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真百科歡迎當事人提供第一手真實資料,洗刷冤屈,終結網路霸凌。

《半生緣 第十四章(2)》(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前往: 導覽搜尋

《半生緣 第十四章(2)》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霖生走了,曼楨躺在他們床上,床倒很大,里床還睡着一個周歲的孩子。灰泥剝落的牆壁上糊着各種畫報,代替花紙,有名媛的照片,水旱災情的照片,連環圖畫和 結婚照,有五彩的,有黑白的,有咖啡色的,像舞台上的百衲衣一樣的鮮艷。緊挨着床就是一張小長桌,一切的日用品都擺在桌上,熱水瓶、油瓶、鏡子、杯盤豌 盞,擠得叫人插不下手去。屋頂上掛下一隻電燈泡,在燈光的照射下,曼楨望着這熱鬧的小房間,她來到這裡真像做夢一樣,身邊還是躺着一個小孩,不過不是她自 己的孩子了。

蔡家四個小孩,最大的一個是個六七歲的女孩子,霖生臨走的時候丟了些錢給她,叫她去買些搶餅來作為晚飯。灶披間好婆看見了,問他這新來的女客是誰,能說是他女人的小姊妹,但是這事情實在顯得奇怪,使人有點疑心他是趁女人在醫院里生產,把女朋友帶到家裡來了。

那小女孩買了搶餅回來,和弟妹們分着吃,又遞了一大塊給曼楨,擱在桌沿上。曼楨便叫她把桌上一面鏡子遞給她,拿着鏡子照了照,自己簡直都不認識了,兩隻顴 骨撐得高高的,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連嘴唇都是白的,眼睛大而無神。她向鏡子裡呆望了許久,自己用手爬梳着頭髮,偏是越急越梳不通。她心裡十分着急,想着 世鈞萬一要是在上海的話,也許馬上就要來了。

其實世鈞這兩天倒是剛巧在上海,不過他這次來是住在他舅舅家裡,他正是為着籌備着結婚的事,來請叔惠做伴郎,此外還有許多東西要買。他找叔惠,是到楊樹浦的宿舍里去的,並沒到叔惠家裡去,所以許家並不知道他來了。霖生打電話去問,許太太就告訴他說沈先生不在上海。

霖生按照曼楨給他的住址,又找到曼楨家裡去,已經換了一家人家住在那裡了,門口還掛着招牌,開了一丬跳舞學校。霖生去問看-堂的,那人說顧家早已搬走了, 還是去年年底搬的。霖生回來告訴曼楨,曼楨聽了,倒也不覺得怎樣詫異。這沒有別的,一定是曼璐的釜底抽薪之計。可見她母親是完全在姊姊的掌握中,這時候即 使找到母親也沒用,或者反而要惹出許多麻煩。但是現在她怎麼辦呢,不但舉目無親,而且身無分文。霖生留她住在這裡,他自己當晚就住到他姊姊家去了。曼楨覺 得非常不過意。她不知道窮人在危難中互相照顧是不算什麼的,他們永遠生活在風雨飄搖中,所以對於遭難的人特別能夠同情,而他們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錢的人一樣 地為種種顧忌所箝制着。這是她後來慢慢地才感覺到的,當時她只是私自慶幸,剛巧被她碰見霖生和金芳這一對特別義氣的夫妻。

那天晚上,她向他們最大的那個女孩子借了一枝鉛筆,要了一張紙,想寫一封簡單的信給世鈞,叫他趕緊來一趟。眼見得就可以看見他了,她倒反而覺得渺茫起來, 對他這人感覺到不確定了。她記起他性格中的保守的一面。他即使對她完全諒解,還能夠像從前一樣地愛她麼?如果他是不顧一切地愛她的,那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 時候根本就不會爭吵,爭吵的原因也是因為他對家庭太妥協了。他的婚事,如果當初他家裡就不能通過,現在當然更談不到了──要是被他們知道她在外面生過一個 孩子。

她執筆在手,心裡倒覺得茫然。結果她寫了一封很簡短的信,就說她自從分別後,一病至今,希望他見信能夠儘早的到上海來一趟,她把現在的地址告訴了他,此外並沒有別的話,署名也只有一個"楨"字。她也是想着,世鈞從前雖然說過,他的信是沒有人拆的,但是萬一倒給別人看見了。

她寄的是快信,信到了南京,世鈞還在上海還沒有回來。他母親雖然不識字,從前曼楨

常常寫信來的,有一個時期世鈞住在他父親的小公館裡,他的信還是他母親親手帶去轉交給他的,她也看得出是個女孩子的筆跡,後來見到曼楨,就猜着是她,再也 沒有別人。現在隔了有大半年光景沒有信來,忽然又來了這樣一封信,沈太太見了,很是忐忑不安,心裡想世鈞這裡已經有了日子,就快結婚了,不要因為這一封 信,又要變卦起來。她略一躊躇,便把信拆了,拿去叫大少奶奶念給她聽。大少奶奶讀了一遍,因道:"我看這神氣,好象這女人已經跟他斷了,這時候又假裝生 病,叫他趕緊去看她。"沈太太點頭不語。兩人商量了一會,都說"這封信不能給他看見。"當場就擦了根洋火把它燒了。

