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子和妻子(李景宽)查看源代码讨论查看历史
《窦子和妻子》是中国当代作家李景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窦子和妻子
[1] 老窦叫窦子,窦子娶媳妇,那还是东北刚光复时期。
他是个穷光蛋,本来娶不上媳妇,没想到光复后变天了,穷人翻身得解放了,土改分得了土地。他小时候在德惠江南姥姥家念过私塾,父母早亡,家里一贫如洗,就被选为村农会委员。斗地主、富农,他心肠软,拦着苦大仇深大打出手的农民,主张说理斗争。他领着一帮穷人到本村地主徐发家抄收浮财时,看徐发老婆挺个大肚子在一旁垂泪,就说,给他家留下一套被褥吧,他老婆要生了,去的人们听他指挥,就留下了一套被褥。这事传到了另一个农会委员发子的耳朵里,他本来对有文化的窦子就妒忌,把这事添油加醋告到了村农会,说窦子阶级混线,就把他的农会委员撸了。本来窦子不愿意出头,枪打出头鸟嘛,拿下来更合他的心意。
一年后,轰轰烈烈的日子过去了,分得了土地的农民欢天喜地耕种自己的土地了。地主徐发本来在村里有人缘,土地、车马、房屋和浮财被分了,日子难过了,老婆又给他生个儿子,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唯一的闺女已经十八岁了,模样好看,光复前是抢手货,现在却由于成分高没人敢娶。他看中了单身汉窦子,由于他那一句同情的话,留下了一套被褥让他感激涕零,认定闺女嫁给他指定不会挨欺负,生了孩子成分好。他便托保媒拉纤的谢小脚儿找窦子说媒,表示女方不是要彩礼。窦子哪有不乐意的道理,简直是七仙女下凡下到他家了,他老窦家祖坟冒青烟了。
娶本村地主徐发的闺女金枝时没过彩礼,也没举行结婚仪式,更没办酒席,只把结婚这事报告给村农会,金枝便净身来到了窦家破房子里,晌午吃了一顿烀土豆,喝了一碗菜粥。窦子过意不去,用弹弓打了两只麻雀,用火烧了,拿给金枝吃,金枝把四个鸟腿肉都塞进窦子嘴里,晚饭又喝了剩菜粥。夜里,小两口睡在一个被窝里,就算结婚了。
窦子像颗豆子,个子矮,又瘦又小,金枝高出他一头,肉嘟嘟的,五官端正,白净,受看。他像得了天仙一般,乐得大嘴岔合不拢。结婚的当晚虽然一个被窝,但他不敢靠近新娘子,闻着她的体香,心猿意马,抓耳挠腮,金枝装睡。他喘着粗气,在炕上折饼子。半夜了,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蛐蛐在窗下发出鸣响。金枝也没睡着,轻轻地触碰了他一下,他立刻翻过身来,金枝问:你是不是不乐意娶我?他连忙说乐意乐意,一百个乐意!那你……他立刻心领神会,不顾一切翻身上马,成全了好事。
这一带有个风俗,新媳妇三天要回门——就是回娘家。窦子就把家里的一只老母鸡抓了,外带家里仅有的十几个鸡蛋,还有一小袋小米,都装进柳条筐里,叫金枝挎着自个儿回娘家串新门,他不敢去,怕人说阶级混线。金枝说,你不去好像我被赶回娘家了。他想了想,干脆还是去吧,反正已经混线了,怕啥。
老丈人徐发家大院套被穷人分了,住进了原先当仓库的小偏厦子里,旁边是带盖的茅房被他改装成厨房,又在后面盖了茅房。他对姑爷格外热情,窦子却满脸通红,心里总觉得别楞,不自在。光复前,农闲时徐发穿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虽然对穷人也是一脸笑模样,但窦子总是躲得远远的;地里活忙了,徐发换上短衣裤,也下地干活,还是一把硬手,歇气时,跟长工、短工坐在地头一样扯淡说笑,当短工的窦子总是离徐发远远的,好像徐发的身上长着瘆人毛。如今,徐发成了他的老丈人,穿得破衣娄嗖,五十来岁就像个小老头,对他点头哈腰,脸上浮着笑,但他感觉像是笑里藏刀。他本来进门应该叫声爹,可他张了张嘴,“爹”字没喊出来。岳母抱着一岁的儿子,他脑袋大,细胳膊细腿,大眼睛盯着窦子。窦子了了岳母一眼,那眉眼跟金枝一模一样,顿时他有种亲切感,本该叫声妈,可由于没叫声爹,也就没叫妈。他念过《三字经》,“羊跪乳,鸦反哺,人之情,孝父母”,他想,结婚的人都有双重父母,不叫人家爹妈,有点儿不孝。后悔刚才进屋时,叫声爹妈就好了。徐发似乎看出了姑爷的心事,连忙往别处扯,问他德惠江南姥姥家还有啥人,就把窦子的尴尬转移了。
