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封村來我開壇(歐陽杏蓬)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你封村來我開壇》是中國當代作家歐陽杏蓬的散文。
作品欣賞
你封村來我開壇
我爹住院,絕症。
註定這個年,不是一個快樂的年,是一個提心弔膽的年。
我爹結腸癌、肺癌、腦萎縮……在他行將就木之前,如索命小鬼的一把一把飛鐮,勾住了他,把他摁在病床上,絲毫不能動彈。
醫生——現代科技的操作者,或者小鬼的信使,原原本本地把死亡複述了一遍。不是他們不盡力,他們非常盡力,用國內的藥,國外的藥,各種儀器,與死神拔河,我想我爹應該是站在中間點的裁判,但不是,是他們手中的繩子,不聽命於自己——他想向天再借三五年,他迷信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對他卻一點也不誠實,過了大年夜,就把他拽回醫院了。
醫院是他的避難所,他相信醫生。
他完全不知道醫生背着他當着我們的面判了他的死刑。
留了人在醫院陪他。畢竟年初初二,往常,家裡是有客人的,他不行了,要我們回來接待應酬走動,人情去還人情,這是千百年來的規矩。
下得樓來,寧遠縣人民醫院的保安在樓前手忙腳亂,在一樓大廳門上方掛出了「發熱門診」幾個字,毛筆寫的,墨跡新鮮。我們莫名其妙,來接我們的朋友說:流行傳染病,外面現在在排查從武漢回來的人,回村的路已經封了。
年前有人議論武漢出問題了,年初一有人議論寧遠有武漢回來的人,年初二,回村的路就封了。
趕忙翻看手機新聞,原來有一種叫新型冠狀病毒肺炎在作祟。
說實話,我沒有接受斷路封村的選擇。
寧遠,離武漢別說十萬八千里,就是千里,一路重山阻隔,什麼傳染病能穿透這些屏障呢?然而,讓人懼怕的是流言,某某村有個武漢回來的,已經隔離,某某地方發現了湖北車牌,已經報警;某某診所,發現發熱病人……小道消息聽多了,分不清了,就會不去理會,同時也不敢膽大妄為——我們家有病人,不能讓神經敏感的病人受到驚嚇,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在各種猜測中,我們不去猜測了,按照村裡的規定,不去走親戚,親戚也不來走了,乃至打個電話的衝動也沒了。人情什麼的,在性命攸關的時候,像個屁一樣多餘了。我母親也說現在生活好,不愁吃不愁穿,保命要緊。今年不走親戚,死不了。
年紀大的人,把命看得很重。
年輕人嘴上說不怕死,因為離死八竿子打不着,哪曉得害怕?
年紀大的人不同了,身體上,不是這裡毛病,就是那裡毛病,經常感覺時日無多,對生命的珍惜和眷戀,比不知生死的小伙子們強烈多了。
我不怕亂,但我不添亂。
守着老母親在家裡,看着幾隻老母雞在屋前追逐、排便、咕咕啊,也蠻愜意。
在舊書房找來一本《中國詩萃》,想應應景,裝個讀書人,直接從中間翻開——這樣方便兩手捧着,讀了兩首新詩,覺得寫的很爛,編詩集的老師有收錢的嫌疑,不讀,蓋在臉上,整個東干腳就像失落了世界,什麼聲音都沒有了。這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過多久?心裡毛毛的,把書從臉上摘下來,跟在一邊看孩子的月祥說:如此這樣憋着,不如開壇喝酒吧。我心裡只是想從他那裡知道可不可以喝酒。
月祥很乾脆,說:我兩人搞,可以盡情喝。
母親有一壇藏了三年的紅薯酒,還有一壇去年新釀的紅薯酒,是為過年準備的,也是為我們兄弟倆準備的,加起來,足有六百斤。想想,你知道寧遠的農民有多麼熱愛紅薯酒了吧。
母親喜歡看着我們兄弟倆喝酒,因為她釀的酒確實好喝。
以前來家裡的客人也曾說,我母親釀的「寧遠茅台」,比「貴州茅台」好喝。
她喜歡被讚揚,但更喜歡看到她的孩子喜歡她釀的酒,或者她做的一切。
我的母親確實是一個能幹的母親,醃製的芥菜有芥菜的清香,香辣鹹淡剛好,清爽爽口,不像某某(我不點名,我的好鄰居)醃製的芥菜有種尿騷味。還有霉豆腐、刀扁豆、紅辣椒,都留有原味,樣子乾淨,口感也好。罈子里的菜,我母親都取一份,說這是我們以前愛吃的。確實,母親說的對,這都是我們的心頭好,當然,還有她釀的紅薯酒,酒里那種淡淡的甜,跟她手制的酒麴相關。我不去想了,開壇取酒。
我父親病了之後,家裡里里外外靠的是母親一把手。
母親多大?七十了。
掀開蓋着大酒罈的杉木蓋子的時候,我的心抖了一下,好像我做錯事了,有點於心不忍了。本來是我們孝敬她,奉養她的時候,現在卻在盜取或糟蹋她的勞動成果了。這應該不是我們後輩做的,我能做什麼?母親抬手從牆上取下一個竹簞子,探進酒缸,側了一下把子,裝了一點酒上來,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她是不沾酒的,咂咂嘴,說好喝。然後又把竹簞子湊到我嘴邊說:你嘗嘗,三年的酒,好喝。又兀自說:你喝喝,試試看,好不好喝。她的臉上那種迷茫,像陌生人。我接過竹簞子,伸進酒缸裝滿,然後低下頭,吻着杯沿,一飲而盡,清冽甘涼,說:好喝着呢。
母親笑了,有點點悽慘,又有點疼惜,說:我和你爹都不喝酒,卻養了兩個酒鬼。
我打酒,母親說:這一缸酒夠不夠你們兩兄弟喝?又說:不夠,那邊房裡還有三百斤去年釀的酒。
三百斤,不是個小數。我沒有說話,嗯嗯着。我們喝酒的時候,母親從來不說要我們少喝一點,我們似乎只有多喝一點,才是對她的認可和尊重。我們喝多了,她才一邊端開水,一邊疼惜地說:不要喝多了嘛,沒人和你們搶。
母親的嘮叨,也是下酒的菜。
我和月祥聽着她的嘮叨,一邊喝酒,幾乎不吃菜。
母親說:老頭的病拖累你兄弟倆了。
這種拖累,我們是心甘情願的。我說。
他不拖累我們,我們還後悔呢。月祥說。
母親說:這瘟疫還要多久才過去?
月祥說:這不是你老人家想的事,這是政府想的事。
我說:大概是酒喝完了,瘟疫也就消失了。
母親有點無奈,說:我老了,我管不了了。
母親是老了,身材還矮了幾分。
我們也不小了。
你們大了,我們就老了。
月祥看看我,我看看月祥,母親在一邊看着我們倆,這就是家的味道?這是家的味道,家有歡樂,就有憂患。因為憂患,才各司其職,維護這個家不散,粘合劑就是孝順、快樂。所謂的財富,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卻又是滋養家的工具。如何平衡,真的讓我等凡夫俗子煞費心思。
父母在,家就在。
家在,歸宿就在。
有歸宿,心安就在。
想到躺在醫院裡的父親,他也是希望看到我們快樂的。
我們就快樂吧,雖然痛一直在。 [1]
作者簡介
歐陽杏蓬,湖南人,現居廣州,經商,散文領域自由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