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境中的蘇東坡(陳響平)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三重境中的蘇東坡》是中國當代作家陳響平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三重境中的蘇東坡
站在蘇東坡吟誦「大江東去」的黃州赤壁磯上,反覆觀看蘇軾的《念奴嬌 赤壁懷古》《前赤壁賦》《後赤壁賦》,體味他當時的心境。如今,因長江改道,我們已經無法感受到「大江東去浪淘盡」的壯麗景象,也無法看到「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的盛況。我細細地品味着他的「一詞二賦」,仿佛從中讀出蘇東坡先生的「三重」境界。
一重境,超凡脫俗。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蘇軾這首《念奴嬌》,無疑是宋詞中傑作。其立足點很高,對歷史人物的刻畫描述精準且妙,這在當時的詞壇非常罕見。讀着這首詞,我就像是看見蘇軾昂首闊步走向赤壁山巔,氣勢沉雄的站在那裡吟誦:「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公元1080年,他被貶黃州,出任團練副使,實際就是一個閒職,進入了他的政治失意時期。剛剛來到黃州,生活與精神之苦,讓他備受折磨。苦到什麼程度呢?我們可以從他寫的《黃州寒食帖》描述所感受到:「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蒙蒙水雲里。空庖煮寒萊,破灶燒濕葦。那只是寒食,但見烏街紙。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蘇軾面對那「深九重」的「君門」可望而不可及。他想歸隱田園了此一生,可落葉歸根的故鄉遙遙萬里,自己身難由生。進退不能,蘇軾感到窮途末路,悲痛不已,他的心已如寒食節的死灰不能復燃了。
蘇軾畢竟是蘇軾,生活很苦,但他卻能苦中尋樂,從樂中達到一種超凡脫俗的境界。在黃州期間,他經常來赤壁磯頭,眺望遊覽,泛舟江中。1082年的某一天,他又來到赤壁。此時他已年近半百,站在磯頭,望着滾滾東去的江水,聯想起自己建功立業的抱負也付諸東流,不禁俯仰古今,浮想聯翩,寫下了名作《念奴嬌 赤壁懷古》。
在這首詞里,我讀出了蘇軾的曠達。儘管他政治上失意,卻從未對生活失去信心。這首詞就是他這種複雜心情的集中反映,詞中雖然書寫失意,然而格調豪壯,跟失意文人的同主題作品顯然不同。在這首詞里,蘇軾極言周瑜儒雅淡定,從周瑜的年輕有為,聯想到自己坎坷不遇,看似語言輕淡,意卻沉鬱。但蘇軾畢竟不是一介悲戚寒儒,而是參破世間寵辱的智者。他在察覺到自己的悲哀後,不像南唐李煜那樣的沉溺苦海,自傷心志,而是把周瑜和自己都放在整個江山歷史之中進行觀照。在蘇軾看來,當年瀟灑從容、聲名蓋世的周瑜現今又如何呢?不是也被大浪淘盡了嗎。這樣一比,蘇軾便從悲哀中超脫了。
現實生活中,我們也經常會與人相比,有的人越比越消沉,有的人越比越勵志。蘇軾在此處的比,顯然是比出了大格局,他雖然看到了自己的政治功業無法與周瑜媲美,但上升到整個人類的發展規律和普遍命運,雙方其實也沒有什麼大的差別。既然千古風流人物也難免如此,那麼一己之榮辱何足悲嘆!人類既如此殊途而同歸,則汲汲於一時功名,不免過於迂腐了。有了這樣深沉的思索,遂引出結句「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的感慨。因為風流人物不過是「浪淘盡」,人間也不過「如夢」,又何必不曠達,又何必要消沉呢?
正如他在《西江月》詞中所說的那樣:「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消極悲觀不是人生的真諦,超脫飛揚才是生命的壯歌。既然人間世事恍如一夢,何妨將樽酒灑在江心明月的倒影之中,脫卻苦悶,從有限中玩味無限,讓精神獲得自由呢?!
