幫助,只是他們不懂得領情罷了。現在他已是奔六的人了,不管從哪方面來說,他都想改變一下這種狀況,所以今天借給父親電話拜年的機會,他告訴父親,他其實還是在關心這個大家庭里其他人。

別的不提,就說那年關於父親的養老問題,村支書把他們全家人召集起來開家庭會,茂盛作為次子,答應每年給父親五百元的生活費,相比長子元盛的二百元,他對父親的好真可謂是翻了一翻還拐了一個彎呢!

那次他還乘機在村支書面前訴說,他如何如何把大妹妹一家從安徽農村弄回家鄉,幫助安頓、找事做;如何如何給二妹在城裡找工作,如何如何找關係把三妹塞進國營企業,這些,都是他對這個家庭做出的貢獻。儘管他在說這些時,他的大妹、二妹都沉默不語,看也不看他一眼,而三妹妹已是怒不可遏,站起來將他大罵一通,說他盡往自己臉上貼金,這麼多年哪裡管過妹妹們,良心真是被狗吃了,書也讀到牛屁眼裡去了,他卻依然心平氣和,臉上毫無愧色,只是搖頭嘆息妹妹們的粗俗。


其實茂盛自己心裡也明白,這些年,幾個妹妹吃了哪些苦,在社會上是怎麼混到現在的樣子,而現在又過得怎樣,他好像還真是不太清楚。三妹對他的怒罵也不是沒有道理。

德柄叔聽二兒子在電話中說他記掛着家裡其他人這話時,在心裡嘆了口氣,扭頭望向背後大兒子的三層樓房,嘴裡發了幾個含糊不清的詞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

茂盛在電話那頭聽父親好像沒什麼話說了,便說:「那就這樣了,我掛了啊。」

掛掉電話,德柄叔抬頭看看天,太陽好像暗了一些,但空氣中還是熱乎的。

旁邊乾兒子看他掛掉了電話,很關切地問道:

「是茂盛打來的吧?他說沒說幾時回來看您呢?」

德柄叔連忙回答說:

「茂盛忙得很呢,天天要給領導拜年。他一年到頭就是這樣,忙得團團轉,丟不開身啦!」

說完,他背着手踱到大兒子的樓房前。沒人在家,他在門口邁着方步,來來回回走着。年三十那天在這個屋子裡團年的情景,讓他內心深處那一點點溫暖還在向外散發着餘熱。

元盛的兒子在縣城裡找了個媳婦,已經拿了結婚證,年後就要準備舉辦婚禮了。元盛把親家一家人接到家裡來一起過年,當着親家的面,元盛不好不管父親,便叫了德柄叔和他們一起吃團年飯。

好多年沒有和兒子吃團年飯了,前幾年都是女兒們把他接出去過年。今年接到大兒子元盛的邀請,德柄叔內心很高興,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他抬頭看看元盛家的樓房,感覺這房子建得真漂亮。

德柄叔年紀雖然有些大了,記憶力卻沒有衰退,腦力也沒有退化,他依然記得很多事情。

他的老伴兒去世後,大兒子元盛在女兒婆家的幫助下,終於在全村最後一個建起了一座三層樓房。大兒子建樓房,他是發自內心的高興,主動提出讓出他家老房子的宅基地,給大兒子建新房。德柄叔原以為自己也能和老大一家一起搬進新樓房住,可是老大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在拆老房子時專門給父親留下了原來的破灶房和一間臥房,讓他單獨過。他一個人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裡一住好幾年,眼看土牆一塊塊剝落,快要坍塌了,屋頂的瓦也一片片破掉,夏天,雷陣雨多,屋子裡常常漏雨,他把所有的鍋碗瓢盆都拿來接漏子,可是床上的被子還是會被雨水淋濕。幾個女兒擔心他,一到下雨天就不停打電話問他床上是不是又濕了?她們就經常趕車進村來給他洗、曬被子。

大兒子一家對此視而不見。元盛一直對父親懷着一種刻骨的仇恨,認為是父親對老二的偏愛,才讓他們一家人在村子裡活得如此窩囊,抬不起頭,甚至砌房子都得親家接濟,讓他們覺得既難堪、屈辱卻又難以拒絕。他們更加憎恨父親了。

