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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萬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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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漏萬鈔》中國當代作家丐丏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漏萬鈔

1979年9月下旬的一天,村口,揮別母親和姐妹弟,我一步三回頭眼含熱淚地離開了生我養我16年的故鄉——從未出過遠門的我,在父親的陪送下,踏上了去省城讀書求學的路。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高樓大廈、百貨商店、柏油馬路、大辮子電車、路燈霓虹燈、雙層對開窗戶……十字街頭,一個農村孩子,一定沒有經驗糾結於「很精彩」還是「相當精彩」;目不暇接,從此他有足夠的時間瞪大充滿好奇和驚恐的眼睛。——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兒了。

那很或相當精彩中,一直或更博農村孩子之我之眼球的卻是書。在校園,在市區,我視野中的書陡然增多了,得隴望蜀,顧此失彼,圖書館、新華書店一次次地讓我措手不及、左右為難。當我在一定時間後冷靜鎮定下來,我的狀態可用如下三個詞兒準確形容:一是如饑似渴,二是手不釋卷,三是廢寢忘食。這種狀態不同年代不同年齡段不同程度地保持至今。

丙申猴年來臨之前,文化程度和父親差不多的「農民工」弟弟也趕時髦玩起了微信,並在「我愛我家」家庭群中文才、記憶大爆發,一發不可收地開始了「口述歷史」,其中一段講到:「在生產隊幹活大工一天10分,我也正(掙)10分。那年一天開一元二毛八,是歷史上最高的,到年底我開了720元,爸高興給我買了一塊上海表,還讓我上省城玩,我上哥學校住(了)幾天。真好!年青(輕)人在一起學習、談活。有一天哥說領我出去玩,到了街上,哥直奔書店。在新華書店裡,他看好了一本書,沒好意思說,我看出來了,我問哥是不是要買書,哥不好意思,我說我有錢,書買了……」許多我們哥倆共同經歷的事兒,記憶卻詳略不同——什麼書、多少錢,該我記住的我卻未記住,糊糊塗塗地就花了弟的「血汗錢」。

仿佛總被一種無名的緊迫感催促着,課堂、本職外,我讀一切可以讀到、經濟條件允許而可以買到的書。

不動筆墨不讀書

俗言之「不動筆墨不讀書」,其本意當在於要邊讀邊寫,要產生自己的東西,包括眉批旁註之類。我理解,邊讀邊抄也是一種必要的「動筆墨」,包括在喜歡的句段下劃線——許多人可能不贊成這樣做,認為污書傷書,我恰恰覺得這很好。

讀、劃、抄可謂是閱讀而能直接也直觀汲養於別人的東西的系列動作,是一種完整而有效的物質化收穫非物質東西的方式。我是這樣理解的,也是這樣做的,寫抄不停,筆耕不輟——沒事兒時我也常常舞文弄墨、有感而發。《禮記》中言:「作者之謂『聖』,述者之謂『明』;『明聖』者,述作之謂也。」我該不是成了既聖又明的「明聖者」了?我不能那麼沒深淺,以「明聖」為修齊目標似乎都有點兒不靠譜。「井底」看,今我之作也即寫的造詣遠不如述也即抄的成就,「述而不作」不足、「信而好古」有餘啊!——但,「作者」歷來不少,「述者」也非不多;作者有愛恨,述者有好惡,作述者無不有所思考和寄託。

1979年,至今37年了。三十七年來,從能夠讀到讀懂的各種形式的文字上,在注重語句含義和結構的前提下,我摘抄——關於哲理、歷史、文學、知識、趣味等等的隻言片語、吉光片羽,一種漫步海灘偶拾那奇異的貝殼、卵石的感覺很深、很深……這難免或就是斷章取義、「不賢識小」。如果說這是一種碎片化,那也是有價值的碎片化——《論語》中孔子弟子子夏早有鼓舞:「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

