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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五章》(張愛玲 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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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十五章》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八一三抗戰開始的時候,在上海連打了三個月,很有一些有錢的人着了慌往內地跑的。曼楨的母親蘇州,蘇州也是人心惶惶。顧太太雖然不是有錢的人,她也受了 他們一窩蜂的影響,人家都向長江上游一帶逃難,她也逃到他們六安原籍去。這時候他們老太太已經去世了。顧太太做媳婦一直做到五六十歲,平常背地裡並不是沒 有怨言,但是婆媳倆一向在一起苦熬苦過,倒也不無一種老來伴的感覺。老太太死了,就剩她一個人,幾個兒女都不在身邊,一個女孩子在蘇州學看護,兩個小的由 他們哥哥資助着進學校。偉民在上海教書,他也已經娶親了。

顧太太回到六安,他們家在城外有兩間瓦屋,本來給看墳人住的,現在收回自用了。她回來不久,豫瑾就到她家來看她,他想問問她關於曼楨的近況,他屢次寫信給 曼楨,都無法投遞退了回來。他因為知道曼楨和祝家那一段糾葛,覺得顧太太始終一味的委曲求全,甚至於曼楨被祝家長期禁鎖起來,似乎也得到了她的同意。不管 她是忍心出賣了自己的女兒還是被愚弄了,豫瑾反正對她有些鄙薄。見面之後,神情間也冷淡得很,顧太太初看見他,卻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分外親熱。談了一會, 豫瑾便道:"曼楨現在在哪兒?"顧太太道:"她還在上海,她結婚了呀──哦,曼璐死你知道吧,曼楨就是跟鴻才結婚了。"顧太太幾句話說得很冠冕,彷佛曼楨 嫁給她姊夫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料想豫瑾未見得知道裡面的隱情,但是她對於這件事究竟有些心虛,認為是家門之玷,所以就這樣提了一聲,就岔開去說到別處去 了。

豫瑾聽到這消息,雖然並不是完全出於意料之外,也還是十分刺激。他真替曼楨覺得可惜。顧太太儘自和他說話,他唯唯諾諾地隨口敷衍了兩句,便推說還有一點事 情,告辭走了。他就來過這麼一次。過年也不來拜年過節也不來拜節。顧太太非常生氣,心裡想"太豈有此理了,想不到他也這麼勢利,那時候到上海來不是總住 在我們家,現在看見我窮了,就連親戚也不認了。"

打仗打到這裡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要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註銷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 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裡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着,給傑民看 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里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丬銀行。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 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著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一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榮寶卻又 不作聲了,隔了一會,方才仰着臉悄悄的說道:"媽,小舅舅腿上有個疤。"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 長大,疤也跟着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着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裡,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里 忙不忙,他只是漫應着,然後忽然握着拳頭在腿上-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沉 世鈞。"也是因為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佛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沉世鈞。他到我們行 里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曼楨微笑道:"你倒還認識他。"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才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 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才多大?"說着,便指了指榮寶,笑道:"才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 邊,還沒有說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裡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里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一打,曼楨 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 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為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前面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裡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 持着叫她到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里。偉民那裡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娘和他們住在一起,他 丈母娘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 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 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裡。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才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為她總好象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兩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占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 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稀罕了,甚至於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看着是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着,至少她外 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 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着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裡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情。 怎麼她到了他手裡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賬,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為怕 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追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 就是誰不講理誰占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里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 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 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才去,因為她上次聽 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里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起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 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為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

這一向正是酷熱的秋老虎的天氣,這一天傍晚倒涼爽了些。曼楨因為不常出去,鴻才雖然有一輛自備三輪車,她從來也不坐他的。她乘電車到傑民那裡去,下了電 車,在馬路上走着,淡墨色的天光,一陣陣的涼風吹上身來,別處一定有地方在那裡下雨了。這兩天她常常想起世鈞。想到他,就使她想起她自己年輕的時候。那時 候她天天晚上出去教書,世鈞送她去,也就是這樣在馬路上走着。那兩個人彷佛離她這樣近,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有時候覺得那風吹着他們的衣角,就飄拂到 她身上來。彷佛就在她旁邊,但是中間已經隔着一重山了。

傑民他們那銀行前門臨街,後門開在一個-堂里。曼楨記得是五百零九號,她一路認着門牌認了過來,近-口有一丬店,高高挑出一個紅色的霓虹燈招牌,那-口便 靜靜的浴在紅光中-堂里有個人走了出來,在那紅燈影里,也看得不很清晰,曼楨卻吃了一驚。也許是那走路的姿勢有一點熟悉……但是她和世鈞總有上十年沒見面 了,要不是正在那裡想到他,也決不會一下子就看出是他。──是他。她疾忙背過臉去,對着櫥窗。他大概並沒有看見她。當然,他要是不知道到這兒來有碰見她的 可能,對一個路過的女人是不會怎樣注意的。曼楨卻也沒有想到,他這樣晚還會到那銀行里去。總是因為來晚了,所以只好從後門進去,找他相熟的行員通融辦理。 這是曼楨後來這樣想着,當時是心裡亂得什麼似的,就光知道她全世界最不要看見的人就是他了。她掉轉身來就順着馬路朝西走。他似乎也是朝西走,她聽見背後的 腳步聲,想着大概是他。雖然她仍舊相信他並沒有看見她,心裡可就更加着慌起來。偏是一輛三輪車也沒有,附近有一家戲院散戲,三輪車全擁到那邊去了。也是因 為散戲的緣故,街上汽車一輛接着一輛,想穿過馬路也沒法過去。後面那個人倒越走越快,竟奔跑起來了。曼楨一下子發胡塗了,見有一輛公共汽車轟隆轟隆開了過 來,前面就是一個站頭,她就也向前跑去,想上那公共汽車。跑了沒有幾步,忽然看見世鈞由她身邊擦過,越過她前頭去了,原來他並不是追她,卻是追那公共汽 車。