按照家庭的分工,老大給母親送了終,父親的養老,就算是老二的任務了。在村支書調解贍養任務後,老二到底是國家工作人員,執行能力很強,每年春節期間,當全家人、家族親戚團聚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拿出五張百元鈔票,湊到父親面前,食指在嘴巴上沾一下口水,然後一張一張數着交給父親,提高聲音說:

「爸爸,這五百塊錢,是給你用的。你拿好了啊!」

在場的親戚們,都以為這是茂盛給父親的零用錢,無不被茂盛這種孝道所感動,紛紛投給他讚許的眼光,羨慕德柄叔好福氣。


但是這一天之後的一年間,德柄叔便再難見到茂盛一次面,再難接到茂盛的一個電話。茂盛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

对于父亲的处境,老大元盛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表面上对老二的行为不齿,私下里却不由得击节叫好,对老父亲养出这样一个白眼狼万分地幸灾乐祸,直差喊出声来。

這些,德柄叔心知肚明,有時壓制不住惱怒,一言不和,就和老大拍桌子摔板凳地鬧起來。元盛當然不甘示弱,詛咒、挖苦、嘲諷的話,一起砸向父親,恨不能砸得老頭子一命嗚呼了才解氣。

德柄叔和大兒子,真像一對積怨幾輩子的冤家。

漸漸的,德柄叔變得沉默了。他其實是極有脾氣和個性的人,讀過幾年私塾,熟記《三字經》,認為「子不教,父之過」。碰上子女們犯了錯做了錯事,他必須得讓犯錯者跪在門前稻場裡,打、罵一通,有左右鄰居或是路人經過,他則打得更狠、罵得更凶,好讓旁人看到他家教的嚴格,連老婆和女兒們也不例外。有一天晚上,三女兒和母親到鄰居家看電視,那時正在熱播香港電視連續劇《射鵰英雄傳》,劇情讓母女倆流連忘返。等到看完回家,德柄叔早已把大門鎖上,不讓倆母女進門。自知犯錯的母女兩個,只好躲到豬欄里,和豬們睡了一夜。

沒有挨過德柄叔打罵的,只有二兒子茂盛。

但是茂盛一點都不領父親的這份情。

那年德柄叔八十歲,茂盛把父親接到縣城裡,對外人稱給父親做八十大壽,擺了十幾桌酒席,收了情錢,之後對父親的去向就不管不問了,既不送父親回農村的家,也不留父親在自已家住,更沒有想起來到賓館給父親開個房間。德柄叔當時喝得酩酊大醉,好在還知道三女兒家的路,一個人摸黑跌跌撞撞找到三女兒家裡,在三女兒家住了一晚。

這一下,幾個女兒真正生氣了,她們聯合起來,在父親面前數落二哥這些年的不是,催着父親去找二哥討個說法。

德柄叔一時也覺得心氣難平,便找到茂盛家裡。茂盛不在家,茂盛媳婦在家,一看到公爹找上門來了,一把抓起德柄叔往外直推,還怒氣沖沖地直嚷:

「你來幹什麼?你再來,小心我跟你的兒子離婚!」

茂盛的女兒在一旁給媽媽幫腔:

「以後你們有什麼事情不要來找我爸,我爸可不會管你們!」

後來茂盛知道父親去過他家裡了,專門給父親打了個電話過來,吼道:

「你到我家去幹什麼?你是想趁我不在家,對你兒媳婦耍流氓嗎?!」

可憐的德柄叔,氣得踉踉蹌蹌回到家,沒說一句話,晚飯一個人做了一個小火鍋,倒了一壺酒。結果,鍋底燒穿了,酒也喝完了,菜卻沒吃一口,人是醉了一夜,差點沒醒過來。

其實在這次之前,德柄叔還曾找過茂盛一次。那年他七十六歲,老伴已去世一年。這一年裡,飯得自己做,衣服也要自己洗,往年積攢的一點柴火很快就燒完了,而他的身子骨已明顯不如從前,他再也沒力氣上山砍柴了,整整一個冬天,他沒有烤過一次火,每天白天不管是颳風下雨還是打霜飄雪,他都是抱着兩臂在稻場裡走來走去,天一黑就進屋睡覺。幾個女兒看不下去,有時候就買好了菜帶進村里來給他做一頓飯吃,拆開已經分不出顏色的被褥和蚊帳,徹底清洗一次,再塞給他一些零花錢。女兒們心裡也很糾結,每次來看父親,總覺得像是在做賊一樣,怕被大哥大嫂看見,儘管她們都知道大哥已經明確表示,父親不該他養,父親的生活起居就與他無關,但是她們還是覺得見了面難免互相都有點難堪。她們畢竟是出了嫁的女兒,父親的養老問題,她們作不了主,便勸父親找二哥談一談,找個解決問題的辦法。德柄叔就去茂盛單位上找茂盛。巧得很,他一進縣民政局院子,就被茂盛看到了。茂盛像是知道他來的目的一樣,趕緊攔住他,不讓他再往裡走了,問:

「你來幹什麼呀?」

那天德柄叔內心比較強大,因得了女兒們的指示,膽子也大了些,就對二兒子說:

「我來找你們領導,說說我的養老事情。」

茂盛一聽,先是叉了雙手在腰上,然後右臂突然一揮,再用右手像是握了一把手槍一樣指着德柄叔,喊道:

「你想讓我丟掉工作嗎?你還想找我們領導?再說,領導也不會管家務事的!」

德柄叔的嘴一下就被兒子堵上了,怔在那裡,然後默默回家了。他這輩子最看重的,就是二兒子的國家工作人員身份,這讓他在村子裡享受了無尚的榮光,儘管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到二兒子城裡的家裡住過一次,從來沒有吃到過二兒子家的一頓飯,從來沒有收到過二兒子給他哪怕是小小的一份禮物,從來沒有聽到過二兒媳婦叫他一聲爹,從來沒有見到過二兒子的女兒對他笑一笑,更不用說二兒子把他接到城裡過個年。所有這些,他都不在意,他只在意他的二兒子在縣城裡當了個官,讓他在村里身價培增,這是二兒子賜給他的榮耀,所以他絲毫不怪二兒子對他的態度。但這次他去找的結果還是有效的。過了幾天,茂盛主動吆喝大哥、大妹二妹三妹,除了小妹遠嫁在雲南無法到場,都到村委會,由村支書出面,就德柄叔的養老問題進行了協調和解決。協調的結果是,大兒子、大女兒、二女兒、四女兒因為家庭困難一些,每年給父親生活費二百元,二兒子、三女兒因為家庭經濟寬欲一些,每年給父親的生活費是五百元。

幾個女兒們對自己應該給父親出多少生活費到是不在意,讓她們覺得拿不下臉面的,是二哥作為堂堂的國家工作人員,而且是民政局的領導幹部,對自己父親的養老問題,還得由村支書來協調解決。她們覺得無數隻巴掌扇到了自己臉上,受到了莫大的諷刺和羞辱。

而德柄叔想來想去,分析來分析去,內心認定,自己的兒子還是孝順的,是好兒子,只是兒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媳婦,有些方面得聽媳婦的話,也是身不由已了。

對於這個在縣城裡當了官,為德柄家撐了門面的二兒子,德柄叔只有崇敬退讓的份兒。他哪裡捨得二兒子為他這個老頭子的養老問題而丟掉工作、而離婚呢?這在他是萬萬不可的。

讓德柄叔感到慰藉的,是二兒子總算為他做了一件事。去年夏天的時候,他的那間土屋實在住不成了,漏雨漏得厲害。大女兒給二哥茂盛打電話,要麼是打不通,要麼是打通了沒人接,無奈之下,大女兒給茂盛發了條短信,說:

「現在正是雷雨季節,爸爸一個人住那個房子裡,萬一哪天下雨屋塌了,把爸爸埋裡面,那你的責任可就大了。」

茂盛被這條短信驚出了一身汗,感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他抽時間回到村里,找大哥商量父親的住房問題,希望大哥讓出一間屋子給父親住。但是大哥根本不買他的帳。

「你到想得美,想把老頭子塞進我的家,攤給我?想都不要想!」元盛毫不客氣地戳穿了茂盛的心思。

沒辦法,茂盛只好去找父親的乾兒子,商量能不能把他們家閒置的土房子借給父親住。德柄叔的乾兒子一出生就認了德柄叔為乾爹,現在已有66個年頭了,兩家相隔只有幾十米遠,對德柄叔很有感情,爽快地答應把舊房子給德柄叔住。然後發動家人收拾了堂屋和一間房屋,又花錢買來原材料,把房屋吊了頂。

