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愁里的大榕樹(林友僑)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鄉愁里的大榕樹》是當代作家林友僑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鄉愁里的大榕樹
因「天上雷公,地上海陸豐」而「威名」遠揚的故鄉,是一塊很有個性的土地。從這裡走出去闖蕩的人,鄉愁里都有一棵大榕樹,像遠航的燈塔,佇立村頭,風雨無阻,翹首盼望遊子的歸來。
長在我記憶深處的那棵大榕樹,不在村頭,而在村子左前方約800米的田野里、草坡上。這棵大榕樹活了多久,長得多大,有多茂盛,沒人能夠 說得清楚。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在大榕樹下乘涼,玩耍,看過大人以雙臂為繩,丈量過盤根錯節的榕樹頭,大概 要8-10個大人才能合抱。春季雨多,夏季炎熱,附近農田勞作的農民常跑進樹底,圓如華蓋,寬達數十丈,樹葉重重疊疊的大榕樹下,一絲陽光也透不下來,一滴雨水也掉不下來。我想,天上的雷公也下不來,我從未聽說有人在這棵樹下被雷劈死過。
農忙時節的中午,生產隊一般不收工回村歇息,而將煮好的飯菜挑到陰涼的大榕樹下。這時的大榕樹下極為壯觀,約可容下幾十圍的人同時用 餐。勞累半日飢腸轆轆的隊員們以地為桌,席地團坐,風捲殘雲般把飯菜吃了個乾乾淨淨,然後找個樹頭躺一躺,抽根煙,享受片刻的休閒, 再下田接着干。「文革」後期,我還曾見過大隊(相當於現在的村委會)在榕樹下開過批鬥大會,密密麻麻站立的村民不下千人,「蔚為壯 觀」。有時出殯的隊伍也會來到大樹下避雨,白色的衣冠隨風飄揚,讓古老的土地充滿了悲傷。
大榕樹無言。它歷千年風雨,用慈悲之心,看得見人世間的喜怒哀樂,也容得下歲月的荒誕不經。
據說,有人在很遠的高山上眺望平原,看得最清楚的就是我們村這棵又高又大的榕樹。這話也許有誇張的成分。但從數里外的縣道經過,或往 我們村走來,首先看到的肯定是這棵大榕樹。望見這棵樹,也就看見了我的家鄉——小塢村。大榕樹在田野上鶴立雞群,太龐大了!我「走南 闖北」從未見過這麼大的榕樹。關於它的前世今生,江湖上流傳着不少傳說,多與風水、神秘有關。
這麼一棵「神樹」,與童年時的我也有一段「古」。我多年隱隱作痛的內傷,是服用大榕樹葉煲的湯好的。苦澀難以下咽的味道,至今憶起還 在舌尖上打轉。就像我的鄉愁,從淡到濃,從近到遠,總有大榕樹的影子。
大概在我6歲的時候,家裡分配到生產隊的一頭水牛,我成了一名放牛娃。我們每天放牛,就像部隊出征,在頭牛帶領下,排成長龍,浩浩蕩蕩 往村外山丘、河邊走。南方夏日炎炎,我們把牛放在河岸邊吃草,脫去背心褲衩,跳進河中游水、嬉鬧,我就在此時學習游泳。為了學游泳,我差點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這是那個年代水鄉孩子共同的命運。風裡來雨里去,粗放生長,遇險的概率很大,但真正夭折的孩子還是極少。上天不會輕易把投放到人間的生命收回去。
我遇險的地方是一條叫「腳南溪」的大溪,溪面寬約百米。剛下水時我們一般在溪邊淺水處玩耍,然後試着學游泳。近海靠溪的水鄉人不會游 水,那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所以家鄉不論男女多會游泳。剛開始時,我腳一離地,手卻不知道怎麼使勁保持身體平衡,人就一個勁往水下沉, 喝上幾口水是常有的事。後來有經驗的大男孩用手勾住我的下巴,倒退着引我向前。我雙手不斷的扒水,雙腳不停的踩水,一點點向前游去。 如此幾個來回,同伴放手讓我自己游,1米、5米、10米......我終於學會了游泳。
這一天,面對碧波蕩漾的河面,看着比自己大一點的夥伴一個個游到對岸去,又游回來,那份水中來去自由的愜意,令我躍躍欲試。我想挑戰 自己,游過對岸去。對岸的誘惑太大了。我信心滿滿的開始往河裡游去。起初很輕鬆,平時沒少這麼游出去一段又游回來,就差沒游過河了。 我朝着對岸,游啊游啊,太陽在頭頂明晃晃地笑。自我感覺已經遊了很久,心想差不多已經近岸了吧,就抬起頭來望,赫然發現對岸還很遙 遠,往回看,發現此岸也很遙遠。我剛好游到河中央,兩邊不到岸。我一下子慌了神,在水中費力調了個頭,就拚命往回遊。遊了不一會,體 力漸漸不支,雙腳重得直往下墜,嘴和鼻子開始嗆水,平日溫和的河水不斷無情的蓋過頭頂。什麼叫滅頂之災,此時我是領教了!
