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的老去(仇媛媛)
作品欣賞
優雅的老去
這次聚會，本來不想再寫什麼的，那篇不算總結的總結，仿佛為我付清了同學聚會的文字債。
昨天午休時，先生說，下一次再聚會你們都六十了。我突然像被針扎驚叫了一聲：怎麼會這樣！不是我不知道十年後是六十歲，而是我沒有太在意。就像腳被磨破了，行路的人是感覺不到痛的，而停下來後才感覺到了灼痛。此刻我也被六十歲，深深地扎痛了。
人生最關情的就是特定時分，痛也好，美也好，只會在某個點上來訪。川端康成在凌晨四點突然發現了海棠花的美，平時不是沒發現，只是這一刻，他的靈魂跟海棠花的靈魂擁抱了，他的身心才震顫得那麼厲害。
下午我在微信里跟一同學又聊到了集體照，聊到了楊老師的滿頭白髮。那一刻，人生易老的砧杵再一次敲擊了我，我竟然在書房裡哭了起來，為易逝的韶華，為說不清道不明的那份情愫。群里同學們的詩詞不斷發來，這是聚會高潮後的層層鱗浪，美麗的波紋里閃着憂傷的光。我的思緒也被引得很長很長，若不再寫幾句話，這思緒恐怕很難收起。
聚會的感覺是複雜的，但我們表現出來的都是快樂而年輕的狀態，有一些東西，我們一向是留給自己撫摸的，不願意表現出來。那種滄桑感、痛感、無奈感，總是潛伏在心的深處，因為它們有重量，就像沙，總會沉積在水中。
夜深人靜時，我們的思緒會伸得很長，像夜晚伸出的植物的莖須，不知不覺它抓到了另一根植物上的莖須，而我們的思緒也抓到了那種痛感，觸到了那種寒涼。心情就像海水，深處是冰冷的，但表現出來的卻是快樂的浪花。
人生只能被動地接受時間的贈與，無從拒絕，只能接受。這看似贈與，其實是偷。有一句詩叫「無情歲月增中減」，道出了箇中玄機，你不得不承認歲月是個神偷。欲先取之，必先予之。我們的青春，不知不覺被它偷了個精光。
聚是容易樂的，散是容易悲的。所以黛玉喜散不喜聚，她靈敏的心經不起落差，因此最好不聚，沒有喜，也就不容易悲。倉央嘉措寫過一首《十誡詩》：「第一最好不相見，如此便可不相戀；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話雖如此，我們寧可被痛扎傷，也要摘取那相聚時的花朵；寧可承受相思之苦，也不願放棄相知的擁有。痛和樂都是生命的感覺，無痛無樂，也就失去了生命的知覺。
我們不喜歡始終平靜的水面，我們也渴望把水豎起來，讓它形成飛瀑，我們渴望看到這種人生的風景。而聚會就是把我們心情的水平面，臨時豎了起來，讓我們在落差中獲得了一次震撼。
俗話說，樂極容易生悲。其實即便你不樂，悲也在那裡，只是沒有一種東西讓你觸碰到而已，是樂提醒了悲的存在。再往深處想，一切皆虛無，這就是無情歲月的贈送。開始它給你一個春天，讓你以為皆是春天，最後給你的卻是冬天。開始給你暖色調，最後給你冷色調，所以為了適應，我們總是在做調整。無可奈何花落去，而你要對自己說花落也是一種美。
道的虛無佛的空，以往對此我總是哂之，認為它只看到了人生的背面，落到了人生的陰影里，後來才覺得這是看到了人生的最深處，也是最寒涼的本質所在。一幅畫最初是一張白紙，着了色以後，我們看到的是絢爛多彩，我們以為這是一張紙的真實，豈不知所有的色彩最終都是會落掉的，所以有些人透過色彩仍能看到那種白。
悟是要有悟性的，是要閱歷成全的。而悟到這一層的人至少有兩種表現，一種是遁世，既然人生的本質是無，那麼再去追逐浮世的有，豈不愚蠢。既然最終都歸零，那又何必辛辛苦苦地做加法，於是他們或是尋仙訪道，或皈依佛門，轉向了世俗人生的背面。
而另一種人不是遁世，而是將身心做了不同的安頓。既然一切都看清了看透了，就把心交給超然，把身交給現世。以無為之心做有為之事，這方面最典型的人物就是蘇東坡。可是朱熹等人最不滿意東坡，認為他的思想對當時的社會秩序具有潛在的破壞性。朱熹自認為對東坡看得很透，可我以為恰恰沒有看透。朱熹只看透了東坡的思想，卻沒有看清東坡的人生狀態。於是他只看到了東坡的空漠，而沒有到東坡的事功；只看到東坡的冷，而沒有看到東坡的熱；只看到那一半海水，而沒有看到這一半火焰。
東坡的人生狀態表面看起來跟一個尋常人沒什麼不同，不同的是他的心，他對生命，對人生，有高度的自覺，所以狀態看似相同，而境界卻是不同。
人生沒有純粹的樂觀，否則就是傻樂。而那些看到人生寒涼層面的人，看到虛無本質的人，也未必就是消極，關鍵看他將這種認識落在了怎樣的人生態度上。我們認為東坡是樂觀的，這是從生活的意蘊層上去看的；有人認為東坡是空漠的，就是從思想意蘊層上去看的。
人的心域有不同的圖像，有些人的心域是一馬平川，廣闊而缺少波瀾起伏；有些人的心域，地形複雜，既有平疇也有山巒；既有溪流也有大海，所以外人看不懂，總好誤解。
我們不要擔心自己會感傷，就像我不擔心在某個時刻，我會哭得稀里嘩啦。是天就總會下雨，淋一淋自己的心，可以保持溫潤。我們很謹慎地回首，因為怕被人說「老了」；我們更規避憂傷，因為怕跌入消極的陰影里。其實，如果你心中有一座青山，你定會允許異質的東西共存，而只有你允許它們共存，才會讓你擁有一座青山。
為什麼悲劇是崇高的？就是因為它表達了人生的深度，把讀者和觀眾帶到了最深的意蘊層，讓你看到了生命的落差，看到了人性的落差，於是你震撼了。最高的藝術和最高的人生，它們的底色都是悲情，是天空和大海的藍，而悲情升華為崇高，藍則意味着悠遠。
最美的風景是以藍色為背景的風景，所以藍天大海才是大美。而我最喜歡聽的音樂，也是那種能讓我流淚，而又能讓我獲得崇高感的旋律，它最終指向的是天空。那種只會讓你傷心，不能讓你升華的旋律，算不上好的音樂。好的藝術是在一種深度裡帶領你升華，不是下沉，而是上升。這次聚會，我獲得的也是這種感覺。
我喜歡曉松說的「優雅的老去」，老去，是我們免不了要走的路，但不必走得跌跌撞撞，走得棲棲遑遑。優雅，是一種氣質和修養，是對生命看懂後的從容淡靜，也只有看懂，才能有優雅的步態，而這也讓生命獲得了崇高的美感。
作者簡介
仇媛媛，網名飛絮飄影，安徽壽州人。中學高級教師，市級學科帶頭人，安徽省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