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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牧歌(徐本文)

父亲的牧歌
圖片來自免费素材图片网

《父亲的牧歌》中国当代作家徐本文写的散文。

目录

作品欣赏

父亲的牧歌

1

初秋,我回老家看望父母。

夜晚来临,我发现父亲蹲在牛圈里,便问道:“爸,你在做什么呢?”父亲转过身来,对我说:“我在给牛点蚊香哩!你看,这里的蚊子可多了!”

“啊?给牛点蚊香。”这可是新鲜事儿呢!父亲看着我,笑了笑说:“牛也怕蚊子咬呀,得点上蚊香,把蚊子赶走,让牛好好睡觉嘛!”我心里一热,说:“这个好,让牛好好睡觉。”

月光下,我陪着父亲坐在小院里,静静地看着广袤的夜空。是啊,对于父亲来讲,牛可是他的宝贝,哪能让蚊虫叮咬呢?

我想起来了,正是因为有了牛,我们一家才得以在艰苦的岁月里,一步一步地慢慢挺过来。

父亲和牛,正如相濡以沫的伙伴,父亲用坚实的肩膀,扛着农具,和牛一道,共同支撑起贫穷的家,过着真实的生活。

那时,勤劳的父母为了解决一家人的生活,喂养了很多牛,在我的记忆中,真正属于父亲的牛,却没有几头。

父母喂养的那些牛,不是我们家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改革开放取得巨大进展的时候,一些有头脑和胆识的人,就开始了贩卖牛的生意。花上几百元钱,从乡下购得一头小牛,拿到集市上去卖,凭着自己的伶牙俐齿,用高于原来的价格把牛卖出去,从中获得一些利润,当地人把这样的小商人称之为“牛贩子”。而用于贩卖牛的地方,逐渐就热闹起来,当地政府就把这个地方设立为专门的场地,叫“牛市”,这些牛贩子就成为牛市的主导者。离我们最近的牛市,就是瓮安县的平定营镇。

时间长了,牛贩子们凭着水平的高低,生意也就做得或大或小了,一些佼佼者的腰包就渐渐鼓了起来,不再满足一头一头的贩卖牛,而转变成以十为单位进行牛的交易。他们在牛市上不停地收购牛,凑足一二十头牛后,就租一辆带帐篷的汽车,拉到外省去卖,一次能赚上一、二万元。于是,牛贩子就变成牛老板了。

在平定营这个小镇上,能一次租用汽车拉牛去卖的牛老板是屈指可数的。除了他们腰包里票子的多少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小镇上没有足够的场地来暂时看管收购到的牛,从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他们商业产业的发展。他们得另想办法,把收购到的牛暂时牵到某个地方喂养一段时间。因此,最先想到把牛转移到其他地方饲养的牛老板,就像是赛跑一样,起跑领先一步,他的生意也就呈现出新的局面。

他们想到了离小镇十余公里的中山乌豆屯,也就是我的老家。

我们一家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干起了给牛老板喂牛的生计。当时,我们寨子里给牛老板喂牛的人家很多,都是一家喂几头,等到牛老板凑足了一车牛,就用帐篷汽车拉走了。

开始的时候,父母只能从牛贩子手里拉回来三四头牛,以每头牛每天5毛钱的价格饲养。过一段时间,交给牛老板,然后从牛老板手里接过十几元钱,买点生活用品。

有时候,牛老板收购到的牛少,还得不到饲养的机会。父母从牛市空手而归,不免有些失望。

后来,父母从牛贩子手中牵回的牛不再是三四头,而是十几头,甚至一整车的牛。

那天,父亲到集市上去,直到太阳下山,也没有牵上一头牛。一个姓张的牛老板买得一头瘦骨嶙峋的小水牛,谁也不愿牵回来饲养,担心走到半路就死在路边。父亲一咬牙,把牛牵回来了。

