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已逝消防員的自白(馬明高)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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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已逝消防員的自白》是中國當代作家馬明高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個已逝消防員的自白
一
我什麼也不是。
我已經十分平和與坦然，對什麼都似乎不去想了。不去想了。不想去想了。也不能去想了。
想什麼呢？一切似乎都已經不存在了。一切似乎都已經不可能了。但是，一切仿佛還是清清楚楚的，歷歷在目。好像看電影似的，似乎是昨天才經歷過的事情。
山西，呂梁，方山縣，我的老家，那個小山村，我怎麼能忘記呀！不會忘記的，還有我那苦命的爸爸、媽媽，我的繼父，與相依相伴了多少年的繼爺爺，當然還有我小學、初中和高中教我的那些老師和校長。我不可能忘記的，還有那個小山村裡的父老鄉親們，我是吃他們的「百家飯」、穿他們的「百家衣」長大的。我怎麼能忘掉他們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那我成了什麼樣的人啦？我怎麼會忘恩負義呢？不會的，不會的，我絕對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可惜，我在那個世界上的時間不是太長，才僅僅二十年，何況還有十幾年的孩童、少年和上學的時光，從我十七歲當兵時起，這才是我真正走向社會，能夠為人們做點事的開始。可惜太短了，太短了，真的太短了，僅僅三年，我就十分遺憾地離開了那個世界。三年才有多少個日子啊？一年才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也就僅僅才一千零九十五天。白天和黑夜加起來，也就是一千零九十五天。就是太短了，太短了，讓我沒有機會去報答那些關心和幫助過我的人們。老天爺，可惡的老天爺，就是有些太狠心了，怎麼捨得狠心地讓我在那個世界上僅僅活了二十年？讓我沒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去報答更多的人們，讓我成為一個無情無義、無恩無德的人。
我，我,我，我真的成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人了。
現在，當然是現在，我已經什麼都不是了，一切都已經晚了，晚了，晚了啊！一切都已經不可補救了。不是亡羊還可以補牢，而是一切的一切，都不可能再補救了，再也沒有機會去補救了。
我已經化作一朵青煙，在這廣浩的天空上盡情地飄遊。我已經化作一塊塊土壤里的顆粒，成為家鄉土地里的多少多少分子之一。我已經化為一股清泉，在家鄉的老河裡緩緩地流淌着，清清地，亮亮地，慢慢地，去丈量家鄉的土地，去擁抱更廣闊、更廣大的天地……
二
我有兩個名字。
我的第一個名字叫齊玉超，是我的親生父親給我起的。可惜他在我一歲的時候，在煤礦上幹活，被炸藥包誤傷，意外之下，就不幸離開了人世。
我的第二個名字叫劉澤軍，是我的繼父給我起的。親生父親去世了，家裡的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經好心人幫助介紹，母親只好引着我和哥哥，後嫁到不遠處另一個村里，那是一個姓劉的人家。母親和父親商量後，決定把我的名字改為劉澤軍。
我出生於二00二年四月。
