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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 第十四章(2)》(張愛玲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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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秧歌 第十四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金花一定是泄漏了消息,或者是不小心被人家發覺了,或者是有心告訴了別人。

澳羌丫頭。」月香喃喃地咒罵着。「死丫頭。」

她不能決定她是不是應當躲起來。

下面的黑暗中發出一-\-\擦擦的聲音。「金根嫂,」那女人輕聲說。「金根嫂。」

按竽錚救救我們,大娘,」月香也輕聲叫着,隨即出現在她旁邊。

班妊劍金根嫂,」那女人親熱地叫喚着,摸索着抓住她的手。「幸虧我知道得早!你曉得金花那脾氣,她整個是個孩子,還有我那個兒子,兩人倒真是一對,一點也不懂事。要是靠他們幫忙,那可糟了!」

月香知道她這話是責罵自己不該背着她去找她的兒子媳婦幫忙。「大娘,我們也是實在急得沒辦法,也沒處投奔,」她幽幽地說。「我看見你老人家來了我就放心了。我一向就知道你心好。」

罷獠恍銥魑抑道得早,」那女人又重複了一句。「不然你們可真不得了了,不是我說!你想想,我們家地方那么小,家裡人又多。瓶口扎得緊,人口扎不緊的──」

安揮猛圃詒鶉松砩稀!」鶉瞬蝗ケǜ媯你自己第一個就會去報告的,」月香心裡想。

澳闃道平常日子,家裡來了個親戚過夜,就得馬上去報告。這回更不用說了,剛上門來囑咐過。捉起反革命,誰不害怕呀?」

按竽錚我們怎麼會是反革命,我們不也跟你們一樣,都是土生土長的老百姓。人誰沒有走悖運的時候──」

她不等月香說完,就剪斷了她的話。「噯,還這麼說哪:要是知道他們在哪兒,不去報告,就是他們一夥里的人,馬上捆起來送到區上去。罪名比『收容逃亡地主』還要大!」

月香在旁邊想說話也插不進嘴去。

跋衷諗到這步田地,我看你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趕緊到鎮上去搭船。好在你是出過遠門的人,這條路你是走過的。」她把一個小布包皮塞到月香手裡。「哪,我給你們帶了點吃的來。我得要走了,我也不敢多耽擱,耽擱的時候長了,大家都不方便。」

月香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不放。「大娘,你可憐可憐我們吧,我給你老人家磕頭。」她雙膝跪下地去,嗚嗚咽咽哭了起來,因為她覺得絕望,也因為她在這可恨的女人面前被屈辱。

安唬不,金根嫂。你快不要這樣!」那年長的婦人極力想把她拉起來,拉不動她,只得自己也跪了下來,給她還禮,表示不接受。「金根嫂你是個明白人,你總該知道。不是我不肯幫忙,我這都是為你們打算的話。你們快走吧。這地方不能多耽擱。」

八的腿不方便,走不動呀,大娘。要不然我們還是在山上躲幾天,大娘隔兩天就讓金花給我們送點吃的來──」

那女人很生氣地說,「這樣冷的天怎麼能在外頭過夜?白天有人上山打柴去,也說不定會讓人看見。」

澳俏頤竊偕先バ,上頭沒人去。」

懊蝗巳ォぉび欣牽彼吃力地扶着竹子站起身來,竭力掙脫了月香的手。「你盡着纏我也沒用。快到鎮上去吧,趁着夜裡好走。」

月香不覺慟哭起來,揪着那女人的衣服不放。「他流血流得這樣,怎麼走呀?到了碼頭上怎麼上船?有兵在那兒檢查,混不過去的。」

拔胰澳慍米耪饈焙蚧鼓蘢擼還是趕緊走吧,金根嫂!」那女人意味深長地說。「這話我本來沒打算告訴你──你還是趕快走吧。我也不准知道我家裡的兒子有沒有去報告。我勸你的話都是好心,你這該知道了吧?」

