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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王百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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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人王百川》中國當代作家般山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瘋人王百川

王百川活着的時候,每逢晴天傍晚時分,便佇立在王家西村口,面朝夕陽,緋紅色晚霞滿天。

不論寒暑,他總是半眯縫雙眼,梳着黑白色相間的大背頭,井然列序,額頭突兀,臉頰頎長,下頜留着稀疏鬍鬚,一身筆挺的中山裝,齊齊整整,腳底穿着八路軍布鞋,不落灰塵,偉岸巍巍,儼然一座矗立的石碑。

當時我們讀小學,下午放學後幾個孩子結伴回家,一路追逐打鬧無拘無束地走跑到西村口,都喜歡圍在王百川跟前,仰起頭聽他口若懸河般滔滔不絕地講演,就像一群西方基督信教徒虔誠膜拜似的。那個年齡,關於孔子聖人的「之乎者也」類的文章大都學過一些,有如「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等,另諸如《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里的內容也跟着朗讀過,好多小人書連環畫裡也有看到。不過,他所表達的的言語裡似乎沒有這類的辭藻,完全超出我們孩童們的理解範圍之內的言語,且他每次脫口而出時流利且諳熟,完全沒有停頓或者斷續,一氣呵成,頗有氣度和儀式感。除了我,王小波他們也沒有聽出來過。有感情至慷慨激昂處,他略略停頓,不住地欣然點點頭,然後興高采烈地仰頭哈哈大笑,那笑聲開懷暢痛,饋震肺腑。姜白露,我,王小波,還有王陸軍,面面相覷,丈二摸不着頭腦,王小波貌似聽懂了什麼似的跟着呵呵咧嘴笑起來了,我們仨也附和着簇擁成團。王小波起初不以為然,後來時間長了,他滿生疑惑,時不時地打斷彼此笑聲,並不覺好奇地問他:「你在說什麼呢,我們幾個怎麼都聽不懂呢。」

王百川微微彎腰,壓低頭來,滿臉的褶皺,溝壑分明,臉上和腮幫子上鮮有黑痣,用溫婉的口氣面對我們徐徐地說道:

「毛主席的文采,就好比天上的太陽一樣,光芒萬丈。」

而後便伸出碩大的左手柔軟地撫摸着王小波的頭,會意地笑了笑,心滿意足的樣子,仿佛是摸到了一個成熟的西瓜腦袋似的。然後我們幾個孩子又嘰嘰喳喳地笑起來。那一霎間,所有的笑聲隨即凝結在晚霞的餘暉之中,然後漸漸落盡於最後一抹殘陽里。以至於後來的成長里,不時總是會浮現出來王百川的會意微笑的畫面,那溝壑般的褶皺足足反顧在腦海里有將近三十年,直至中年仍猶如昨日,每每出現的那一刻,又如恍若隔世,令我一時間不自由地變得木訥,無言與對了。

他,是個瘋子。

說出這句話的,是村里路過的一位老者,王小波的二大爺——王懷遠,那時候老人已近暮年,在我孩提時的記憶里,他半佝僂着背,生性乖張,言語刻薄,踅磨着他是看見王小波在孩子群里,所以隔着老遠奔過來,大聲朝我們吼道:

「小波子,你們都走開,他是個瘋子,離他遠點。」

聽完這一句話,我們幾個人都怔住了,王百川也顯得愕然了,不說話,木呆地站在原地,空氣里的聲音也隨之戛然而止。那種狀態就好比是皇帝的新裝在大庭廣眾之下被揭穿一般似的,雖然王百川不至於醜態百出,但是尷尬之意也是溢於言表了。些許,王小波起鬨說要回家吃飯了,我們幾個也跟着他的後面撒腿跑掉了,只是沒有了剛才那般和諧可掬的笑聲。這位二大爺,在之後一個冬天的夜裡死於煤氣中毒,那時候家裡生火取暖,多是煤炭,外面酷冷又不捨得開窗通風,才釀成慘劇。大概是什麼時辰或者是清醒還是在昏迷中失去知覺乃至最終離世的,誰也不從得知了,老太婆去世有幾年了,簡陋的祖屋裡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據說第二天被發現時面如死灰,滿是猙獰,又似乎驚恐萬分,晚輩們皆不忍直視。

