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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章》(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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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章》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世鈞跟家裡說,上海那個事情,他決定辭職了,另外也還有些未了的事情,需要去一趟。他回到上海來,在叔惠家裡住了一宿,第二天上午就到廠里去見廠長,把一 封正式辭職信交遞進去,又到他服務的地方去把事情交代清楚了,正是中午下班的時候,他上樓去找曼楨。他這次辭職,事前一點也沒有跟她商量過,因為告訴了 她,她一定是要反對的,所以他想來想去,還是先斬後奏吧。

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裡抄寫什麼文件。叔惠從前那隻寫字檯,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裡, 這人也仿效着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雙腳高高擱在寫字檯上,悠然地展覽着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 蹺着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檯前面,搭訕着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裡寫什麼東西。她彷佛很秘密似的,兩邊都用 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着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着 桌子站着,說:"一塊兒出去吃飯去。"曼楨看着鍾,說:"好,走吧。"她站起來穿大衣,臨走,世鈞又說:"你那封信呢,帶出去寄了吧?"他徑自把那張信紙 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裡。曼楨笑着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才說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世鈞不理她,把信拿出來一面走一面 看。一面看着,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就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着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 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 想着父親的病萬一要是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為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 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裡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為這個緣故,他不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揀到個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 個寶貝。而她這點悽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裡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 曼楨,就連對他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 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 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裡的煩悶是無法使她了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豫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裡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 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的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為它怎樣犧 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着笑容,只問了 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 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 女情長,並沒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裡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 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 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周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 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裡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去了。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話,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 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象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 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也想着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

就在這一個星期尾,叔惠和曼楨結伴來到南京,世鈞到車站上去接他們。他先看見叔惠,曼楨用一條湖綠羊毛圍巾包着頭,他幾乎不認識她了。頭上這樣一紮,顯得下巴尖了許多,是否好看些倒也說不出來,不過他還是喜歡她平常的樣子,不喜歡有一點點改動。

世鈞叫了一輛馬車,叔惠笑道:"這大冷天,你請我們坐馬車兜風?"曼楨笑道:"南京可真冷。"世鈞道:"是比上海冷得多,我也忘了告訴你一聲,好多穿點衣 裳。"曼楨笑道:"告訴我也是白告訴,不見得為了上南京來一趟,還特為做上一條大棉褲。"世鈞道:"待會兒問我嫂嫂借一條棉褲穿。"叔惠笑道:"她要肯穿 才怪呢。"曼楨笑道:"你父親這兩天怎麼樣?可好些了?"世鈞道:"好多了。"曼楨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微笑道:"那你怎麼好象很擔憂的樣子。"叔惠笑 道:"去年我來的時候他就是這神氣,好象擔心極了,現在又是這副神氣來了,就像是怕你上他們家去隨地吐痰或是吃飯搶菜,丟他的人。"世鈞笑道:"什麼 話!"曼楨也笑了笑,搭訕着把她的包頭緊了一緊,道:"風真大,幸而扎着頭,不然頭髮要吹得像蓬頭鬼了!"然而,沒有一會工夫,她又把那綠色的包頭解開 了,笑道:"我看路上沒有什麼人扎着頭,大概此地不興這個,我也不高興扎了,顯著奇怪,像個紅頭阿三。"叔惠笑道:"紅頭阿三?綠頭蒼蠅!"世鈞噗哧一 笑,道:"還是扎着好,護着耳朵,暖和一點。"曼楨道:"暖和不暖和,倒沒什麼關係,把頭髮吹得不象樣子!"她拿出一把梳子來,用小粉鏡照着,才梳理整齊 了,又吹亂了,結果還是把圍巾扎在頭上,預備等快到的時候再拿掉。世鈞和她認識了這些時,和她同出同進,無論到什麼地方去,也沒看見她像今天這樣怯場。他 不禁微笑了。

他跟他家裡人是這樣說的,說他請叔惠和一位顧小姐來玩兩天,顧小姐是叔惠的一個朋友,和他也是同事。他也並不是有意隱瞞。他一向總覺得,家裡人對於外來的 女友總特別苛刻些,總覺得人家配不上他們自己的人。他不願意他們用特殊的眼光看待曼楨,而希望他們能在較自然的情形下見面。至於見面後,對曼楨一定是一致 贊成的,這一點他卻很有把握。

馬車來到皮貨莊門前,世鈞幫曼楨拿着箱子,三人一同往裡走。店堂里正有兩個顧客在那裡挑選東西,走馬樓上面把一隻皮統子從窗口吊下來,放下繩子,吊下那麼 小小的一卷東西,反面朝外,微微露出一些皮毛。那大紅綢里子就像襁褓似的,裡面睡着一隻毛茸茸的小獸。走馬樓上的五彩玻璃窗後面,大概不是他母親就是他嫂 嫂,在那裡親手主持一切。是他母親──她想必看見他們了,馬上哇啦一喊:"陳媽,客來了!"聲音尖厲到極點,簡直好象樓上養着一隻大鸚鵡。世鈞不覺皺了皺 眉頭。

皮貨店裡總有一種特殊的氣息,皮毛與樟腦的氣味,一切都好象是從箱子裡才拿出來的,珍惜地用銀皮紙包着的。世鈞小時候總覺得樓下這丬店是一個陰森而華麗的殿堂。現在他把一切都看得平凡了,只剩下一些親切感。他常常想象着曼楨初次來到這裡,是怎樣一個情形。現在她真的來了。

叔惠是熟門熟路,上樓梯的時候,看見牆上掛着兩張猴皮,便指點着告訴曼楨:"這叫金

絲猴,出在峨嵋山的。"曼楨笑道:"哦,是不是這黃毛上有點金光?"世鈞道:"據說是額上有三條金線,所以叫金絲猴。"樓梯上暗沉沉的,曼楨湊近前去看了看,也看不出所以然來。世鈞道:"我小時候走過這裡總覺得很神秘,有點害怕。"

大少奶奶在樓梯口迎了上來,和叔惠點頭招呼着,叔惠便介紹道:"這是大嫂。這是顧小姐。"大少奶奶笑道:"請裡邊坐。"世鈞無論怎樣撇清,說是叔惠的女朋 友,反正是他專誠由上海請來的一個女客,家裡的人豈有不注意的。大少奶奶想道:"世鈞平常這樣眼高於頂,看不起本地的姑娘,我看他們這個上海小姐也不見得 怎樣時髦。"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着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 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於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裡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着怎 麼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着,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裡一老一小兩個病 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裡,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着起鬨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裡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了一桌飯菜,叔惠 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笑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着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 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僕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裡去。曼楨坐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一隻狗尾巴招展着,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 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總拿菜餵。"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隻?"世鈞道:"咦,你怎麼 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裡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隻給小健。"一面說着,便去撫弄那隻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着問 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 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裡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 了兩個嗝兒。世鈞心裡就想:"怎麼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原因,今天是他家裡人的操行最壞的一 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於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 《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裡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 醫來得靈驗。他在家裡也沒有什麼可談的人,世鈞是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麼對勁。叫他們抱來給 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 嘯桐方才不言語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