《孟子》中記「禹聞善言則拜」,我見善言則抄。周康王說「辭尚體要,不惟好異」(《尚書》),我則「要、異」皆取——個別會有「取其宜於時者」(《漢書》)之考慮。

明人曹臣在其《舌華錄》一書的「凡例」中有條說明:「古今書集如牛毛,天下語言如蚊響,以此小帙,遂名舌華,是以蠡指海耳。蓋所取在一案之書……」我的讀抄不過以管窺天耳,所取蓋在一遇之書(文)——當然有看不懂的。

讀抄隨年齡、順所遇、依思想、據賞析——博觀約取,許多時候甚至幾本書同時交錯開卷,不論剛日柔日,一日間可能此時讀經彼時又讀史了。北宋人邵康節二三十歲時曾「朝經暮史,晝子夜集」,有問功名者也曾是「朝經暮史無間日」(南宋周密《齊東野語》),我比他們頻。

從「讀摘」到「漏萬鈔」

1989年末,我接觸到了四通打字機;它的神奇讓我突發奇想:何不將我十年來的讀抄整理打印出來?於是,我硬着頭皮開始練習五筆字型輸入法,並邊學邊用,以愚公移山的精神、螞蟻搬家的方式、蝸牛趕路的速度跟我那一堆「手抄本」較勁……終於,我的《讀摘》面世了、成型了:那種發黃的、不夠硬實的刀切紙,打印完對摺裝訂,B5大小,141頁,7萬多字。我興高采烈地捧着它求婚去了,未婚妻不得不拿它當鑽戒——反正我沒什麼錢。

一併沒什麼的還有我的外觀,而至少是班花的她竟然答應了。婚結了,一半歸功於我那《讀摘》吧!新生活開始了,但我並沒有沉湎於溫馨瑣碎、磕磕絆絆,我繼續務我那「不正之業」——讀抄。

又13年後,我得以靜下來面對一台深藍色大屁股同方舊電腦。我不由得又想到了這些年新成的「手抄本」,便故伎重演、如法炮製……已遺忘殆盡的五筆輸入法是指望不上了,我只能激活大腦中沉寂多年碩果僅存的拼音,試着用它來敲開那陌生冷漠的「同方」了。我的讀抄及讀寫生涯發生了革命性轉變,鼠標鍵盤取代了筆墨(劃線依然),顯示器存儲器取代了紙本,那種即讀即劃即抄的刀耕火種式的尋章摘句徹底成為歷史了,現在是讀完劃完再重新開卷面對電腦錄入所鍾。

隨着電腦的幾度更新,我的讀抄事業越做規模越大,《讀摘》已遠非昔之《讀摘》了,已翻了幾番並翻成更為精彩的《漏萬鈔》了——《讀摘》,實應時之名,文化之事而少文化之味兒,後我一度改之曰《掛一抄》(似更切),遺憾於茫茫之不得以讀抄而又更之為今之《漏萬鈔》——漏的何止萬!「鈔」而不「抄」,求的是那一點點兒古意。

嗜好之事,奢華一點兒未嘗不可。最近,我又「高調」地將我已銖積寸累至37萬多字(平均每年恰好1萬字!真真的「掛一」)的《漏萬鈔》紙質化,找到一家印刷廠「破費」精裝了幾本,並將其中特別飽含墨香的一本特別地獻給了同一個女人——我那將老之妻,以記念她的已退之休,同時以讓她在整整27年間始終幸為第一讀者——鑽戒,今已買得起而仍未買。

——鈔,亦錢也;漏萬鈔……不進反漏,原來這仨字兒這麼不「財氣」!在錢或財富面前,讀書這事兒總是這麼尷尬!又猛然發現,我的《漏萬鈔》恰巧是「漏」掉萬元以成的!原來這冊名亦可如此作解,名副其實、「貨」真「價」實呢!

