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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走失多年的狗(趙大磊)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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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走失多年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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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走失多年的狗》中國當代作家趙大磊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條走失多年的狗

當我落筆寫下狗字的時候,我的眼前首先浮現出的是一頭驢的形象:大頭,長嘴,尖耳朵,圓肚子,小短腿,一副樸拙的樣子。它外身披着灰色的短絨毛,土裡土氣的,而嘴巴和腹部的一抹淺白色,則又讓它顯得溫馴可愛

這是鄉村最普通的一種毛驢。或許當初它拉着沉重的板車在土路、小橋和野草上走過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設法改變自己的命運,就像人一樣,一次次努力把巨石從山谷推到山頂,但快到山頂時巨石卻又滾落下來。於是它慢慢也就安然於自己的命運,貼近一朵花,靠近一棵樹,一次又一次地從田野里走過。即使給它帶上「礙眼」套上磨,它一點也不着急,從起點到終點,再從終點到起點,在磨道里一圈一圈地尋找着前生今世,把漫長的白天和黑夜一點一點地磨成乳白的流水。

狗和驢本風馬牛不相及,我之所以把它們聯繫在一起,是因為它們是我家裡僅養的兩種家畜。那個年代,能在養起一頭驢的基礎上,再養活一條狗,這樣的家庭在鄉村已經相當不錯了。 多少家庭起早貪黑節衣縮食地忙碌一年,除了一家老小的吃喝外,剩餘的一點糧食僅夠養一頭驢或一頭牛,它們是家裡離不開的勞力,哪怕自己餓着肚子也要養活它們。至於狗也就無所謂了,反正家裡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有沒有狗看門不都一樣麼。

我家的狗和驢並沒有因為生活在好戶人家而常常表現出一種優裕感,它們不像羊那樣挑剔食物,也不像鴨那樣抱怨命運,謙卑地和麻雀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靜靜地傾聽蟲子在牆根下寂寞地吟着鄉愁。

人們形容一個人的心腹或幫凶時,就稱他為「狗腿子」,把笨蛋糊塗蟲則稱為「蠢驢」,由此可見狗要比驢聰明很多。其實驢一點兒也不蠢,並且比狗忠實得多。驢只有見到草驢的時候才會大動凡心,又踢又蹦地掙脫韁繩,在外浪一圈就悠閒地回來了;而狗專等主人不在家時溜出去偷情,兩條狗一碰頭便心急火燎地連在一起,不久母狗便會生下一窩狗崽,馱着大奶頭天天跟在孩子的屁股後面找屎吃。

而我家的狗從未因嗅覺的靈敏而向主人告密和邀功,也不因大腦的聰慧而欺負和捉弄灰驢;驢也一樣的實誠,從不隨意炫耀腰上掛着的大傢伙,也從不無理取鬧向狗亂發脾氣。他們相處得很和諧,灰驢拴到哪裡,狗就臥在哪裡。晚上有了動靜,狗叫幾聲,驢也叫幾聲,把聲音層層放大,直到把主人叫醒;白天狗打盹的時候,驢就替狗看着門,一點也不偷懶。

它們在我家生活了很多年,就像房前房後的幾株老樹,從未走出過緩慢的時光。它們也沒有過多的欲望,只想通過自己的力量和盡職盡責的態度填飽肚子,所以一直生活得很幸福

在鄉親們心中,驢往往和鬼聯繫在一起,誰要是晚上夢見了驢,一定被鬼纏了身。然而我卻覺得驢很慈祥,像慈眉善目的老人,而對狗卻有着一種莫名的恐懼感,這大概與童年的一次路遇有關。

那年我應該是五歲吧,這是一個人一生中快樂得最真實的階段,我像一條透明的鯽魚,天天快樂地在村莊的河流里游泳。許多年以後,我有時還會在落雪的深夜夢見過這種快樂,當我試圖在冰冷的水泥建築內將它還原時,身體內湧出的卻是骨質增生的疼痛。生命和書完全不一樣,這一頁掀過去,就永遠也翻不回來了。

