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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五章》(張愛玲散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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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緣 第五章》是中國現代作家張愛玲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今天星期日,是世鈞在南京最後一天。他母親輕輕地跟他說了一聲:"你今天可要去看看爸爸。"

世鈞很不願意到他父親的小公館裡去。他母親又何嘗願意他去,但是她覺得他有一年光景沒回家來了,這一次回來,既然親友們都知道他回來了,如果不到父親那裡去一趟,無論如何是有點缺禮。世鈞也知道,去總得去一趟的,不過他總喜歡拖延到最後一刻。

這一天他揀上午他父親還沒出門的時候,到小公館裡去。那邊的氣派比他們這邊大得多,用着兩個男當差的。來開門的一個僕人是新來的,不認識他,世鈞道:"老爺起來了沒有?"那人有點遲疑地向他打量着,道:"我去看看去。您貴姓?"世鈞道:"你就說老公館裡二少爺來了。"

那人讓他到客廳里坐下,自去通報。客廳里全堂紅木家具。世鈞的父親是很喜歡附庸風雅的,高几上,條几上,茶几上,到處擺着古董磁器,使人一舉手一投足都怕 打碎了值錢的東西。世鈞別的都不注意,桌上有一隻托盤,裡面散放着幾張來客的名片和請帖,世鈞倒順手拿起來看了一看。有一張粉紅色結婚請帖,請的是"沈 嘯桐先生夫人",可見在他父親來往的這一個圈子裡面,人家都拿他這位姨太太當太太看待了。

嘯桐大約還沒有起身,世鈞獨自坐在客廳里等着,早晨的陽光進來,照在他所坐的沙發上。沙發上蒙着的白布套子,已經相當舊了,可是倒洗得乾乾淨淨的。顯然地,這裡的主婦是一個勤儉持家的人物。

她這時候正上小菜場買了菜回來,背後跟着一個女傭,代她拎着籃子,她自己手裡提着一桿秤,走過客堂門口,向裡面張了一張,笑道:"喲,二少爺來了!幾時回 南京來的?"世鈞向來不叫她什麼的,只向她起了一起身,正着臉色道:"剛回來沒兩天。"這姨太太已經是個半老徐娘了,從前雖是風塵中人,現在卻打扮得非常 老實,梳着頭,穿著件半舊黑毛葛旗袍,臉上也只淡淡地撲了點粉。她如果是一個妖艷的蕩婦,世鈞倒又覺得心平氣和些,而她是這樣的一個典型的家庭主婦,完全 把世鈞的母親的地位取而代之,所以他每次看見她總覺得心裡很不舒服。

她見了他總是滿敷衍,但是於客氣中並不失她的身分。她回過頭去叫道:"李升,怎麼不給二少爺倒茶?"李升在外面答道:"在這兒倒呢!"她又向世鈞點點頭笑 道:"你坐會兒,爸爸就下來了。小三兒,你來叫哥哥。來!"她的第三個孩子正背着書包下樓來,她招手把他叫過來,道:"叫二哥!"那孩子跟世鈞的侄兒差不 多大。世鈞笑道:"你幾歲啦?"姨太太笑道:"二哥問你話呢。說呀!"世鈞笑道:"我記得他有點結巴。"姨太太笑道:"那是他哥哥。他是第三個,上次你看 見他,還抱在手裡呢!"世鈞道:"小孩子長得真快。"姨太太道:"可不是。"

