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占有(周國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不占有
所謂對人生持占有的態度,倒未必專指那種唯利是圖、貪得無厭的行徑。據我的理解,凡是過於看重人生的成敗、榮辱、福禍、得失,視成功和幸福為人生第一要義和至高目標者,即可歸入此列。因為這樣做實質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種占有物,必欲向之獲取最大效益而後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寧說,它是僥倖落到我們手上的一件暫時的禮物,我們遲早要把它交還。我們寧願懷着從容閒適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讓過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們,使我們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還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東西,那就是凌駕於一切成敗福禍之上的豁達胸懷。在終極的意義上,人世間的成功和失敗,幸福和災難,都只是過眼煙雲,彼此並無實質的區別。當我們這樣想時,我們和我們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個距離,反而和我們的真實人生貼得更緊了,這真實人生就是?種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豐富的人生閱歷和體驗。
一般來說,人的天性是習慣於得到,而不習慣於失去的。呱呱墜地,我們首先得到了生命。自此以後,我們不斷地得到:從父母得到衣食、玩具、愛和撫育,從社會得到職業的訓練和文化的培養。長大成人以後,我們靠着自然的傾向和自己的努力繼續得到:得到愛情、配偶和孩子,得到金錢、財產、名譽、地位,得到事業的成功和社會的承認,如此等等。
當然,有得必有失,我們在得到的過程中也確實不同程度地經歷了失去。但是,我們比較容易把得到看作是應該的,正常的,把失去看作是不應該的,不正常的。所以,每有失去,仍不免感到委屈。所失愈多愈大,就愈委屈。我們暗暗下決心要重新獲得,以補償所失。在我們心中的藍圖上,人生之路仿佛是由一系列的獲得勾畫出來的,而失去則是必須塗抹掉的筆誤。總之,不管失去是一種多麼頻繁的現象,我們對它反正不習慣。
道理本來很簡單:失去當然也是人生的正常現象。整個人生是一個不斷地得而復失的過程,就其最終結果看,失去反比得到更為本質。我們遲早要失去人生最寶貴的贈禮??生命,隨之也就失去了在人生過程中得到的一切。有些失去看似偶然,例如天災人禍造成的意外損失,但也是無所不包的人生的題中應有之義。「人有旦夕禍福」,既然生而為人,就得有承受旦夕禍福的精神準備和勇氣。至於在社會上的挫折和失利,更是人生在世的尋常遭際了。由此可見,不習慣於失去,至少表明對人生尚欠覺悟。一個只求得到不肯失去的人,表面上似乎富於進取心,實際上是很脆弱的,很容易在遭到重大失去之後一蹶不振。
為了習慣於失去,有時不妨主動地失去。東西方宗教都有布施一說。照我的理解,布施的本義是教人去除貪鄙之心,由不執著於財物,進而不執著於一切身外之物,乃至於這塵世的生命。如此才可明白,佛教何以把布施列為「六度」之首,即從迷惑的此岸渡向覺悟的彼岸的第一座橋樑。俗眾借布施積善圖報,寺廟靠布施斂財致富,實在是小和尚念歪了老祖宗的經。我始終把佛教看作古今中外最透徹的人生哲學,對它後來不倫不類的演變深不以為然。佛教主張「無我」,既然「我」不存在,也就不存在「我的」這回事了。無物屬於自己,連自己也不屬於自己,何況財物。明乎此理,人還會有什麼得失之患呢?
當然,佛教畢竟是一種太悲觀的哲學,不宜提倡。只是對於入世太深的人,它倒是一帖必要的清醒劑。我們在社會上盡可以積極進取,但是,內心深處一定要為自己保留一份超脫。有了這一份超脫,我們就能更加從容地品嘗人生的各種滋味,其中也包括失去的滋味。
我們總是以為,已經到手的東西便是屬於自己的,一旦失去,就覺得蒙受了損失。其實,一切皆變,沒有一樣東西能真正占有。得到了?切的人,死時又交出一切。不如在一生中不斷地得而復失,習以為常,也許能更為從容地面對死亡。
另一方面,對於一顆有接受力的心靈來說,沒有一樣東西會真正失去。
我失去了的東西,不能再得到了。我還能得到一些東西,但遲早還會失去。我最後註定要無可挽救地失去我自己。既然如此,我為什麼還要看重得與失呢?到手的一切,連同我的生命,我都可以拿它們來做試驗,至多不過是早一點失去罷了。
一切外在的欠缺或損失,包括名譽、地位、財產等等,只要不影響基本生存,實質上都不應該帶來痛苦。如果痛苦,只是因為你在乎,愈在乎就愈痛苦。只要不在乎,就一根毫毛也傷不了。
守財奴的快樂並非來自財產的使用價值,而是來自所有權。所有權帶來的心理滿足遠遠超過所有物本身提供的生理滿足。一件一心盼望獲得的東西,未必要真到手,哪怕它被放到月球上,只要宣布它屬於我了,就會產生一種愚蠢的歡樂。
耶穌說:「富人要進入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要困難。」對耶穌所說的富人,不妨作廣義的解釋,凡是把自己所占有的世俗的價值,包括權力、財產、名聲等等,看得比精神的價值更寶貴,不肯捨棄的人,都可以包括在內。如果心地不明,我們在塵世所獲得的一切就都會成為負擔,把我們變成負重的駱駝,而把通往天國的路堵塞成針眼。
肖伯納說:「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我曾經深以為然,並且佩服他把人生的可悲境遇表述得如此輕鬆俏皮。但仔細玩味,發現這話的立足點仍是占有,所以才會有占有欲未得滿足的痛苦和已得滿足的無聊這雙重悲劇。如果把立足點移到創造上,以審美的眼光看人生,我們豈不可以反其意而說:人生有兩大快樂,一是沒有得到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尋求和創造;另一是得到了你心愛的東西,於是你可以去品味和體驗?
有一個人因為愛泉水的歌聲,就把泉水灌進瓦罐,藏在柜子里。我們常常和這個人一樣傻。我們把女人關在屋子裡,便以為占有了她的美。我們把事物據為己有,便以為占有了它的意義。可是,意義是不可占有的,一旦你試圖占有,它就不在了。無論我們和一個女人多麼親近,她的美始終在我們之外。不是在占有中,而是在男人的欣賞和傾倒中,女人的美便有了意義。我想起了海涅,他終生沒有娶到一個美女,但他把許多女人的美變成了他的詩,因而也變成了他和人類的財富。
大損失在人生中的教化作用:使人對小損失不再計較。
「無窮天地,那駝兒用你精細。」張養浩此言可送天下精細人做座右銘。
數學常識:當分母為無窮大時,不論分子為幾,其值均等於零。而你仍在分子上精細,豈不可笑? [1]
作者簡介
周國平,當代著名哲學家、學者、作家。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1945年生於上海,1967年著有學術專著《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尼采與形而上學》,散文集《守望的距離》、《各自的朝聖路》、《安靜》、《善良·豐富·高貴》、《生命的品質》,紀實作品《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歲月與性情——我的心靈自傳》、《偶爾遠行》、《寶貝,寶貝》,隨感集《人與永恆》、《風中的紙屑》、《內在的從容》、《把心安頓好》,詩集《憂傷的情慾》,以及《人生哲思錄》、《周國平人文講演錄》,譯有《尼采美學文選》、《尼采詩集》、《偶像的黃昏》。2012年3月周國平關於如何完美生命過程的新散文集《何來何往》出版,這本書是他多年來關於人生思考的精華總集。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