那時村委大門裡面有一家飯店,每天中午時分都會有誘人的香味從高高的院牆裡飄出來,鳥一樣啄着我們餓得癟癟的肚子,讓我們一群四處遊蕩的孩子更感飢餓難忍。我們不敢靠近飯店,更不敢走進飯店查看究竟,因為它就在村委的院子裡,每天都有耳朵上別着煙捲滿臉毫無表情的村幹部進進出出,還有一些胳膊上文着奇怪圖案的青年靠在門口吹口哨,大人們絕不允許我們進去。

孩子們就是好奇,往往越是禁止的地方就越感到渴望,最終經受不住衝動的誘惑去探索,去征服,最後的結果也許是平淡無奇。就像後來在生命中遇到的許多人許多景一樣,當初的新鮮很快被得到的快感衝擊得支離破碎,最終融匯成平靜的流水。這也許就是生活的真諦,用盡一生的時間去追求詩和遠方,到最後才發現原來自己一直與世俗同流合污。

最終有一天,趁着村委大門口難得的沒人間隙,我們偷偷溜進了大院。大院真靜啊,靜得簡直不能想象每天早上村支書雄渾的講話聲竟是從這裡傳遍全村每一個角落的。院子裡空無一人,只有院牆的影子攢聚在濕滑的地面上,散發着陰森的寒意。一群狗擁擠在一個狹小的鐵籠里,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黑色的、雜毛的……混雜在一起,一齊伸着長長的紅舌頭,急促地喘氣。一群孩子靠近它們時,它們一點反應都沒有,頭也不抬一下,只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狠狠地盯着我們。

這是不是狗販子收的狗?鄉村有一條不成文的習俗,家裡養的狗不能賣掉。狗從小狗娃到長成一條雄健的大狗,吃了主人家多少飯食,狗心裡有數,所以對主人忠心耿耿。人天天跟狗一起吃飯睡覺過日子,也把狗當成了家裡的一名成員,自然捨不得把狗賣掉。除非狗瘋了亂咬人或者衰老了老而無用,狗販子會不請自來。狗若是見到生人到家裡來,會狠命地撲上去撕咬,以顯示自己存在的價值,但見了狗販子一律是「嗷」的一聲,便夾着尾巴躲起來,仿佛狗販子身上殺人於無形的煞氣一下子刺中了它。此時主人會趕快拿出一塊饃,一邊撫摸着狗的毛,一邊餵它吃,當它慢慢放鬆警惕時,狗販子迅速將繩套套在它的脖子上,背起來塞進車上的鐵籠里。就這樣,狗吃了主人最後一塊饃,便永遠離開了這個家。

我們正在猜測這群狗的來歷時,一個老頭子從房屋裡走了出來,光頭,方臉,短小精悍的樣子。他看看我們,竟然跟狗一樣,一點表情都沒有。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跟他打招呼,他或許也不知道該怎麼同我們打招呼,一言不發地抄起一把長鉗子,徑直向狗籠走去,狗籠里立即響起一片尖利的嗚咽聲。

我也想叫,喉嚨里卻發不出聲音;想跑,但邁不開腳步,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掀開籠蓋,將長鐵鉗伸進去,一下子夾住一條狗的脖子,使勁地把它拉出來。一群狗在裡面絕望地擠着,叫着,哭泣着,在黑暗中拚命地尋找更黑暗的角落。被夾住的狗大約已經知道自己的命運了,也不再徒勞地掙扎,平靜地躺在地上,用一雙幽怨的眼睛盯着我們。

老頭子仍然不發一言,抬起頭來朝我們笑了笑,那是我見過的最神秘的的笑容。然後將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插入狗的心臟,一朵殷紅的花在地面上緩緩開出。花瓣之中,一雙眼睛泛着輕蔑的光澤,仿佛要攝走人的靈魂……