我生活在山西省呂梁市方山縣峪口鎮一個叫韓家山的小村莊里。與我們小村莊相鄰的村莊有前南村、後南村、峪口村、圪針灣村、東灣村、興隆灣村、吉家莊村、土福則村、橋溝村、橫泉村、郝家墕村、常家山村、安上村、張家塔村等等。從這些土得掉渣的村名就可以看出來，它們都是些溝溝窪窪里、梁梁坡坡上的山莊窩鋪。它們都是灑在雄偉高大、壯闊深厚的呂梁大山脈里的小村莊。我們韓家山附近有很古老的左國城遺址，有清朝很有名的廉吏于成龍墓，周圍還有橫泉老爺廟和著名的北武當山，以及南陽溝森林公園等一些有名的旅遊景點。我小的時候，就知道有外地很多的人到這些地方去遊玩，或者叫旅遊。聽老人們說，我們村里也有個廟，叫三聖廟。南北長約16米，東西寬約11米，分布面積約176平方米，創建年代不清楚，遺址內有一通碑，據碑文記載清乾隆二十二年（1757）曾進行維修。後毀於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到我出生之後，原來的布局，早己什麼也看不見了。倒是三聖廟遺址東南15米處的那棵粗大的古槐，長得十分的茂盛，周長4．5米，高6米，樹冠的直徑也有14米。午後的陽光透過古槐盛大的樹枝綠葉，將它那濃重的陰影潑在那通斑駁古老的碑上，使那些本來就被日月時光磨礪不清的字跡更加不清了。不能怨那些老樹樹冠灑落下的陰影，老碑上的那些字就是不清楚了，而且是十分得不清楚了。村裡的老人們，也說不清那個已經不存在的老廟為甚叫「三聖廟」。有的人說，那「三聖」是指儒釋道的三位大聖人孔子、釋迦和老人。也有人說，那「三聖」是說土地爺、送子娘娘和關公爺。母親不識字，繼父和繼爺爺也都不是有文化的人，他們說不管那「三聖」是誰，反正都是勸人學好哩！我從小聽他們說的最多的就是，人只要從小學好就行，人只要懂得感恩，多說好話，多做好事，就是一個好人。
三
真的，世界上的好多事情誰也不可能說清楚。
其實，繼父對我們母子三人都很好，非常寵愛我們。誰知就在我三歲的時候，我的母親不知怎麼的就得了乳腺癌。繼父只好引上母親去縣城，上省城，到處找醫生看。本來家庭就不富裕，這樣，不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而且還欠下了幾十萬的外債。但是，儘管如此，還是沒有把媽媽的病治好。不久，母親就撒手人寰離開這個世界了。
儘管繼父是一個能吃苦的人，但為了給母親治病借下了不少的外債，加之繼父後來又結了婚，家裡的負擔十分沉重，只好外出打工去掙錢生存。這樣，哥哥又回到齊家，我就只好跟着繼爺爺在一起生活了。
繼爺爺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他每天給我做飯洗衣，供我吃喝，拉着我掃院擔水，收拾東西，或者拉着我到地里幹活，不是種地鋤草，就是施肥澆水，總是默默地，忙得不亦樂乎。幹活的時候，他老人家總是把我放在他能看見的地方。他老人家總是一會兒低下頭幹活兒，一會兒抬起頭看我。我成了他不時要抬頭關注的一個對象，讓他老人家時刻緊張、不安和焦慮。可是三四歲時的我，卻對這一切都不懂、不了解，而且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總是坐立不安，非常好動。看見一隻小毛蟲爬過來了，或者一隻花蝴蝶飛走了，或者遠處有一朵好看的花兒，我都被誘惑和吸引，不時地站起來跑掉或追逐。每當這個時候，繼爺爺總是滿頭大汗，黑黢黢的臉上皺紋疊起，粗筋暴脹，昏黃的老眼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我大喊大叫着,好俺的祖爺爺，俺的苦命孫啊！你可不能亂走亂跑呀！我總是被他這突然的大喊大叫嚇得萎縮下來，蔫着頭，乖乖地走了回來，坐在他的不遠處，呆呆地看着他，大大的，豆粒般的淚珠兒從眼睛裡流了出來，痒痒的，布滿了我熱熱的臉蛋兒。這時，繼爺爺就會抬起頭，仰望着天空，長長地嘆一口氣，低下頭，拿起肩膀上搭的毛巾，擦把老臉上的汗水，緩緩地抬起臉，軟軟的，朝我笑着，彎彎的雙眼裡閃着亮亮的、濕濕的水珠珠。我趕忙抬起胖嘟嘟的小手，擦把小臉，朝他咕咕咕地笑着。我知道，繼爺爺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人，我必須的聽他老人家的話，不讓他老人家為了我多操心。
