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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五年秋,欧阳修黯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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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历五年秋,欧阳修黯然远去……》中国当代作家赵斌录写的散文。

作品欣赏

庆历五年秋,欧阳修黯然远去……

公元1045年,北宋庆历五年。农历八月,迎着日甚一日的秋凉,欧阳修打点起行装,黯然离开了汴梁城。

京都曾经的百里繁华,在他心里只留下一弯残月,一地凄凉。

这一年,他三十九岁。

欧阳修是个有梦的人。

他的梦,从幼年父亲早亡,随母亲从泰州投奔在随州当地方官的叔父时起;

他的梦,从家贫买不起笔墨,母亲用狄草的杆当笔,在沙地上一笔一划教他认字时起;

他的梦,从十岁时在随州大姓李家偶然得到韩愈的六卷古书,读得如醉如痴、不忍放手时起;

他的梦,从二十多岁意气风发,一路高歌,进士及第,踌躇满志时起;

他的梦,从在地方上体恤百姓,用心任事,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指点江山时起……

欧阳修有太多太多的梦。

但是任他怎样做梦都没有想到,这一年,他会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灰头土脸地离开京都。

这一年,面容姣好的少妇阿张火了。火得京城里几乎家喻户晓。火得一点也不亚于当今粉丝数量巨庞大的网红或娱乐明星。

不过她的火不是因为她的面容姣好和才艺出众,最起码不主要是因为她的面容和才艺。她的火,是因为她犯了罪,犯了极易吸引人眼球的男女作风罪。而比犯了风化罪更重要、更引人关注的,是她是朝廷官员欧阳修的外甥女。

阿张与欧阳修本没有血缘关系。阿张是老欧的妹妹的丈夫的前妻的女儿。阿张的父亲也是一个地方官,在阿张七岁的时候去世了。欧阳修心疼自己的妹妹,可怜这孤儿寡母,就把妹妹和小阿张接到了自己府中。等阿张到了该出嫁的年龄,老欧张罗着把她嫁给了自己的一个本家侄子欧阳晟。

这无疑是一件善举。即使是自己的亲戚,也不乏兄妹情深、急人所难、雪中送炭、成人之美的经典美德桥段。接下来,阿张和欧阳晟去琴瑟和鸣、白头偕老,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然而,生活中的多少风和日丽、一马平川都毁在这个讨厌兮兮的“然而”上!

然而,阿张出轨了。

在外地当小官的丈夫欧阳晟归来,发现阿张和家里的一名仆人有私情。

如今,经常站在道德法庭上被加以精神鞭笞,有时候甚至连道德都懒得去搭理、懒得去鞭笞的非正常男女私情,在大宋朝是触犯刑律的,是犯罪的。

欧阳晟很气愤,怒冲冲地把阿张告到了开封府衙。

升堂。问事。供认不讳。签字画押。

至此,阿张的案子不管刑事还是民事,跟顶着“河北都转运按察使、龙图阁直学士、朝散大夫、行右正言、骑都尉、信都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赐紫金鱼袋”等一大串头衔和荣誉光环的欧阳修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该判的判,该罚的罚,这件本没有多大难度系数的案子该结了。

且慢!

等等!

端坐在威严的开封府大堂上,知府杨日严大人眯着眼睛瞅着跪在堂下的年轻人犯阿张女,突然停住了手中书写判词的狼毫,不大大的小眼睛里渐渐泛出了幽幽的绿光。

挖!深挖!一定要深挖!

这倒不是杨大人对男女私通的细节有多大的特殊癖好,而是,因为,这么漂亮的一个犯罪女子竟然是欧阳大人的外甥女,而且,这个漂亮女人嫁人之前多年以来一直是在欧阳的府里长大的!