古人或已無所不道

讀了很多,抄了很多;繼續讀很多,繼續抄很多,只是……

語言句式美的當還有無窮,而欲表達呈現的意義思想可能寥寥了。清人紀曉嵐曾言:「吾自校理秘書,縱觀古今著述,知作者固已大備,後之人竭其心思才力,要不出古人之範圍。」如果我們不自信自己寫得(或說得)很好,那麼我們就應當謙虛地看看「別人」是怎麼寫的(或說的)。漢賢揚雄《法言》謂:「言不能達其心,書不能達其言,難矣哉!惟聖人得言之解、得書之體。」至少在言、書上,許多「別人」就是我們的聖人——只可神交、多難面覲的聖人。宋人羅大經在其《鶴林玉露》中亦有言:「欲道古人所不道,信矣其難矣。」——「古人」確無所「不道」啊!宋代之於今亦可謂古矣!明人何良俊在《四友齋叢說·文》中有言:「自漢以後諸人,不復立言著書,但為文章。」此或有點兒偏頗偏激。

人曾贈詩勉勵王德臣(亦宋人):「古人不到處,吾子獨留心。」(《麈史》)古人有「不到」或「不道」處嗎?縱有我們又何知?明人袁宏道也曾謂「古有不盡之情」(《與丘長儒》),並曾言之鑿鑿地自許「見從己出,不曾依傍半個古人」(《與李元善》),這話說得有點兒絕對;其何情何見是古人所不曾道過的呢?——刻意、一味厚今薄古不算。

限於生命力和汗牛之不知充了幾多棟,一人根本不能遍閱古人之書。當你有感而發,你自己或時人、後人不能也不敢一口咬定那確是「古人」所沒有表達過的。明人劉節在《〈雙槐歲鈔〉敘》中曾言:「今予觀於黃公(瑜)《雙槐歲鈔》,甚有所得,而嘆古人多遺論也。」此或客套、或譽美。即便有「論」為古人所遺,也不過一二;且劉某也不能遍讀古人之書,其所謂「遺」也不一定就是真遺。

古人之無所不道還在於,對於同一件事情同一個問題,他們常常會有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說法,讓後人無所適從、茫然兩難。足夠古的漢賢王充就曾在其《論衡》中慨言:「賢聖之言,上下多相違;其文,前後多相伐者。」比如在「教還是不教」這個問題上,《孟子》有「人之患在好為人師」,又有「君子有三樂……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論語》則有「有教無類」;《孟子》有「君子之不教子」,《顏氏家訓》有「蓋君子之不親教其子也」,《三字經》又有「養不教,父之過」,等等;說法不一,似都在理。之所以如此,明末清初思想家唐甄的理解是:「聖賢之言,因時而變。」(《潛書》)「聖賢」唐甄此言啟發我們:變有因而非只「時」。所以,理性而有效的做法是,對於先賢所言——不只是意義相反相矛盾的,其理解及運用都應因時因世亦因人因事。孫欽善先生曾專就學習《論語》有言:「《論語》……各條語錄的具體語境又多不明確,必須對語言文字、思想內容,乃至歷史背景作全面注釋、考述,才能有助於真正讀懂。」(《論語本解》引言)這是放之諸經籍及諸「古人曰」而皆準的。

格言是告別不了的

我們那一代少男少女幾乎人人都有一冊乃至幾冊十幾冊來路複雜規制各異的抄錄名言警句的日記本,但一直堅持、保存下來的可能不多。隨着年齡的增長,人們似乎不再需要浪漫,更不再需要天真,提起或看到當年的「手抄本」一般都會臉紅——為那種肯定有些幼稚的做法或為那自己選擇並筆記下來的有溫度的語言……偶爾會配有拙劣的手繪插圖。

有本散文集叫《告別格言》,集中有篇文章名《告別格言》,該書、文我都沒幸讀過,但據推崇該文的該書序《家事心事少年情》的作者、該書作者龔明俊之兄龔明德在序(在其《書生清趣》一書中讀到)中介紹,該文真正要「告別」的其實是一個「格言時代」——應該就是如我上述的那樣一個羞澀的青春年代。「格言」是告別不了的。

在推薦《讀〈讀者文摘〉——學英文·妙語連珠》一書的文章《名人名言有什麼用》中,作者於梅有段話寫得甚是讓我會心,姑且多錄於此:「名人名言將我們拋入了時光隧道,推向了偶像崇拜的學生時代。……從古至今,語錄因其模糊了語境和結構,所以有着強大的意指功能,其中許多成為我們古老民族的精神象徵和支柱。……有沒有那麼一句話讓你感動不已,令你開懷,使你哀傷,讓你覺得時間仿佛停頓了、想起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開心與不開心,讓你擦乾眼淚,幫你度過難關?這句話是誰說的無關緊要,但只要應景,就能激起實時的反應。」寫我想寫而難能寫。