有好幾天，繼爺爺不去地里幹活兒，總是早早地起了床，做好飯，給我吃了飯後，拉着我的手就往村裡的學校跑，引着我在學校里四處逛，見了學生們低着笑臉示好，見了老師們更是滿臉笑容問好，打聽這打聽那。我抬起迷茫的臉蛋兒，望着他，心裡充滿了好奇心和陌生感。終於有一天，把我引進了坐着十幾個小娃娃的教室里，交待給了一個長得瘦瘦的女教師。我很不情願地坐在那個小板凳上。等繼爺爺轉過身出教室的時候，我不由地哇的一下大聲哭了起來。旁邊的孩子們看見我哭了，大聲地笑了起來。我突然哭得更厲害了。我以為繼爺爺這是把我扔在這裡，不要我了。自然哭得更傷心了。周圍的孩子們都站起來，看着我，笑得更勁兒大了。爺爺轉過身，急急地跑回來，趷蹴下身子，緊緊地摟着我，說不哭不哭，然後仰起頭，長嘆一聲，望着那個女教師。女教師走過來，拉起我的手，笑着說，好寶寶，不哭，爺爺這是送你上幼兒園了，一會兒下學，爺爺就會來這裡你回家了。我不想放開女教師的手，軟軟的，綿綿的，溫乎乎的，還白白的。我第一次見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手。所以，我還是沒有放開女教師的手，卻抬起頭，望着繼爺爺。繼爺爺低下頭，看着我，說老師說得對，爺爺肯定不會扔下你不管，但是你一定得要上學，等一會兒下了學，爺爺肯定會來接你的，肯定，爺爺天天會來接你的。這時，我才止住了哭聲，臉燒燒的，不好意思地放開了女教師的手……
幼兒園的老師對我很好。她知道我家的情況，知道繼爺爺年齡大了，家裡又沒有收入來源。她很同情我和繼爺爺，她會把舊衣服、學習用品和書本送給我。我就突然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是好人多，這個世界還是溫暖而美好的，我長大以後也要做一個好人。
四
從小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一個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人。
村裡的人們對我很好，見我們家有一頓沒一頓的，都會給我們拿來饃頭，送來米湯，端來飯菜。村裡的人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對不起大家，對不起眾人。這樣，就愈發的使我自卑、孤僻，不想見人，性格變得十分敏感，不想和人打交道，只是想一個人，呆呆的獨處。只有繼爺爺懂我的心事，懂得我心裡的苦處。
繼爺爺心裡一直有一個心念，就是不管如何，都要讓我上學。他老人家認為，像我這樣身世的人，只有通過上學，學下文化和本領，長大才會改變命運，才會有好的前途。
村小學的校長高永宏老師，理解繼爺爺的心思，怕交不起各種書本費用和吃喝費用，加之我的性格有些不合群，不敢讓我到小學校里上學。繼爺爺的日子雖然過得很窮，但是和我一樣，都是臉皮子極薄的人。2007年9月，學校已經開學了。繼爺爺沒有再拉上我，只是一個人背着手，經常到小學校里溜達，默默地望着教室里念書的孩子們和在操場上玩着的孩子們，心裡充滿了渴望之情。高校長是一個善良的有心人。有一天，看見繼爺爺早早的來到學校，又在學校里溜達着。他遠遠的看見了，就走到繼爺爺的跟前，大聲說，孫子該上小學啦！趕緊把他引來吧！繼爺爺的臉一下子紅了，嘿嘿嘿地笑着，說恐怕要好多錢吧？俺現在最缺的就是錢。高校長說，這你不用管，有我哩！你快把孫子引來吧，不要耽誤了他！