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最早的藝術衝動(蘇雪林)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三最早的藝術衝動》是中國當代作家蘇雪林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三最早的藝術衝動
我自幼富於男性,歡喜混在男孩子一起。當我六七歲時,家中幾位叔父和我同胞的兩位哥哥,並在一塾讀書。我們女孩子那時並無讀書的權利,但同玩的權利是有的。孩子們都是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藝術家,東塗西抹,和掄刀弄棒,有同等濃烈的興趣。
我祖父是抓着印把子的現任縣官,衙署規模雖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醫藥四時不斷。中藥一劑,總有十幾裹,裹藥的紙,裁成三四寸見方,潔白細膩,宜於書畫。不知何故,這些紙都會流入我們手中。我們塗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遠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帶有原始人的氣質,紙上畫不夠,還要在牆壁上發泄我們的藝術創作衝動。只須大人們一轉背,便在牆上亂塗起來。大頭細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貓兒狗兒,扭曲的龍,羽毛離披的鳳,和一些醜惡不堪的神話動物,都是我們百畫不厭的題材。 一天,祖父的親兵棚買來幾匹馬。孩子們天天去看,歸來畫風一時都變了,藥紙和牆壁,憑空添出無數兒童韓干和少年趙子昂的傑作。我作畫,大約便是這時候開始。每天,我以莫大的興趣和他們到署外去看馬,歸來又以莫大的興趣來畫。記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馬,在空院中試跑。那馬不知何故發怒,亂跳亂躥起來,控制不住。我恰當其沖,被馬一蹄踢開丈許遠,倒在路旁,但竟絲毫未曾受傷,可謂天佑。後來給大人們知道了,給了我一頓嚴厲教訓,並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們一個不留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時我在姊妹中是個頂不聽話,頂野的孩子。記得又有一天,不知誰給了我一隻寸許長腰子形的脂盒,白鐵所制,本來半文不值,但我覺得它形式頗似墨盒,歡喜得如獲異寶。將它仔細洗滌乾淨了,記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裡,剪來了一撮絲綿,又記不清問哪一位哥哥,討了一枝用禿的毛筆。我用刀將筆桿截去半段,作為一支小筆,同我的小墨盒相配,以便作為隨身的文房四寶,庶乎一發現某處牆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筆墨來立刻便畫。截短一支筆管,在我那時年齡的小孩,也並非易事。記得曾被刀子勒傷手指,出了許多血,並且還潰爛了一些時光。小兒們總愛同他身量相稱的小東西,讀聖女德蘭傳,聖女幼時愛打造祭壇,燭台,花瓶,樣樣東西都小,蠟燭是兩支蠟火柴。去年我游里修聖女故居,見牆窟尚保存她親手建設的小祭壇一座。看了這個,回想自己兒時的故事,不禁發出會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經營的文房四寶,一進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漬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到大人們一頓教訓,好像是挨了一頓打。不過現在已記不清楚了。那時我畫馬的興趣之濃, 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當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會在她身上畫起馬來。幾拳頭拍成一個馬頭,幾拳頭拍成一根馬尾,又幾拳頭拍成馬的四蹄。本來捶背的,會捶到她頸上去,本來捶膝的,會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這份苦差云云,這些話都是當時的實景。
現在回憶,每忍不住要笑,並且有些吃驚。史稱古時有一善於畫馬的大師,每日冥想馬的形態,並摹仿馬的動作,久而久之,自己竟變為馬。這種藝術史上的靈異記,並沒有什麼意味,不過凝神之至,像我幼時那麼發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實我那時雖愛看馬,也不過胡亂看看,說不上什麼實地觀察,雖畫馬畫得那樣發迷,也並沒有把馬畫好,六七歲的孩子能力究竟是有限的。不過那時的藝術創造衝動卻真的非常熱烈而純粹。 十歲以後,能夠看小說,那時風行繡像,西遊、封神、三國都有許多的插畫。我也曾加模仿,不過原圖太精緻,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紙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十一二歲時,父親從山東帶回一部日俄戰爭寫真帖,都是些戰爭畫,人物極生動,並多彩色。它和三國、封神同樣是打仗的寫照,但炮火連天,衝鋒陷陣的場面,似乎比長槍大戰三百合的刺激性強,所以每日展覽不厭。孩子們幻想濃烈,我和一個比我小二歲的胞弟每天亂談,捏造一篇貓兒國的故事,貓兒與老鼠開戰,情節穿插極其熱鬧,居然自成章回。這一部「瞎聊」,雖然尚不知用文字記錄,但卻有圖為證,那些圖便是從日俄戰爭帖東抄西湊而來。記得當時是畫了一厚冊,可算是我幼年繪畫的傑作。惜此圖後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現在翻開看看,一定蠻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長我五歲,從妹愛蘭,少我一歲,她們都歡喜針線,干着女孩子正式營生。我則看小說,作畫,完全不理會她們那一套,即從彼時起,植下了文藝的根基。四蘭溪縣署中女傭群像當我的祖父在浙江蘭溪做縣長時,縣署上房除祖母身邊兩三個丫鬟外,又用了幾個女傭。人數究有多少,於今已記不清了,橫豎那時代人工廉,米價賤,普通人家用幾個奴僕,視為常事。記得縣署里那許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僅僅八九兩銀子,也要養活一家老小,並且雇用個把傭人,何況堂堂縣太爺的衙署呢? 上房有個李媽,來自鄉間,年紀未及四旬,一口牙齒卻已完全脫卻。聽說她懷孕一個女兒,懷孕期內,口中牙齒像熟透的果子無風自落,嬰兒下地,她也變成癟嘴老婆子了。鄉下女人不知愛美為何事,不過牙齒全無,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傳授她一個土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條,焙乾存性,加入麝香一錢及藥數味,一齊研為粉末,作成藥膏,每晚臨睡,敷在牙床上,則一口新牙自然長出。 李媽頗相信這藥方,看見我們用鼠籠鼠夾打到老鼠,一定討去配藥。一連配過幾劑,每 晚認真敷貼,始終沒有效果,後來也就懶得再找這些麻煩了。 李媽女兒年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鄉間來縣署探視其母,便在上房暫時住下,順 便幫幫她母親的忙。那時我的二嬸娘患肺癆已臥床不起,李媽女兒常在她身邊傳湯遞藥,二嬸咽最後一口氣時,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鄉後竟也得了癆病,不過半年便死了,據那時代民間傳說,癆病患者腹中生有「癆蟲」,平時潛伏,臨死,蟲始自病人口中飛出,其狀有類蚊蠅,但形體更小,它必飛入病人親屬口中,所以癆病每代代相傳,或全家傳染。若非病人親屬而站得太近,蟲也會誤投的。李媽女兒之死,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作者簡介
蘇雪林,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筆名綠漪、天嬰、杜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