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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树(祝师斌)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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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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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树》中国当代作家祝师斌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老白树

在老家山湾村,有两棵奇异的白果树。树下部连为一体,离地半尺一分为二,一雌一雄,傲然挺立,形如大写的字母“U”。雄树粗壮高大,巍峨挺拔,有五层楼高,需两人合抱,树干八米以下无旁枝斜杈,恍若傲视群雄的伟丈夫。雌树虽没有雄树高大伟岸,但也有脸盆粗细,整株亭亭玉立,枝繁叶茂,宛若身材修长、端庄贤淑的小女人,静静地依在雄树粗壮的臂膀里。

这是两棵雌雄异株的“夫妻树”,雄树只开花,不结果。开花只为给雌树传粉,雌树得雄树的花粉后,才结出一颗颗粉红的白果。两树相依相偎,矗立在村头,如一对患难与共的夫妻。听阿四婆说,这两棵树很有些年头,她捡白果就捡了几十年,不过,那时雄树只有木桶大,雌树就瓷碗粗。阿四婆是忠义的奶奶,在村里辈份高,年岁大,像山里枯朽的歪脖树,老得只剩一具躯壳。两树虽是老树,但郁郁葱葱,每年抽枝长叶,开花结果,密密匝匝的枝叶和果实,把半边天映得绿茵茵、金灿灿的。

不过,村里人不叫它们“夫妻树”,也不叫“银杏树”,叫“老白树”,因为都是两棵老树,又是白果树,顾名思义,也就顺理成章地叫开了。

树长在忠义家的后墙边,忠义家屋前是村里的晒谷场,平平整整的一大块场坪,老白树就矗立在场坪的西头。树下有一扇直径两米的圆石大碾盘,碾上是磨米磨面的石轱辘。碾盘边,横七竖八地躺着三个碾场的石墩。这些沧桑落寞的老物件,每年秋天都会被簌簌落下的白果叶,盖上一层厚厚的金黄。

因为有晒谷场、有大碾盘、有老白树,树下自然成了村里人扎堆唠嗑的地方。夏天,人们在场坪上打麦扬场、晾豆子晒菜籽,两棵老白树像撑开的大伞,一高一低,在场坪边搭起一片绿荫的凉棚。人们干活累了,便坐在碾盘上,抽烟喝茶,乘凉歇气,不时吆喝两声,吓走偷食啄谷的鸡鸭和麻雀。更有甚者,脱掉汗涔涔的白布褂子,往头下一枕,赤条条地躺在碾盘上酣然大睡。头顶飘下一片绿叶,贴在淌着黑汗的肌肤上,凉沁沁的,像泼了瓢井水。夜晚,孩子们穿着短裤短衫在场坪上翻筋头,或是玩老鹰抓小鸡,或是拿着瓶子在树上兜萤火虫、捉知了,吵嚷声划破夜空。大人们则端着茶缸,三五成群地挤在碾盘上,一边抽烟喝茶,一边聊天瞎谝。树缝里漏下的斑驳月光,嘴上忽明忽暗的点点火星,随着清凉的夜风,在夜幕里一闪一闪的明亮。

秋天,满树金灿灿的叶子,给老白树披上一身金黄的外衣。秋风一吹,簌簌飘落的黄叶,把半截场坪装扮成金色的童话世界。孩子们拾起黄绸布似的叶片,一片片扎起来,做成精美的叶扇,或是剪成各种形状,当作窗花贴在玻璃上。多愁善感的女孩们,捡两片黄叶夹在笔记本里,再写几句情感朦胧的诗,留住青春少女的记忆。女人们看中的则是树上白果,她们提着蛇皮袋,像拾庄稼地里的扁豆,在地上拾果子,或是用绑着镰刀的长竹竿,把压弯枝头的果子折下来,装满袋子。然后,晒在自家门口的场坪上,去皮留下白净的坚果,或是卖到药店换几个零钱,或是留着炖腊肉时做配菜。

小时候,经常看到忠义他爸,闷声不响地坐在碾盘上抽旱烟。铮亮的黄铜烟嘴,在嘴里咂得叭嗒、叭嗒地响,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老白树,仿佛要数清树干上有多少条裂纹似的。听村里人说,忠义他妈就吊死在那棵雌树上。