生死一線間,岸邊有人發現了在水面撲騰的頭顱和雙手,個子最大的一個同伴立刻撲過來抓住了我的手,將我順勢拉回了岸邊。死裡逃生還驚 魂未定的我暈頭轉向,撲到岸邊想爬上岸去休息,誰知插在水中的一根木樁不偏不倚撞上我的前胸。我感覺到了一陣徹骨的悶痛,差點暈倒在 水裡。艱難爬上岸一看,我左側乳頭下方已是紅紅的一塊淤青。
父母得知我歷險、受傷後,開始用民間的手法為我治傷。起初是父親自己去野外找草藥,煲湯藥給我喝,傷處則用藥酒塗抹,但不見效。接着 求教於民間治傷能人,挖藥根(中藥的根莖)煲水服用,還是收效甚微。那時的鄉下人,身無分文,根本不知道醫院的門朝哪開,有點小毛 病,多半服用中草藥。來了急病,頂多讓赤腳醫生打支針,服幾粒藥丸。真得了大病重病,就只能認命等死。所以我這種內傷,在家鄉人眼 里,是和醫院沒什麼關係的。
如此多年,我的胸口一直隱隱作痛,且反覆發作,時輕時重,成了父母心頭之痛。因為我受傷的位置,實在不是地方,父母很是擔心。
終於有一天,村里來了一名遊方的治傷「神醫」。那時「文革」已經結束,從羅浮山等名山、名剎和民間醫館出來走江湖的人特別多,他們走 村串戶,耍蛇,耍猴,打拳,賣藝,大聲吆喝,用力拍打自己的胸膛,故意放蛇咬傷自己,然後兜售蛇藥,叫賣「百草油」、跌打膏藥。父親 見這次來的「神醫」「功夫」了得,就虔誠地把他請到家裡來,專為我「發功」療傷。
「神醫」讓我脫去上衣,找准了撞傷位置,然後「運功」用手掌按揉受傷部位,一直揉到傷處皮膚通紅方才罷手。「神醫」歇口氣,從囊中取 出一瓶藥水,用嘴吸了一大口,對準我的胸口猛然狂噴。頃刻間,「奇蹟」出現了,我受傷的部位,竟然滲出了「瘀血」。我和父親,還有在 場的人,無不驚訝,佩服得五體投地。
「神醫」說,「瘀血」是排出來了,內傷還需慢慢調理。他教了我一味不花錢的神奇「秘方」:每天清晨露水還未乾的時候,去大榕樹底下撿 一把榕樹葉,要專門挑那種葉面朝下,夜間吸足了大地精華的葉片,然後和塘虱(也叫鬍子鲶)一起煲湯,吃魚喝湯,一天一煲,堅持吃用一 段時間,傷即痊癒。
我如得神諭,每天天蒙蒙亮就捨近求遠,專門跑到800米外的那棵大榕樹下撿樹葉。清晨的大榕樹,薄霧繚繞,睡眼朦朧,地上的樹葉,靜靜地 躺着,等待我來喚醒。無風情況下,樹葉掉下來的時候以略向里翹的葉面朝上為多,且葉片較為乾爽。而背朝天正面朝下的葉片罩着地面,經 過地氣一夜蒸騰,葉面上會有一層薄薄的露水。因為這棵大榕樹離村遠,樹冠大,落葉多,所以挑一把葉面朝下的樹葉輕而易舉。我不但「遵 醫囑」撿葉面朝下的樹葉,還專門挑那種露水多、「長相」好的葉片。我心裡想,露水多,說明落地早,吸地氣久,「藥效」自然就足。每當我找到吸滿露水的樹葉,我的心就一陣歡喜:我的傷有治了。
在家鄉,塘虱是田間地頭隨處可以抓到的,也是到溝渠垂釣最貪吃、最容易上鈎的一種魚類。我每次抓兩三條塘虱和一把大榕樹葉一起文火煲 湯,直煲到魚肉爛熟,樹葉出味,才倒出來喝。榕樹葉煲塘虱的味道,真是一言難盡,難以下咽。魚湯入口,往往澀得整個舌頭都結巴了。但 再苦再澀,也得喝,我不能讓傷痛跟隨一輩子。我太想身體早點好起來了!
這樣大概服用了半個月,感覺胸口不痛了。再服用十天半月,便停了「藥」。從此,時光荏苒,長路漫漫,我的胸口再未疼痛過,我的內傷, 竟然就這麼好了。
榕樹葉煲塘虱治傷,至今聞所未聞。查百度:榕樹葉,具有活血散瘀的功效,可治跌打損傷;塘虱魚,性平味甘,補血、滋腎、調中、興陽, 「治腰膝酸痛」。樹上水上,兩味毫不相干的「藥」放在一起煲,將產生怎樣的功效,在40多年前的鄉村是一道謎。現代科學與傳統江湖的真 真假假,也不是今天的我所關心的。而年少的我連續近一個月,每天清晨踩着露水趕去大榕樹底下撿「藥」的經歷,已成為一份獨一無二的記 憶,深深刻在我的心中。
故土養人,故鄉恩重。離鄉越久,夢裡的大榕樹就越發偉岸高大。我抬頭仰望,看不透大榕樹重重疊疊的樹葉究竟有多厚,澤被到底有多深。 穿越萬水千山,大榕樹里的鄉愁喲,味苦,意濃![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