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蘆花入夢來(黃麗娟)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一片蘆花入夢來》是中國當代作家黃麗娟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一片蘆花入夢來
蘆葦仿佛生來與水相依,若溝渠河畔少了蘆葦,水也就沒了靈氣,連鳥雀也不願光顧。
蘆葦,沙地人叫蘆青,是沙地里自生自滅生命力極強的植物。往往割了一茬,不消幾日,蘆葦根又拔節生長起來,不僅往上竄,還向四周大肆擴展地盤。其韌勁兒不容小覷,真像耿直倔強的沙地人。
夏天一露頭,男孩子們挽起褲管兒,在蘆葦叢里鑽進鑽出,活像一條條歡蹦亂跳的魚。膽大的,彎下腰,扎進蘆葦叢,專找有洞穴的地方掏,不時掏出螃蟹、黃鱔、魚……偶爾,也會陰差陽錯地掏出一條蛇來,嚇得趕緊甩手。有一次,堂哥摸到一條蛇,並不害怕,抓着它逗隔壁的三毛,嚇得三毛哭着喊爹喊娘,其他小夥伴則幸災樂禍,個個仰天大笑。我膽小,常在岸上,用一根葦稈做成釣竿,穿條蚯蚓,看準攀在蘆葦根上的龍蝦伸過去,龍蝦一聞到香餌,立馬乖乖地上了鈎。遇到悶熱天氣,透出水面乘涼的龍蝦特別多,我們釣起來格外輕鬆。不一會兒,盆里已爬滿了大大小小的龍蝦。帶回家,爹娘眉開眼笑。餐桌上自然多了一道豐盛的龍蝦大餐。爹呢,免不了要抿上幾口小酒。
端午前夕,蘆葦葉成了農家的香餑餑。大娘嬸嬸們繫着圍裙,紛紛來到蘆葦叢采葦葉。有的蘆葦長得高過人頭,只能循着笑聲才能辨別出這邊是東家張嬸,那邊是西家李嬸。我娘喜歡頭上包一條花頭巾,在碧綠的蘆葦叢中,很是醒目。女人們幹活利索,話也多。她們一邊采,一邊討論着要包啥餡兒的粽子,什麼豆沙蜜棗啦,花生紅豆啦,蛋黃肉粽啦……孩子們聽了饞得口水都流出來了。說完了餡兒說形狀,三角粽、四角粽、方形粽、長形粽……蘆葦叢里,不時傳來一片嬉笑聲。孩子們可沒有耐心學這個,早已分散在蘆葦叢中,有的采葦葉做風車,有的采葦葉做蘆笛,稚嫩拙樸的音符在空中快樂地飄蕩。
天氣逐漸變涼,蘆葦開出了潔白的蘆花。「江水青雲挹,蘆花白雪飄。」小時候,除了長江,我見到最寬闊的河流就是老家旁的紅陽河。河水清澈,兩岸蘆葦密集叢生。蘆葦開花的時節,是紅陽河最美的時候。從遠處看,潔白的蘆花揚揚灑灑,像一層層雪,又像一片片雲。在陽光照耀下,泛起一道道令人炫目的金線銀光。風吹過,蘆葦盡情地招搖,那搖曳的身姿,那美麗的蘆花……讓人禁不住遐想: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讀了些書,就有了新的想法。蘆花該是水的姊妹吧,水因飛花而靈秀,花因碧水而妖嬈,雪白的蘆花倒映在紅陽河清凌凌的水中,如暢遊在河中的一葉葉風帆,又似飄落下來的一根根羽毛,如夢如幻,給蕭瑟的深秋奉獻出一抹亮麗的色彩。
春采葦葉,秋采蘆花。采蘆花,不是為了玩,是為了賺些零用錢。因為,蘆花是用來扎掃帚的好材料。不記得一把蘆花多少錢,只記得要採好多好多的蘆花,才換來一支花花綠綠的鋼筆。紅陽河畔,時常有一群群活潑孩童的身影。那一串串銀鈴般的笑聲,吸引着過往的船隻。船上的人出神地望着我們。多年後,我讀懂了他們的目光,那是嚮往,是真正的羨慕。就像現在的我,看到天真可愛的孩童,總會情不自禁地停下腳步或者彎下腰來與之逗樂、嬉戲。紅陽河裡的船隻很多,有捕魚的,有運貨的;有機關船,也有小木船。每當聽到那「突突突」的馬達聲時,就知道又有一條大船經過了。那時,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想坐一坐機關船,從紅陽河的一頭到達另一頭,看看它連接的是長江還是黃海。如今,那少年已變了模樣,但紅陽河仍舊那麼美。河面越來越寬闊,兩岸蘆葦依然茂密,清亮亮的河面,好似深情的眼眸,靜靜地與天空對視着。偶爾有人在河邊垂釣,或坐或站,一杆一線,神定氣閒。來往的船隻也不急不緩,似乎在遊覽觀光。娘告訴我,每到端午,來采葦葉的人仍很多,但蘆花開時,已沒有人來采了。聽了娘的話,我有些悵然。