就冲这一点,哼哼,杨大人决定缓判、收监、再审。

接下来的剧情狗血得真实,真实得狗血。

阿张女一遍一遍地被提审,一遍一遍被问及各种与案情有关或者无关的细节,一遍一遍在横眉竖目的衙役们“威--”“武--”的厉声恐吓中战战兢兢。

纵使已然为人妻,纵使婚外出轨,阿张也不过虚岁十七的年纪,放在九百多年后的今天,还不过是一个每天骑着单车上下学的高一年级女学生。在强大的官府面前,在深不可测的杨大人面前,阿张几近崩溃。

杨大人伸缩自如,既循循善诱,又锲而不舍。归结到最后,就一句话:把你和你舅舅的奸情说出来吧!

没有?就你这样风情万种,顾盼生辉,就你舅舅那种狂傲不羁,才子风流,年复一年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会没有?!

不说实话?难道想尝尝我开封府的水陆空全套刑具吗?我告诉你,别说是你,就是身高八尺的壮汉,走进我开封府的大门,也没有一个能完完整整走下一个回合来的!你,一个如花似玉、弱不禁风的女子,想试试吗?想试到体无完肤、求死不能的地步才招吗?咹!

不过,话说回来,你还很年轻,一时不慎,偶尔失足而已,今后的路还很长。说出来吧,说出来本大人我保证以最轻的法度处理,能多宽大就多宽大,能不追究就不追究。年轻人嘛,谁没个错啊?批评教育一下行不行啊?送回家闭门思过行不行啊?这些事你们不懂,本大人我见得多了。那某某府的谁谁谁不是这样吗?那某某家的谁谁谁不是还在汴梁街上悠悠哉哉逛大街吗?

别犹豫了,也别替你舅舅担着了。他那样的朝廷大员,是给当今圣上提意见的,天天见的是圣上。即使有点小小的不妥当,又有什么呢?圣上知道了,口头提醒他一下也就完了。即使你们之间真有什么私情,你招了,能影响到他什么吗?不会的,毫发无损。你招了,你可以轻松过关。对你舅舅,从侧面给他提了个醒,今后注意一点,有则改之,无则加勉,而且对今后的远大前程不但无害,反而有益。招了,是帮助他,你知道吗?可你不一样,你通奸在前,是事实吧?按照我大宋律条,那是犯罪,是要重处的,你知道吧?现在重处还是轻处,就攥在本官手里,你知道吧?你死咬着不招,只能让自己万劫不复!既救不了你舅舅,也救不了你!

不要再跟我说啥也没有的话,本大人不听!

何去何从,哼,你选择吧!

什么?还是没有?还真的没有?好吧,小小年纪,敬酒不吃吃罚酒!

来人哪!大刑伺候!

中间还发生了什么,正史、野史都没有说。最终结果是,阿张选择了就范,按照杨大人的提示招供了。

好!好!好!

快!快!快!

签字、画押!

杨大人的脸上挤出了几丝得意的狞笑。

君子报仇,好几年不晚。那年老子在益州任上,因为贪婪了一点、任性了一点、脾气暴躁了一点、草民们过得稍稍不那么舒坦了一点,你欧阳修就在朝堂上弹劾老子,一点情面都不讲。这一箭之仇,今天也该报一报了吧?

没有电波、没有微信、没有网络,在那个以口耳相传为信息传播手段的年代,“欧阳修与外甥女通奸”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汴梁城。

各色人等或兴奋,或八卦,或疑惑,或愤慨,带着各不相同的心情议论着,观察着,等待着。

在并不庞大的呈兴奋状态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尤其兴奋,兴奋得手且舞之,足且蹈之,几乎不能自已。

他叫钱明逸,时任官职太常博士,是一名在朝廷上专职提意见的谏官。

钱谏官本来跟欧阳修没什么过节。相反,十几年前,小欧初入仕在洛阳当西京留守推官的时候,钱谏官的堂伯父老钱是欧阳修的上级领导。这位钱领导也是才华满满,而且爱才如命,对手下的一干青年才俊呵护得厉害,又是爱惜,又是宽纵,很有点不管不顾般的护犊子架势。由此,还留下些文坛趣事一直流传至今。那时的小欧二十郎当岁,才思迸发,无遮无拦,在老钱的爱护下过了好几年无拘无束放飞自我的幸福生活。小欧们对老钱始终敬重不已,感激有加。