姨太太隨即牽着孩子的手走出去了,遠遠地可以聽見她在那裡叫喊着:"車夫呢?叫他送小少爺到學堂去,馬上就回來,老爺要坐呢。"她知道他們父子會談的時間 不會長的,也不會有什麼心腹話,但她還是防範得很周到,自己雖然走開了,卻把她母親調遣了來,在堂屋裡坐鎮着。這老太太一直跟着女兒過活,她女兒現在雖然 徹頭徹尾經過改造,成為一個標準的人家人了,這母親的虔婆氣息依舊非常濃厚。世鈞看見她比看見姨太太還要討厭。她大約心裡也有點數,所以並沒有走來和他招 呼。只聽見她在堂屋裡——坐下來,和一個小女孩說:"小四呀,來,外婆教你疊錫箔!喏,這樣一折,再這樣一折……"紙折的元寶和錠子投入籃中的——聲都聽 得見,這邊客室里的談話她當然可以聽見。她年紀雖大,耳朵大概還好。

這裡的伏兵剛剛布置好,樓梯上一聲熟悉的"合罕!"世鈞的父親下樓來了。父親那一聲咳嗽雖然聽上去很熟悉,父親本人卻有點陌生。沉嘯桐背着手踱了進來,世 鈞站起來叫了聲"爸爸-嘯桐向他點點頭道:"你坐。你幾時回來的?"世鈞道:"前天回來的。"嘯桐道:"這一向謠言很多呀,你在上海可聽見什麼消息?"然 後便大談其時局。世鈞對於他的見解一點也不佩服,他只是一個舊式商人,他那些議論都是從別的生意人那裡聽來的,再不然就是報上看來的一鱗半爪。

嘯桐把國家大事一一分析過之後,稍稍沉默了一會。他一直也沒朝世鈞臉上看過,但是這時候忽然說道:"你怎麼曬得這樣黑?"世鈞笑道:"大概就是我回來這兩 天,天天出去爬山,曬的。"嘯桐道:"你這次來,是告假回來的?"世鈞道:"沒有告假,這一次雙十節放假,剛巧連着星期六星期日,有好幾天工夫。"嘯桐從 來不大問他關於他的職業,因為父子間曾經鬧得非常決裂,就為了他的職業問題。所以說到這裡,嘯桐便感到一種禁忌似的,馬上掉轉話鋒道:"大舅公死了,你知 道不知道?"世鈞本來要說:"我聽見媽說的,"臨時卻改成:"我聽見說的。"

他們親戚裡面有幾個僅存的老長輩,嘯桐對他們十分敬畏,過年的時候,他到這幾家人家拜年,總是和世鈞的母親一同去的,雖然他們夫婦平時簡直不見面,這樣儷 影雙雙地一同出去,當然更是絕對沒有的事了。現在這幾個長輩一個個都去世了,只剩下這一個大舅公,現在也死了,從此嘯桐再也不會和太太一同出去拜年了。

嘯桐說起了大舅公這次中風的經過,說:"真快……"嘯桐自己也有很嚴重的血壓高的毛病,提起大舅公,不免聯想到自己身上。他沉默了一會,便道:"從前劉醫 生替我開的一張方子,也不知到哪兒去了,趕明兒倒要找出來,去買點來吃吃。"世鈞道:"爸爸為什麼不再找劉醫生看看呢?"嘯桐向來有點諱疾忌醫,便推託地 道:"這人也不知還在南京不在-世鈞道:"在。這次小健出疹子就是他看的。"嘯桐道:"哦?小健出疹子?"世鈞心裡想,同是住在南京的人,這些事他倒要問 我這個從上海來的人,可見他和家裡隔膜的一斑了。

嘯桐道:"小健這孩子,老是生病,也不知養得大養不大。我看見他就想起你哥哥。你哥哥死了倒已經有五年了!"說着,忽然淌下眼淚來。世鈞倒覺得非常愕然。 他這次回來,看見母親有點顛三倒四,他想着母親是老了,現在父親又向他流眼淚,這也是從來沒有過的事──也是因為年老的緣故麼?