时值初夏,正是地里农活忙的时候,父亲为了把这头牛饲养好,白天安排我们用绳子牵着牛,到草最茂盛的自家土坎边上吃草,夜里还拌上米糠和切碎的嫩草喂养。

那头牛本来就没有什么毛病,加上父亲的精心饲养,身体恢复得很快。那个牛老板来看过一次,对父亲的饲养很放心,要求父亲继续饲养,等他收足一车牛后再来拉走。一个月后,牛变得肥壮起来,身上的癞毛和粗皮开始一层一层的脱,露出黑黝黝的新皮。再过一个月,那黝黑的皮上就长满了密密层层的黑毛。这头小水牛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水草充足,连牛角也长粗了不少,看上去活脱脱一头健壮的大水牛。期间,父亲又从集市上牵回了三头牛。这头牛偶尔还使点性子,攻击其他的牛。

父亲很高兴,终于把这小水牛饲养成大水牛了,再说,两个月时间,可以得到好几十元钱呢,够我们三姐弟买学习用具了。

盛夏,姓张的牛老板来了,要牵走他的牛。父亲于是把牛绳子交给牛老板,没想到那牛老板睁着大眼睛:“我的牛呢?我的牛呢?”父亲疑惑地说:“这就是你的牛啊!”牛老板看着父亲:“你不是把我的牛卖了吧,我的牛是一头瘦水牛啊!”父亲听后哭笑不得:“牛不是长大了嘛!”牛老板还是不相信,他不相信那头瘦骨嶙峋的小水牛变成了大水牛,最终在邻居的证实之下,知道了父亲是如何精心饲养这头的,牛老板才接过父亲手中的绳子,高兴地回去了。

过了几天,张老板主动找到父亲,说:“这次,你给我喂二十头牛吧!”原来,那头牛让张老板赚了近五百元钱。

张老板知道父亲精心照料牛的事情后,就决定把临时饲养牛的活交给父亲来做,并把这个消息传给了其他牛老板。

从那以后,父亲在集市上牵回来牛的数量就以十为单位了。

2

牛多了,就得全家总动员。

为了把更多的牛牵回来,每逢赶集的日子,我就一个人看家,父母带着姐姐和哥哥到集市上去牵牛。一家人的力量往往是不够的,牛老板就派人帮忙,把牛送到我们家来。

情况往往是这样的,一车牛不全是一个老板的,有几头是张老板的,有几头是李老板的。他们于是就在自己收购的牛的角上刻上记号,到了赶牛装车的时候,就照着事先刻好的记号牵走自己的牛。

牵回来的牛多了,问题也来了。首先是没有牛圈,怎么办呢?父亲只好把牛拴在外面的梧桐树下,让那些牛挤在一起,即使遇到下雨,宽大的树叶也挡住了一部分,牛不会受凉生病。但是父亲在夜里还是睡不着,他担心会有小偷来把牛牵走。

至今回想起来,父亲是具有“问题导向”意识的。为了防止一家人睡过头让小偷有机可乘,父亲喂养了三条狗,一条狗的力量是有限的,多条狗在一起,其凝聚力是超乎人的想象,它们的狂吠声让夜里躲到玉米地里的不明人物心惊胆战。后来证明,养狗看牛的效果是明显的。

一天夜里,我们一家人沉浸于睡梦中,突然一阵狗的狂吠声响起。大家赶紧披衣而出,父亲手执木棒首先冲了出去,我们跟着跑出门外,随手拣起门口早就放好的石块,作好投掷小偷的准备,就像是面临一场大战。那时候我已经八岁,读二年级,俨然一个小大人的模样,一副誓与家人共进退的架式。

我们一家人并不跑远,全部在院坝里向玉米地投石块。只听得狗的狂叫声旋风般地穿过玉米地,一会儿功夫就消失在对面的小河之外。几分钟后,三条狗折返回来,喘着粗气,摇着尾巴,然后乖乖地爬在屋檐下睡去。一家人这才回到屋子里。

第二天,听说有一家人的牛被偷走了。一个星期后,凡是给牛老板饲养牛的人家都增添了一两条狗。

真正让父亲头痛的刚牵来的牛要打架,这个问题父亲一直没有解决。

从集市上牵回来的牛,当晚拴在梧桐树下,或许是走累了,每头牛都安静地睡觉,看不出哪头好斗。第二天清晨,一家人开始把牛牵到山上,每个人每次可以赶两头,一头在前,一头在后,人在中间,到了山上,把牛拴好,留下一个人看管,其他的人回去继续牵牛。等十几头牛全部牵到山上后,就快速把绳子解开,人站得远远的,因为一场牛与牛的混战马上就开始了。