繼爺爺高興地笑道，好，好，好。其實，我就在不遠處站着，看着這一切。我一直不放心繼爺爺的身體，不想讓他亂跑。聽到他說好好好,我就急急地跑到他的面前，滿頭大汗地抓住他的手，仰頭望着他。高校長看見我了，忙向我招手說，小胖兒，快過來！跟我上學去！我不好意思地望着繼爺爺。繼爺爺放開我的手，說快跟高校長去吧！俺這苦命的娃老能遇上貴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說，去了學校，一定要聽高校長的話，好好念書，長大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好好報答世上的這些貴人們！我使勁兒點了一下頭，就跟上高校長，進了一年級的教室。
我沒有別的，我只有好好地學習，好好地背書寫字做題，好好地考下好的成績，去報答高校長的一片好意，去安慰繼爺爺對我的一腔苦心。在學校里，我唯一可以自豪的就是，每一次的考試，不管期中還是期末，大大小小的考試，我的成績總是在前十名裡面。我們的家裡雖然破敗淒涼，但是，牆上卻貼滿了我得的各種紅紅的小獎狀。牆上每貼一張小獎狀，爺爺睡在炕上美滋滋的，望着笑得合不攏嘴。這讓繼爺爺在村裡面覺得很有面子。學校里讓認領好心人捐贈的衣服時，我主動要求把已經領到的兩身合身的衣服換成大人的，好讓繼爺爺穿。所以，那時，雖然我們的日子過得比較苦，但是他老人家的心裡很還開心的。
可是那些時候，不知怎麼的，我特能吃，老是覺得餓，心裡老是想吃東西。後來，我當上了消防員，和戰友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時，他們都說，那當然啦，那正是身體哧哧哧地長的時候呀！好在那個時候，鄉政府給我們學校的小學生們實施着「一天二兩豬肉一顆雞蛋」工程。可是，每天中午吃飯時時候，我總是不由地要想起繼爺爺。繼爺爺今天吃飯了嗎？他老人家今天吃什麼啦？我不能光顧自己每天吃肉吃蛋，卻不管繼爺爺吃什麼。這樣，我不就成了小時候媽媽經常說的無恩無義、無情無德的人啦？可是，這肉炒在菜里，已經是熟的了，濕濕的，粘糊糊的，帶不回家裡去。但是，這雞蛋，熱乎乎的，完完整整的，倒是可以帶回去的。所以，我天天就捨不得吃雞蛋了。我總是趁同學們不注意，把雞蛋偷偷地裝進褲兜里，回到教室里，再偷偷地裝進書包里。晚上回到家裡，爺爺見我拿出雞蛋來給他吃，一開始，他很生氣，說你不是偷的拿的食堂的？娃啊！你可不能吃了人家的還又拿人家的呀！咱可不能做這樣的人！這樣拿回來的雞蛋，爺爺寧肯餓死，也不能吃，不能吃！我說，爺爺你吃吧，不怕！我沒有多拿食堂里一顆雞蛋，這是食堂里發給我的雞蛋，我不想吃，我想拿回來給爺爺吃。繼爺爺哦哦噢噢地吃着雞蛋，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裡，說好好好，俺就知道俺孫兒不是那樣的人，俺孫兒是這個世人最有良心的人，是個懂得報恩的人，爺爺的老眼沒有瞎了，爺爺沒有白操俺孫兒。說着說着，滿臉老淚縱橫。我也看着繼爺爺，眼淚不由地流了出來。 沒有想到，我的這一舉動，早已被我的同桌發現了。他偷偷地觀察了我好幾天，不吭聲。他發現我並沒有多拿學校食堂里的一顆雞蛋，只是把自己沒有吃的，偷偷地裝了回來。但是，他還是多管閒事，把我的這個情況偷偷地報告給了我們的班主任老師。班主任老師是一位胖胖的中年女人。她把我叫到辦公室里，問我為甚不吃雞蛋要拿回家裡，拿回家裡要干甚呢，全班同學都像你這樣，那還了得?我臉燒燒的，不知道該怎麼說。辦公室里還有好幾個老師，都盯在我的身上,咕咕咕地笑着。我看一眼他們，趕快低下頭，嚇得更不敢說了。班主任老師見怎麼問我也問不出來，就把我拉着交到了高校長辦公室。高校長盯着我，說劉澤軍，你不要怕，這裡就我和張老師，你說實話，你不吃雞蛋拿回家裡幹什麼呢？我抬起頭，看了看張老師和高校長，低低地說，我想拿回去給爺爺吃。高校長和張老師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沒有說話。高校長的嘴唇顫顫的，眼睛一下子就紅了，哽咽着說，張老師，這件事情咱倆知道就行了，以後再不要說了，我會告食堂里的大師傅，每天給劉澤軍多發一顆雞蛋就是了。班主任老師點了點頭，說嗯。