我不知道是自己一個人慌亂地跑出來的,還是跟夥伴們一起尖叫着四散跑開的,從此以後,我一直都覺得身後有一雙幽怨而輕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盯得我後心發涼冷汗淋漓,讓我不敢一個人走路,更不敢夜間上廁所。

雖然後來我明白,這是一個心理陰影,或者說是一種生活幻象,但我卻像怯懦而又堅忍的蝸牛,寧願固執地背負着它前行,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把它放下來喘喘氣。

所以我一直懼怕着狗,哪怕是一隻小狗。許多年了,我一直弄不清楚,我究竟是怕狗,是怕黑暗,還是無法全然地接受自己。

六歲那年,父親決定送我去村里小學上學。這個重大決定並不是父親一時心血來潮,他不止一次地對我說,別人家的老墳上光禿禿的,而我家老墳上卻長着幾株蒿子。在鄉村,誰家祖墳上長了蒿子,預示着家裡將會飛黃騰達的。所以,我不是莊稼人的命,必須去讀書。

我不知道這個消息對我來說是好是壞,因為七歲以前我從未見過書。父親有時候會從村委裡帶一些報紙回來,他是我們小隊的隊長,也是可以享受閱讀報紙的權力的。不過這些報紙往往都是過期的,大多被他用刀裁成一綹一綹的,然後摞起來放在煙盒裡,等到家裡來了人,可以讓人家卷支土煙,蹲在門口美美地抽一陣。

跟我一起玩的夥伴們都很羨慕我,他們大多沒有上學的機會,只能繼續舉着鞭子同牛羊打交道,用鐮刀和鋤頭早早地把青春磨礪成強健的骨骼,一天一天複製着祖輩父輩一成不變的命運。我其實不願去讀書,父親期望的夢想離我太遙遠,我畢竟不是神童,不可能一下子就能理解他憧憬了一輩子的生活。

村小學離家裡只有一里地,但一半路程要從村里穿過。這仿佛一場噩夢,因為天天都會有一群狗站在門口望着我,還時不時地朝我吠叫幾聲。在鄉村,村民們白天在莊稼地里忙碌一天,晚上吃過飯餵過牲口倒頭便睡,哪家哪戶不養一條土狗看家呢。就連村長家也養狗,而且一定是條大狼狗。這些狗機靈得很,一肚子心眼,像門神一樣,專心致志地替主人守護着門戶。

每次上學,我都覺得如上戰場,一條條狗如同暗無天日的地雷,常常讓我措手不及。父親有時候去村委開會,就順便捎帶着送我,我便緊緊地跟在他的身後,一邊氣喘吁吁地踩着他的影子,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狗的動向。

看着我的慫樣,父親便禁不住罵我。他頭也不扭一下,大聲地嚷嚷着:「狗仗人勢,你怕它它就咬你,你不怕它它就怕你!你是男子漢,要多學學我,別老是窩窩囊囊的樣子!」我雖然頗感委屈,但也不敢犟一聲,他是父親,一個家庭的法律和秩序,誰敢挑戰他的權威呢?不過我很快發現,父親的話的確有道理,他在村里無論走到哪裡,總有人熱情地跟他打招呼,讓煙讓水,就連家裡的狗也會搖着尾巴匍匐在他腳邊,一遍一遍地舔着他的腳趾,一副畢恭畢敬的表情。

罵到激動處,父親有時會回頭看着我,狡詐地笑一笑,然後小聲說:「狗要是真咬你,一定不要跑,彎下腰去裝出撿石頭的樣子,狗以為你拿石頭砸它,就嚇跑了!」

我暗暗記住了父親的話。當我一個人快步走路,突然發現一條狗從後面追來時,便立即站住,一下子轉過身來,用眼睛狠狠地盯着狗。狗一定感覺到了一些異樣,一團強大的影子壓迫着它,使它不得不停下腳步。就在它停下來的瞬間,我迅速彎下腰去。它似乎明白了什麼,怔了一下腦袋,高叫一聲落荒而逃。

