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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五年秋,歐陽修黯然遠去…… 趙斌錄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事實揭露 揭密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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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五年秋,歐陽修黯然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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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曆五年秋,歐陽修黯然遠去……》中國當代作家趙斌錄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慶曆五年秋,歐陽修黯然遠去……

公元1045年,北宋慶曆五年。農曆八月,迎着日甚一日的秋涼,歐陽修打點起行裝,黯然離開了汴梁城。

京都曾經的百里繁華,在他心裡只留下一彎殘月,一地淒涼。

這一年,他三十九歲。

歐陽修是個有夢的人。

他的夢,從幼年父親早亡,隨母親從泰州投奔在隨州當地方官的叔父時起;

他的夢,從家貧買不起筆墨,母親用狄草的杆當筆,在沙地上一筆一划教他認字時起;

他的夢,從十歲時在隨州大姓李家偶然得到韓愈的六卷古書,讀得如醉如痴、不忍放手時起;

他的夢,從二十多歲意氣風發,一路高歌,進士及第,躊躇滿志時起;

他的夢,從在地方上體恤百姓,用心任事,在朝堂上慷慨激昂,指點江山時起……

歐陽修有太多太多的夢。

但是任他怎樣做夢都沒有想到,這一年,他會如此失魂落魄、如此灰頭土臉地離開京都。

這一年,面容姣好的少婦阿張火了。火得京城裡幾乎家喻戶曉。火得一點也不亞於當今粉絲數量巨龐大的網紅或娛樂明星。

不過她的火不是因為她的面容姣好和才藝出眾,最起碼不主要是因為她的面容和才藝。她的火,是因為她犯了罪,犯了極易吸引人眼球的男女作風罪。而比犯了風化罪更重要、更引人關注的,是她是朝廷官員歐陽修的外甥女。

阿張與歐陽修本沒有血緣關係。阿張是老歐的妹妹的丈夫的前妻的女兒。阿張的父親也是一個地方官,在阿張七歲的時候去世了。歐陽修心疼自己的妹妹,可憐這孤兒寡母,就把妹妹和小阿張接到了自己府中。等阿張到了該出嫁的年齡,老歐張羅着把她嫁給了自己的一個本家侄子歐陽晟。

這無疑是一件善舉。即使是自己的親戚,也不乏兄妹情深、急人所難、雪中送炭、成人之美的經典美德橋段。接下來,阿張和歐陽晟去琴瑟和鳴、白頭偕老,一切似乎都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然而,生活中的多少風和日麗、一馬平川都毀在這個討厭兮兮的「然而」上!

然而,阿張出軌了。

在外地當小官的丈夫歐陽晟歸來,發現阿張和家裡的一名僕人有私情。

如今,經常站在道德法庭上被加以精神鞭笞,有時候甚至連道德都懶得去搭理、懶得去鞭笞的非正常男女私情,在大宋朝是觸犯刑律的,是犯罪的。

歐陽晟很氣憤,怒沖沖地把阿張告到了開封府衙。

升堂。問事。供認不諱。簽字畫押。

至此,阿張的案子不管刑事還是民事,跟頂着「河北都轉運按察使、龍圖閣直學士、朝散大夫、行右正言、騎都尉、信都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戶、賜紫金魚袋」等一大串頭銜和榮譽光環的歐陽修都沒有半毛錢的關係。

該判的判,該罰的罰,這件本沒有多大難度係數的案子該結了。

且慢!

等等!

端坐在威嚴的開封府大堂上,知府楊日嚴大人眯着眼睛瞅着跪在堂下的年輕人犯阿張女,突然停住了手中書寫判詞的狼毫,不大大的小眼睛裡漸漸泛出了幽幽的綠光。

挖!深挖!一定要深挖!

這倒不是楊大人對男女私通的細節有多大的特殊癖好,而是,因為,這麼漂亮的一個犯罪女子竟然是歐陽大人的外甥女,而且,這個漂亮女人嫁人之前多年以來一直是在歐陽的府里長大的!

