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人書簡(沈從文)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作品原文
狂人書簡
可憐的你們,既然到這裡來,大概都是為着生活的威迫而陷於失業時候了。你們沒有職業,為甚不去爽爽利利的結果了自己,何苦對於「生」如此着戀?你們也許因為你們自己的夢,你們也許因為自己家中可憐的父母姊妹——她們的夢又建築在你身上——而覺得生足以眷戀吧?
但是,這世界,是能讓你們這樣柔懦的人們,永遠的,永遠的,做着夢生下去的世界嗎?
你們抱着偌大的希望,來到這裡,期望自己寫的那兩個小楷字,什麼意見書的文章,走到看卷先生們眼下,引起注意,得蒙賞識,認定你的能力時,會給你一口飯吃;可你們人是這樣多,而足以安置你們的書記又是這樣少!你們的希望,可憐啊!你們兩百人中間一百九十幾個的希望。
我想你們的腦汁實在不必絞了!——尤其少年的弟兄。你們應當到別的事情上去想法。這樁事,最好是讓老到不能幹重活粗活的叔父們去干。你們可以跑到軍隊中去,你們可以去做與兵對稱與兵相互變易名號的匪隊裡去。你們除了兵匪以外也還可以去做一個苦力——但你們無論如何卻不應做這種事情。
你們還年青!你們的夢也不能建築在這種比賣淫的女人還不如的事業上!你們既不能借着父兄餘蔭,享一點安樂福;你們又不會像別人百計鑽營,最好還是當兵喲!
我們當兵去,我們都可以當兵去!別個朋友勸我當兵,我更想勸你們都去。當兵的好處,比像每日隨着打篩的馬同一步驟同一待遇的書記強多了!當兵入伍,比我們到這囚牢中給一些狗看我們像受刑的囚犯似的情形好多了!
左右我們在世界上實在值不得活下去,——就是春天的好處也沒有你我的分;一槍打死,算個什麼呢。萬一中若不被打死,你就可以去打人了;你可以用槍隨你的意思去向敵人瞄準,不拘打哪一塊。
你們也許還認不清你們的敵人。這我可以告你。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敵人!法度,教育,實業,道德,官僚……一切一切,無有不是。
至於像在大講堂上那位穿洋服梳着光溜溜的分頭的學者,站立在窗子外邊吡着兩片唇口嘻笑的未來學者(以及同你在戰場上血肉搏爭的對抗兵士),他們卻不是你們的敵人,只是在你們敵人手下豢養而活的可憐兩腳獸罷了!
他們雖然對於你們的苦囚樣子,感到一點好玩的卑劣意思,為着自己地位的驕傲,暗裡時常發笑,也間或會於不能自已的時候,想把你們放到腳下來蹂躪幾腳,抒抒他們被他主人踐踏無處發泄的怨氣。但他們終不是我們敵人。他們的行為,我們見到,也只覺得又討嫌又可憐罷了。
說到匪,你們會比兵還更其不願聽,但這不是你們的罪,卻是束縛你們的鏈索太緊了,所以也許你們聽到我的話時,要不知不覺把兩個手掌掩到耳朵上來。
你們似乎以為搶劫犯是人類中最劣等的東西,搶劫是人類中最不良的行為。其實,你們錯了!你們都給傳下來的因襲奴隸德性縛死了!你們不是不知道滿足你們生命的要求——你們知道可以滿足你們要求、實現你們夢的路途,卻不敢去走,可憐啊!你們這些懦弱不中用的傻子!
你們的理智告你們,搶人是不道德,只准你屈服於生活下。怎麼你們就這樣傻?在你不得吃飯那天,抱着肚子到滷肉鋪門前嗅香味,「嘟嘟」咽唾沫時,從鋪子裡出來的那個穿狐皮大衣的肥白臉子的紳士,曾因為見到你的可憐,拋擲過一小節臘腸給你嗎?假便你真遇到過這麼一回事,你的道德心也不空用了!
到這世界上,誰個不是仗着與同類搶搶奪奪來維持生存?你不奪人,別人把你連生活下去的權利也剝奪去了!金錢,名位,哪裡不是從這個手中搶到那個手中?
你們眼力也不算很差,在後排的還能看出黑板上面那題目幾個小字,但為甚這麼大一條謊騙人的東西,卻看不出?別人的搶劫,有制度為他護符;有強力為他勒迫承認——但搶還是搶,你既不能像別人那麼去搶,連乾脆憑本領去搶人也不行嗎?你們,該死的你們!
你們不知道別人連你生存權利也早搶了去,你們已不配生;你們不敢去搶人,單做點夢來欺騙你自己,你們也不能生!
在可憐的柔懦弟兄們圈子中偷跑出來的一個人。附言承「試官先生」給了一份卷子,使我能寫出這信與各弟兄們談談,在此特别致謝。承另一位先生引示我到講室的途徑,我也在此謝謝。
出講室時,又承眾多在外面看熱鬧的弟兄,各把冷的視線投到臉上,我也在此謝謝。不知是哪個先生,曾說過「這是一個癲子!」這我不僅謝謝他的好意;並且更覺得這位不識面的先生眼力過人而值得佩服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作 [1]
作者簡介
沈從文(1902-1988),1988年病逝於北京。原名沈岳煥,筆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鳳凰縣人,祖母劉氏是苗族,其母黃素英是土家族,祖父沈宏富是漢族。沈從文是現代著名作家、歷史文物研究家、京派小說代表人物。14歲時,他投身行伍,浪跡湘川黔邊境地區。1924年開始文學創作,抗戰爆發後到西南聯大任教,1931年-1933年在山東大學任教。1946年回到北京大學任教,建國後在中國歷史博物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歷史的研究。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