前不久在某大報上看到一篇名為《仿冒名人名言背後的社會心態須反思》的文章,與上述於梅文的調子頗相反,作者分析了「仿」乃至「真」名人名言對三種「獨立」的危害,也是夠深刻的,但我冒昧也冒失地表示不能完全苟同,被我「下劃線」的地方也多錄在此:「說到底,不辨真假,推崇『名言』,都與個體價值和獨立人格意識欠缺有着很大的關係。至少一個習慣獨立思考的人,不會輕易陷入那些可疑的名人名言中而不自知。……若習慣了仰仗他人的名言來抒發自己的情感,展示自身的存在感,到了最後便也很難說這種被名言表達出的情感到底是否還屬於自己,它只能進一步弱化人的獨立意志和思考能力。」誰都應該反對仿製、假冒、偽作(不止在語言上),我亦然。但人微言輕、「卑之毋甚高論」(《史記》),言談中借點兒他人「杯酒」、甚至玩點兒「山寨」式的小伎倆,是捷徑、高效而有力度的,似無傷大雅、無可厚非,先人的精神財富和寶藏不就是讓後人挖掘、運用的嗎!比如有的情況下造不如買,許多時候作亦不如述、寫亦不如抄(俗謂「擎現成的」),且述、抄(引)也不是不加思考、毫無選擇的。——君不見許多領導人講話時不也常引經據典嗎!至於該文「一離開名人名言,就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觀點,這樣的社會整體思想狀況恐怕不容樂觀」的分析判斷以及標題中不容置疑的「須」而不「需」,我認為是有點兒危言聳聽、有點兒言重了——我們是處在「新格言時代」了嗎?恐怕未必。

英辭妙句雨集雲來

作為輯抄者,我反覆讀校刪減我的《漏萬鈔》不知凡幾,一次次為那些語言文字而激動衝動;沉浸其中,每每地甚至會產生她們都出自自己「筆下」的錯覺——把所有作者都模糊成了自己;一再玩味之後,又每每不無沮喪地猛醒,那都還是「他山之石」。

美國人喬·昆南曾有過這樣的體驗和感慨:「偉大的作家說的話太好了,以至於重複這些話也讓生活更好。」(《大書特書·我不喜歡和群氓討論書籍》)感覺「太好」的又豈止「作家說的話」!最為憾,閱不盡蒼茫世間浩瀚書文,抄不完豁然驚人珠璣語句,更有後世無窮來者之無窮表達、無窮著述、無窮……

古有唐代馬總之《意林》,外有《巴特利特引語詞典》,今有數不清的名言集、錦言錄、箴言冊、格言書,我有《漏萬鈔》!原來這確是一項可為的「事業」。董橋《舊日紅·惦念住在書里的人》中記:「Hannah Arendt說:本傑明是天生的作家,最大的心愿是寫一部全靠引文組成的著作。」我的《漏萬鈔》貌似述作合一、了人心愿了呢!

杜甫有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我的《漏萬鈔》是「大珠小珠落玉盤」、「驚人佳句」比比然,不論你是誰、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能從中讀到與你思想心境智慧稟賦人生歷練認知覺悟相呼應相契合的引你共鳴的言語字文,保證沒有「雞湯」味兒。

「英辭雨集,妙句雲來。」(馬總《意林·仲長統昌言》)我的《漏萬鈔》,一本絕對直擊心靈讓你百讀不厭愛不釋手充滿個性又簡約唯美且略可見一個人過去三十七年間可能之閱讀經歷的讀抄集——一本現代案頭書、枕邊書、隨車書、行囊書……

也許你有機會讀到她——我的《漏萬鈔》——那該不會讓你失望![1]

作者簡介

丐丏,男,本名張新春,遼寧新民人,1963年11月生人,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