好斗的牛开始蠢蠢欲动了。它扬起头,发出“哞哞”的吼叫,如同一位好战的勇士,在向世界发出挑战的信号。这陌生的吼叫,立即引来另一头好斗的牛,同样扬起头,嘴巴微张,眼睛瞬间充满血丝,身体绷紧,警惕地向对方慢慢靠扰、靠拢……在距对方十米之内,猛然间,两个愤怒的躯体使劲全力,向对方冲去,只听“啪”的一声,兔起鹘落,没等人反应过来,第一个回合就已经结束。在这一撞之后,如果一方感到明显不敌的话,会掉头就跑,如果两者旗鼓相当的话,就在一秒之内,电光石火,投入到第二回合,几乎所有的战斗都经过了无数个回合。它们你来我住,全力以赴,使出浑身解数,力求制服对方,斗到几十个回合,甚至上百个回合,其中一方败下阵来。双方由面对面交锋变成“赛跑”,在山间拼命狂奔。不要以为这是战斗接近尾声了,相反,这是“混战”的开始。

两头牛在互相追逐,总会把没有准备打斗的牛的性子激出来了。于是,两头、三头……受惊的牛立即投入到这场莫明其妙的战斗中,不管三七二十一,看见跑动的、没跑动的,扬起尖角就冲过去。那些处在战斗群当中的牛,就面临前后受敌的局面,头与一头牛硬碰,尾部却正遭受另一头牛的攻击。

混战的时间不长,往往只持续十几分钟,大部分牛就退到一边,吃草去了,好像刚才没有打过架似的。而好斗的牛,并不会因为其他的牛停止而放弃战斗。它们把角深深往下埋,几乎要与地平行,两对角交织在一起,脚早已把泥土蹬成了一个个坑。它们从山上快速移动,一会儿功夫就把阵地转移到山脚。

这个时候,人是不能靠近的,就让它们尽情战斗去吧。所幸的是,当两头牛筋疲力尽的时候,一般没有哪头牛受伤。

第二天再牵上山,这些好斗的牛就不再好么凶狠了,都专心吃草,偶尔会发生点小摩擦,也不会发生大规模的战斗。

如果遇到好斗且足够健壮的牛,战斗会持续一天,并会在第二、三天继续,直到其中一方受伤,调头逃命表示服输,所以农村有句话:好斗的牯牛没得一张好皮子。

此时,父亲总是把我们拉在身后,离那些牛远远的。后来得知,父亲很担心牛会受伤。

父亲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那年秋天,和往常一样,两头水牛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其中一头牛不小心被伤了前腿,它一瘸一拐地逃命,不慎掉进了沼泽地,再也爬不起来。父亲急了,用尽了各种方法,也没有把牛拉起来,直到牛老板带来屠户,把牛大卸八块,变成牛肉抬出来。

牛刚掉下去的那晚,天下着小雨,父亲披着油纸裹着棉衣,陪着牛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第二天,看着父亲冻得灰白的脸,牛老板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父亲用颤抖的声音说:“我是怕牛在夜里被小偷牵走了!”

3

冬天来了,牛老板的生意也就几乎停了下来,因为没有足够的水草给牛提供营养,即使从牛市上低价购得几头牛来,也会面临掉膘的危险,原来是膘肥体壮的牛,一个冬天后,变得瘦骨嶙峋,这种得不偿失的事,牛老板们是不会做的。

大规模的饲养没有了,但张老板总会留下一头牛,在我家过冬。后来才知道,这是张老板留给父亲作耕地用的。

在大雪纷飞的冬天,父亲扒开草垛,从最里面刨出上好的稻草,让牛吃饱。如果遇到胃口不太好的牛,在冬天里不肯吃稻草,父亲还会抓上一把盐,放在盆里制成盐水,洒在稻草上,牛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父亲每天都要把牛牵到门口的小河里去饮水,父亲说,这是为避免牛在冬天里的四肢僵硬,让牛出去走走。