哥哥死了已經五年了,剛死那時候,父親也沒有這樣涕泗縱橫,怎麼五年之後的今天,倒又這樣傷感起來了呢?或者是覺得自己老了,哥哥死了使他失掉一條臂膀,第二個兒子又不肯和他合作,他這時候想念死者,正是向生者表示一種無可奈何的懷念。

世鈞不作聲。在這一-那間,他想起無數的事情,想起他父親是怎樣對待他母親的,而母親的痛苦又使自己的童年罩上一層陰影。他想起這一切,是為了使自己的心硬起來。

姨太太在樓上高聲叫道:"張媽,請老爺聽電話!"嘴裡喊的是張媽,實際上就是直接地喊老爺。她這一聲喊,倒提醒了世鈞,他大可不必代他父親難過,他父親自 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嘯桐站起身來待要上樓去聽電話,世鈞便道:"爸爸我走了,我還有點事。"嘯桐頓了一頓,道:"好,你走吧。"

世鈞跟在父親後面一同走出去,姨太太的母親向他笑道:"二少爺,怎麼倒要走了?不在這兒吃飯呀?"嘯桐很不耐煩地道:"他還有事。"走到樓梯口,他轉身向世鈞點點頭,自上樓去了。世鈞便走了。

回到家裡,他母親問他:"爸爸跟你說了些什麼?"世鈞只說:"說起大舅公來,說他也是血壓高的毛病,爸爸自己好象也有點害怕。"沈太太道:"是呀,你爸爸 那毛病,就怕中風。不是我咒他的話,我老是擔心你再不回來,恐怕都要看不見他了!"世鈞心裡想着,父親一定也是這樣想,所以剛才那樣傷感。這一次回南京 來,因為有叔惠在一起,母親一直沒有機會向他淌眼抹淚的,想不到父親卻對他哭了

他問他母親:"這一向家用怎麼樣?"沈太太道:"這一向倒還好,總是按月叫人送來。不過……你別說我心腸狠,我老這麼想着,有一天你爸爸要是死了,可怎麼 辦,他的錢都捏在那個女人手裡-世鈞道:"那……爸爸總會有一個安排的,他總也防着有這樣的一天……"沈太太苦笑道:"可是到那時候,也由不得他做主了。 東西都在別人手裡,連他這個人,我們要見一面都難呢!我不見得像秦雪梅弔孝似的跑了去!"

世鈞也知道他母親這並不是過慮。親戚間常常有這種事件發生,老爺死在姨太太那裡,太太這方面要把屍首抬回來,那邊不讓抬,鬧得滿天星斗,結果大公館裡只好 另外布置一個靈堂,沒有棺材也照樣治喪,這還是小事,將來這析產的問題,實在是一樁頭痛的事。但願他那時候已經有這能力可以養活他母親、嫂嫂和侄兒,那就 不必去跟人家爭家產了。他雖然有這份心,卻不願拿空話去安慰他母親,所以只機械地勸慰了幾句,說:"我們不要橙擻翹臁"沈太太因為這是他最後一天在家裡, 也願意大家歡歡喜喜的,所以也就不提這些了。

他今天晚車走,白天又陪着叔惠去逛了兩處地方,下午回家,提早吃晚飯。大少奶奶抱着小健笑道:"才跟二叔混熟了,倒又要走了。下次二叔再回來,又要認生 了!"沈太太想道:"再回來,又要隔個一年半載,孩子可不是又要認生了。"她這樣想着,眼圈便紅了,勉強笑道:"小健,跟二叔到上海去吧?去不去呀?"大 少奶奶也道:"上海好!跟二叔去吧?"問得緊了,小健只是向大少奶奶懷裡鑽,大少奶奶笑道:"沒出息!還是要媽!"

