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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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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初心》中国当代作家云闽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父亲的初心

11月25日,对我来说是一个特殊的日子。37年前的这一天,我从师范大学毕业——之前两个月在一所乡中实习,由此变实习为正式并开始领工资了。此刻忽然想起父亲,从1946年参军到1983年底离休,恰好也是37年。“37”这个数字,如此偶合于我们父子之间,不禁让我颔首长思,浮想联翩。

拂去岁月的风尘,我试图去寻找和感知父亲的初始初心。

父亲的37年是从瞒母参军开始的。我的老家沙河县上申庄座落在冀南华北平原与太行山相接的丘陵地带,“七七事变”后沦为敌占区。父亲说过,他降生时我曾祖父刚刚离世,他的生日即是我曾祖父的忌日。10岁时丧父(我祖父)。“是母亲和哥哥们把我拉扯长大。”16岁时逃荒石家庄,后被骗至北京石景山、门头沟给日本人当劳工,险些丧命。1945年,晋冀鲁豫军区首长刘伯承、邓小平根据中共中央“针锋相对,寸土必争”的方针和向日伪残余势力发动大反攻的命令,在上党战役取得初步胜利之后回师东线,发动了邯郸战役。作为这一战役的组成部分,太行军区第六军分区四十二团和县独立营及各区干队民兵于9月18日解放了沙河县。翌年9月,在四次大扩军热潮中,全县共征兵2100多人,上申庄村有100多人,被评为扩军先进村,受到全县表彰并载入县志。其中960余人组建为164团,亦称“沙河团”。 父亲参军后被编入38军55师164团三营九连,这支部队的前身是由冯玉祥起义部队西北民主联军改编的,统称为“陈(赓)谢(富治)大军”。 1949年2月整编为第二野战军第四兵团13军39师117团。父亲是瞒着奶奶报名参军的,在他的带动下我村参军的就有18名青年。父亲走后,奶奶整日以泪洗面,思念和惦记这个她最疼爱的幺儿的安危,以至双目失明,三年后便溘然长逝,临终还呼唤着父亲的乳名。当时父亲的部队正在广东廉江县北海寺的山上,阻击南逃海南岛的敌兵。接到家信父亲欲回不能,只得面向北方,叩首祈福。

父亲参军后与奶奶的最后一面,是在1947年的正月初二,部队正在邻县武安县牛洼堡进行新兵集训。初一下午,父亲接到家信,说“母亲因想你生病。”便急忙请假回家探望。父亲回忆:“回到家,看到母亲身体还好。因我参军未经母亲同意,让母亲昼夜难眠,见到我高兴的病好了许多。”此后父亲的脚步,跟随着解放大军越过黄河,越过长江,越过中原大地,越过桂滇山川,直到驻守云南边陲。1956年冬月,父亲参军十年后首回探家,先到村边,映入他眼帘的是瑟瑟荒草中父母双亲矮矮的坟头。

数十年间,父亲的足迹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从部队转到地方,从云南又转到闽西,直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辗转回到北方老家,而对奶奶的愧疚却伴随了他的一生——有了我们之后,父亲把对奶奶的思念化作每晚睡前必讲的“老家故事”;一生不信神灵,在可以上坟的时候亲自带我回老家给爷爷奶奶烧纸摆供,祭拜祖亲;晚年遗笔交待后事,这样写道:“母亲病重,去世未在床前,埋葬父母时没到灵棚,让我永远守在父母坟前。”

父亲的思母情怀,既有对母亲的愧疚,更有对母亲品德的敬仰,对好家风的传承。晚年,他写下了六份洋洋万言的回忆录,深情写道:“我母亲是农家妇女一字不识,我大哥没上过一天学,花言巧语不会,长篇大论不能,他们只是以无声的行动影响大家。每到最困难时候能做到的,就是忠诚老实——做事不自私,以身作则处事公道,全家人都信得过。”奶奶的口头禅:“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做事不叫别人被伤”、“不占别人便宜,不自私不鸽子眼”等等,渐而演化为父亲的只舍不求得:“关心别人就是关心自己”、“做好事不能图回报,帮别人不能图好处。”

父亲性格刚毅耿介,宁折不弯。1963年夏,他转业至闽西漳平任县医院书记,经历了人生最困难的“文革”时期。从院领导贬为病房卫生员、仓库保管员,他在日记中勉励自己“劳动是本色,劳动最光荣”。1968年初,漳平全城武斗、医院人走楼空。在此危急时刻,他让母亲带我们姐弟仨到乡下避难,自己却留下来守卫仓库,确保医院财产不受损失。幼年家贫无学,仅靠部队扫盲班积下的文墨的父亲,在那个非常时期以别样的分行句式回顾过往,直抒胸臆:

“为革命,舍亲人,远离可爱的故乡。

为革命,放下了锄头,我拿起了枪。

为革命,勇敢战斗,火线入了党。

为革命,忠心耿耿,由战士提升成干部。

为革命,横渡黄河,转战中原,打出了解放区。

为革命,换便衣,巧妙通过敌占区。

为革命,承担了攻城的投弹组长。

为革命,生重病,处危急,不怕牺牲。

为革命,母挂念,把道理讲清。

为革命,要求任务,艰巨、危险积极去争。

为革命,处艰苦,富贵不能淫。

为革命,强渡长江,争先恐后,占领浙赣线,进扫两广。

为革命,接家信,母亲重病,心难过,不犹豫,继续前进。

为革命,取得全国胜利,斗志不能松。

为革命,离部队,留恋不舍,听分配,走上建设岗位。

为革命,挨斗争,受委屈,要经得起考验。

为革命,保护医院,生死度外。

……”

