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中的偏方(陈瑶)
作品欣赏
乡音中的偏方
乡音在故乡开出一树一树的花。一俟别离,花落成瀑。到他乡,恐怕也是零落殆尽,徒有花影,添一重心绪意蕴。待到年深日久,花已成尘,暗香浮杳,渐入形上虚无。此时,乡音寥寥,亦堪入方入药,慰治某种病。该病逐暮云征雁而生,伴黄叶寒霜而长,缭绕人也。
乡间流传一句话,偏方治大病。于游子而言,乡音用的剂量少,片语即堪用;随时随地,无熬煮之费,施行简便;且无须望闻问切,心念一动,便可与治,确乎好方子。即便它只能被称作偏方,也能广施医泽。
乡间少年,幕天席地,整日疯玩,难免磕破跌伤,或瘀青血紫,或皮破血流。遇上此等不幸,少年并不惊慌。他们的身体里长着某种经验,应时节,就近变成刺儿菜或地锦草,将它们的汁液涂伤口上,鲜绿肥白。有的还知道取来墨鱼骨板研成末,敷在伤口上。如此一番扎裹(胶东乡间语词,治疗之意,读若扎古),便接着疯玩,跟没受伤似的。大人看到孩子的伤口,或疼或怒,喊喝几声,也就完事了。他们也并不惊慌。在乡亲的心里有颗神奇的定心丸,他们深知草木时代的乡间仿佛是中药宝库,上至老瓦,下至寸草,远山近泊,前沟后堰,依奉先辈传下来的偏方,入药之物轻易可寻。他们把宝贵的经验传给孩子们,那些乡间凡物也就成了孩子的庇护神,时时加持护佑,有啥可担心的!
那些习受偏方医泽的少年,日后大都成了他乡的游子。住高楼,坐轿车,出处优游,俨然万物之主。不过一旦他们的孩子有个头疼脑热,就要上医院,打针吃药,不知有多少人跟着操心上火,多少人往来探视。城里人重人情,也轻人情。他们的人情往来,很大一部分花在药来病往的探视上。一旦有失对称,原本浓厚的人情就像空阔广场上的一滴水,很快就蒸发了。城市里的情绪,对应着强对流的天气,旱涝冷热,偏执一端。
那些刺儿菜或地锦草,还从泥土花树的间隙,顽强地闪出绿红姿容。它们或挺立或匍匐的那一刻,改写了空洞与单调,提醒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往事。作为城市另类,它们大都失去了药用价值,只能成为某个游子眼中的风景——与自然的深厚传统被割裂了,它们也失去了疗治庇护的温柔,叫锦的转而狞厉,叫刺的越发尖锐。
时光在它们身上涂抹流逝,逼迫它们改变原有的质性。尘埃覆盖了心灵的磁场,偶有风来,便纷纷扬扬,回忆明亮……
童年的午后,树影婆娑,宁谧盈满家园。小儿唤头疼,彼时父亲尚在,闻声稍作迟疑,又得某种经验启示,双手捧住小儿的脑袋,两个大拇指在孩子的脑门上用力推挤。乡间这叫“捺头”。民间坚信,逢有头疼,捺一捺就好了。其原理大概类于刮痧,需在额前捺出血紫印痕。父亲所习,正是这种乡间经验。父亲力道大,再加上心思既诚且急,劲道格外足。小儿头疼欲裂,却躲不开,只能忍受这种痛苦的甜蜜。不止一次捺头造成小儿前额凹陷,周边高,中间低,状如圣人圩顶。现在回去,老人们说,你的额棱盖(前额的乡间称呼,乡音读若夜了盖)真像你爹。这话在年少时深以为耻,在亲人离逝的中年,却成了慰心之语。儿子的额棱盖像父亲,父亲何言长逝?好像命运神奇的安排,才有这样的传承。父亲本意疗治,却无意中留下了日后可资回忆的标志。偏方的印痕,最终成为家族印记。他的前额,他的几个哥哥的前额,也是周边高,中间低,是不是他们都被先祖捺过?
真好啊!父亲离逝几十年了,儿子的前额上还留有他的影子。
作者简介
陈瑶,品诗文网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