在那個歷經了百年苦難的國家——新中國成立後絕對貧乏的時代里,人們的生活充斥着篳路藍縷,舉步維艱。

關於王百川,我始終疑惑不解,充滿了孩童天真般的無知與好奇。有一段時間,還特意跟父親和母親請教過,他們的說辭不一,父親回答說:「他讀過書的,腦子有些死板,不近人情,倒也不是壞人。」母親回答說:「別提了,可嚇人了,看見他一臉嚴肅,就毛骨悚然,我是不敢跟他說話,躲得遠遠的。自打我來到你們王家,他就那樣,有一次啊,我跟他有個照面,對面走過來的時候,緊張的我不敢抬頭,倏地抬頭撇了他一眼,他居然沖我笑了,那表情委婉略夾雜着嚴肅,半咧開嘴露出一排整齊的大板牙,黃黑鑲嵌的那種,嚇得我一個寒噤,渾身瑟嗦,腿肚子發軟,差點不會走道了,趕緊往家裡走,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半天沒有緩過神來。」

聽完父親的話,我總算是有了一些欣喜,但是內心仍然一團雲霧未開,加之母親對他的印象特別離譜,心裡也跟着母親一般忌憚,再加上讀了點書,長了歲數,似懂非懂之下,更加忐忑不安了。漸漸地,不自覺地敬而遠之了,每次放學看見王百川站在那裡,也不像以前那樣自然親近了,其他的朋友們都靠近時,我雖然也跟着靠近他,但是心裡多少還是有些躊躇,以致於後來竟也不敢抬頭看他了,生怕看到了跟母親描述的那般恐懼的場景,也怕自己被嚇得腿腳不靈了。如是又過幾次,可我最初的感覺仍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的地方,終於有一次我鼓起勇氣,霍然抬頭目視了一眼他的臉龐:寬大,高鼻樑,濃眉,眼光略微呆滯,臉色灰黃,不苟言笑時沒有那麼多的褶皺,似乎腮邊多了不少黑痣,就像是黝黑色的星星布滿天空似的,張開嘴巴大笑時黑乎乎的斑點都擠到一塊去了,總之並沒有母親描述般的那麼嚴肅和恐怖,雖不是一臉的慈眉善目,然而也好似以前那般溫和,易於親近多了。這讓我如釋重負般開心笑了起來,再也不曾心有芥蒂了,也給我孩提的記憶里增加了不少對他的善意與好感。

父親是讀過高中的,也讀了很多書,多半是和當時的政治時事有關的書籍,如《毛選》《毛主席詩詞》等,還有一些古典文集,除了《論語》和四大名著,他還讀過《三十六計》,《隋唐演義》等。對於王百川口述的許多言語,多半是《毛澤東選集》和《毛主席詩詞集》里的字句,這是後來父親告訴我的。多少次,父親側耳旁聽,也聽到了一些當年紅軍武裝革命時期的一些故事,有井岡山的武裝奪取政權,江西瑞金的紅色革命根據地,到後來的五次反圍剿,遵義會議和四渡赤水,飛奪瀘定橋,兩萬五千里長征的故事,建立延安抗日根據地,一直到解放全中國。還有詩詞,除了氣勢磅礴的《沁園春·雪》以外,就是這首《七律·長征》了: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閒。

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雲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後盡開顏。

這是父親親耳聽到的詩詞,還有很多,他對頭兩句「紅軍不怕遠征難,千山萬水只等閒」印象深刻,因為這首詩他高中時期也背誦過,自然是耳熟能詳了。 還有一次,聽到他言辭凜凜地講述了一段有關於紅軍早期的革命故事。

想當年,中央紅軍在毛主席、朱德總司令的領導下在江西瑞金建立了中央蘇維埃革命根據地,進行土地革命,把土地分給老百姓,家家有田,不用再給地主老財主當佃戶了,翻身做主了,多麼大的功績啊,古今難覓啊,是吧。

1935年1月,遵義會議,這可是中國共產黨歷史的轉折點啊,挽救了紅軍,挽救了黨,挽救了中國革命。會議上總結了第五次反圍剿失敗的經驗教訓,批評了李德、博古軍事指揮路線的嚴重錯誤,解散了三人組,又重新樹立了以毛主席為核心的黨中央,沒有毛主席的領導思想,就沒有後來的新中國的革命勝利。