挨到来年冰雪融化,春暖花开,这头牛果然没有掉膘。父亲就架上梨铧,给沉睡一个冬天的庄稼地翻土。等到地里种上庄稼,张老板就把牛牵走了,父亲又从集市中牵来一群牛。

直到我上了初中,父亲才不再给牛老板放牛了。1996年,瓮福磷矿全面开采,牛老板们也跟着“转型升级”,改做矿生意去了。

但是,父亲的勤劳负责,把每一头牛都饲养得肥肥的,给牛老板们留下了良好的印象。其中要数张老板最赞赏父亲了,且与父亲的关系最好,他们以兄弟相称,我不知道父亲与张老板是否歃血为盟,但相信他们在艰苦岁月中建立起来的友谊,却是真挚而深厚的。如今想来,如果父亲这一辈子真有一位好兄弟、好朋友,只有这位张老板了。

在那个年代,一个人想买一头属于自家的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父亲用他的耿直与勤劳,获得了一头又一头“自己的牛”,虽然只有短短的一两个月,父亲却是丝毫不马虎,把每一头牛都当作是自己的精心饲养。

在近十年的放牛日子里,我见过各种各样的牛,有些牛的特点说出来,至今都没有人相信。父亲曾经牵回来两头毛是白色的水牛,这水牛体格和其他水牛没什么两样,就是毛是雪白的。皮肤则呈现血红色,阳光照射下,全身变成了粉红色。在雪白的毛的衬托下,眼睛也是血红的。白水牛性情温和,我可以踩着它的头,顺着脖子爬到背上去。

父亲牵回来的最大的牛,是一头水牛,身体比父亲还要高出一个头,大概有一米八左右。这头牛在山上,所有好斗的不好斗的其他水牛,都离这头水牛远远的,有的看到这头牛来了,甚至调头就跑。所幸的是,这头像墙一样的水牛,脾气却好得出奇,我想,在这头牛的眼里,其他的牛根本不值得它去攻打。这头牛喝水量特别大,如果不给它喝足水,谁也拉不动它。父亲只饲养了一个星期,就叫老板把牛拉走了,父亲说,这头牛花了四千多元(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价格),担心饲养不好,变瘦了,对不起牛老板。

牛老板收购的牛大部分是水牛,因为水牛长得快,在水草足的季节,一个月就会变一个样,运到外省去能卖好价钱。他们也贩卖黄牛,黄牛耐旱,盛夏时节,黄牛能安静地在山上吃草。不像水牛那样,天气太热,就会烦燥,必须有水塘让它“滚水”。黄牛的安静,还体现在初次见面的打斗,既没有水牛凶猛,持续的时间也不长。黄牛也有弱点,天生怕痒,要是人不小心碰到它的屁股,就可能激怒它,说不定它的后半部身子会突然弹起来,两只后腿来个“凌空飞脚”,“啪”的一声把人击倒。这是一般的黄牛。一次,父亲牵回来一头其貌不扬的黄牛,却是一个怪牛,当给它拴绳子时,千万不能碰它的头,一碰它就会把角扬起来攻击人。相反的,用树枝挠它的屁股,它却很享受,身体会慢慢地蹲下去、蹲下去,最终睡倒在地上。

4

父亲一直想拥有一头真正属于自己的牛。

就像剑客应该拥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骑手应该拥有一匹纵横天下的千里马一样,父亲应该拥有一头用来耕地的牛。