還有一次,一條老狗截住了我,惡狠狠地盯着我的書包,仿佛裡面裝着它家祖傳的寶貝。我停下腳步,對着它大叫一聲「汪汪」。它嚇了一跳,大概從來沒想過人也竟能把它們的語言說得這麼逼真。但它畢竟是一條經驗豐富的老狗,很快便鎮定下來,一步一步向我逼近。我膽怯了,慌忙彎下身去,用手在地上徒勞地抓着。老狗以為我抓到了石頭,不及仔細看一眼,便飛也似地跑開了。

直到今天,我仍然虔誠地感謝父親威嚴的教誨,他讓我在突然之間明白了,對付一條狗如同對付宿敵一樣,緊閉嘴唇,不要把內心寫在臉上,讓自己變得比它更強大,更無恥。

最有效的方法往往不會屢試不爽,很快狗就發現,其實並沒有一塊石頭真地落到它們腦袋上。於是它們便不再怕我,在我彎腰的時候不再跑開,即使跑幾步也一定會停下來。就連幾個婦女也開始對我指指點點,她們端着飯碗,斜靠在門口,一邊看着我的窘態,一邊放浪地笑着。禿頭厚嘴唇的王二妮甚至用筷子指着狗問我:「給你娶個母狗當老婆要不要?」她哈哈大笑的時候,滿嘴黃牙一覽無餘。

我無比地憤恨,眼淚在眼圈裡直打轉,想像狗一樣撲到她身上撕碎她,或者像治安主任一樣在高音喇叭里把她祖宗八輩操三遍,但我忍住了,我不能,也不敢。人生最大的恥辱就是你明明知道它是恥辱卻無能為力,只能任它像荊棘一樣在黑暗中長成參天大樹,時不時地把心扎一下,終至死一樣的麻木。

我沒有撲倒王二妮,她家的狗卻把我撲倒了。那是一條正在哺育狗崽的母狗,它根本不害怕我撿在手裡的石頭,追着我跑了十幾步之後,一下子從後背把我放倒了,狼一樣的兇狠。

我要寫的狗就是這條撲倒我的母狗的後代。這條母狗不但撲倒了我,還咬了串門的鄰居,所以只能死。它被飯店的光頭老頭子用繩子套着脖子,捆住四肢和嘴巴,背到飯店門口,一刀便放倒了。它的後代被王二妮送了人,作為對我的補償,她把最大的一隻狗崽子給了我家。

家裡本來有一條狗,就是跟驢子生活在一起的那條,它已經很老了,是條母狗。這隻毛茸茸的小狗也是母狗,長得很像它的母親,圓頭,尖耳,長吻,黑色的身體上,散落着星星的白色斑點。我本來就恐懼狗,所以一點兒也不喜歡它,尤其是它的眼睛,總感覺清澈的瞳孔里,似乎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幽怨和輕蔑。

我走路,它跟在我的腳後;我停下來,它蹲在我面前;我吃飯,它輕輕啃我的腳趾;我踢它,它叫一聲,白我一眼,很快又搖着尾巴親吻我的鞋子。我睡覺的時候,它也跳到床上臥在我腳邊。我一腳把它踹下去,等醒來時,它又在我腳邊呼呼大睡。

我不知道自己跟這條狗有仇還是有緣,家裡的人它誰都不理不睬,只黏糊我一人,仿佛我的老婆。一想到王二妮的話我就無比噁心,一腳把狗踹得遠遠的。它恐懼急了,嗷嗷地叫着,滿眼的委屈和幽怨。不久,它便忘了一切,又滿臉歡喜地撕扯着我的褲腳。