真實的歷史也證明了:在毛主席的英明的政治與軍事領導下,三萬紅軍四渡赤水,搶占大渡河,飛奪瀘定橋,長征中爬雪山過草地,最終到達陝北延安,建立了延安抗日革命根據地。

對於王百川,父親的評價是中肯的:有過讀書,記憶力驚人。

他,不是瘋子。

關於王百川之前的事情,村里老人多少都知道的,只是沒有人願意提及。住在我家隔壁的五大爺,早年在郵政局工作,做過郵遞員,年輕時騎着郵政專用的綠色車身的二八自行車在各個鄉里來回穿梭,后座兩側分擔着一個大布包,標貼着「中國郵政」字樣,包裡面是厚厚的報紙和信件,還有電報(好像是以前的掛號信)。我最感興趣的是放置兩個大布包的摺疊承力架,需用的時候打開用來承放厚重的布包,不需用了就可以收起來,根部連着彎彎的彈簧,結實方便。我也央求父親給我們家的自行車上裝一個同樣的架子,這樣坐起來就有踏腳的地方了,父親唯唯諾諾地點點頭,不過小學畢業前也沒有兌現過。

五大爺頭髮斑白,戴着花鏡,在我的央求之下,緩緩地講述了村裡的點滴往事。「回想起當年,解放前的事情了,王百川的父親自小好吃懶做,不怎麼學好,成家後當了土匪,外號「王老八」,他經常不在家,跟着北山上的一伙人打家劫舍,啥壞事都干,這一代的老百姓都深惡痛絕啊,可誰也不敢招惹他們。王老八臭名在外,在村里更是飛揚跋扈,王百川小時候也看模學樣,目無長幼,見人就罵,看見小孩追着打,搶別的孩子手裡的冰糖葫蘆,年糕什麼的,毫無忌憚。王小波他二大爺,王懷遠,比他大了有將近十歲吧,還被他掄起胳膊打了一頓,敢怒不敢言。父子倆做盡了壞事啊,村里養活了他們大約有十幾年,積怨久了,家家戶戶都恨得牙根疼,但是又無可奈何,苦不堪言吶。直到了1946年那年,我們這徹底解放了,革了土豪鄉紳的命,家家分地,那真是盼到了好日子啊。

說到這裡,五大爺端起紫砂壺把,抿着細長的壺嘴吸了幾口茶水,腮幫子便鼓起來了,然後一小口一小口地下咽,下意識地讓茶香從鼻孔里自然般地飄散出來,又很愜意地用鼻子吸了一口氣,微微欠欠身,眨了眨那雙灰黃色的眼珠子,如此過後,呢喃地開口了:「人啊,多行不義必自斃,老祖宗誠不欺我。王老八臨死的時候,胳膊綁縛的結結實實,被一伙人拽到鎮上的廣場上,摘下帽子那一刻,面朝人群,整個人眼神都散了,口水橫流,怪嚇人的。那時候王百川大約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大個頭,長得也俏皮,給他老爹收完屍體,自己個推着單軲轆車回來的,後背到腰髖的脊樑都被給壓彎了,自那以後幾十年,在村里再也沒有抬起來過。挖墳,立碑,掩埋,再後來年年種地,收割等等,除了幾個本家人幫忙,村里沒有一個人去。小時候受過欺負的孩子,跟他一般大的年輕人,還有王懷遠,見了他就打,起初疼不過了他還還手,後來幾個人一起圍着他打,敢還手打得更厲害,時間長了便習以為常了,麻木如同木偶一般蜷縮着身子卻只顧着嗥叫,像極了山溝里的野狼被人圍着打的樣子。那些年,他真是還罪了,惡有惡報,說的就是他吧。一年四季里,都穿厚衣服出門,夏天被牛糞糊過,馬尿泔水潑過,冬天還有人潑涼水,扔冰塊打腦袋,更殘忍的也有,若不是他母親苦苦哀求,早死十回八回了。貌似那會已經娶了媳婦,有了兒子和女兒,媳婦是搶來的,一分錢沒花,用大轎子抬回來,還給配了嫁妝,娘家人一句怨言的話也不敢說,不過後來也跟着風光了幾年,直到王老八公審後又都老老實實的了。」