宋人張一齋寫道「忘卻蘆花從里宿,起來誤作雪天吟。」蘆葦可當柴。大雪紛飛天,灶膛里塞一把蘆葦,再在下面埋一個紅薯,火苗紅紅,映得人臉蛋通紅。聞着紅薯撲鼻的香味,心窩裡頓時也熱乎乎的。隔壁六叔,中年喪偶,腿腳又不便,不能下地,只能靠修理自行車勉強度日。到了年關,家裡缺柴草。鄰居們看不過,主動給他送來了一捆捆蘆葦當柴燒。六叔感動得直抹眼淚。他瘸着腿,將一捆捆蘆葦整齊地排列在屋檐下,令其風吹日曬。到了大雪紛飛的日子,六叔剝去蘆葦的殼,蘆葦露出白白的稈,用鋸子鋸掉根部和梢頭,剩下約1.8米的身子,然後用自己搓成的茅草繩,將蘆葦稈一根一根連結起來,又結實又整齊。這就是蘆簟,沙地人稱之為「帘子」,是農家曬棉被、曬紅薯干、曬糧食的必要工具。六叔一口氣做了好幾張蘆簟。他差兒子將這些蘆簟一一送到給他們蘆柴的那些鄰居家裡。多年以後,偶遇六叔家兒子,聞其投身建築業,已擁有千萬身價。因不忘舊日鄉鄰恩惠,除了給村里築水泥路,逢年過節,還總會給全村百姓發福利。尤其是百歲老人,每月都供米和油。鄰居們感嘆,六叔心靈手巧,家風好,帶出來的兒子自然也好。如今,這蘆簟已成了稀罕物,城裡幾乎看不到它的身影,就連鄉下也很少有,因為會打蘆簟的人很少了,而且沙地人自己再不曬紅薯干、蘿蔔乾啦。
偶爾翻閱家鄉《水利志》,意外走進了沙地蘆葦的前世今生。它既不同於白洋淀的蘆葦,又有別於沙家浜的蘆葦,剛柔兼具,以韌見長。善於表達的沙地人,根據蘆葦不同的生長部位創造了許多恰當而又別致的名詞,「蘆根」「蘆芽頭」「蘆青」「蘆青葉子」「蘆花」「蘆柴」「蘆頭」,一個個喚起來格外親昵。而在利用蘆葦上,善於創造的沙地人可謂發揮到了極致。用「蘆柴」編做棲身的「環洞舍」,用蘆葦紮根鹽鹼地,套圩墾荒,保土固堤,使不毛盪田變成萬頃沃土。抗日時,連綿的蘆葦盪還成了掩護新四軍游擊隊的天然屏障。
前幾日,在小城新建的蝶湖公園,欣喜地遇見了一片蘆葦叢,倍感親切。要知道,在這寸土寸金的小城,原生態的蘆葦實屬罕見。湖水蕩漾,蘆花飛揚,我的思緒也飄得很遠很遠,就像海子說的,蘆花叢中,村莊是一隻白色的小船。
那船上搖盪着我舊日的夢。
一路銀杏落秋風
步行去單位,路不遠,必經兩條路。一條路兩旁種滿了香樟,另一條種滿了銀杏。香樟路稍窄些,平日車流量不多,難得有一番鬧中取靜的雅致。香樟路盡頭拐個彎便是熙熙攘攘的銀杏路。銀杏路是市區的主幹道之一,每天人來車往,絡繹不絕。
春夏季節的銀杏路不算出眾,跟其他種滿行道樹的馬路沒啥兩樣。但細看,美感卻出挑三分。不信,若站在這條路的一頭向另一頭眺望,藍天白雲之下,筆直的銀杏樹幹顯得分外有精氣神,令你也不由得挺直了腰板。
霜降過後,銀杏葉逐漸變黃,但還沒黃到極致。等幾陣西北風呼呼一刮,銀杏葉幾乎就在一夜間全鍍上了一層金子,在陽光照射下,耀眼奪目。這時候,再從路的這一頭望到路的那一頭,你會覺得天地間正有一位技藝非凡的潑墨大師在信手塗鴉。那藍,那黃,那綠,那紅,那絳紫……調得那麼勻,那麼柔和,那麼恰到好處。秋風吹過,銀杏葉簌簌而下,仿佛一串串小銅錢滾落地面。清潔工人也不急着清掃,神態安詳地看着紛紛飄落的銀杏葉。