忠义他爸原是大队革委会主任,那个年代,那可是权倾一时,说一不二的人物。在这个偏远的山村,没有他办不了的事,也没有他整不倒的人。因为权力无限度地任性,就使得欲望无止境地膨胀。不久,便传言他与文艺宣传队的女队长搞到一起。听说他们在房间睡觉时,忘了从里面锁上门,被推门汇报工作的民兵连长逮了个正着。忠义他妈起初只当是谣言,后来谣言坐实了,便去革委会吵闹,要求把那女人开除了,结果被他爸拽回来,打得鼻青脸肿。大年三十,家家欢聚团年,他爸却守在那女人家里,陪着别人家的老婆过年。他妈气愤不过,跑到那女人家去讨说法,被那女人和她丈夫打得头破血流。她妈带着满身的伤痕,凄凄惨惨地回到家里,抱着忠义哭到深夜。正月初五过完小年,他爸醉醺醺地回来,倒嫌他妈去女人家吵闹,丢了他的颜面,揪着她的头发,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打完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他妈实在受不了这折磨,解下拴牛的棕绳,抱着忠义,到老白树上去上吊。忠义抱着树杈死活不松手,当妈的见儿子哭得凶,心便软了,自个儿吊在树上。

从此忠义成了没妈的孩子,常常一个人蹲在碾盘下掏蚂蚁洞。他想妈的时候,就抱着老白树哭,哭得眼泪叭哒叭哒的。以后忠义便由四阿婆照看。他爸还和那女人打得火热,十天半月回趟家,给婆孙俩捎半袋苞谷、一筐红薯,或几升大米、两包盐。

文革后,忠义他爸的革委会主任当到了头。由于他在位期间,干了许多专权乱为的事,得罪了许多好人和坏人,加上乱搞男女关系名声不好,受到了处理。索性没有干伤天害理的坏事,只是开除了公职,又灰溜溜地回到村里。那个漂亮的女队长,自然又攀了高枝,不再与他来往。

经过人生的起落沉浮,忠义他爸仿佛悟透了人世的沧桑悲凉。于是痛改前非,安下心思在家务农,一天到晚在地里侍弄几亩庄稼,同时照顾忠义,供他读书上学,一辈子再也没娶过女人。只是每天早晚,都要在老白树下坐很长时间,一个人默默地抽闷烟,有时嘴里喃喃地说着话,仿佛是在忏悔,又像是在自责。

忠义尽管从小没有了母亲,但却很能读书,一直读完了初中,还考上邮电技校,成为第一个走出小山村的高材生,也是第一个吃国家粮的山里娃。毕业后,分配到四十多公里外的邮政所工作。

忠义因为他妈的死,一直和他爸记着仇。尽管这些年他爸为供他上学,既当父亲又当妈,吃了不少苦,但他还是无法释放心里的怨恨。当爸的也知晓儿子心思,为缓和父子关系,他爸托人在老家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女娃是忠义的初中同学,人长得水灵俊秀,也乖巧本分。两家相隔不远,男女双方都熟悉,知根知底,一拍即合,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为给儿子热热闹闹地办婚事,他爸打算把老屋重新翻修一遍。翻修老屋时,忠义想把屋后的老白树砍了,做新房檩条和椽子,他不愿看见那两棵伤心树。但他爸死活不肯,像他当年一样,抱着两棵树眼泪叭哒叭哒的,说要砍树,先得把他砍了。忠义没办法,也就由了他。

娶了媳妇的忠义,就像一根长了几十年的青藤,终于找到了缠藤大树,三天两头骑着自行车,从单位往家跑。还从外面给媳妇买的确良衬衣,买百雀羚雪花膏,夫妻俩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但自从有孩子以后,他仿佛像变了个人,回家的次数少了,对媳妇也没有刚结婚时那么热乎了。媳妇带孩子有时去他单位住几天,住久了两人便发生了矛盾,继而又传出他在外面有情人。媳妇心里便开始发毛,悄悄找人打听过几次,同事们都笑而不语。媳妇疑心越来越重,夫妻俩经常为此事闹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以至于后来几乎成了仇人,两人都发毒誓一辈子不见对方。气得他爸提着斧头,要到单位砍死这个不孝的逆子,他媳妇抱着公公的腿,寻死觅活不让去,说:这都是你家祖传的德行,是你家前世造的孽。说得他爸面红耳赤,丢掉斧头,坐在一边唉声叹气。