從此以後，我不僅比別的同學會多拿一顆雞蛋，偶爾，食堂里的大師傅也會把中午剩下的飯菜，裝在一個飯盒裡，等我晚上放學的時候，遞到我的手裡，說，給你爺爺帶回去吃了吧。我背着書包，雙手捧着這溫乎乎的舊鋁飯盒，深深地點點頭，大聲說謝謝您。
五
可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在我高中一年級的時候，有一天，繼爺爺會突然病逝，離我而去。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我那善良而慈祥的繼爺爺，就在即將長大成人快能報答他老人家的時候，卻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繼爺爺的去世對我打擊很大。儘管我從小就喜歡讀書，因為我不大喜歡和人打交道，總是喜歡讓自己沉浸在書的世界裡，但是繼爺爺的去世，讓我覺得心灰意冷。我突然就覺得不想再上學了，想早點到社會上學習一門技術，以便以後順利地就業。但是，我小學時的校長高永宏老師，還有高中學校的老師們，都勸我還是要把高中讀完，能了，最好當兵參軍，這樣可能對我方方面面的成長都有利。我聽從了他們的教導，心懷感恩，就靠這些不時向我伸出援助之手的幫扶，我終於讀完了高中。就在畢業的那一年，我報名當兵，經過政審和體檢順利地參了軍。一身戎裝，一生榮光，實現了我終生的心之所向。
部隊的經歷，讓我成長為一個更加堅韌的人。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長大的我，決心將回報社會和為人民服務作為自己的理想。退伍後，我選擇加入杭州市消防救援隊伍，成為了一名光榮的消防員。
看着我穿上威武雄壯的藍色消防服，我的小學恩師高永宏和高中老師們都很開心，覺得這要比我一開始想的學門手藝好的多得多。他們說，你從小就熱心助人，而且一心想報恩，回報社會，當了消防員，就更有能力和機會回報社會，回報人民，回報國家。
六
我所在的單位是杭州市錢江救援站。我們是杭州市人民政府的專職消防員。能進入這樣的單位，成為政府專職消防員，我感到非常的自豪，非常興奮。可是不久，經過緊張的軍訓後，正式分配具體的班組和崗位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我被分配到後勤保障部門，安排到炊事班裡去當廚子，被大家叫為「劉廚師」、「劉管家」。
我的心情十分都悶。我的心裡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我就去找消防站領導。領導很關心我，十分肯定我的思想和想法，說這只是分工的不同，但都是人民的消防事業，我們都是在做為人民服務的工作。但是，我的心裡很不服，臉熱熱的說，不握水槍握菜籃，不上前線掌廚刀，我算哪門子消防員？領導的眼睛猛然就睜大了，然後長嘆一聲，說主要是考慮到你年紀最小，身體素質也一般。我的臉至脖根一下子就燒紅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只好低下了頭。領導見我這個樣子，心裡也一定很難過，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笑着說，不要怕，以後有的是機會，只要你長大了，身體強健了，綜合成績超過隊內平均成績，換崗是肯定可以的。領導的這幾句話，一下子就點亮了我的內心世界。我猛地抬起頭，眼睛亮亮的，望着領導，使勁兒點了點頭，就衝出了領導的辦公室。
