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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雞湯

圖片來自網絡

中文名 :知識雞湯

學習哲學還有什麼用,如果它對你的全部意義,是讓你能夠像是有道理地談論某些深奧的邏輯問題,等等,如果它沒有改進你對日常生活的重要問題的思考,如果它沒有令你在對某些危險的詞彙的使用上比記者更謹慎——那種人為了自己的目的使用那些詞彙。」 如今,學術明星似乎史無前例地多:劉擎、項飆、薛兆豐、羅翔、戴建業、戴錦華、沈奕斐……

在 2020 年 6 月,Bilibili 順勢成立知識區,主動邀請各類學者入駐,沈奕斐、戴建業、戴錦華都開設了官方賬號。知識區也成為 2020 年 B 站增長最快的版塊之一。

2021 年 9 月,快手也推出了一檔泛知識脫口秀節目,邀請沈奕斐、韓秀雲、付鵬等嘉賓出鏡,節目的 slogan 是「嗑着嗑着就懂了」。而泛知識已經成為增長最快的內容類目之一,《2021 快手內容生態半年報》顯示,平台 60 秒以上品類視頻數增長 Top5 分別是:法律、科學、財經、資訊、歷史。

顯然,如今的學術偶像,已經和 2000 年後《百家講壇》式的學術明星很不相同。于丹、易中天等人所論述的多是國學、歷史,甚至心靈雞湯,與現實關係不大,而如今的學者大多需要直接回應現實,其中尤其受到追捧的是社會科學。

一個原因是,在社會轉型下,人們需要通過這些學科來理解世界,解答困惑。

然而,當社科知識成為流行,不可避免地帶來了一種新現象——知識雞湯。

為什麼現在流行起知識雞湯了

一種流行的敘事是通過社會科學建立起來的。

以前雞湯宣揚的都是正能量,「努力就能成功」,「從自己身上找原因」;現在社會學強調的是,個人是受制於整個社會結構的。社會學說的當然是事實,但放到每一個使用這些社會學的網民身上,知識反而常常成了另一種雞湯。

以貧困問題為例,社會學知識會告訴人們,不應該把窮人污名化,因為在社會資本和文化資本的缺乏下,一個人事實上很難通過自己的努力就能實現階級躍遷,因而貧困是一個制度性問題。

而在現在的環境下,這種說辭自然就有吸引力,因為它通過理論解釋了年輕人感受到的壓力,更重要的是,在認識到社會層面的原因之後,一個普通人就有機會把自己的處境合理化,進一步還能把自己「過不好」的責任,指向一個抽象而面目模糊的龐然大物——社會。

況且,這樣指控一個巨大的社會問題,怎麼也要比談論具體、瑣碎的周遭更有成就感。

發現沒,現在在社交網絡上,似乎已經形成了統一口徑,面對一種現象,集體下意識地套用同一種理論去作解釋。例如「異化、規訓、消費社會」等等,這些詞大多是在談論一個非常抽象、宏大的對象。

它們充斥在公共議題的討論,以至於形成了一種無異於破罐子破摔的用法:

工作累了,就說自己被勞動「異化」了,被老闆 PUA 了;

出於尊重去遵守社會規則,就是被「規訓」了;

隨便買點東西,就是被「消費主義」洗腦了;

任何一件壞事發生,所有置身事外的人都得集體反思,因為根據「平庸的惡」的說法,「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內部存在競爭,就是「內卷」;

追星時點了幾個贊是「數據勞工」;

打開抖音、快手,就是「娛樂至死」;

男性夸異性漂亮,是「男性凝視」、「性別霸權」;

有人扎堆、聚眾,就是「烏合之眾」;

替弱勢群體說話,就是「政治正確」;

每個動作被迅速歸類,歸類之後就直接可以批評了,甚至不用批判。

一方面,這些知識當然是普通人試圖保持自洽的工具——「資本的壓榨、階級固化,都是系統的錯」,不管怎麼樣,它們都可以用來解釋從眼下工作不順,到人生出路的問題。它的確定性是非常有吸引力的。但另一方面,這種認知便利的壞處就是,它會形成一個舒適的、犬儒的、閉環,「我就是韭菜,這個世界非常糟糕,年輕人除了躺平沒有出路」。

對現實來說,這是一場自暴自棄,但也自洽的逃離。

知識雞湯帶來了什麼

這類詞語都是從學術界被引入日常生活的,它們之所以流行,反映的大概不是學術理論的繁榮,而是理解的模式化。

似乎很容易忘記,大多知識都會經過歷史檢驗而不斷更迭,也受到權力、傳播等外力的干涉,但許多人卻依然對它抱有信任,像對待「教科書」一樣。知識被看成一項定論、一件事實,言之鑿鑿,形成了一種「自證正確」的東西。人們默認理論是完美的,能夠 100% 貼合現實。