父亲的这些文字,我在他老人家离世后才找到的。我已无法再与父亲沟通,以探寻他的心路历程。文中有两次提到奶奶:“母挂念,把道理讲清”、“接家信,母亲病重,心难过,不犹豫,继续前进”,记录的便是他与奶奶最后一面和在广东廉江县接到家信的情景。

1971年回到北方老家后,父亲如鱼回大海鸟归林,浑身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他把工作的13年时间用得红红火火:前5年服从组织上对口安排,在西部山区创建上关医院。他不顾当时忌讳,大胆重用知识分子,形成了以洪声涛、钱家岭、李振洁、王寿增朱志茵等为代表的优秀医务团队,为解决沙河山区百姓缺医少药做出了历史性贡献。如今山区上年纪的老人说起上关医院仍赞不绝口;后8年,父亲转到交通部门任搬运站书记。他敢于冲破禁区,率先使用按劳计酬工资,推行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极大地调动了工人积极性,使这个连年亏损的集体单位成为创收单位,仅1978年创收达52万元,增加车辆33辆,设备11台。工人也享受了当时国营单位才有的“退休和子女接班”待遇。

1983年父亲响应组织号召提前离休。之后他把精力放在了家庭,放在了对孙辈的教育和对老家建设的关心上。孙辈们难得能听到他们的爷爷(姥爷)完整地讲战斗故事,而我们的眼里父亲忽然和蔼了许多,亲近了许多。偶到石家庄,父亲会清晰地指点:“火车站对面进街口路北第一个门”,是当年他被骗招工的地方;去北京看奥运会场馆,父亲谈兴甚浓,详叙16岁被骗至石景山、门头沟给日本人当劳工的悲惨经历。2007年“五一”,在堂兄、姐夫的陪同下,父亲重访60年前部队集训地——武安市牛洼堡,竟意外见到当年的老房东。我因事未能参加,回来听父亲讲述这一幸遇,真是感慨万千。

父亲晚年我曾与他有过难忘的沟通。那是2006年,为整理《父亲的峥嵘岁月》,我听堂兄讲起一段往事:父亲当兵不久就参加安阳战役,这一战打了50余天,敌我双方相持不下。父亲的长兄(我大大爷)冒着战火到前线看望,并带去了好不容易才搞到的十几张路条,劝父亲回来并让父亲将其它路条转给本村的战友。那时候没有路条寸步难行。大大爷走后,父亲瞬即将这些路条撕掉了。为此我向父亲核实,父亲含笑不语。我再三询问,父亲答道:“不能那样做。”我说:“您自己不愿回来可以,为什么要把别人的路条也全都撕了呢?”父亲还是那句话:“那时候正在打仗,不能那样做。”

2008年后因工作关系,我接触到我村两位八旬老人,自称是“老复员军人”。见到我十分亲切,说起父亲便直呼父亲的小名。他们与父亲应该同龄,但看起来要落寞沧桑许多。工作人员忍不住在一旁问道:“你们是哪一年当兵的,是怎么回来的?”没想到两位老人霎时红了脸,支吾无答。我忙暗示不要再追问了,给他们解决一些生活救助。回家后问父亲,父亲点头:确实是咱们村的,都是当年一块当兵的。随即叹道:“一块当兵的有十几人。一过黄河打观音堂时,咱村的胡俭中就牺牲了。48年中秋在卢氏县十岭(石龙头)寨战斗中,咱村申占青战场捐躯,埋在了磨上村外(解放后被家人取回了遗骨)。”

说起过往,父亲陷入沉思。我有无数的问题在心头蹦跳,那一刻也只好沉默,不再追问。

……

父亲已走七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父亲,也在内心不断地追问父亲的初心。翻开父亲的遗稿,我的眼前不断闪现出父亲的身影:身着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女式棉衣,在乡友的搀扶下拖着一条伤腿蹒跚在回乡之路;伫立村头,目睹孙殿英部队一路撤退不抗日,还进村抢粮。又眼见陈赓部队住我村,第三天便组织青壮人员去县城破坏铁路;化装便衣,与两个战友疾行于九佛沟的山岭,为164团三个营突围送信。担任突击排的尖刀班长,手端刺刀冲在突围队伍前列;孤身跃上汝阳县坚固寨,一举围剿敌匪70余人。……渐渐地,我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他撕掉的路条,理解了他对我们姐弟仨的严格要求,也理解他晚年对家乡的牵挂和对家人的资助。

卡夫卡说:“人要生活,就一定要有信仰。信仰是什么?相信一切事和一切时刻的合理的内在联系,相信生活作为整体将永远继续下去,相信最近的东西和最远的东西。”有人这样理解:最近的东西,就是你最真实的情感,最远的东西就是你的盼望。我想,父亲在他生活的年代,看到最近的东西是国难当头有人挺身而出,赴死不辞,便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这支队伍,并且火线入党。哪怕离家辞母,哪怕历经坎坷,哪怕遭受屈辱,矢志不移,初心不改。因为他相信那个最远的东西——公平正义的新社会一定能够建立,国强民富的目标最终能够实现。

回望父亲的37年,我也在审思自己的37年,从教员到公务员,从机关到乡镇,到基层一线,遵从初心,坚守本真;但问耕耘,莫问收获。父亲,您看我这样做对么? [1]

作者简介

云闽,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重庆市散文学会会员、涪陵区作家协会秘书长。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