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首先要做好我自己的本職工作，把後勤保障工作做紮實，給戰友們同事們採購好菜，營養搭配均衡，當好廚師，做好飯。然後，在此基礎上，我要利用一切休息時間，嚴格要求自己，去進行各種身體訓練，爭取在較短的時間，體能測試有大的提高和增強。
我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我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時間，對自己開始了瘋狂的訓練。五千米的負重跑步。十層負重燈籠。雙手舉粗重木頭。肩拉沉重輪胎。各種反應訓練。別人一遍的訓練量，我強迫自己進行三四遍，甚至十遍的訓練。儘管那些日子，我是十分的累、十分的困，每天深夜一沾枕頭就睡，但是，第二天起床號一響，我又精神滿滿，鬥志昂揚。就這樣，我對自己抓住不放，堅持天天訓練，連節假日也決不放過，孜孜不倦。我從小就因為營養不良，身體一直有些肥胖，很少能夠瘦下來，所以，人們都叫我「小胖兒」。但是，經過一年的瘋狂訓練，我竟然成功減重30斤。終於在2020年10月，全隊組織的崗位練兵考核中，我的成績超過了隊內平均成績。通過考核，最後果然如願以償。
成為一線消防員後，我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我的整個人，一下子也就變了，性情開朗了，性格活潑了。干工作，做什麼，都特別有心勁兒。記得那是2022年2月初的一個深夜，那是一場艱巨的滅火任務，情況十分危急，最關鍵的是需要藉助大量的天然水源來給供水。可是河水裡的各類雜物十分繁多，加之是漆黑的深夜，仃動有些不便，導致遠程供水浮艇泵口時常被堵。看到這種場面，我主動請纓，毫不猶豫地跳入河中，去奮力清污。儘管那河水寒冷刺骨，非常難受。但是，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住，只有一刻不停地用力去清污，才能增加熱能，扛住寒冷。就這樣一泡就是幾個小時。我的這一舉動，使領導和戰友們對我一下子就刮目相看了。就這樣，在我正式成為一線消防員之後的三年裡，我先後參與處置各類滅火救援任務300多次，營救人民群眾30多人，並榮獲杭州市消防救援支隊滅火救援二等獎。
七
2022年6月9日，這是我在這個人世間最難忘的一天。
那年的初夏，我的心情一直很好。，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工作出色，領導和戰友們對我也很好，處處關心我，時時幫助我，讓我在工作和生活中走的每一步都感到實在、沉穩、踏實。那真的是一個甜蜜而幸福的初夏。因為那一個初夏，我談戀愛了，我有女朋友了。我們是異地戀。她遠在四川重慶。我們是經過戰友介紹認識的。當然，我們更多的是通過網絡戀愛。儘管我們認識的時間不是很長，但是，我們很能談得來。我們有共同的話題。相同的人生觀、世界觀和價值觀，緊緊地把我們聯結在了一起。她叫李耐香。她很喜歡我，我也很喜歡她。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成為我唯一的、永遠的初戀情人。
我已經為自己制定了一份幸福的計劃。5月底，我就向消防站領導提前遞交了7月份的請假報告。我計劃請一個月的假。先回老家山西方山縣看看。看看我小學、初中和高中教過我的那些恩師們。看看村里那些過去幫助住我的那些爺爺奶奶、叔叔嬸嬸們。看看村里那些過去一起上過學的髮小和同學們。然後再去重慶和我的初戀女友見面。我想和他一起見見她的父母親。我想和他一起逛逛重慶山城，遊覽一下三峽長江，看看樂山大佛，然後再到天府之國成都旅遊幾天。領導覺得很好，說，小劉，你也該請假好好休息一下啦！我們等着你的好消息！我們可都等着吃你的喜糖啊！