二重境,曠達樂觀。
我老家就住在赤壁山下的長江邊。多少個傍晚時分,我常常與友人們一起漫步江邊,反覆體味着蘇軾在前《赤壁賦》所描述的情景。1082年的7月16日的那個月夜,他與朋友們駕一葉扁舟,泛遊在赤壁山下的長江之上。他通過主客問答的形式,抒發月夜泛舟的舒暢心情,懷古傷今的悲咽,以達到精神解脫的達觀。
夜遊赤壁,「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沒有這樣的投入大自然懷抱更讓人興奮的事情,尤其是與友人一起盡情領略其間的清風、白露、高山、流水、月色、天光之美,興之所至,信口吟誦《詩經·月出》首章「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把明月比喻成體態嬌好的美人,期盼着她的冉冉升起。與《月出》詩相回應,「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從而引出下文的歌云:「望美人兮天一方」,情感、文氣一貫。遊人這時心胸開闊,舒暢,無拘無束,因而「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乘着一葉扁舟,在「水波不興」浩瀚無涯的江面上,隨波飄蕩,悠悠忽忽地離開世間,超然獨立。浩瀚的江水與灑脫的胸懷,在作者的筆下騰躍而出,泛舟而游之樂,溢於言表。
飲酒樂極,扣舷而歌,以抒發其思「美人」而不得見的悵惘、失意的胸懷。蘇軾在這裡所說的「美人」,其實是自己理想和一切美好事物的化身。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這段歌詞全是化用《楚辭·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之意,並將上文「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的內容具體化了。由於想望美人而不得見,已流露了失意和哀傷情緒,加之客吹洞簫,依其歌而和之,簫的音調悲涼、幽怨,「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竟引得潛藏在溝壑里的蛟龍起舞,使獨處在孤舟中的寡婦悲泣。一曲洞簫,淒切婉轉,其悲咽低回的音調感人至深,致使作者的感情驟然變化,由歡樂轉入悲涼,文章也因之波瀾起伏,文氣一振。
我最喜歡的是他在此賦中的一段極富哲理的話:「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蘇軾認為人對自然萬物,非但不必因「吾生之須臾」而羨慕其「無窮」,反倒要使「無窮」的自然萬物為「吾生」所享受,從中得到樂趣。
三重境,超越現實。
《後赤壁賦》與《前赤壁賦》同一年的十月十五日。蘇軾從雪堂出發,準備回臨皋亭。有兩位客人跟隨着他,一起走過黃泥坂。這時霜露已經降下,葉全都脫落。他們的身影倒映在地上,抬頭望見明月高懸。四下里瞧瞧,心裡十分快樂;於是一面走一面吟詩,相互酬答。
過了一會兒,蘇軾嘆息地說:「有客人卻沒有酒,即使有酒也沒有菜餚。月色皎潔,清風吹拂,這樣美好的夜晚,我們怎麼度過呢?」一位客人說:「今天傍晚,我撒網捕到了魚,大嘴巴,細鱗片,形狀就像吳淞江的鱸魚。不過,到哪裡去弄到酒呢?」我回家和妻子商量,妻子說:「我有一斗酒,保藏了很久,為了應付您突然的需要。」
就這樣,他們攜帶着酒和魚,再次到赤壁的下面遊覽。
如果說《前赤壁賦》都是以秋江夜月為景,以客為陪襯,那《後赤壁賦》則重在遊覽、狀景。前赤壁賦意在借景抒懷,闡發哲理。《後赤壁賦》是《前赤壁賦》的續篇,也可以說是姐妹篇。前賦主要是談玄說理,後賦卻是以敘事寫景為主。前賦描寫的是初秋的江上夜景,後賦則主要寫江岸上的活動,時間也移至孟冬;兩篇文章均以「賦」這種文體寫記游散文,一樣的赤壁景色,境界卻不相同,然而又都具有詩情畫意。前賦是「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 」,後賦則是「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不同季節的山水特徵,在蘇軾筆下都得到了生動、逼真的反映,都給人以壯闊而自然的美的享受。
《後赤壁賦》沿用了賦體主客問答、抑客伸主的傳統格局,抒發了自己的人生哲學,同時也描寫了長江月夜的優美景色。不僅讓我們感到了作者高超的表達能力和語言技巧,文中的孤鶴形象更能夠讓我們感到超然物外的人生哲理。孤獨、寂寞、高貴、幽雅、超凡脫俗的孤鶴歷來便是道家的神物。乘鶴是道化升仙的標誌,蘇軾不僅借孤鶴以表達自己那種高貴幽雅、超凡脫俗、自由自在的心境,更表現了那種超越現實的痛苦遺世的精神。
他在《後赤壁賦》中將孤鶴的孤獨、寂寞、高貴、幽雅、超凡脫俗展現得淋漓盡致的。山勢高峻怪異,既是對立、壓迫着他的自然力量,又象徵了他積鬱難消的苦悶之情。鶴則是這一苦悶孤獨情感的意象。歇於松柏,不作稻糧謀的孤鶴在蘇軾心中,就像在其他隱逸者的意中一樣,本是高蹈於世外的象徵。蘇軾曾作《放鶴亭記》,以放鶴招鶴、與鶴共處來渲染內心棄世的幽情,孤鶴的形象尤其為他所鍾愛。此際在蘇軾最感孤獨時,忽然有一東來的孤鶴振翅橫江而掠過小舟西去。這只在暗夜獨飛,獨鳴的鶴是孤獨的,它可以慰藉同樣感受狀態中的蘇子之心。因此與客不交一言的蘇子對它注意極深。而且它不僅是蘇子此際情懷的象徵,也是七月之夜的道士形象新化。
蘇軾以「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的覺悟,聯想前來入夢的道士,表明作者在這隻孤鶴身上寄予了自己懷念故友之情。而道士的思想,原是蘇子思想中的一個側面,蘇子、孤鶴、道士的聯結,暗示着蘇軾在精神上已歸向高蹈於世外的隱逸者。「開戶視之,不見其處」結尾處寫自己夢醒後開門尋找,夜色茫茫,不見孤鶴,也並無道士。
一筆雙關,餘味深長。將苦悶與希望糅合在詩化境界中。山形與鶴形,使蘇軾因自然的變化和人事的不諳,在孤獨中嚮往自由的念頭找到了對應。讀着《後赤壁賦》,在我們的眼前自然就展現出一幅超越現實的「水月禪境、山鶴幽鳴」美景圖!
作者簡介
陳響平,筆名陌上牧笛、松間明月、江南。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金融作家協會會員。煮字生暖,攝影書法,發表文學作品50多萬字。
參考資料
- ↑ [中國作家網 (chinawriter.com.cn)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