即使我再討厭再惱恨,卻拿它沒有任何一點辦法,只能聽之任之。也許人生就是這麼無奈,我曾自負地想過,世界會變,但我卻始終如一,然而我悲哀地發現,原來人生之路並不是一條直線,並且不停地轉換着方向。

就這樣在掙扎中過了一年,這隻狗崽子已經有半米高了,輪廓截然分明,長成了一條壯實健美的土狗。長大的狗崽子見到我依然親熱,但沒有先前那樣黏人了。我睡覺時它也不再跳上床,而是溫柔地盤在床邊。半夜我醒來時,它有時仍呼呼大睡,有時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一連好幾天,我都發現有一條高大雄壯的公狗蹲在家門口,伸長脖子往院裡窺探,有人走過去時,它便驚慌地逃竄。父親也發現了這條狗,掄起棍子便追過去,公狗年青身段敏捷,他自然追不上,回過頭來便向狗崽子打去,並咬着牙狠狠地罵道:「沒有家賊,難引外鬼!」

正如狗改不了吃屎一樣,公狗依然時不時地溜到家門口,狗崽子依然激動地和它廝混,只不過比以前隱秘一些罷了。一天晚上,狗崽子突然失蹤了,像一條游魚一樣,悄無聲息地滑進了無邊無際的黑夜。

我不知道它是和公狗私奔了,是在莊稼地里迷路走失了,還是被飯店的光頭老頭子用繩子偷偷背走了,它究竟去了哪裡?父親在村里找了好多天,甚至把村委大院的角落都翻了個遍,硬是沒有發現一點關於它的痕跡

這樣持續找了幾個月,我們已經對它不抱任何希望。就在這時,家裡的老狗竟在不孕不育多年之後,深秋開花,老來得子,生下了一窩胖乎乎的小狗娃。家裡人無比喜悅,狗丁興旺預示着五穀豐登啊。可喜悅僅僅在臉上停留兩天便凝滯了,狗太老了,沒有奶水,四隻小狗餓死了一半。

就在全家一籌莫展之際,走失的狗崽子竟然回來了,毛髮有些凌亂,精神卻很飽滿,肚子圓圓滾滾,使得步履稍顯吃力。奇怪的是,它搖着尾巴和我們打過招呼後,就鑽進了車棚,一整天都沒有出來。

傍晚時分,母親端着狗食,站在車棚前喊了半天,狗崽子才慢慢鑽出來,身上沾滿了草葉。母親將頭使勁地往車棚里探,然後激動地大喊一聲:「快來看,生了一窩狗娃呢!」聽見母親的呼喚,我們都跑過去,數了數,一共六隻。

父親也過來了,對母親說,把老狗的兩隻狗娃也放進去,吃它的奶。母親疑惑地問,行嗎?我們都懂得,任何母親都是排外的,不是自己的孩子絕不會餵奶,甚至把它殺死。但母親還是抱着試試看的心理,把兩隻小狗偷偷地塞了進去,臨走還不忘將一窩小狗聚在一起揉一揉。

狗崽子吃完食便鑽進了窩,進了窩便開始奶孩子,它斜躺在窩裡,叉開四肢,任小狗在身上爬來爬去,一點也沒有覺察到有什麼變化,一副很享受的樣子。看着這溫暖的場面,大家都把心放進了肚裡。

第二天早上,狗崽子鑽出狗窩的時候,老狗也走過來了,兩條狗親密地蹭蹭鼻子後,狗崽子便跑開了。而老狗卻鑽進了狗窩,也斜躺在窩裡,叉開四肢,讓一窩亂鬨鬨的小狗吮吸它乾癟的奶穗。

狗崽子回來時,沒有一絲不友好的舉動,仿佛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老狗也很配合,順從地從窩裡鑽出來,再次親密地蹭蹭鼻子,然後各忙各的事情。