可是……
我記得很清楚，就是2022年6月9日10時，位於杭州灣建材裝飾城的互動冰雪文化旅遊發展公司發生火災，而且有好多名群眾被困在裡面。急促的電話鈴聲驟響，我就第一感覺知道是有災情了。災情就是命令。命令就是行動。行動就是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災情的第一現場。人民的生命與財產高於一切。警報迅速拉響。我作為錢江站頭車的2號員，立刻響應，迅速準備，迅速上車，迅速隨警出動，作為第一救援力量迅速抵達火災現場。
濃黑凝重的煙團在不斷地翻滾、升騰、擴大、蔓延，肆意猖獗，猶如烏雲遮住的城市的天空。橘紅色的火焰從龐大的高樓四處噴發、爆炸、突燃，像萬箭穿心一樣，噼哩叭啦響個不停。四處圍滿了觀看的群眾，仰起焦急的面孔，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巴不時地張合着，發出了茫然的喊叫聲……
聚氨酯等保溫材抖劇烈燃燒，產生了大量的、濃烈的氰化物、一氧化碳等氣體。而這些氣體都是易燃易爆、有毒有害的氣體。
火勢巨大。
火勢迅猛。
情況十分危急。
大樓內部環境複雜，隨時都會有繼續發生爆炸的危險。
大樓內還有數名群眾被困，隨時都在發生着生命危險。
我來！我上！
我能衝進去！
我有三年的工作經歷，我有數百次火災救援的經驗。
為了儘快找到已經失聯的群眾，我和救援隊的戰友們首先衝進了大樓，深入火場的內部進行救援。
我立刻主動請纓，和攻堅組的戰友們一起向前尋找火點，手握白霧沖搶，近距離直攻火團，直殺火焰。
被困群眾的尖叫聲、喘息聲、疼痛聲，都是對我們的呼救聲和呼喚聲。 那裡有，我們就奔向那裡。
那裡有，我們就沖向那裡。
那裡有，我們就殺向那裡。
那裡有，我們就戰在那裡。
烈焰熏烤，高溫撲面而來。整個市場內部幾乎通體都被火焰吞噬，噼哩啪啦的炸裂聲響個不停，不時地有燃燒物墮落在地……
在此其中，我和戰友們一邊搜尋起火點，一邊救援被困群眾……
密集作戰。
連續作戰。
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接到了現場指揮的輪換命令。很快，被我堅決拒絕了。我大聲嘶喊着：這裡的情況我熟，現在用人緊張，我還能堅持！
隨即，我就又進入更深的火海實施救援……
很快，我發現空氣呼吸瓶即將結束。我立刻出去更換空氣呼吸瓶。在更換的片刻，我感到滾燙的汗水順着我熾熱的臉龐直流而下。我意識到了頭髮和背部已經都有被火灼燒後的疼痛。我緩了一口氣，轉身又衝進了火場之中。正在我急忙救援被困群眾時，現場突然發生了二次大的爆炸。而我和班長毛景榮正好位於爆炸點的下方。正在這一剎那，我和班長正要拉着被困群眾轉身而出時，巨大的爆炸聲早已響了，很快,我的生命就失去了知覺…… 這個畫面，竟然成了我告別這個世界的最後定格！
八
天空是如此的空曠廣闊，如此的湛藍清亮。
上面，有無窮無盡的白雲在悠悠然地飄蕩……
在這裡，我竟然能夠看到——
我被領導和戰友們急急地送上白色的救護車，急急地送往了醫院……
6月10日，他們都默默地低下頭，說我已經因搶救無效，壯烈犧牲。
消防站的戰友們得知這一消息後，痛哭流涕，哽咽着說，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他，我們的小胖子！苦命的劉澤軍啊！一歲喪父，三歲喪母……劉澤軍啊，你是我們隊裡最小的消防隊員，你才二十歲，怎麼就這樣走了……
在這裡，我竟然能夠看到——
杭州市應急管理部政治部批准我為烈士，並追記一等功；
共青團浙江省委、浙江省青年聯合會追授我「浙江青年五四獎章」；