钱谏官对欧阳修的恨来自欧阳修的一项工作。

五代硝烟散尽,北宋和平立国,编修五代历史被提上了宋廷的议事日程。老欧因才受命担任主编,编纂《新五代史》。钱谏官对史书中关于南越国钱姓国王家族的记叙不满意,认为史书有贬损钱家的意味。作为钱家后人,钱谏官很气愤。但欧阳修认为,史书是根据史实史料再三印证而成,事出有因,编纂有据,自己只是历史的记录者,无权隐瞒、修饰或者修改历史。尽管钱伯父有恩于己,自己感念常常,但职责所在,后世有眼,不敢偏私,望钱谏官理解、体谅,云云。

话不投机。欧阳修继续去他的才华横溢,风流倜傥,钱谏官却从此在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而现在,一向正义满满、道德文章的欧阳修竟然和外甥女有此等丑事,犯了乱伦大罪,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难道天上真的掉馅饼了?而且,这么大、这么圆!哈哈。

钱谏官一刻也不想耽误,立马笔墨伺候,写奏折,上达天听,弹劾欧阳修。

朝堂上,官家很疑惑,宰相很高兴。

整个大宋,许是官本位思想太重的原因吧,连皇帝都不叫皇帝,一直被称为官家。这一年是庆历五年,在任的赵官家是仁宗皇帝赵祯。

从内心里,赵官家不相信欧阳卿家会做出这样的事。从平时的言行举止看,欧阳修虽有文人疏狂的一面,但绝不是如此苟且之人。而且欧阳行事极有分寸,应该不会犯这种既低级又极严重的罪行。大宋朝立国几十年,北方契丹,西北党项,虎视眈眈,外患不断。国内经济尚繁荣,但开支巨大,军备废弛,财政空虚,矛盾频出。本想依靠范仲淹们推行新政,改革图强,无奈又陷入党政争,不得不贬谪地方任职,庆历新政中途折戟。欧阳卿家眼光犀利,他提出的冗官冗员之弊确是今之大患。然而,他性情刚烈,言辞激烈,爱憎分明,不愿迂回,在朝廷上得罪人多。春天把改革派的几位重臣贬出京城,也是一番权宜之计、制衡之策。欧阳修偏揪住不放,公开为范仲淹们声辩。他就没有看见当时朝堂上贾昌朝、夏竦他们几个脸都拉长了吗?

欧阳修乱伦?可笑!反正我不信。这样的时节,这样的事,该不会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吧?官家疑惑。

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四个力推庆历新政的改革派领袖悉数被端,春风得意的宰相贾昌朝正在兴头上,连走路都想哼几句小曲儿。听到这个绯闻,而且男主是自己心中那个又嫉又恨,早就恨不得大脚踹走以快,而又苦于无处下脚的欧阳修,他打心眼儿里很高兴。韩琦、范仲淹们,滕子京、苏舜钦们被整走以后,满朝上下,也就数你欧阳最不顺眼了。作为改革派的余孽,你不懂得收敛,不知道韬光养晦,还大着嘴巴今天批评这个、明天建议那个的。早就想给你按帖眼药了,没想到你还自己送上门来了,呵呵。

贾宰相连忙找来同气相投的夏竦夏大人商议。

这夏大人城府深深,非比常人。夏大人对新政不仅仅是不喜欢,简直就是深恶痛绝。但他不表现出来,因为官家喜欢。那位心直口快、自持才高的石介大人书生意气,写了篇《庆历圣德颂》,一面毫无遮蔽地讴歌新政,一面毫不客气地在文中把夏竦比作“大奸”。夏大人气得咬牙切齿,七窍生烟,差点憋出内伤。但夏大人什么也没说,只回到府中,选了一名爱写字的女仆脱出一切琐事,专心模仿石介的笔迹。待该女练成,夏大人弄来石介写给另一位改革干臣的一封信,让她轻轻改动了一个字。是的,通篇只改动了一个字,把周公的“周”,改成了霍光的“霍”。不动声色,浑然天成,这封信就由勉励同道向周公学习,做忠心事主的忠臣的本意,变成了提醒同僚效仿汉代霍光专权跋扈,不合适就废掉皇帝的怂恿。夏大人做忠心耿耿状,把石介的信呈给了官家。官家没有意外地很生气,后果很严重。石介受到了惩罚,贬往偏远之地,不等到任就死了。