那年去南京棲霞山看紅葉,卻不曾想被一棵千年老銀杏勾了魂。樹身渾圓,四五個人都合抱不過來。蒼天碧幽,金粉一樹,華蓋亭亭,再加上滿地落葉賽金,好一個「滿地盡帶黃金甲」的氣派。我和友人虔誠地在黃葉間打坐,冥想,梵音空靈,雜念遁形,一切似乎回到了最初的模樣。也記得蘇州天平山上的銀杏,在層層疊疊的翠綠和嫣紅之間,時不時像火焰般冒出一片片金黃,柔美而驚艷,極盡江南秀色,也給微寒的天氣增添了幾分暖意。
還有一次,與友人路過揚州,正逢踏葉賞銀杏的好時節。如此佳機,豈能錯過?我們立馬調轉車頭,前往江都「黃金大道」。千餘株銀杏都已裹上金袍,滿地銀杏葉好似一層軟綿綿的地毯,步入其中,宛若來到金碧輝煌的宮殿。不少愛美人士,打扮新潮,專門來這裡取景拍照。銀杏與人彼此映襯,相得益彰。
一日,見泰興一文友在其朋友圈大曬銀杏的美圖,張張美到要爆,才知泰興也是名聞遐邇的「銀杏之鄉」,頓生嚮往之情。若有機會,一定要去好好感受一番「黃金雨」的魅力。
與這些名勝之地的銀杏比起來,我每天見到的銀杏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走在銀杏路上,每天都會遇見那位清潔工,短髮女子,慈眉善目,四五十歲樣子,常穿一件紅色外套。看她揮動手上的掃帚,特別輕盈跳躍,似有舞者的律動,就連掃帚跟地面摩擦的聲音也一點都不刺耳,倒像是一串悅耳的音符。走近看,才發現她耳朵里塞着耳機。原來她一邊掃地,一邊聽音樂呢!我突然羨慕起她來,即便是別人眼裡不起眼的工作,也照樣幹得風生水起。
有一次,我忍不住走到她跟前,跟她打招呼:「嗨,你好!」她抬起頭來,先是驚詫地看看我,然後笑容滿面地回了聲:「你好,上班去啊!」聲音很好聽,跟銀杏樹葉的「沙沙」聲一樣好聽。
「你每天都會聽音樂?」我道出了心中的疑慮。
「嘻嘻,有時聽聽音樂,有時聽聽新聞。反正耳朵空着呢。」
「哦,哦。」
「羨慕你們老師呢,啥都知道。不像我,呵呵……」清潔工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額前的頭髮。
「咦,你怎麼知道我是老師?」
「每天看到你朝那門裡走的呀。」清潔工笑了,朝我學校大門指了指。
那天起,我們成了熟人。每天的相遇也成了彼此習以為常的等待。若哪一天沒見到她,我會失落一整天。
每次遇見,我們會互相打聲招呼。若時間不緊,還會聊上幾句。閒聊中,我知道她丈夫因病過世幾年了,有個正在讀高中的兒子。兒子很懂事,學習很自覺,成績也不錯。為此,她很欣慰,也很自豪。她還說,每天清晨是她最快樂的時光。她和兒子一起從家裡出發,兒子去上學,她上馬路掃地。每次目送着兒子遠去的背影,她都覺得幸福滿滿。
秋去冬來,路上的落葉越來越多。每天上下班,我都會看到她躬身忙碌的背影。金黃的銀杏樹葉也掉得差不多了,一棵棵銀杏樹都成了光杆司令,齊刷刷立在陽光渲染的背景里,別有一番冬日的況味。
有一次,我見到她將銀杏樹葉全聚攏到樹根周圍,並沒有清掃掉。我問她這麼做為何,她笑着說供孩子們玩玩樹葉,這時候的銀杏葉最美,掃掉了可惜。她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卻觸動了我的心弦。
明人劉熠《贈古泉上人》云:盡日苔階閒不掃,滿園銀杏落秋風。客人詢問住持(古泉上人):為何寺廟庭院裡,一片銀杏落葉也不見打掃呢?住持回答道:不用的,自然有秋風去掃啊。
好一個玄妙的回答。細細玩味這句話,不覺清氣滿乾坤。[1]
作者簡介
黃麗娟,江蘇省作協會員,江蘇省啟東實驗小學教師,出版了散文集《想想你,花就開了》《攜一縷陽光奔跑》等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