我的家鄉、方山縣精神文明建設指導委員會追授我「方山榜樣」的稱號；
共青團呂梁市委追授我「呂梁青年五四獎章」。
我欣慰地微笑了。
我覺得，我沒有給我們消防站這個集體丟臉。
我覺得，我沒有給我的家鄉這個生我養我的地方丟臉。
在這裡，我竟然能夠看到——
6月13日，在杭州市臨平區殯儀館千秋廳，舉行了隆重的「劉澤軍遺體告別會」。我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的戰友和人民群眾自發地前來送別。
6月14日,寫着「劉澤軍烈士」的骨灰盒，在戰友和戰友們的護送下，用莊重的白色靈車運回我的家鄉,山西省呂梁市方山縣，安葬在方山縣革命烈士墓園。我也沒有想到，會有那麼多那麼多的親朋好友、人民群眾，聚集在公路上，聚集在街道上，聚集在林徑里，從方山高速公路口到烈士墓園，他們手持黑白條幅，神情凝重肅穆，或低聲哭泣，或淚流滿面，或內心呼喚，「英雄一路走好」，「向英雄劉澤軍致敬」……
在這裡，我竟然能夠看到——
我的墓前堆滿了各種花圈、各種鮮花、各種糖果，還有用糖果製作的花環、花束……
我的墓前，人們漸漸的離開了，走散了……
只有一個人，一個漂亮的年輕姑娘沒有走。她靜靜地蹲下來，緩緩地伸出手臂，用白淨纖細的手，輕輕地撫摸着墓前那塊漆黑的墓碑，默默地讀着上面的白色的文字——
「劉澤軍烈士，男，漢族，二00二年四月出生，山西呂梁方山縣峪口鎮韓家山村人，浙江省杭州市餘杭區錢江消防救援站政府專職消防員，二0一九年五月入隊，二0二二年六月九日在杭州市四平區火災救援中犧牲。」
澤軍，澤軍，澤軍，她默默地在自己的內心裡念叨着這個名字，澤軍，「你是我的英雄，但我更希望你回來」，這是我給你發的最後一條微信，卻永遠得不到你的回覆。如果有來生，希望你能夠甜多苦少，希望我能繼續做你的初戀情人，希望你依舊能保護你想保護的人。
我知道，她就是李耐香，她就是我最親愛的初戀情人。我覺得，我用力呼喚着她，卻怎麼也發不聲音來。我能夠看清楚她。她卻無動於衷，看不見我。
我想告訴她，其實，我的心裡並不苦，從小到大，從呂梁方山到浙江杭州，我得到了那麼多熱心人、好心人的幫助、關心、支持、關愛，真的，我很幸運！特別是還能夠得到你對我的那一份獨特的、美好的、甜蜜的愛，我很幸福！我可能就是那個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
我永遠的初戀情人，我永遠的愛你，愛你。
我也還會永遠地熱愛消防救援事業。我永遠的初戀情人，此時此刻，我想給你唱一首我最喜歡的《消防隊員之歌》，「男子漢，當頂天立地，渾身都是膽，此生無悔應急救援。消防員如松，冰霜凍不死，雨雪壓不彎，時刻準備着闖進鬼門關。聽，遠方傳來親人們急切的呼喚，一腔熱血激盪心間；消防員如風，與時間賽跑，與死神作戰，救親人，保平安。安！平安！真金不怕火煉，勇往直前，使命千斤重，扛在肩；消防員如鍾，危險和艱辛，都與我無關，誓死保衛錦繡家園。安！平安！真金不怕火煉，勇往直前，哪怕前方天崩地裂，消防車伴我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死而無憾，惟願家國平安。安！平安！真金不怕火煉，勇往直前，哪怕前方火海刀山，消防車伴我衝鋒陷陣，赴湯蹈火，死而無憾，惟願家國平安，平安，安！」
九
我什麼也不是。
我已經化作一朵青煙，在這廣浩的天空上盡情地飄遊。我已經化作一一塊塊土壤里的顆粒，成為家鄉土地里的多少多少分子之一。我已經化為一股清泉，在家鄉的老河裡緩緩地流淌着，清清地，亮亮地，慢慢地，去丈量家鄉的土地，去擁抱更廣闊、更廣大的天地……
2023年7月23日寫於山西孝義[1]
作者簡介
馬明高，孝義市人，復旦大學中文系第三屆作家班和魯迅文學院第三屆高研班學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