曼楨便站定了腳,這時候似乎危險已經過去了,她倒又忍不住要看看,到底是不是世鈞,因為太像做夢了,她總有點不能相信。這一段地方因為有兩家皮鞋店櫥窗里 燈光雪亮,照到街沿上,光線也很亮,可以看得十分清楚,世鈞穿的什麼衣服,臉上什麼樣子。雖然這都是一-那間的事,大致總可以感覺到他是胖了還是瘦了,好 象很發財還是不甚得意。但是曼楨不知道為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就只看見是世鈞,已經心裡震盪着,一陣陣的似喜似悲,一個身體就像浮在大海里似的,也不知 道是在什麼地方。

她只管呆呆的向那邊望着,其實那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世鈞卻還站在那裡,是因為車上太擠,上不去,所以只好再等下一部。下一部車子要來還是從東面來,他自 然是轉過身來向東望着,正是向着曼楨。她忽然之間覺得了。要是馬上掉過身來往回走,未免顯得太突然,倒反而要引起注意。這麼一想,也來不及再加考量,就很 倉皇的穿過馬路,向對街走去。這時候那汽車的一字長蛇陣倒是鬆動了些,但是忽然來了一輛卡車,嗤溜溜的頓時已經到了眼前,車頭上兩盞大燈白茫茫的照得人眼 花,那車頭放大得無可再大,有一間房間大,像一間黑暗的房間向她直衝過來。以後的事情她都不大清楚了,只聽見"吱呦"一聲拖長的尖叫,倒是煞住了車,然後 就聽見那開車的破口大罵。曼楨兩條腿顫抖得站都站不住,但是她很快的走到對街去,幸而走了沒有多少路就遇到一輛三輪車,坐上去,車子已經踏過了好幾條馬 路,心裡還是砰砰的狂跳個不停。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過驚恐後的歇斯底里,她兩行眼淚像湧泉似的流着。真要是給汽車撞死了也好,她真想死。下起雨來了,很大的雨點打到身上,她也沒有叫車夫停 下來拉上車篷。她回到家裡,走到樓上臥房裡,因為下雨,窗戶全關得緊騰騰的,一走進來覺得暖烘烘的。她電燈也不開,就往床上一躺。在那昏黑的房問里,只有 衣櫥上一面鏡子閃出一些微光。房間裡那些家具,有的是她和鴻才結婚的時候買的,也有後添的。在那鬱悶的空氣里,這些家具都好象黑壓壓的擠得特別近,她覺得 氣也透不過來。這是她自己掘的活埋的坑。她倒在床上,只管一抽一提的哭着。

忽然電燈一亮,是鴻才回來了。曼楨便一翻身朝里睡着。鴻才今天回來得特別早,他難得回家吃晚飯的,曼楨也從來不去查問他。她也知道他現在又在外面玩得很厲 害,今天是因為下雨,懶得出去了,所以回來得早些。他走到床前,坐下來脫鞋換上拖鞋,因順口問了一聲:"怎麼一個人躺在這兒?唔?"說着,便把手擱在她膝 蓋上捏了一捏。他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好象對她倒又頗有好感起來。遇到這種時候,她需要這樣大的力氣來壓伏自己的憎恨,剩下的力氣一點也沒有了。她躺在那裡 不動,也不作聲。鴻才嫌這房間裡熱,換上拖鞋便下樓去了,客廳里有個風扇可以用。

曼楨躺在床上,房間裡窗戶雖然關着,依舊可以聽見-堂里有一家人家的無線電,叮叮咚咚正彈着琵琶,一個中年男子在那裡唱着,略帶點婦人腔的呢喃的歌聲,卻聽得不甚分明。那琵琶的聲音本來就像雨聲,再在這陰雨的天氣,隔着雨遙遙聽着,更透出那一種淒涼的意味。

這一場雨一下,次日天氣就冷了起來。曼楨為了給她母親匯錢的事,本要打電話給傑民,叫他下班後到她這裡來一趟,但是忽然接到偉民一個電話,說顧太太已經到 上海來了,現在在他那裡。曼楨一聽便趕到他家裡去,當下母女相見。顧太太這次出來,一路上吃了許多苦,乘獨輪車,推車的被拉夫拉去了,她徒步走了百十里 路。今天天氣轉寒,在火車上又凍着了,直咳嗽,喉嚨都啞了,可是自從到了上海,就說話說得沒停,因為剛到的時候,偉民還沒有回來,她不免把她的經歷先向媳 婦和親家母敘述了一遍,偉民回來了,又敘了一遍,等偉民打電話把傑民找了來,她又對傑民訴了一遍,現在對曼楨說,已是第四遍了。原來六安淪陷後又收復了 ──淪陷區的報紙自然是不提的。顧太太在六安,本來住在城外,那房子經過兩次兵燹,早已化為平地了。她寄住在城裡一個堂房小叔家裡。日本兵進城的時候,照 例有一番奸淫擄掠,幸而她小叔家裡只有老兩口子,也沒有什麼積蓄,所以損失不大。六安一共只淪陷了十天,就又收復了。她乘着這時候平靖些,急於要到上海 去,剛巧本城也有幾個人要走,找到一個熟悉路上情形的人做嚮導,便和他們結伴同行,到了上海。[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