对付欧阳修这种虽不拘小节,但大处还真找不出什么毛病的家伙,不跟夏大人商议,贾宰相再找不出合适的人选。

夏大人很理解。夏大人很支持。负责核查此案的开封府军巡判官孙揆不是说阿张的口供漏洞百出、过于荒唐,不能采信吗?这怎么能行?!不用他,让他靠边站着凉快去。咱再派得力的人去,好好查查这个欧阳小子!

公元2020年初夏的一个下午,带着满满的好奇和疑问,翻开厚厚的《宋史》,在列传第四十二卷、第四十四卷里找到了夏竦、贾昌朝两位的名字。用不太扎实的文言功底磕磕绊绊地读去,亦褒亦贬之间,读出了两位许多的事迹和贡献。其给官家提出的政策建议,许多也颇有见地。曾经的大宋王朝人才济济,能够出乎其类位列台宰,自然有非同寻常的经历与才能。一千年以前的古人,是非善恶不是凭一句话、一件事就可以盖棺论定的。但是在1045年这一年,在想办法整惨欧阳修这件事上,这两位职位很高的大人,的确调动起了内心深处邪与恶的一面。

掩卷叹息,也许世间本没有恒定的善恶、不变的是非,只是看你在哪一个时刻开启了哪一个开关罢了。这,也许就是看不破的红尘、参不透的人性。

贾宰相们选中的得力之人,一个是三司户部判官苏安世,一个是内侍王昭明。苏安世与贾宰相关系密切,是那种亲信得堪称心腹的自己人。王昭明呢,在欧阳修出使契丹的时候,曾以宦官身份作为副使随同出访,几次遭到过欧阳修的冷眼和轻慢,对欧阳修颇有微词。

精心搭建这样的办案工作班子,其目的,你懂的。

用贾宰相的话说,就是必须办成铁案,让欧阳修那厮彻底没有翻身的机会。即使不能取其性命,起码也要让他永远出局。

在重利益的人眼里,世上只有利益。在不高尚的人眼里,世上就没有高尚。

苏判官没有辜负贾宰相的深切嘱托,一上手就使出了雷霆手段。眼看把欧阳修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的工作目标指日可待。这一棒子打下去,欧阳的余生估计也就是草庐布衣,粗茶淡饭,冬天晒晒太阳,夏天钓钓小鱼,从此与官场绝缘了。

同朝做官,苏判官不是不知道欧阳修的为人和才气。想起来,老欧有些方面的确让人佩服,敢说话,敢坚持,不怕惹人,而且说话在理,才气冲天。但那管什么用呢?你是老范、富弼他们改革的那头的,我是贾宰相这头的,人各有志,各为其主。再说了,你们那头几大员都被外放了,还有什么势力、还有什么希望啊?而我们贾大人、夏大人门庭若市,正如日中天,傻瓜才会为了你的那一点清白去得罪贾宰相呢!至于乱伦这事到底是有还是没有,那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的是贾大人要求它有,它就必须得有!

就在苏判官意得志满,猛踩着油门急冲冲地奔向既定目标的时候,一个人在旁踩下了刹车。

苏先生很意外。因为,踩刹车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受贾宰相委派跟他一起来要办成铁案的内侍王昭明。

眼看苏判官眼睛里只有宰相下达的任务目标,没有了事实真相,一盆超大型、超肮脏污水已经高高地悬在欧阳修头顶,王内侍开口了:

“昭明在官家左右,无三日不说欧阳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恶。翌日昭明吃剑不得!”