德柄叔從老屋搬到乾兒子的房子裡那天,三個女兒買好了菜,一大早就趕車進村來,幫父親搬家。

茂盛也來了。開着他那輛豐田小轎車,拎了兩瓶瓶裝酒,幾盒乾菜,還有一隻驢腿,一袋大米。

二女兒是灶房裡的一把好手,負責做中午飯。她把二哥帶來的乾菜和驢腿拿出來,準備做火鍋。結果發現,裝乾菜的紙盒子上霉跡斑斑,裡面的乾菜全部發了霉。她取出驢腿來洗,驢腿裡面的肉發出了臭味。淘米時,她心想二哥帶來的米該不會也是壞的吧?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那大米裡面果然長滿了蚰子,在到處爬。她氣得狠狠把它們全都扔掉,心裡真不是滋味。幸好她們姐妹幾個帶了足夠的菜,做了一大桌,把隔壁的乾哥哥干嫂子一家都叫來一起吃飯、喝酒,慶祝父親搬家。

在搬東西時,元盛作為長子,在旁邊一通指手畫腳,覺得自己也是出了些力的,他的媳婦也不時跑到灶屋裡看看,表示了關心。吃飯時二人便理所應當地坐上了桌子。

喝酒時,茂盛自然而然成了主角,發言、倒酒、勸吃勸喝。元盛呢,雖然是長子,卻沒有茂盛有文化,嘴皮子笨,只能冷不丁插一兩句。幾個女兒女婿也都是老實本分人,言語不多,只是邊聽哥哥們說話邊吃飯。

德柄叔更是一句話也沒有。他本是個好酒善言的人,每天要定時定量喝酒,有客人在時尤其喜歡和客人談古論今,說天道地。但是只要有二兒子在場,他基本上就不會開口,把掌控權完完全全交給了二兒子。此時的他就像一個正在上學的小學生,虛心聆聽老師的講課。

飯桌上,讓德柄叔無比感動自豪的是,茂盛拿出了兩千塊錢,交給了干嫂子,說是裝修房子的費用。

這兩千塊錢,在德柄叔看來可是個不小的數目,心裡對二兒子充滿了感激。同時,這兩千塊錢也像一堆噼里啪啦熊熊燃燒的柴火,把德柄叔內心深處多年來慢慢積攢起來的對二兒子的些微不滿冰雪般烤化蒸發完了。

這些遠的、近的往事,在德柄叔腦海里不斷浮起,他的心,也像空中的太陽,一忽兒晴,一忽兒陰。

「我像只魚兒在你的荷塘……」突然,德柄叔口袋裡的的手機又歡快地唱起了《鳳凰傳奇》的歌,把他嚇了一跳,他趕緊一邊伸手到口袋裡掏手機,一邊想,準是二女兒打來的。

電話卻還是二兒子打來的。德柄叔心裡有點暗喜,猜茂盛是否要告訴他幾時回來看他呢?

「爸爸,剛才打電話我有個事情忘記說了。」茂盛在電話里說。

「哦?什麼事啊?」德炳叔把手機貼緊耳朵,生怕漏掉了一個字,並快步往家裡走去。稻場裡,乾兒媳還在搓洗盆里的一盆髒衣服

「今年的生活費我就不給你了,啊?借的旁邊的屋子,我先前不是給了他們兩千塊錢嘛,那個錢呢,就算是房子的租金和你的生活費了。我就是說這個事情。好了,就這樣,我先掛了。」

手機里響起急促的「嘟嘟」聲,德柄叔拿手機的那隻手並沒有急於離開耳朵。那只有些厚實的手機,被他那只有些厚實的手緊緊攢着,仿佛還在傳遞什麼消息。

乾兒媳婦聽不到德柄叔的聲音了,扭頭投來問詢的目光。德柄叔似乎沒看見,默默的,一步一步,進了屋。

此時,德柄叔覺得自己腦袋里什麼也沒有想,只恨自己不長記性,他早就該想到茂盛會如何跟他清算那兩千塊錢。前幾年他生病住院,茂盛到醫院去看他,丟下二百塊錢,然後藉口工作忙就走了,再也沒有現身。後來也是打了個電話告訴父親說,他的司機那天一起去醫院給了父親五百塊錢,那是他的人情,他是要還的,所以下一年父親的生活費他就不再給了。

回到屋裡,德柄叔慢慢在床上躺下,蓋上被子。他想睡覺了。八十三年了,這是他第一次在下午四點鐘的時候就上床睡覺。

太陽還沒有下山呢。[1]

作者簡介

陳曉鶯,女,網名蟲二,宜昌人,媒體工作者,湖北省作協會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