曼楨自從寄出這封信,就每天計算着日子。雖然他們從前有過一些芥蒂,她相信他接到信一定會馬上趕來,這一點她倒是非常確定。她算着他不出三四天內就可以趕 到了,然而一等等了一個多星期,從早盼到晚,不但人不來,連一封回信都沒有。她心裡想着,難道他已經從別處聽到她遭遇的事情,所以不願意再跟她見面了?他 果然是這樣薄情寡義,當初真是白認識了一場。她躺在床上,雖然閉着眼睛,那眼淚只管流出來,枕頭上冰冷的濕了一大片,有時候她把枕頭翻一個身再枕着,有時 候翻過來那一面也是哭濕了的。

她想來想去,除非是他根本沒收到那封信,被他家裡人截留下來了。如果是那樣的話,那就是再寫了去也沒有用,照樣還是被截留下來。只好還是耐心養病,等身體 復元了,自己到南京去找他。但是這手邊一個錢沒有,實在急人。住在蔡家,白吃人家的不算,還把僅有的一間房間占住了,害得霖生有家歸不得,真是於心不安。 她想起她辦公處還有半個月薪水沒拿,拿了來也可以救急,就寫了一張便條,托霖生送了去。廠里派了一個人跟他一塊回來,把款子當面交給她。她聽見那人說,他 們已經另外用了一個打字員了。

她拿到錢,就把三層樓上空着的一個亭子間租了下來,搬到樓上去住,霖生又替她置了兩張鋪板和兩件必需的家具,茶水飯食仍舊由他供應。曼楨把她剩下的一些錢 交給他,作為伙食錢,他一定不肯收,說等她將來找到了事情再慢慢的還他們好了。這時候金芳也已經從醫院裡回來了,在家裡養息着,曼楨一定逼着她要她收下這 錢,金芳便自作主張,叫霖生去剪了幾尺線呢,配上里子,交給-口的裁縫店,替曼楨做了一件夾袍子,不然她連一件衣服都沒有。多下的錢金芳依舊還了她,叫她 留着零花,曼楨拗不過她,也只好拿着。

金芳出院的時候告訴她說,那天曼璐買了栗子粉蛋糕回來,發現曼楨已經失蹤了,倒也沒有怎樣追究,只是當天就把孩子接了回去。曼楨猜着他們一定是心虛,所以也不敢聲張,只要能保全孩子就算了。

曼楨究竟本底子身體好,年紀輕的人也恢復得快,不久就健康起來了。她馬上去找叔惠,想托他找事,同時也想着,碰得巧的話,也說不定可以看見世鈞,如果他在 上海的話。她揀了個星期六的傍晚到許家去,因為那時候叔惠在家的機會比較多。從後門走進去,正碰見叔惠的母親在廚房裡操作,曼楨叫了聲伯母。許太太笑 道:"咦,顧小姐,好久不看見了。"曼楨笑道:"叔惠在家吧?"許太太笑道:"在家在家。真巧了,他剛從南京回來。"曼楨哦了一聲,心裡想叔惠又到南京去 玩過了,總是世鈞約他去的。她走到三層樓上,房間裡的人大約是聽見她的皮鞋聲,就有一個不相識的少女迎了出來,帶着詢問的神氣向她望着。曼楨倒疑心是走錯 人家了,便笑道:"許叔惠先生在家嗎?"她這一問,叔惠便從裡面出來了,笑道:"咦,是你!請進來請進來!這是我妹妹。"曼楨這才想起來,就是世鈞曾經替 她補算術的那個女孩子,倒又覺得惘然。

到房間裡坐下了,叔惠笑道:"我正在那兒想着要找你呢,你倒就來了。"說到這裡,他妹妹送了杯茶進來,打了個岔就沒說下去,曼楨心裡就有點疑惑,想着他許 是聽見世鈞和她鬧決裂的事,要給他們講和。也許就是世鈞托他的。當下她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便搭訕着和叔惠的妹妹說話。他妹妹大概正在一個怕羞的年齡,含笑 在旁邊站了一會,就又出去了。叔惠笑道:"我就要走了。"便把他出國的事告訴她聽,曼楨自是替他高興。但是他把這件新聞從頭至尾報告完了,還是沒提起世 鈞。她覺得很奇怪。不然她早就問起了,也不知怎麼的,越是心裡有點害怕,越是不敢動問。難道他是知道他們吵翻了,所以不提?那除非是世鈞對他表示過,他們 是完了。