父亲没有足够的钱买一头牛,怎么办?张老板想了个主意,他交给父亲一头母水牛,生下两头小牛,其中一头无偿的给父亲。就这样,父亲有了属于自己的第一头耕牛。

后来,父亲将这头水牛卖了,换回一头黄牛。父亲说,水牛在热天要下水,有时等不及跑到小河里,就会卧倒在稻田中,把秧苗破坏了。黄牛好,不用“滚水”,干净利落。

这是一头黄母牛,性情急燥,草口不好(吃草不认真),把它放到山上,会立即从山这边跑到山的那一边,感觉它在山上不是为了吃草,而是在练习登山。为此,这头牛吃了我们姐弟不少鞭子。为了让这头牛好好吃草,每次放牛,都得用绳子牵着它,防止它一上山就满山跑。虽然这头牛吃草时不老实,但父亲却一直舍不得把它卖了,原因是这头牛干农活却是少有的出色,不论是旱地还是水田,只要父亲一声令下,黄牛就会全力以赴地拖着农具向前,从来不偷懒耍滑,牛的良好表现得到了乡亲们的赞美,这为父亲增添了不少光彩。

为了提高产量,旱地里是要进行套种的,当马铃薯的苗在初春长起来的时候,就应该撒下玉米的种子了。这时候,就得用牛在嫩绿的马铃薯地里耕地,看到绿油油的苗,牛会在耕种的时候忍不住顺口吃掉马铃薯苗,于是人们就用竹篾编了个笼子,套在牛嘴巴上,牛就吃不到嫩苗了,这笼子在当地称为“牛嘴笼”。那时,几乎每家都有“牛嘴笼”,可是父亲却不用这玩意儿,因为这头黄牛在劳动的时候,是不会主动吃旁边的嫩苗的,这让父亲又获得不少赞誉,都说父亲有一双慧眼,买的牛都不一般。由于这两个原因,父亲决定不再换牛了。

后来,这头黄牛生过两头小牛。小牛刚出生的时候,四肢雪白,身上的毛是黄的,刚会走路,就满山乱跑,为了防止小牛踩踏庄稼,父亲给小牛编了绳套,让我们牵着小牛走。小牛渐渐长大,绳套就不太好使了,这时候,就得给牛穿“鼻绳”。穿“鼻绳”是个体力活,也是一个技术活,需要五、六个大汉协作才能完成。首先,找到一个与牛高矮相当的V形树杈,把牛牵到树杈前,所有人围拢过来,这时,牛感觉到有危险要发生,不断挣扎,想逃离这个是非之地,但为时已晚。两个大汉拖住牛的头,其余的在后面使劲推,牛已经无还手之力,乖乖地任人摆布,把头无奈地放在树杈上。一切准备就绪,父亲上场了,只见他手执一根约二十厘米的钢针,一端有个洞,系着一根呢绒绳子,另一端则是早已磨得锋利的尖。看时机已到,父亲对准牛的鼻中隔,右手握住钢针用力地刺过去,只听“哧”的一声,钢针就穿了过去;左手朝外一拔,呢绒绳子就在钢针的带动下,穿过了牛的鼻中隔。父亲迅速把呢绒绳子绕过牛角,拴在牛耳朵后面的牛头上,随即从嘴里“扑”的一声吐出一口烧酒,喷在牛的鼻子上,父亲大喝一声:“好了!放。”于是,五六个大汉瞬间散开,这头刚长大还没有来得及体味疼痛的牛,就在父亲的手里完成了庄严而残酷的“成牛礼”,呆滞地望着众人,然后一溜烟跑了。

当第二头牛完成“成牛礼”的时候,我已经读六年级了。父亲没有留下两头牛,一方面没有过多的精力看管他们,另一方面,姐姐和哥哥已进入初中,花费较大,卖掉牛的话可以换回几百元钱,我们的学费又有着落了。

第二头小牛是牵到瓮安平定营牛市上卖出去的,是福泉道坪一个农民买下了它。那天是1995年5月的一个周六,早上,父亲早早地把小牛牵了出来,拌一大盆玉米面给它吃,父亲说:“好好吃一顿吧,以后我就管不了你了。”我默默地蹲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它把一盆玉米面吃完。父亲收拾停当,就牵着牛朝牛市出发了。我站院坝边上一直看着父亲牵着牛,沿着门口的小路慢慢地向前走,穿过小河,消失在村子的尽头。

这时,关在圈里了母牛探出脑袋来,“哞”的叫出了声。

我本来想对父亲说,不要把小牛卖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生活的沉重造就了我默默承受的品格,说什么呢?为了生活,我们得放弃许多不想放弃的东西。