社會學家徐賁說,教科書是一個利弊參半的發明,自此以後所有學生都得用同一本教科書,教科書才是可靠知識的標杆,換句話說,知識有了「標準答案」。

這種當代中小學學生的思維,演變到成人之後,就是對(我認同的)專家學者的信任:認為每個現象背後都有一個對應的「正確答案」。

於是,我們更容易找到符合理論的現實,讓現實進一步「佐證」理論,變成循環論證:「因為符合理論,所以很合理」,之後越發相信這一套理論。當看到網上槓精橫行時,因為事先裝載了「烏合之眾/觀念自由市場/沉默的螺旋/民眾智慧」等理論說辭,就會讓人認同,這種行為就是正常的,「槓精嘛,烏合之眾」。

心理學裡,有個認知偏誤的概念,叫「確認偏差」,指的是無論事實怎樣,人們都傾向於支持自己的成見、猜想,選取願意相信的來相信。說白了,就是挾持現實中的社會現象,去印證自己相信的理論——這麼做,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是因為我們願意這麼相信。

本來作為「我」和「世界」之間的「中介」的知識,反倒因此取代了真實本身,成為更真實的東西。而那些個體細微的差別,就在這些抽象概括中,被忽略掉了。

這也是為什麼,對社會有關切的人往往更相信「世界要完了」——儘管從許多指標來說,世界都在變好,但他們並不忍心這麼相信。而社交媒體對「壞信息」的癖好,也趁機散布了悲觀的情緒。

對於知識分子來說,一個單一的解釋能讓世界顯得更有序、更可控,對於普通人來說,它能省卻「一事一議」的麻煩,用一個原因解釋所有事(比如,「系統的錯」)。但是,把一種解釋的要求定得太高,在層層抽象之後就容易和現實脫鈎,變成一種抽象、朦朧、含括的「觀念」。

比如,現在很多人熱衷於把政治主張看作一種意識形態和價值取向,而非一項現實的制度安排或技術手段。年輕人之間很流行的說法是,民族主義就是仇恨、排外,全球主義就是開放的。

但牛津大學經濟學家保羅·科利爾在《資本主義的未來》中提出,友愛是很多公共政策的前提,而全球主義實際上逃掉了社會責任。此外,保羅·科利爾也警告:意識形態提供了一種誘人的組合,簡單的道德確定性和無所不能的分析,能夠為任何問題提供自信的答案。

從知識雞湯到知識愚蠢

對概念的一種檢驗方式,是看這個概念能從抽象,回落到多麼具體的程度。「價值上得太高」的論述,是沒有辦法和現實生活對應的。

好比某天在街頭出現一名男子裸奔,一個蹭熱點的人也許會從這事說到服裝自由、羞恥的原因、男性的情慾、人類的節烈貞操史。當你對它這一切提出具體問題的時候,對方基本沒有辦法回應,只能把整個理論重複一遍。這類言辭通常會由一個特別單一、具體的小事說起,最後發散到整個群體,甚至整個人類。 法國作家羅曼·羅蘭把「愛全人類」和「愛一個人」區隔開來,他認為:現代最大的罪惡,是抽象的人類之愛——在遙遠某處的非人格之愛。他認為,這種籠統的愛是廉價的,因為它不僅簡單,沒有任何犧牲的風險,同時還可以滿足自己良心的虛榮。

換句話說,當只談論概念時,知識很容易變成語言遊戲。對理論誇誇其談的人,可能並不關心周遭的人事物,反而滿足於自己的淵博、甚至博愛。

近年來許多知識分子的「倒掉」之所以受到關注,一個原因在於人們發現,擁有知識並似乎沒能讓這個人變得更好,尤其當知識顯得政治正確的時候,一個人擁有關涉某種道德的知識,不能直接帶來「這個人是道德的」的結果。

在「周玄毅事件」後,許多人開始懷疑「女權男」這個人設是否真的存在。但說到底,一個人——無論性別,都可能掛靠着「女權主義者」的人設,熟讀波伏娃、巴特勒,受到女性認同,但同時在陌生女性受到威脅時一言不發,輕嘆一聲拍照發到社交網絡(配以感慨:大環境對女孩子真是太差了)。更嚴重的,會在私底下物化女性、用葷段子吹噓自己的性經驗和性能力,把她們當作性獵物。這種情況下,知識僅僅只是能夠標榜自己有觀點、有關懷的道具。

而打着「道德」、「正確」旗號的知識,可以合理化自己,反過來也能攻擊別人。

《維特根斯坦傳》中,一個故事描述了這種陋習:

「他倆路過一個報攤,報攤的牌子上寫着德國政府指控英國試圖謀殺希特勒;維特根斯坦評論道,如果那是真的他不會吃驚。馬爾科姆提出異議。他說,這種行為和英國的『民族性格』不相容,維特根斯坦生氣地回答這個『粗劣的』議論:

學習哲學還有什麼用,如果它對你的全部意義,是讓你能夠像是有道理地談論某些深奧的邏輯問題,等等,如果它沒有改進你對日常生活的重要問題的思考,如果它沒有令你在對某些危險的詞彙的使用上比記者更謹慎——那種人為了自己的目的使用那些詞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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