她要不是中間經過了這一番,也還不肯在叔惠面前下這口氣。她端起茶杯來喝茶,因搭訕着四面看了看,笑道:"這屋子怎麼改了樣子了?"叔惠笑道:"現在是我 妹妹住在這兒了。"曼楨笑道:"怪不得,我說怎麼收拾得這樣齊齊整整的──從前給你們兩人堆得亂七八糟的!"她所說的"你們兩人",當然是指世鈞和叔惠。 她以為這樣說着,叔惠一定會提起世鈞的,可是他並沒有接這個碴。曼楨便又問起他什麼時候動身,叔惠道:"後天一早走。"曼楨笑道:"可惜我早沒能來找你, 本來我還想托你給我找事呢。"叔惠道:"怎麼,你不是有事麼?你不在那兒了?"曼楨道:"我生了一場大病,他們等不及,另外用了人了。"叔惠道:"怪不 得,我說你怎麼瘦了呢!"他問她生的什麼病,她隨口說是傷寒。他叫她到一家洋行去找一個姓吳的,聽說他們要用人,一方面他先替她打電話去托人。

說了半天話,始終也沒提起世鈞。曼楨終於含笑問道:"你新近到南京去過的?"叔惠笑道:"咦,你怎麼知道?"曼楨笑道:"我剛才聽伯母說的。"話說到這 里,叔惠仍舊沒有提起世鈞,他擦起一根洋火點香煙,把火柴向窗外一擲,便站在那裡,面向着窗外,深深的呼了口煙。曼楨實在忍不住了,便也走過去,手扶着窗 台站在他旁邊,笑道:"你到南京去看見世鈞沒有?"叔惠笑道:"就是他找我去的呀。他結婚了,就是前天。"曼楨兩隻手撳在窗台上,只覺得那窗台一陣陣波動 着,也不知道那堅固的木頭怎麼會變成像波浪似的,捏都捏不住。叔惠見她彷佛怔住了,便又笑道:"你沒聽見說?他跟石小姐結婚了,你也見過的吧?"曼楨 道:"哦,那回我們到南京去見過的。"

叔惠對於這件事彷佛不願意多說似的,曼楨當然以為他是因為知道她跟世鈞的關係。她不知道他自己也是滿懷抑鬱,因為翠芝的緣故。曼楨沒再坐下來談,便道:" 你後天就要動身了,這兩天一定忙得很,不攪糊你了。"叔惠留她吃飯,又要陪她出去吃,曼楨笑道:"我也不替你餞行,你也不用請客了,兩免了吧。"叔惠要跟 她交換通訊處,但是他到美國去也還沒有住址,只寫了個學校地址給她。

她從叔惠家裡走出來,簡直覺得天地變色,真想不到她在祝家關了將近一年,跑出來,外面已經換了一個世界。還不到一年,世鈞已經和別人結婚了嗎?

她在街燈下走着,走了許多路才想起來應當搭電車。但是又把電車乘錯了,這電車不過橋,在外灘就停下了,她只能下來自己走。剛才大概下過幾點雨,地下有些潮 濕。漸漸走到橋頭上,那鋼鐵的大橋上電燈點得雪亮,橋樑的巨大的黑影,一條條的大黑槓子,橫在灰黃色的水面上。橋下停泊着許多小船,那一大條一大條的陰影 也落在船篷船板上。水面上一絲亮光也沒有。這裡的水不知道有多深?那平板的水面,簡直像灰黃色的水門汀一樣,跳下去也不知是摔死還是淹死。

橋上一輛輛卡車轟隆隆開過去,地面顫抖着,震得人腳底心發麻。她只管背着身子站在橋邊,呆呆的向水上望去。不管別人對她怎樣壞,就連她自己的姊姊,自己的 母親,都還沒有世鈞這樣的使她傷心。剛才在叔惠家裡聽到他的消息,她當時是好象開刀的時候上了麻藥,糊里胡塗的,倒也不覺得怎樣痛苦,現在方才漸漸甦醒過 來了,那痛楚也正開始。

橋下的小船都是黑——的,沒有點燈,船上的人想必都睡了。時候大概很晚了,金芳還

說叫她一定要回去吃晚飯,因為今天的菜特別好,他們的孩子今天滿月。曼楨又想起她自己的孩子,不知道還在人世嗎。……

那天晚上真不知道是怎麼過去的。但是人既然活着,也就這麼一天天的活下去了,在這以後不久,她找着了一個事情,在一個學校里教書,待遇並不好,就圖它有地 方住。她從金芳那裡搬了出來,住到教員宿舍里去。她從前曾經在一個楊家教過書,兩個孩子都和她感情很好,現在這事情就是楊家替她介紹的,楊家他們只曉得她 因為患病,所以失業了,家裡的人都回鄉下去了,只剩她一個人在上海。

現在她住在學校里簡直不大出門,楊家她也難得去一趟。有一天,這已經是兩三年以後的事了,她到楊家去玩,楊太太告訴她說,她母親昨天來過,問他們可知道她 現在在哪裡。楊太太大概覺得很奇怪,她母親怎麼會不曉得。就把她的地址告訴了她母親。曼楨聽見了,就知道一定有麻煩來了。

這兩年來她也不是不惦記着她母親,但是她實在不想看見她。那天她從楊家出來,簡直不願意回宿舍里去。再一想,這也是無法避免的事,她母親遲早會找到那裡去的。那天回去,果然她母親已經在會客室里等候着了。[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