就沖這一點,哼哼,楊大人決定緩判、收監、再審。

接下來的劇情狗血得真實,真實得狗血。

阿張女一遍一遍地被提審,一遍一遍被問及各種與案情有關或者無關的細節,一遍一遍在橫眉豎目的衙役們「威--」「武--」的厲聲恐嚇中戰戰兢兢。

縱使已然為人妻,縱使婚外出軌,阿張也不過虛歲十七的年紀,放在九百多年後的今天,還不過是一個每天騎着單車上下學的高一年級女學生。在強大的官府面前,在深不可測的楊大人面前,阿張幾近崩潰。

楊大人伸縮自如,既循循善誘,又鍥而不捨。歸結到最後,就一句話:把你和你舅舅的姦情說出來吧!

沒有?就你這樣風情萬種,顧盼生輝,就你舅舅那種狂傲不羈,才子風流,年復一年在一個屋檐下生活,會沒有?!

不說實話?難道想嘗嘗我開封府的水陸空全套刑具嗎?我告訴你,別說是你,就是身高八尺的壯漢,走進我開封府的大門,也沒有一個能完完整整走下一個回合來的!你,一個如花似玉、弱不禁風的女子,想試試嗎?想試到體無完膚、求死不能的地步才招嗎?咹!

不過,話說回來,你還很年輕,一時不慎,偶爾失足而已,今後的路還很長。說出來吧,說出來本大人我保證以最輕的法度處理,能多寬大就多寬大,能不追究就不追究。年輕人嘛,誰沒個錯啊?批評教育一下行不行啊?送回家閉門思過行不行啊?這些事你們不懂,本大人我見得多了。那某某府的誰誰誰不是這樣嗎?那某某家的誰誰誰不是還在汴梁街上悠悠哉哉逛大街嗎?

別猶豫了,也別替你舅舅擔着了。他那樣的朝廷大員,是給當今聖上提意見的,天天見的是聖上。即使有點小小的不妥當,又有什麼呢?聖上知道了,口頭提醒他一下也就完了。即使你們之間真有什麼私情,你招了,能影響到他什麼嗎?不會的,毫髮無損。你招了,你可以輕鬆過關。對你舅舅,從側面給他提了個醒,今後注意一點,有則改之,無則加勉,而且對今後的遠大前程不但無害,反而有益。招了,是幫助他,你知道嗎?可你不一樣,你通姦在前,是事實吧?按照我大宋律條,那是犯罪,是要重處的,你知道吧?現在重處還是輕處,就攥在本官手裡,你知道吧?你死咬着不招,只能讓自己萬劫不復!既救不了你舅舅,也救不了你!

不要再跟我說啥也沒有的話,本大人不聽!

何去何從,哼,你選擇吧!

什麼?還是沒有?還真的沒有?好吧,小小年紀,敬酒不吃吃罰酒!

來人哪!大刑伺候!

中間還發生了什麼,正史、野史都沒有說。最終結果是,阿張選擇了就範,按照楊大人的提示招供了。

好!好!好!

快!快!快!

簽字、畫押!

楊大人的臉上擠出了幾絲得意的獰笑。

君子報仇,好幾年不晚。那年老子在益州任上,因為貪婪了一點、任性了一點、脾氣暴躁了一點、草民們過得稍稍不那麼舒坦了一點,你歐陽修就在朝堂上彈劾老子,一點情面都不講。這一箭之仇,今天也該報一報了吧?

沒有電波、沒有微信、沒有網絡,在那個以口耳相傳為信息傳播手段的年代,「歐陽修與外甥女通姦」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汴梁城。

各色人等或興奮,或八卦,或疑惑,或憤慨,帶着各不相同的心情議論着,觀察着,等待着。

在並不龐大的呈興奮狀態的人群中,有一個人尤其興奮,興奮得手且舞之,足且蹈之,幾乎不能自已。

他叫錢明逸,時任官職太常博士,是一名在朝廷上專職提意見的諫官。

錢諫官本來跟歐陽修沒什麼過節。相反,十幾年前,小歐初入仕在洛陽當西京留守推官的時候,錢諫官的堂伯父老錢是歐陽修的上級領導。這位錢領導也是才華滿滿,而且愛才如命,對手下的一干青年才俊呵護得厲害,又是愛惜,又是寬縱,很有點不管不顧般的護犢子架勢。由此,還留下些文壇趣事一直流傳至今。那時的小歐二十郎當歲,才思迸發,無遮無攔,在老錢的愛護下過了好幾年無拘無束放飛自我的幸福生活。小歐們對老錢始終敬重不已,感激有加。

