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恩,抑或母愛(121) 張恆檢視原始碼討論檢視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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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恩,抑或母愛(121)》是中國當代作家張恆寫的散文。
作品欣賞
師恩,抑或母愛(121)
1977年9月初,本該是我高中最後一個學期開學的日子,我卻蹲在生產隊的田裡和社員們一起拔秧草。終於輟學不念書回生產隊勞動,幾乎所有的人看我和我母親的目光都平和起來,不再是斜眼瞪目臉帶慍色。生產隊長答應給我記6分工,和隊裡的婦女一個樣。當然要比那些和我一般大早早就在生產隊勞動的小伙子們要少些。隊長解釋說,他們老早就不念書回生產隊勞動,手腳比你靈巧。少就少點吧,我也不計較,只剩下一個學期的書都不念,高中畢業證都不要了,我還在乎什麼?自然下定決心輟學回來,往後勞動的日子長着呢,手腳總有靈巧的時候,工分總有增加的時候。
然而,王荷芝老師卻找我來了,她在旁人的指點下,順着彎彎扭扭的田埂找到了田頭。
王荷芝老師是我的班主任,教我數學。她見着我便問,開學幾天了你怎麼不去學校報到?看到王老師,我像看到久別的親人,心裡忽地酸楚起來,眼角有一股濕濕的感覺。我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如實對老師說,開學前幾天母親生病,跟生產隊長請假不下地,生產隊長把我母親一頓數落,說你們家是五保戶,你不勞動一家子吃閒飯怎麼說得過去?你家大兒子都17歲了,還在念書。可隊裡像他這麼大的孩子早就下地勞動了,也難怪隊裡人憤憤不平有怨言。母親受不了隊長的數落,拖着有病的身子就要去下地。奶奶不忍,就把我一頓數落,說你還是把書歇掉吧,看你媽累成這個樣子不說,還整天受隊裡人大眼反小眼瞪的,你書能念得安穩?我想想也是,自從父親因病去世以後,母親一個人帶着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以及奶奶過日子,即使吃糧燒草指望生產隊照顧,也是受盡了磨難。父親去世時,我才九歲,我最小的弟弟不到一周,可想而知這麼些年來母親的忍辱負重。王老師說,我知道你家的情況,正因為如此,要想改變生活,你只有繼續讀書啊,就剩下一個學期高中畢業,多可惜!王老師一再勸我回學校。
我感謝王老師對我的關愛,但堅持不回去。我說,家庭太困難了,母親生病都沒錢去醫院,硬抗着,我怎麼忍心再費錢念書?王老師說,學費錢我替你想辦法,學校不減免我幫你。我感動,但不能接受,王老師夫妻倆帶着兩個孩子過日子也不易。我轉移話題說,就是高中畢業又有什麼用?回來不還照樣下地勞動?像我這個家庭,招工、推薦上大學還沾上邊嗎?王老師看我態度很堅決,帶着傷感無奈地走了。望着王老師的背影,我體味到了一種源於親情之外的母愛。
接下來的日子,我便全身心地投入到生產隊繁雜的勞動中,慢慢淡化學校情結,不再想念書的事情。可10月底王荷芝老師又找到了地頭,她見着我便興高采烈地說,張東生,快跟我回學校讀書,機會來了!我一頭霧水,不知是怎麼回事,只當是王老師還在關心我,不忍心我輟學。
王老師說,國家決定恢復高考制度,要從應屆畢業生中直接選拔學生上大學。剛剛接到通知我就來找你,這回你別猶豫了。
這確實是個令人高興的事情,給了我們這些貧民家庭改變命運的機會。王老師怕我不相信,或者相信還是不肯回學校讀書,便把手中的布袋子打開說,我把你的書本都帶來了。我一看,袋子裡果然是一摞子書。
我感動不已,淚從心底往眼眶涌。我望着王老師,望着王老師慈祥的面容,望着王老師因為剛走十幾里路氣息尚未平緩下來的身姿,真想走上前去像擁抱母親那樣表達自己的謝意。王老師也用母愛般的笑容望着我,那種真誠,那種不容我動搖的眼神,隨着地頭徐徐清風,溫暖我全身,溫暖我這一輩子。
人生最大的感動,莫過於命運不順的時候有個人適時地給你幫助,給你帶來希望,帶來心靈的慰藉。