语调不高,震若雷霆。官家在上,苏先生你不敢过于迎合贾宰相,诬良为盗,逼良为娼,强把大恶加在欧阳修身上。如果做得太过分的话,也许哪天就灾祸来临了。

苏判官蒙圈了,眨巴着眼睛,神情古怪地瞅着身旁的盟友王昭明,好半天没反过劲来。

王内侍迎着苏安世疑惑的目光,坦然地说:“此案有瑕疵。能够证明欧阳大人乱伦的证据不充分。仅凭阿张的一面供词难以服人。况且供词里有漏洞,前言不搭后语,有些地方明显有诱供的痕迹。苏大人您看不出来吗?是的,我对欧阳大人有意见不假。但是,意见归意见,不能因为有意见就胡乱攀附,冤屈别人。更不能因私废公,公报私仇啊!如此,何以面对官家的信任,何以面对自己的良心啊!”

时隔九百七十五年,当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由得想给这位王内侍狠狠地点个赞。古往今来,红尘滚滚,过客芸芸,能够在关键时刻坚持住公平正义,坚守住如此操守的又能有几人?无法想象苏判官大人当时的表情。但我深深地感到,苏大人虽身为大人,却很不高大,身体无缺而良心有缺。王内侍身在内宫,而心怀锦绣,身体有憾而良心无憾,这才是真正意义上完完整整的人!

苏大人减速了,调出阿张的案卷逐字逐句读了一遍,悄悄打开了转向灯。

这些日子,欧阳修很纠结。

那天下班回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漩涡的中心。

与外甥女私通?何其荒唐!这些人脑子是怎么想的?难道真的被驴马牛羊狗轮番给踢了一遍?

其实,那些人脑子没被踢坏,那其中噼里啪啦的小算盘,以欧阳的玲珑剔透一搭眼就大致看出了个子丑寅卯。

今年三月,改革新政四大臣被反对改革的人们狠狠地参了个结党专权的罪名,集体贬出了京城。参与革新的其他大臣们,或者捎带远远地被贬走,或者赏个零下好几度的冷板凳坐着,或者审时度势,改换门庭,图一个一时热闹。只有欧阳修不管不顾,慨然上疏:“杜衍、韩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贤,而不闻其有可罢之罪。自古小人谗害忠贤,其说不远。欲广陷良善,不过指为朋党,欲动摇大臣,必须诬以专权。其何故也?去一善人,而众善人尚在,则未为小人之利;欲尽去之,则善人少过,难为一一求瑕,唯指以为党,则可一时尽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则难以他事动摇,唯有专权是上之所恶,必须此说,方可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谋臣不用,敌国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臣为朝廷惜之。”

老欧的确出语不凡,一席话,既旗帜鲜明地肯定了范仲淹们的忠贤地位,是善人,是正士,是可用之贤,又毫不客气地指出罗织罪名陷害他们的另一方是小人,是群邪。既肯定了几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难以他事动摇”的威信,又直接挑明了对手着意编造结党专权这唯一能够引起圣上猜忌的罪名借刀杀人、批发性地清除异己的准确、狠毒和卑劣。同时指出,如此贬黜贤能只会“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亲者痛而仇者快,给国家带来伤害。

可以想见,贾宰相们看到这份材料的时候心里那般油煎似的感受。你这是硬要把人家这点精心策划的小阴谋放到阳光下烤晒啊!贾宰相们恨不得立马亲手捏死他。

对此,欧阳修心知肚明。但正义所在,他不得不说。

至于阿张的供词,做过地方官,而且是用心地做过的欧阳修用脚丫子都能想到是怎么回事。

九年前,自己也是因为仗义执言被贬为夷陵知县。闲来无事,调出以前衙门判案的案卷反复看了几遍,就“见其枉直乖错不可胜数”,曾经叹息说:“以荒远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后来,自己虽然从中吸取了教训,在之后的任职中克勤克俭,丝毫不敢懈怠。那是他的为人品格和职业操守。可是,别人会都这样无私尽责吗?