錢諫官對歐陽修的恨來自歐陽修的一項工作。

五代硝煙散盡,北宋和平立國,編修五代歷史被提上了宋廷的議事日程。老歐因才受命擔任主編,編纂《新五代史》。錢諫官對史書中關於南越國錢姓國王家族的記敘不滿意,認為史書有貶損錢家的意味。作為錢家後人,錢諫官很氣憤。但歐陽修認為,史書是根據史實史料再三印證而成,事出有因,編纂有據,自己只是歷史的記錄者,無權隱瞞、修飾或者修改歷史。儘管錢伯父有恩於己,自己感念常常,但職責所在,後世有眼,不敢偏私,望錢諫官理解、體諒,云云。

話不投機。歐陽修繼續去他的才華橫溢,風流倜儻,錢諫官卻從此在心裡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而現在,一向正義滿滿、道德文章的歐陽修竟然和外甥女有此等醜事,犯了亂倫大罪,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哈哈,難道天上真的掉餡餅了?而且,這麼大、這麼圓!哈哈。

錢諫官一刻也不想耽誤,立馬筆墨伺候,寫奏摺,上達天聽,彈劾歐陽修。

朝堂上,官家很疑惑,宰相很高興。

整個大宋,許是官本位思想太重的原因吧,連皇帝都不叫皇帝,一直被稱為官家。這一年是慶曆五年,在任的趙官家是仁宗皇帝趙禎。

從內心裡,趙官家不相信歐陽卿家會做出這樣的事。從平時的言行舉止看,歐陽修雖有文人疏狂的一面,但絕不是如此苟且之人。而且歐陽行事極有分寸,應該不會犯這種既低級又極嚴重的罪行。大宋朝立國幾十年,北方契丹,西北党項,虎視眈眈,外患不斷。國內經濟尚繁榮,但開支巨大,軍備廢弛,財政空虛,矛盾頻出。本想依靠范仲淹們推行新政,改革圖強,無奈又陷入黨政爭,不得不貶謫地方任職,慶曆新政中途折戟。歐陽卿家眼光犀利,他提出的冗官冗員之弊確是今之大患。然而,他性情剛烈,言辭激烈,愛憎分明,不願迂迴,在朝廷上得罪人多。春天把改革派的幾位重臣貶出京城,也是一番權宜之計、制衡之策。歐陽修偏揪住不放,公開為范仲淹們聲辯。他就沒有看見當時朝堂上賈昌朝、夏竦他們幾個臉都拉長了嗎?

歐陽修亂倫?可笑!反正我不信。這樣的時節,這樣的事,該不會是有人在背後操縱吧?官家疑惑。

杜衍、范仲淹、韓琦、富弼四個力推慶曆新政的改革派領袖悉數被端,春風得意的宰相賈昌朝正在興頭上,連走路都想哼幾句小曲兒。聽到這個緋聞,而且男主是自己心中那個又嫉又恨,早就恨不得大腳踹走以快,而又苦於無處下腳的歐陽修,他打心眼兒里很高興。韓琦、范仲淹們,滕子京、蘇舜欽們被整走以後,滿朝上下,也就數你歐陽最不順眼了。作為改革派的餘孽,你不懂得收斂,不知道韜光養晦,還大着嘴巴今天批評這個、明天建議那個的。早就想給你按帖眼藥了,沒想到你還自己送上門來了,呵呵。

賈宰相連忙找來同氣相投的夏竦夏大人商議。

這夏大人城府深深,非比常人。夏大人對新政不僅僅是不喜歡,簡直就是深惡痛絕。但他不表現出來,因為官家喜歡。那位心直口快、自持才高的石介大人書生意氣,寫了篇《慶曆聖德頌》,一面毫無遮蔽地謳歌新政,一面毫不客氣地在文中把夏竦比作「大奸」。夏大人氣得咬牙切齒,七竅生煙,差點憋出內傷。但夏大人什麼也沒說,只回到府中,選了一名愛寫字的女僕脫出一切瑣事,專心模仿石介的筆跡。待該女練成,夏大人弄來石介寫給另一位改革干臣的一封信,讓她輕輕改動了一個字。是的,通篇只改動了一個字,把周公的「周」,改成了霍光的「霍」。不動聲色,渾然天成,這封信就由勉勵同道向周公學習,做忠心事主的忠臣的本意,變成了提醒同僚效仿漢代霍光專權跋扈,不合適就廢掉皇帝的慫恿。夏大人做忠心耿耿狀,把石介的信呈給了官家。官家沒有意外地很生氣,後果很嚴重。石介受到了懲罰,貶往偏遠之地,不等到任就死了。