世鈞和叔惠這次來的時候沒帶多少行李,去的時候卻是滿載而歸,除了照例的水果,點心,沈太太又買了兩隻桂花鴨子給他們帶去,那正是桂花鴨子上-的季節,此 外還有一大箱藥品,是她逼着世鈞打針服用的。她本來一定要送他們上車站,被世鈞攔住了。家裡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站在大門口送他們上車,沈太太笑嘻嘻地直擦 眼淚,叫世鈞"一到就來信。

一上火車,世鈞陡然覺得輕鬆起來。他們買了兩份上海的報紙躺在鋪上看着。火車開了,轟隆轟隆離開了南京,那古城的燈火漸漸遠了。人家說"時代的列車",比 譬得實在有道理,火車的行馳的確像是轟轟烈烈通過一個時代。世鈞的家裡那種舊時代的空氣,那些悲劇性的人物,那些恨海難填的事情,都被丟在後面了。火車轟 隆轟隆向黑暗中馳去。

叔惠睡的是上面一個鋪位,世鈞躺在下面,看見叔惠的一隻腳懸在鋪位的邊緣上,皮鞋底上糊着一層黃泥,邊上還鑲着一圈毛輻返牟菪肌K謂"游屐",就是這樣的 吧?世鈞自問實在不是一個良好的遊伴。這一次回南京來,也不知為什麼,總是這樣心不定,無論做什麼事,都是匆匆的,只求趕緊脫身,彷佛他另外有一個約會似 的。

第二天一早到上海,世鈞說:"直接到廠里去吧。"他想早一點去,可以早一點看見曼楨,不必等到吃飯的時候。叔惠道:"行李怎樣呢?"世鈞道:"先帶了去, 放在你辦公室里好了。"他幫着送行李到叔惠的辦公室里,正好看見曼楨。叔惠道:"別的都沒關係,就是這兩隻鴨子,油汪汪的,簡直沒處放。我看還是得送回 去。我跑一趟好了,你先去吧。"

世鈞獨自乘公共汽車到廠里去,下了車,看看錶才八點不到,曼楨一定還沒來。他盡在車站上徘徊着。時間本來還太早,他也知道曼楨一時也不會來,但是等人心 焦,而且計算着時間,叔惠也許倒就要來了。如果下一輛公共汽車裡面有叔惠,跳下車來,卻看見他這個早來三刻鐘的人還在這裡,豈不覺得奇怪麼?

他這樣一想,便覺得芒刺在背,立即掉轉身來向工廠走去。這公共汽車站附近有一個水果攤子。世鈞剛才在火車上吃過好幾隻橘子,家裡給他們帶的水果吃都吃不 了,但是他走過這水果攤,卻又停下來,買了兩隻橘子,馬上剝出來,站在那裡緩緩地吃着。兩隻橘子吃完了,他覺得這地方實在不能再逗留下去了,叔惠隨時就要 來了。而且,曼楨怎麼會這時候還不來,不要是老早來了,已經在辦公室里了?他倒在這裡傻等!這一種設想雖然極不近情理,卻使他立刻向工廠走去,並且這一次 走得非常快。

半路上忽然聽見有人在後面喊:"喂!"他一回頭,卻是曼楨,她一隻手撩着被風吹亂的頭髮,在清晨的陽光中笑嘻嘻地向這邊走來。一看見她馬上覺得心裡敞亮起 來了。她笑道:"回來了?"世鈞道:"回來了。"這也沒有什麼可笑,但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都笑了起來。曼楨又道:"剛到?"世鈞道:"噯,剛下火車。"他沒 有告訴她他是在那裡等她。[1]

作者簡介

張愛玲(1920年9月30日—1995年9月1日左右),原名張煐,筆名梁京,祖籍河北豐潤,生於上海,中國現代女作家。7歲開始寫小說,12歲開始在校刊和雜誌上發表作品。1943至1944年,創作和發表了《沉香屑·第一爐香》《沉香屑·第二爐香》《茉莉香片》《傾城之戀》《紅玫瑰與白玫瑰》等小說。1955年,張愛玲赴美國定居,創作英文小說多部,但僅出版一部。1969年以後主要從事古典小說的研究,著有紅學論集《紅樓夢魘》。1995年9月在美國洛杉磯去世,終年75歲。有《張愛玲全集》行世。 [2]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