地方官大权在手,如果带着邪恶的目的对付一个小小的阿张,别说指鹿为马,即使指鹿为猪、指鹿为狗也毫不奇怪。

这是一盆脏水。

这是一盆带着腥臭的脏水。

这是一支指向明确、杀伤力极大的毒箭。

与外甥女私通,绝不仅仅是一桩普普通通奸情犯罪那么简单。它足以全盘颠覆人们对欧阳的认知,从法律上、从道德上、从为人品格上彻底否定掉这个人,逼他淡出江湖,眼中拔钉,肉中去刺,而且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这盆脏水的后面阴云密布,剑拔弩张。

欧阳很无辜。他需要自证清白。

自证清白,举证何其困难。

要想证明有罪,有一件确凿的事实就可以了。而要证明自己十几年来的清白,又从何下手呢?难道要把十几年来的每时每刻都记录在册,一一呈现出来,说明自己没有实施犯罪的时间吗?

欧阳修很无奈,任何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只好勉为其难,提出两点辩词。第一,阿张是妹妹亡夫前妻的女儿,与自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严格意义上不是自己的外甥女。说甥舅通奸,犯罪主体不合格。第二,即使没有甥舅关系,自己也绝没有对阿张动过一点歪心思,更别说苟苟且且了。阿张的口供是怎么出来的,我也不知道(其实,老欧心里是能想到的)。况且当初阿张刚到欧家时只有七岁,自己就是再风流也不可能对一个七岁的孩子下手啊。如今一个年轻女子,未谙世事,在大堂之上出于恐惧或别的什么原因,想减轻责罚,乱加攀附也未可知。再说,单凭阿张一面之词,怎么就能确认我有如此罪行呢?有别的证据吗?

要证据?开封知府杨日严心里呵呵一笑:老欧,你别太天真了。证据就是个道具,就是实现导演意图的一个工具而已。有了如何?没有又如何?说我拿不出你乱伦的证据?你能举出你没有乱伦的证据吗?

“不,给他证据,我有。”钱谏官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

钱谏官真是个有心人,翻遍了几十年来欧阳修的所有文章、诗作、词作,估计连欧阳童年时期在随州练字的字帖也翻过了,终于找出了欧阳修填过的一首词—《望江南》。

望江南

江南柳,叶小未成荫。人为丝轻那忍折,莺怜枝弱不胜吟,留待到春深。

十四五,闲抱琵琶寻。堂上簸钱堂下走。当时相见已留心。何况到如今。

这,诸位不明白了吧?我来给大家解读一下。钱谏官扬了扬脖子,清了清嗓子:江南柳,还没长成,很嫩,不仅人舍不得去折树上的轻丝,连黄莺都因为柳枝细弱怕经不住自己的啼鸣。请注意,钱谏官敲敲黑板,下一句很关键,“留待到春深”,现在没法下手,等到春深的时候,柳树长成了就可以了。

可以干什么呢?大家想想,长成了可以干什么呢?

欧阳修这里写柳树是比喻,写人才是实体。十四五岁,意味着已经成人了。接下来的三句最为关键,这是最核心证据。

“堂上簸钱堂下走”,簸钱,是当时七八岁的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

这下大家都该明白了吧?欧阳修你不是说当时小阿张来你家的时候才七岁吗?这可正是玩簸钱的年龄。而你也就是在她当年玩簸钱的时候就已经看上人家了。不是吗?更重要的是最后一句“何况到如今。”如今怎么样?嘿嘿嘿嘿,那还用说吗!

诸位,这不是欧阳修与阿张有染的证据又是什么呢?