對付歐陽修這種雖不拘小節,但大處還真找不出什麼毛病的傢伙,不跟夏大人商議,賈宰相再找不出合適的人選。

夏大人很理解。夏大人很支持。負責核查此案的開封府軍巡判官孫揆不是說阿張的口供漏洞百出、過於荒唐,不能採信嗎?這怎麼能行?!不用他,讓他靠邊站着涼快去。咱再派得力的人去,好好查查這個歐陽小子!

公元2020年初夏的一個下午,帶着滿滿的好奇和疑問,翻開厚厚的《宋史》,在列傳第四十二卷、第四十四卷里找到了夏竦、賈昌朝兩位的名字。用不太紮實的文言功底磕磕絆絆地讀去,亦褒亦貶之間,讀出了兩位許多的事跡和貢獻。其給官家提出的政策建議,許多也頗有見地。曾經的大宋王朝人才濟濟,能夠出乎其類位列台宰,自然有非同尋常的經歷與才能。一千年以前的古人,是非善惡不是憑一句話、一件事就可以蓋棺論定的。但是在1045年這一年,在想辦法整慘歐陽修這件事上,這兩位職位很高的大人,的確調動起了內心深處邪與惡的一面。

掩卷嘆息,也許世間本沒有恆定的善惡、不變的是非,只是看你在哪一個時刻開啟了哪一個開關罷了。這,也許就是看不破的紅塵、參不透的人性。

賈宰相們選中的得力之人,一個是三司戶部判官蘇安世,一個是內侍王昭明。蘇安世與賈宰相關係密切,是那種親信得堪稱心腹的自己人。王昭明呢,在歐陽修出使契丹的時候,曾以宦官身份作為副使隨同出訪,幾次遭到過歐陽修的冷眼和輕慢,對歐陽修頗有微詞。

精心搭建這樣的辦案工作班子,其目的,你懂的。

用賈宰相的話說,就是必須辦成鐵案,讓歐陽修那廝徹底沒有翻身的機會。即使不能取其性命,起碼也要讓他永遠出局。

在重利益的人眼裡,世上只有利益。在不高尚的人眼裡,世上就沒有高尚。

蘇判官沒有辜負賈宰相的深切囑託,一上手就使出了雷霆手段。眼看把歐陽修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的工作目標指日可待。這一棒子打下去,歐陽的餘生估計也就是草廬布衣,粗茶淡飯,冬天曬曬太陽,夏天釣釣小魚,從此與官場絕緣了。

同朝做官,蘇判官不是不知道歐陽修的為人和才氣。想起來,老歐有些方面的確讓人佩服,敢說話,敢堅持,不怕惹人,而且說話在理,才氣沖天。但那管什麼用呢?你是老范、富弼他們改革的那頭的,我是賈宰相這頭的,人各有志,各為其主。再說了,你們那頭幾大員都被外放了,還有什麼勢力、還有什麼希望啊?而我們賈大人、夏大人門庭若市,正如日中天,傻瓜才會為了你的那一點清白去得罪賈宰相呢!至於亂倫這事到底是有還是沒有,那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的是賈大人要求它有,它就必須得有!

就在蘇判官意得志滿,猛踩着油門急沖沖地奔向既定目標的時候,一個人在旁踩下了剎車。

蘇先生很意外。因為,踩剎車的這個人不是別人,恰恰是受賈宰相委派跟他一起來要辦成鐵案的內侍王昭明。

眼看蘇判官眼睛裡只有宰相下達的任務目標,沒有了事實真相,一盆超大型、超骯髒污水已經高高地懸在歐陽修頭頂,王內侍開口了:

「昭明在官家左右,無三日不說歐陽修。今省判所勘,乃迎合宰相意,加以大惡。翌日昭明吃劍不得!」

語調不高,震若雷霆。官家在上,蘇先生你不敢過於迎合賈宰相,誣良為盜,逼良為娼,強把大惡加在歐陽修身上。如果做得太過分的話,也許哪天就災禍來臨了。

蘇判官蒙圈了,眨巴着眼睛,神情古怪地瞅着身旁的盟友王昭明,好半天沒反過勁來。

王內侍迎着蘇安世疑惑的目光,坦然地說:「此案有瑕疵。能夠證明歐陽大人亂倫的證據不充分。僅憑阿張的一面供詞難以服人。況且供詞里有漏洞,前言不搭後語,有些地方明顯有誘供的痕跡。蘇大人您看不出來嗎?是的,我對歐陽大人有意見不假。但是,意見歸意見,不能因為有意見就胡亂攀附,冤屈別人。更不能因私廢公,公報私仇啊!如此,何以面對官家的信任,何以面對自己的良心啊!」

時隔九百七十五年,當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不由得想給這位王內侍狠狠地點個讚。古往今來,紅塵滾滾,過客芸芸,能夠在關鍵時刻堅持住公平正義,堅守住如此操守的又能有幾人?無法想象蘇判官大人當時的表情。但我深深地感到,蘇大人雖身為大人,卻很不高大,身體無缺而良心有缺。王內侍身在內宮,而心懷錦繡,身體有憾而良心無憾,這才是真正意義上完完整整的人!

蘇大人減速了,調出阿張的案卷逐字逐句讀了一遍,悄悄打開了轉向燈。

這些日子,歐陽修很糾結。

那天下班回來,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漩渦的中心。

與外甥女私通?何其荒唐!這些人腦子是怎麼想的?難道真的被驢馬牛羊狗輪番給踢了一遍?

其實,那些人腦子沒被踢壞,那其中噼里啪啦的小算盤,以歐陽的玲瓏剔透一搭眼就大致看出了個子丑寅卯。

今年三月,改革新政四大臣被反對改革的人們狠狠地參了個結黨專權的罪名,集體貶出了京城。參與革新的其他大臣們,或者捎帶遠遠地被貶走,或者賞個零下好幾度的冷板凳坐着,或者審時度勢,改換門庭,圖一個一時熱鬧。只有歐陽修不管不顧,慨然上疏:「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天下皆知其有可用之賢,而不聞其有可罷之罪。自古小人讒害忠賢,其說不遠。欲廣陷良善,不過指為朋黨,欲動搖大臣,必須誣以專權。其何故也?去一善人,而眾善人尚在,則未為小人之利;欲盡去之,則善人少過,難為一一求瑕,唯指以為黨,則可一時盡逐。至如自古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則難以他事動搖,唯有專權是上之所惡,必須此說,方可傾之。正士在朝,群邪所忌,謀臣不用,敵國之福也。今此四人一旦罷去,而使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臣為朝廷惜之。」

老歐的確出語不凡,一席話,既旗幟鮮明地肯定了范仲淹們的忠賢地位,是善人,是正士,是可用之賢,又毫不客氣地指出羅織罪名陷害他們的另一方是小人,是群邪。既肯定了幾大臣「已被主知而蒙信任」「難以他事動搖」的威信,又直接挑明了對手着意編造結黨專權這唯一能夠引起聖上猜忌的罪名借刀殺人、批發性地清除異己的準確、狠毒和卑劣。同時指出,如此貶黜賢能只會「群邪相賀於內,四夷相賀於外」,親者痛而仇者快,給國家帶來傷害。

可以想見,賈宰相們看到這份材料的時候心裡那般油煎似的感受。你這是硬要把人家這點精心策劃的小陰謀放到陽光下烤曬啊!賈宰相們恨不得立馬親手捏死他。

對此,歐陽修心知肚明。但正義所在,他不得不說。

至於阿張的供詞,做過地方官,而且是用心地做過的歐陽修用腳丫子都能想到是怎麼回事。

九年前,自己也是因為仗義執言被貶為夷陵知縣。閒來無事,調出以前衙門判案的案卷反覆看了幾遍,就「見其枉直乖錯不可勝數」,曾經嘆息說:「以荒遠小邑,且如此,天下固可知。」後來,自己雖然從中吸取了教訓,在之後的任職中克勤克儉,絲毫不敢懈怠。那是他的為人品格和職業操守。可是,別人會都這樣無私盡責嗎?