那天,父亲牵着牛走后,我就一直站在院坝边上等候。我知道,如果父亲卖不成牛的话,会牵着小牛回来的。

傍晚时分,我终于看到小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小路上,我欣喜的站起身来,跑到小路上。近了一看,牵着小牛的不是父亲,而是两个陌生人——也就是牛的新主人,小牛终究还是卖掉了。

小牛看到了我,挣扎着就要朝我靠过来,嘴里发出“哞哞”的叫声。我知道,它一定是要我牵它回家——可是我不能。两个陌生人一个在前面拉,另一个用竹棒在后面打,逼迫小牛一步步朝道坪方面走去。渐渐地,小牛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暮色中了。

我站在原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耳朵里充满着小牛“哞哞”的叫声。

5

这头黄牛一直陪着父亲度过了十二年。

那时,我已经进入了师范学校。远离老家,在异乡求学,心里仍然想到黄牛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满山跑。可是,我却忽略一个事实——黄牛在慢慢变老了!

寒假里,我放假回家,发现黄牛不见了。母亲告诉我,黄牛不行了,老啦!是在地里倒下的,四肢无力,再也起不来,就卖给一个屠户。

我说:“黄牛是得病了吗?”母亲说:“不是得了病,是累死的。”“那你们为什么把它卖了,应该把它埋起来啊?”我埋怨母亲。

母亲停了一下,说:“卖了它,可以给你凑学费啊!”

我心里涌起一股悲凉,一种对生活无可奈何的悲凉,为什么不想法医治它呢?

我不知道一头耕牛的最好归缩是什么?不争的事实是,黄牛死后,父亲又买了另一头牛。我心里一阵难过:生活的车轮并不会因为一头的死去而停止,就像是为推动社会发展的人们,当有一天累得倒下,起不来了,可是,一切并不会因为他而停下。

父亲从来没有和我谈起过黄牛的死,每当要提及这个话题时,他总会岔开。父亲说,不能没有牛,作为一个农民,没有牛还叫农民?

我参加工作后,父亲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一切在慢慢地好起来。小山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丢下的田土也多了,一些邻居把土地交给父亲耕种,父亲种不了那么多,选择了几处向阳的田地耕种。留下来在近处打零工的村民,农耕时节翻地,大多数不再使用牛来耕地,而使用小型耕地机,方便省事,用完了洗干净一放,又不用喂草,第二年接着用。

我也问过父亲,需不需要买一台耕地机。父亲说,那东西不好用,哪有牛好用呢?我说,喂牛很麻烦的,用机器多省事。父亲说,这你就不懂了。

“看着圈里有牛,我心里才踏实。这么多年来,我喂了这么多的牛,可那些都是别人的!直到买了黄牛到家里来,我才觉得生活是真实的,有盼头喽!”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对黄牛是很看重的,黄牛倒下后,父亲选择卖掉它的肉体,也是出于无奈。

父亲给我说了很多话,我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月色伴随着父亲的絮语,在小院里慢慢飘散,我的眼前又浮起艰苦而快乐的过去。父亲用勤劳的双手,奏响了生活的牧歌,那些与牛有关的一切,成为父亲永远的记忆,岁月的点点滴滴里,有一家人的欢笑与泪水。

父亲拥有几头真正属于自己的牛,我还说不上来。自从黄牛累倒在地里后,父亲养牛的方式就变了,一头牛喂养到三四年,父亲就把牛卖了,重新买一头稍微小一些的牛回来,慢慢地把牛养大。这一卖一买中,还结余不少钱呢!我曾对父亲说,您也成“牛老板”了。

多年来,我一直回想着随父亲放牛的日子,一直想着那头小牛一步一回头地往前走……一直想着黄牛在倒下的那一刻,是不是很无助?

今夜,我陪着父亲仰望星空,蚊香的味道从牛圈里飘出来,拂过我的脸庞。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影,我突然有所悟:黄牛倒下的那一刻,真正感到无助的,是父亲![1]

作者简介

徐本文,男,贵州福泉人。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