钱谏官解读完了,欧阳修无语了。

那个年代,朝廷鼓励享乐。文人们除了正襟危坐的时候写写严严肃肃的格律诗,业余的时候逛逛茶楼酒肆,喝喝花酒,填几首风流艳词,让歌女们唱唱曲儿,助助兴,也是一种时尚。有时候,不会填几句艳词,都不好意思往文人堆里站。在文人们眼里,诗是正品,来不得一点轻侮。而词是纯娱乐,端不上台面,其中就常有些暧昧、戏谑之语。就如同当今酒桌上的段子,即使稍稍有些荤,不过俗一点而已,人们也不以为意,并没有人太把它上纲上线。酒酣耳热中,逢场作戏,欧阳修填过多少风流艳词,怕是连他自己也不记得了。偏偏这首《望江南》被钱谏官们拿出来当成了乱伦的铁证。

欧阳修凌乱在瑟瑟的秋风中。

最终,官家赵祯没有接受钱谏官们的意见。案子核查到此,证据链不完整,显而易见。作为重要物证的《望江南》中没有点名道姓,没有具体时间地点,充其量是个不太严肃的娱乐作品而已,没什么证据价值。单凭阿张一个人的供词怎么能给一个朝廷要员轻易定下乱伦大罪呢?

但是,这样一件轰动朝野的超级大绯闻,街谈巷议,络绎不绝,毕竟有损朝廷颜面,总得有人为此负一点责任吧?兴师动众几个月查下来,总不能说你欧阳修就冰清玉洁,一点过错没有吧?官家接受了苏安世、王昭明、孙揆们的意见,欧阳修为妹妹也就是阿张的继母购置田产的时候动用过阿张父亲留给她将来做嫁妆的钱财,就定欧阳个侵犯个人财产吧!

处理结果:降了龙图阁直学士的级,罢了都转运按察使的职,贬为滁州太守。

至此,沸沸扬扬,传言四起的欧阳修乱伦大案终于尘埃落定。

十一

汴京街头,卖酒的张三遇到了远出贩布归来的李四,免不了一番河南京腔的寒暄。

问候过去,张三问李四:“听说了吗?”

“咋?”李四一脸茫然。

“欧阳大人出事了。”

“咋?”

“欧阳大人跟他外甥女儿那个那个哩!”

“咦—,都是啥事啊?鬼才信哩!那都是瞎说哩。”

“真的,开封府审的案,人家说皇上还专门派人来调查哩!”

“那也不中。俺看欧大人就不是那号人!”

“俺也不信。官家也不信。可人家说……”

“别听那些人瞎咧咧,准是欧大人得罪了人了,人家黑他哩!有些个人啊,正经事做不来,黑别人还怪上心哩!”

说完,李四言犹未尽,摇着头,嘴里“啧啧”有声;“啥球事啊?有的人咋恁坏哩!欧大人乱伦?打死俺俺也不信!”说完,撇下张三,自顾自气鼓鼓地推着独轮车走了。

十二

不管张三和李四们相信不相信,欧阳修都迎着秋风,迈着沉沉的步子走了,走得匆忙,走得萧索,走得一脸茫然,走得灰头土脸。

1045年秋天,欧阳知道这不是他的第一次被贬。

2020年初夏,我知道了这更不是他的最后一次被贬。

其实,欧阳还是比较幸运的,他职业生涯的时间段是大宋王朝的赵姓官家时期,尽管执着倔强,不肯妥协,还有机会被贬来贬去。如果在大明王朝,遇上脾气不怎么太好的朱姓皇帝,是不是就得改成“扁来扁去”?如果更不走运,生在那些心理健康和品格修养都值得推敲或者根本无须再推敲的短命皇帝手里,他的人生剧本也许更简单。比如:“扁。去。卒。终年某某岁。全剧终。”或者干脆是:“斩。剧终。”

透过一千年的重重迷雾,我从欧阳修远去的脚步里读出了他的委屈和无奈,他的迷茫和不甘,他的刚毅和不屈,也读出了他的铿锵和执着。

因为这份铿锵和执着,走远了的欧阳修一定还会回来。

因为这份刚毅和不屈,回来了的欧阳修一定还会远去。

十三

欧阳修就是欧阳修。

一年以后,陶醉在滁州琅琊的悠悠青山、潺潺流水之间,他写下了那脍炙人口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记》:环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同年九月,千里之外的邓州,同样被贬放的范仲淹应朋友之邀写下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两者抑扬顿挫,交相辉映,绵延不绝,至今已近千年。[1]

作者简介

赵斌录,古城上党公务员。

参考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