地方官大權在手,如果帶着邪惡的目的對付一個小小的阿張,別說指鹿為馬,即使指鹿為豬、指鹿為狗也毫不奇怪。

這是一盆髒水。

這是一盆帶着腥臭的髒水。

這是一支指向明確、殺傷力極大的毒箭。

與外甥女私通,絕不僅僅是一樁普普通通姦情犯罪那麼簡單。它足以全盤顛覆人們對歐陽的認知,從法律上、從道德上、從為人品格上徹底否定掉這個人,逼他淡出江湖,眼中拔釘,肉中去刺,而且讓他永世不得翻身。

這盆髒水的後面陰雲密布,劍拔弩張。

歐陽很無辜。他需要自證清白。

自證清白,舉證何其困難。

要想證明有罪,有一件確鑿的事實就可以了。而要證明自己十幾年來的清白,又從何下手呢?難道要把十幾年來的每時每刻都記錄在冊,一一呈現出來,說明自己沒有實施犯罪的時間嗎?

歐陽修很無奈,任何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只好勉為其難,提出兩點辯詞。第一,阿張是妹妹亡夫前妻的女兒,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嚴格意義上不是自己的外甥女。說甥舅通姦,犯罪主體不合格。第二,即使沒有甥舅關係,自己也絕沒有對阿張動過一點歪心思,更別說苟苟且且了。阿張的口供是怎麼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其實,老歐心裡是能想到的)。況且當初阿張剛到歐家時只有七歲,自己就是再風流也不可能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下手啊。如今一個年輕女子,未諳世事,在大堂之上出於恐懼或別的什麼原因,想減輕責罰,亂加攀附也未可知。再說,單憑阿張一面之詞,怎麼就能確認我有如此罪行呢?有別的證據嗎?

要證據?開封知府楊日嚴心裡呵呵一笑:老歐,你別太天真了。證據就是個道具,就是實現導演意圖的一個工具而已。有了如何?沒有又如何?說我拿不出你亂倫的證據?你能舉出你沒有亂倫的證據嗎?

「不,給他證據,我有。」錢諫官不慌不忙地站了出來。

錢諫官真是個有心人,翻遍了幾十年來歐陽修的所有文章、詩作、詞作,估計連歐陽童年時期在隨州練字的字帖也翻過了,終於找出了歐陽修填過的一首詞—《望江南》。

望江南

江南柳,葉小未成蔭。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弱不勝吟,留待到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尋。堂上簸錢堂下走。當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這,諸位不明白了吧?我來給大家解讀一下。錢諫官揚了揚脖子,清了清嗓子:江南柳,還沒長成,很嫩,不僅人捨不得去折樹上的輕絲,連黃鶯都因為柳枝細弱怕經不住自己的啼鳴。請注意,錢諫官敲敲黑板,下一句很關鍵,「留待到春深」,現在沒法下手,等到春深的時候,柳樹長成了就可以了。

可以幹什麼呢?大家想想,長成了可以幹什麼呢?

歐陽修這裡寫柳樹是比喻,寫人才是實體。十四五歲,意味着已經成人了。接下來的三句最為關鍵,這是最核心證據。

「堂上簸錢堂下走」,簸錢,是當時七八歲的孩子們玩的一種遊戲。

這下大家都該明白了吧?歐陽修你不是說當時小阿張來你家的時候才七歲嗎?這可正是玩簸錢的年齡。而你也就是在她當年玩簸錢的時候就已經看上人家了。不是嗎?更重要的是最後一句「何況到如今。」如今怎麼樣?嘿嘿嘿嘿,那還用說嗎!

諸位,這不是歐陽修與阿張有染的證據又是什麼呢?