她終於脫身走了。

月香相信她最後那幾句話只是空言恫嚇,可以催他們快離開這裡,即便死,也不要死在周村附近,連累他們。但是也難說,也說不定是真話。

她努力爬上山去,緊緊地抱着那一包皮食物,就像是那上面有暖氣發出來。雖然是帶着壞消息回去,總算是帶着些食物回去,這樣想着,也確是在無限淒涼中感到一絲溫暖。

在黑暗中,一切都看上去有點兩樣。她簡直找不到剛才那塊地方。她臨走的時候,給金根靠在一棵樹上半坐半躺着。起初她以為是那邊那裸大樹,但是她一定是記錯了。她又提醒自己,路不熟的時候總覺得特別長些,尤其是像現在這樣,簡直像是深入敵境,每一步路都充滿了危險。

但是她一路往前走着,漸漸地越來越覺得她一定已經走過了那塊地方。她十分驚慌,轉過身來再往回走,把那個區域搜索得更仔細些。他到哪兒去了?她去了很久的 時候。他難道已經被他們捉到了?還是他聽到了什麼響動,或者看見了什麼,害怕起來,躲了起來了?但願是這樣。她竭力要自己相信是這樣。

澳閽諛畝?」她輕聲說,暗中摸索着在叢林中轉來轉去。「阿招爹。你在哪兒?」

那廣闊的空間在收縮着,縮得很緊,扼得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停地輕聲叫喚着,非常吃力,喉嚨也腫了起來,很痛,像是咽喉上箍者一隻沉重的鐵環。

狼!一定是它們聞見了血腥氣,下山來了。平常它們是不會跑到這樣低的山坡上來的,但是現在這時候也難說。她有一種不合邏輯的想法,認為狼也像人類一樣,在這人為的饑饉里挨着餓。

但是如果是狼,一定會丟下一點什麼東西,一隻鞋子,或是一隻手。它們進食的習慣是不大整潔的。她似乎頭腦冷靜得很,現實得可怕。她在這一帶地方到處搜尋 着,什麼都沒有。然後她發現她自己正向溪邊的一棵樹注視着。從這裡望下去,那棵樹有點奇怪,映在那灰白的溪水上,那小樹的黑色輪廓可以看得很清楚。樹椏槎 里仿佛夾着個鳥巢,但是那烏巢太大了,位置也太低。

她連爬帶滾地下了山坡。她用麻木的冰冷的手指從那棵樹上取下一包皮衣服,是他的棉襖,把兩隻袖子挽在一起打了個結,成為一個整齊的包皮袱。裡面很小心地包皮着她的棉襖,在這一剎那間,她完全明白了,就像是聽見他親口和她說話一樣。

那蒼白的明亮的溪水在她腳底下混混流着。他把他的棉褲穿了去了,因為反正已經撕破了,染上了許多血跡,沒有用了。但是他那件棉襖雖然破舊,還可以穿穿,所以留下來給她。

他要她一個人走,不願意帶累她。他一定是知道他受的傷很重,雖然她一直不肯承認。他並沒有說什麼,但是她現在回想着,剛才她正要走開的時候,先給他靠在樹根上坐穩了,她剛站直了身子, 忽然覺得他的手握住了她的腳踝,那時候仿佛覺得那是一種稚氣的衝動,他緊緊地握住了不放手,就像是不願意讓她走似的。現在她知道了,那是因為他在那一剎那 間又覺得心裡不能決定。他的手指箍在她的腿腕上,那感覺是那樣真確,實在,那一剎那的時間仿佛近在眼前,然而已經是永遠無法掌握了,使她簡直難受得要發 狂。

她站在那裡許久,一動也不動。然後她終於穿上她的棉襖,扣上了鈕子。她把他那件棉襖披在身上,把兩隻袖子在領下鬆鬆地打了個結。那舊棉襖越穿越薄,僵硬地豎在她的臉龐四周。她把面頰湊在上面揉擦着。

她緩緩地走着,然後腳步漸漸地快了起來,向家的方向走去。[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