吃了一顿荤油炒的土豆丝、茄子丝和焖的高粱米干饭,金枝妈用空罐头瓶装了一瓶猪荤油,给小两口带着(这坛子荤油还是去年分浮财前徐发将它埋在房山头保住的)。徐发叫闺女把那只老母鸡拿回去,老母鸡还能下蛋,宰杀白瞎了,下蛋还能换食盐。小两口说不拿,留着下蛋给二老补身子,还有出生的小弟需要补养。临出门时,窦子终于从牙缝中蹦出颤音叫声爹和妈,大院里几个贫农家孩子在自家门缝儿里往外瞅,嘻嘻笑,学他叫爹叫妈。
回到家,金枝说,你要是不叫声爹和妈,我的脸都没处搁了。他笑了笑,没说话。在老丈人家,他出了一身汗,正脱衣服散汗,有人来喊他上村农会去一趟。他心里咯噔一下,坏醋了。
农会里,农会委员发子叼着短杆烟袋正吧嗒吧嗒抽烟,他这两天就有气,窦子这小子多有福气,这边把他的农会委员拿下,那边就白捡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再想一想自个儿,好不容易娶个老婆,还一脸浅麻子。正在这时,窦子进来了,见满屋烟气弥漫,下意识地用手划拉两下。发子把烟袋锅子往鞋底子上磕打几下,开口就说,咋地,当了地主老财女婿才三天,就闻不得叶子烟味了?我告诉你窦子,你可要站稳阶级立场,你要跟你老丈人、丈母娘划清界限,别一口一个爹,一口一个妈,叫得那么甜。窦子反驳道:那你说,我当姑爷的,管岳父岳母叫啥?总不能叫老东西吧?这一句就把发子撞到南墙了。原来,发子结婚三天跟媳妇回门,他和老丈人喝酒喝醉了,发生了口角,他骂了一句:这老东西真不是物!虽然这话没有传出去,是窦子憋出这么一句气话,跟发子骂老丈人的话正相巧对上了。发子挂不住脸,举起烟袋锅子就来打窦子,被进来的农会主席老万拉住了。老万是老区干部,听了他俩各自的述说,就批评发子别神经过敏,又对窦子说,你六哥说话不中听,可他都是为你好。说完,就打发窦子回家了。
窦子回到家低头不语,金枝过来和风细雨地问他,他才一咬牙一跺脚说了出来。金枝很同情,说,都是因为你娶了我,让你受委屈了,说着掉下泪来。他连忙说,没事儿没事儿。嘴上说没事儿,心里挺委屈,感觉走错了一步,要知道后果是这样,认可一辈子打光棍。金枝为了叫丈夫开心,从破箱子上将插满鲜花的玻璃瓶拿过来叫他闻,还问香不香?窦子被花粉呛了一下,打了个喷嚏,金枝嘎嘎笑。窦子夺过瓶子摔在地上,厉声说道:往后不许你插花弄景的,那是地主小姐干的事儿!金枝吓得不敢出声,从墙角拿起笤帚把玻璃碴子和残花扫进铁锹里。
金枝出去倒垃圾,窦子感觉自个儿不该发脾气,急忙往窗外看,只见金枝站在院里抹眼泪。他扇了自个儿一个嘴巴,骂自个儿身在福中不知福。 当金枝进来时,他从身后抱住了金枝,说,别生我的气,刚才我不是人,犯糊涂了。金枝柔声说,我没生气,是替你委屈。窦子说,我有主意了。金枝问,啥主意?窦子说,我先不说,今晚你就知道了,你别往心里去就行。
晚上,窦子开了窗子,冲窗外数落:你这娘们,我告诉你,你在我家要好好改造,今后不许往玻璃瓶子里插花,那是地主小姐干的事儿!你要和你的地主爹划清界限,少上你爹家去嘚瑟。你听清了吗?随后,他捏着嗓子:嗯,嗯哪。
左右邻居过来看热闹,窦子关上窗户,拉上窗帘。在屋里演双簧,演得惟妙惟肖。
夜里,小两口钻进被窝,说着悄悄话。
真难为你了,窦子。
老婆,只要你不在意,我隔三差五就再演这样的戏。
没想到,你还真是个……
真是个啥?
真是个好……
好啥?
装傻……
声音越来越小。
窦子就是靠他的演技,蒙住了村农会委员发子,他见到窦子就竖起拇指,夸他阶级觉悟有提高。窦子赶紧说,多亏六哥提醒。
就这样,窦子在阶级觉悟不断提高的同时,地里不误农时,家里不误侍弄那一亩三分地,第二年金枝便给他生了个闺女,又过了两年又给他生个儿子,一女一子,合起来就是“好”。他逢人便说,这可是我阶级斗争的成果啊!
作者简介
1949年8月29日出生,黑龙江肇东人,1980年毕业于黑龙江省艺术学校首届编剧大专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