錢諫官解讀完了,歐陽修無語了。

那個年代,朝廷鼓勵享樂。文人們除了正襟危坐的時候寫寫嚴嚴肅肅的格律詩,業餘的時候逛逛茶樓酒肆,喝喝花酒,填幾首風流艷詞,讓歌女們唱唱曲兒,助助興,也是一種時尚。有時候,不會填幾句艷詞,都不好意思往文人堆里站。在文人們眼裡,詩是正品,來不得一點輕侮。而詞是純娛樂,端不上檯面,其中就常有些曖昧、戲謔之語。就如同當今酒桌上的段子,即使稍稍有些葷,不過俗一點而已,人們也不以為意,並沒有人太把它上綱上線。酒酣耳熱中,逢場作戲,歐陽修填過多少風流艷詞,怕是連他自己也不記得了。偏偏這首《望江南》被錢諫官們拿出來當成了亂倫的鐵證。

歐陽修凌亂在瑟瑟的秋風中。

最終,官家趙禎沒有接受錢諫官們的意見。案子核查到此,證據鏈不完整,顯而易見。作為重要物證的《望江南》中沒有點名道姓,沒有具體時間地點,充其量是個不太嚴肅的娛樂作品而已,沒什麼證據價值。單憑阿張一個人的供詞怎麼能給一個朝廷要員輕易定下亂倫大罪呢?

但是,這樣一件轟動朝野的超級大緋聞,街談巷議,絡繹不絕,畢竟有損朝廷顏面,總得有人為此負一點責任吧?興師動眾幾個月查下來,總不能說你歐陽修就冰清玉潔,一點過錯沒有吧?官家接受了蘇安世、王昭明、孫揆們的意見,歐陽修為妹妹也就是阿張的繼母購置田產的時候動用過阿張父親留給她將來做嫁妝的錢財,就定歐陽個侵犯個人財產吧!

處理結果:降了龍圖閣直學士的級,罷了都轉運按察使的職,貶為滁州太守。

至此,沸沸揚揚,傳言四起的歐陽修亂倫大案終於塵埃落定。

十一

汴京街頭,賣酒的張三遇到了遠出販布歸來的李四,免不了一番河南京腔的寒暄。

問候過去,張三問李四:「聽說了嗎?」

「咋?」李四一臉茫然。

「歐陽大人出事了。」

「咋?」

「歐陽大人跟他外甥女兒那個那個哩!」

「咦—,都是啥事啊?鬼才信哩!那都是瞎說哩。」

「真的,開封府審的案,人家說皇上還專門派人來調查哩!」

「那也不中。俺看歐大人就不是那號人!」

「俺也不信。官家也不信。可人家說……」

「別聽那些人瞎咧咧,準是歐大人得罪了人了,人家黑他哩!有些個人啊,正經事做不來,黑別人還怪上心哩!」

說完,李四言猶未盡,搖着頭,嘴裡「嘖嘖」有聲;「啥球事啊?有的人咋恁壞哩!歐大人亂倫?打死俺俺也不信!」說完,撇下張三,自顧自氣鼓鼓地推着獨輪車走了。

十二

不管張三和李四們相信不相信,歐陽修都迎着秋風,邁着沉沉的步子走了,走得匆忙,走得蕭索,走得一臉茫然,走得灰頭土臉。

1045年秋天,歐陽知道這不是他的第一次被貶。

2020年初夏,我知道了這更不是他的最後一次被貶。

其實,歐陽還是比較幸運的,他職業生涯的時間段是大宋王朝的趙姓官家時期,儘管執着倔強,不肯妥協,還有機會被貶來貶去。如果在大明王朝,遇上脾氣不怎麼太好的朱姓皇帝,是不是就得改成「扁來扁去」?如果更不走運,生在那些心理健康和品格修養都值得推敲或者根本無須再推敲的短命皇帝手裡,他的人生劇本也許更簡單。比如:「扁。去。卒。終年某某歲。全劇終。」或者乾脆是:「斬。劇終。」

透過一千年的重重迷霧,我從歐陽修遠去的腳步里讀出了他的委屈和無奈,他的迷茫和不甘,他的剛毅和不屈,也讀出了他的鏗鏘和執着。

因為這份鏗鏘和執着,走遠了的歐陽修一定還會回來。

因為這份剛毅和不屈,回來了的歐陽修一定還會遠去。

十三

歐陽修就是歐陽修。

一年以後,陶醉在滁州琅琊的悠悠青山、潺潺流水之間,他寫下了那膾炙人口的千古名篇《醉翁亭記》:環滁皆山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同年九月,千里之外的鄧州,同樣被貶放的范仲淹應朋友之邀寫下了千古絕唱《岳陽樓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兩者抑揚頓挫,交相輝映,綿延不絕,至今已近千年。[1]

作者簡介

趙斌錄,古城上黨公務員。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