自弱冠之年起,長達三十多年裡,王百川在村里再也沒有抬起過頭。至於每當千夫指罵甚至拳腳相向的時候,他怎麼受的,怎麼且過的,各種細節也無從知悉了,總是可以循跡的,思來想去,大概能記得就是這麼多了。有人說他,識字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的,出不了門時就只剩下看書了,也有說是跟着孩子們上學時候開始學的,可以肯定的是,後來他也能讀書了。

家裡的事情,都是兩個女人操勞,勉強有一口氣撐着。

改革開放以後,國家實行農村家庭承包責任制,人們都忙着分地,種田,勞動積極性空前,日子有光景了,後輩們漸漸長大成年了,關於王百川以前的舊事也就慢慢被淡忘了。他之前被壓彎的後脊樑在八十年代後期也挺起來了,出門見人沒有那麼怕了,單衣服也可以了,家家戶戶都為着田地里的活計忙的不可開交,不是扛着鋤頭就是推着車子,沒人顧及他了,這讓他晚年的生活有了些許慰藉。打這之後,他那些年在家裡看的書,關於毛主席的,便有了用武之地了,然後某一個晴天下午,太陽西斜,便隻身出現在村西口了。時間長了,順乎自然地被看成是一塊石碑。

再後來,村里人誰也不在乎他了,路過西口時,都異口同聲地怒斥道:

「瘋子。」

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寒露當值的節氣,村里來了幾個陌生人,問過之後,說是市文物局的工作人員。對村北土丘山上的地質做了一番勘探,然後沒有作聲就離開了。過了個把月,又來了一伙人,在王百川習慣性佇立的地方,掘出一個土坑來,立起一座真正的石碑,還披上嶄新的紅綢緞,碑上刻字: 文物保護單位:

咸陽王家遺址

時代新石器遺址 漢 編號:xx

一九九二年九月

村北山坡上挖墓坑埋人時,無意間挖出來一些陶器和石器,橫七豎八散列着,目測不是現代人的工具,那會人多愚昧,覺得瘮得慌,於是就上報了鎮裡了,後經專家判定被列為新石器時代的文物。於是來人做了地質勘探,似乎是不具備挖掘條件,也就是立碑標記一下而已。

來人走了,王百川站在碑前端詳了許久,先是默讀,而後自言語道:「等給我挖墳墓時,也挖出一些文物來,看看能不能給大夥也嚇一跳,呵呵。」 然後他站在石碑前,覺得不再孤單了,站累了還能靠一靠,休息會。

最後一次看見王百川,是在三九寒冬天的一個下午,隱晦的天空中飄起了蒼白的雪花,北風凜冽,透徹刺骨。黃昏時分,薄薄的一層銀素鋪滿大地,依稀可見惟余莽莽。他依然穿一身中山裝,戴着一頂嶄新的黑色絨邊工人帽,半披着一件破洞的粗布軍大衣,乾淨蠟黃的臉上已經沒有了血絲顯得有些浮腫,目光凝滯,神情恍惚,腳上穿着一雙新棉鞋,白底黑布面,已經沒有從前那麼高大了,仿佛略帶着彎背,就好比是年輕的時候腰彎的那副摸樣。據說已經是病入膏肓了,只是表情上仍然故作精神,勉強開口,顫微的嘴唇喊道:

西風烈,長空雁叫霜晨月。霜晨月,馬蹄聲碎,喇叭聲咽。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從頭越,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這是1935年2月,遵義會議後,中央紅軍在取得婁山關大捷後毛主席所作的《憶秦娥·婁山關》。當時我小學快畢業了,已經不去靠近他了,只聽到了「殘陽如血」的字樣,其他的一概不知了。二十多年後看到這首詩,是在一部《特赦1959》的故事裡,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戰犯王耀武,濟南戰役失敗,被俘後在功德林里朗誦的一首詩,細細研讀,澎湃與激昂之情,令人發聵。蒼山莽莽,一抹殘陽如血,輝映於天際,長空雁叫,雄關漫道,馬蹄聲嘶鳴,亦有「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悲壯與豪邁氣魄,何等胸懷大志。