没过几年,村里又传出谣言,说忠义媳妇让老白树附体了,传得神乎其神。说这话的是忠义媳妇娘家的嫂嫂,她说,她妹子每次回娘家都跟她讲,她晚上睡在老屋时,恍惚中有一高大帅气的白衣男子,钻进被窝,搂着她睡觉,第二天醒来,那男子却不见了,夜夜都如此。刚开始村里人不大相信,慢慢他们发现,忠义的媳妇越来越不正常,不仅身体日益消瘦,而且白天精神恍惚,有时忽然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甚至有人还看见她抱着老白树,自言自语地说话,又是抚摸,又是捶打,脸上的表情异常奇怪。

渐渐地,村里人对老白树开始敬畏起来,在树下闲聊的人越来越少。人们路过时,总是对老白树投去异样的眼光。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绕着走,害怕被老白树附了体。唯独忠义他爸,仍然坚持着他的习惯,每天早晚都要在老白树下呆很长时间,闷声不响地坐在碾盘上,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仿佛只有这样呆呆地坐在树下,心里才踏实似的。

后来,不知是谁在树下摆了香炉,把老白树当作神灵来祭拜,逢年过节烧香磕头。久而久之,十里八乡都传言老百树是神树,有灵气。家里生疮害病、修房造屋,或是三灾八难、红白喜事,都少不了来树下上香烧纸,求福免灾。一时间,树下烟雾缭绕,树上红布飘飘,村子上空弥漫着呛人的香火味道。

就在村民把老白树当神树来拜祭的第二年春天,人们意外的发现,老白树竟然没有抽枝发芽。光秃秃的树枝,斜刺刺地舒展着,像掉光了头发的脑袋,矗立在新绿满山的春光里。至到农历的端午节,老白树还没有长出一片新叶。路过的人们无不神情异样,望着那黧黑枯槁的树干,战战兢兢,似乎将要发生不寻常的大事似的。

正当人们为老白树不抽枝长叶而诡异惊奇时,忠义媳妇的病却忽然好了。她说,这段时间再没见过白衣男子钻进自己的被窝,而且瞌睡也睡得香了,精神上也舒畅了,白天再也不恍恍惚惚的。还说,她与忠义也和好了。人们都说,老白树连同树精都死了,所以晚上不纠缠忠义媳妇。人们不再在树下烧纸磕头,老白树下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年冬天,忠义在单位分到福利房,把媳妇和儿子一起接走了。忠义他爸不愿意跟他们去,仍然住在老屋里。每天起床后,他蹲在老白树下的碾盘上,喝一壶浓酽酽大叶子茶,抽两袋旱烟,瞅着光秃秃的老白树看半天,然后才磨磨蹭蹭地扛着锄头下地。晚上月亮出来后,又坐在碾盘上,端着土瓷大碗,稀里哗啦地喝一碗红薯稀饭,再抽两袋烟,看看星星,望望月亮,想想往事,一天的日子就这样打发了。

再后来,村里移民搬迁,年轻人搬进了镇上的楼房,几个枯朽的老人还在村里住着。原来热闹的场坪树下,长满杂乱的蒿草,三天两头不见人影。只有忠义他爸,整天坐在碾盘上晒太阳,枯焦孤寂身躯,像头顶的老白树,在阳光里一截一截地枯萎

忠义他爸在去世前,把忠义叫到身边,用微弱的气息对他说:“我死后,唯一的要求,就是把老白树砍了,给我做棺木。”

忠义在砍老白树时,发现树虽枯了多年,但树心还活着,而且坚硬如石。忠义每砍下一刀,就“碰”地回弹一下,一段关于老白树的往事就挤上心头。

砍倒的老白树汩汩地往外渗水,水是赤褐色的红水,带着腥味,猪血一般。

忠义把砍倒的老白树,一截截锯断,改成木板,拉回了自己的家。他没有给他爸做棺木,而是打算儿子娶媳妇时,给家里做一套实木家具

没有了老白树,也就没有了村子。以至于后来人很难发现,这片半人高的蒿草荒丛,原来还是个村子。不过仔细辨认,会发现,在原来老白树的地方,又长出两棵酒杯粗细的白果树,嫩绿的枝叶迎风招展,仿佛在讲述它们上辈人的故事……[1]

作者简介

祝师斌,现就职于宝鸡市级某部门,系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市杂文散文家协会会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