就這樣,一窩小狗在兩個母親的照顧下,肥肥胖胖地長大了。然而,就在它們剛滿月的那天,狗崽子再次失蹤了。

母親說過,人生下來就是一條狗,命好的到天上替玉帝守糧倉,命賤的就在人間找屎吃。大概世間的一條狗也跟一個人是一樣的,命就是日復一日對天堂的背棄,註定一生孤獨流浪。

從此,狗崽子再也沒有消息。也許它曾悄悄地在夜裡回來過,只不過我們都睡着了。

多年前,驢子養活着田地,田地養活着我們;多年後,我們沒有了田地,也就不再養活驢子。我們搬進了城市,這裡有寬闊的馬路,有高大的建築,有熱鬧的超市,有繁華的商場,而街道公交車站的站牌上,還殘留着村莊的痕跡。

這裡也有很多的狗,泰迪、比熊、蝴蝶、貴賓、吉娃娃……這些狗體型美麗,乖巧可愛,很討人喜歡。即使稍大一些的金毛、哈士奇、牧羊犬、薩摩耶和阿拉斯加,也一樣的溫和活潑,聰明伶俐。它們吃着高級狗糧,住着舒適的狗窩,穿着漂亮的狗衣,主人走到哪裡,它們就跟到哪裡。

這些狗已經不再是狗,是蝸居在樓房裡的閒人離不開的孩子。它們雖然仍被稱作狗,但跟鄉村的土狗有着明顯的差異。土狗高大,樸實,兇猛,忠誠,它們安於寂寞的生活,又對生活保持着敏銳的警惕,仿佛村莊的耳朵,任何輕微的響動,都會觸動它們暴躁的脾氣。

而這裡的狗都很溫順,使我不再像小時候那樣一直與它們保持着很遠的距離了。在街上行走的時候,我經常會遇到形形色色的小狗,它們緊緊地跟在主人腳後,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從不回頭看我一眼。即使偶爾有狗跟我走碰頭,也不會齜牙咧嘴、凶相畢露,甚至,它們都已經不會汪汪大叫了。

有一次,我小區後面的巷子裡散步,驀然看見一條狗朝我跑過來,這是一條典型的土狗,圓頭,尖耳,長吻,黑色的毛髮上,似乎散落着白色斑點。尾巴上還沾着一些柴禾,散發着泥土、麥草和炊煙的味道。它跑着嗅着,不是城市小狗那種跳躍式的腳步,而是撒開四腿小跑,迅疾,敏捷,帶着一種原始的粗野。

是我家的狗崽子嗎?好像是,又好像不是,我一時恍惚了。當這條狗跑近我時,突然停了下來,它斜着頭看看我,我側過身看看它,彼此既熟悉,又陌生。在我眼中,從沒有把狗當作狗,不知道在它眼中,是否也從未把人當作人。而這一刻,我真想對它說一聲,你還好嗎?可我所懂得的狗語中,只有「汪汪」一個詞彙,而且還不完全懂得它的語氣、節奏和語法功能。它大約也明白了我的心思,又向前走幾步,朝我使勁地嗅了嗅,眼光中散出的,不知道是驚喜,還是落寞?

我想起身踢它一腳,大笑着看它狂叫着逃竄,讓它明白,在這個世界,還有一個跟它一樣粗野的同類。讓它從此記住,疼痛是一種惡毒的想念。

我又想俯下身去,輕輕撫摸一下它的腦袋。多少個夢中,我站在荒涼的田野里,頭頂的月亮像一枚巨大的藥丸,蟲子在鳴叫着逃離,玉米們集體裸睡在地上。支離破碎的鄉間小路上,一條狗在踽踽獨行……不待我彎下腰,它便跑開了,像一枚楓葉,滑向寂寥的深秋。

我知道,它不會回來了,我家的狗崽子也不會回來了,它們和躺在西溝里的父親以及父親當年插在麥田裡的稻草人一樣,都找不到了回家的路。[1]

作者簡介

趙大磊,河南省西平縣人。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西平縣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平縣高級中學教師。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