他半帶停頓地讀完,已經有些吃力了,沙啞的嗓音低沉了不少,讀到尾聲整個沉下去了。

多年以後,我增了年紀,長了閱歷,期間讀過很多書。對於近代史,知識也頗多了。關於王百川的一些舊事,他所言語出的詩詞內容,大概能一一對應了。在那些昏暗幽幽的歲月里,他或許會常常回想他的父親,是崇敬緬懷還是充斥憤懣之情已經不得而知,或者每天躺在病床里總能懷念起少年時的風光無限,猶如昨日重現。面對一家人生活在世俗里艱難重重,兩個女人的困苦自不必說,對於他而言,只要他能夠活着,這個家裡就還有希望,希望兒女儘快長大,希望都能夠艱難地活着。而對於那些能給予他光芒般精神支撐的——新中國成立以後的書籍,他一定是心存感激的。如果沒有那些書籍的引導和鼓舞,他的靈魂和意志力估計要比身體承受的煎熬與折磨要脆弱得多的多,或許早就消散在後背脊樑壓彎後幾十年裡的某一個時間段了,一了百了,倒是乾淨,就像被扔掉的一個委蛇的包袱罷了,也自然不會有後來儼然一座石碑的來歷了。

就在我讀高中二年級暑假的一個下午,我們家門口的石墩上,坐着三五個婦女,一邊做針線活,一邊閒聊。其中,包括我的母親。我睡午覺起來,懵懵未醒,坐在門內的板凳上打盹。迷迷糊糊間,聽見她們從村東頭聊到村西頭,男女老少無一倖免,一一陳列出來,其中就有了王百川的媳婦。那會,一個四十歲不到濃妝淡抹並穿着時髦,言語輕佻的婦人開口道:「知道麼,王百川病歿的時候,我當時在場,看的一清二楚,大晚上,燈開着,懸在房樑上,赤條條的,大概人要走的時候,都是這樣吧,赤手空拳地來到世上,又赤條條地離開,什麼也帶不走。那時候我才多大啊,哪見過這個。還有,我跟你們說,我靠近了一瞅,你們猜怎麼着……」她壓低聲音,湊了湊腦殼兒,低聲道:

「他下面的那個玩意兒,垂着老長了,嚇我一跳呢。」

然後,她們幾個人紅着臉,不害臊地大笑起來了。

「人沒了你不害怕?」其中一個婦人打岔問道。

「怕啊,怎麼不怕。但是看完那個,我就不怕了。」

讀書,對於王百川而言,是為了解惑,尋求能夠讓他活下去的意義。

雖然他讀過書,但是或許怎麼也不會明白,在他之後的十幾年裡,他的兒女都各有所長,時不我待,物質生活翻了不止幾番,當年將他腰髖壓彎的那輛手推車早已不知所蹤了,最近一次我回老家探親時,他兒子坐上了他孫子開的麵包車裡老遠跟我招手,儼然是他當年年輕時的神采奕奕,唯獨撂下年輕時他老爹給他搶來的媳婦——已然成了老嫗,孤零零地在守在家裡,她晚年的後背脊樑——比王百川年輕時壓的更低了。

回憶起這段故事,我在想:也是為了解惑罷了。關於兒時的種種疑惑,不曾開釋,擱在心裡久了,在某個特定的時刻就能倏地彈出來,就像是五大爺騎得那輛郵政自行車上的承力架一樣,平時收着看不見,總是在需用的時候就及時張開了。處於人情與世故的縷縷牽絆中,在現實生活的奈何與寂寥中,每每反顧縛在記憶里的小時候,依稀有幾個稚嫩的笑聲縈繞耳旁,我們幾個孩子圍成一團仰望着王百川高大偉岸的碑影,映射進緋紅的晚霞中緩緩拉開序幕,伴隨着村里人絡繹不絕與我們幾個頑童的歡聲,全部都在聆聽他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是否瘋症無論,只覺得他一身中山裝筆挺,低頭微笑,溫和而不嚴肅,褶皺凸起,黑痣簇團,聲音瀰漫,然後隨着時間變化又徐徐地落下帷幕,最終落盡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下午黃昏時分的晚霞里。

後記:這是一篇關於解讀記憶的小說:作者的解惑,是來自於小時候的無知。長大後明白了:在王百川的生命里,政治和時運壓彎了他,讀書與知識給了他後半生活下去的意義。向政治靠攏和背誦政治書籍,成為支撐他生命的支柱,而當這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時,他的生命也就意味着結束。[1]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