回到學校我才知道,是王老師為我墊交了學費才事先拿到了那些課本。王老師的良苦用心讓我體悟到了一個教師的仁愛之心已經超越教師的職業範疇,已經融入母愛的親情內涵。我捧着從家裡帶來的學費要還給王老師,可王老師說什麼也不收。她說,你留着零用吧,住校期間別每天都吃從家裡帶來的鹹菜,適當從食堂買點葷菜補充點營養。作為老師,作為班主任,我對每個學生都是一視同仁地關心,但對你可能要稍微要重視一點,因為你的家境不同於其他人。
這是關愛,更是激勵。正因為我的家境不同於其他人,所以我更要努力學習,珍惜王老師為我創造的學習機會,爭取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績,改變自己的命運,改變家庭的命運。
因為缺了一個多月的課,王老師便經常為我補習數學。她還督促我勤去問其他老師,把耽誤的各科課程補回來。好在我們的學制從冬季畢業改成了秋季畢業,高中延遲半年,所以尚有一定的時間補缺補差。初中和高一年級因為受文革影響,學工學農學軍,沒學到什麼文化課知識,因而要補缺補差的東西其實很多,老師們和我們學生一樣,也在勤奮地學勤奮地教。因為學生寢室靠近老師宿舍,我夜裡起來解手的時候經常看到王老師房間的燈光還是亮的,她那瘦削的身影映在窗簾上,仿佛一支不滅的蠟燭。
有一次我遇到一道數學題不會做,便去問王老師。王老師一看,是三個正方形相連,從一個頂點引三條直線分別交對邊三個頂點,求這三條直線與三個交點所在邊構成的角之和問題,便說,這道題好像在哪見過,有些印象。可拿到手考慮了很久卻做不出,便去問其他老師。不料其他老師也都做不出。我有些失望,不過我知道,不是我們鎮上中學老師水平差,而是文革十年沒高考,學校上課不正常,老師們原有的知識都生疏了。王老師還在苦思冥想,她說,這應該是文革前的一道數學競賽題,我高中時做過。為了不使我失望,她星期天特地回了一趟蕪湖老家,找到她中學的數學老師,尋問這道題的解法。
我不知道這是自己多少次被感動。為了學生,王老師不恥下問,甚至不辭勞苦,自花路費去一百多里路外尋找一道題的答案。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教師職責使然,這是崇高師德的體現。這讓我想起母親,多年前她為了我有一口吃的,竟然連夜跑了十幾里路去親戚家借來一袋小麥。師恩,母愛,在這兩件事上有形式和內涵之分嗎?
更令我感動和感謝的是,這道數學題居然出現在了這年的高考試卷上,儘管已知條件不完全一樣,但大同小異,解題思路基本上差不多。這讓我高興不已,考試信心大增。
老師的辛勤勞動和無私關愛讓我有了很好的收穫,1978年的高考,我以378分名列全校理科第一,成為考區狀元。王老師得到消息,拿着成績通知單再次跑到我家報喜,王老師說,十多里的路她只用了不到一個小時。8月中旬,天氣正熱,我蹲在門前樹蔭下身上依舊冒汗,王老師站到我面前早已是氣喘吁吁,汗流浹背了。我接過成績通知單感動得不知說什麼好,王老師卻平淡地說,就是想讓你早一點知道,這回你該放心了。像你這種家境,出個大學生不容易,將來好好報答你母親。老師絲毫沒有流露出自己曾經付出的意思,像是我的成績與她無關一樣。
8月下旬,王老師帶領我們去廬江縣城參加高考體檢。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高考前就體檢,所有考生都參加。那時只有考生成績達線了才體檢,人不多,體檢格外的嚴。
從驗證視力開始,我隨着人流按照順序通過一科科的體檢,儘管不像在考場做試卷,但在穿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面前,多少還是有些緊張,生怕自己哪一關通不過,影響大學錄取。可越是擔心就越緊張,問題還真就來了。內科檢查,醫生用聽診器反覆在我胸口試聽,並找來幾個醫生會診,最後說,你心臟有問題,三級雜音。
我一聽慌了,連忙問,影響大學錄取嗎?醫生點點頭,說肯定影響,像你這情況估計錄取不了。我被體檢醫生的話嚇呆了,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做什麼?
王老師從同學口中得知我的體檢情況,立即趕過來和醫生溝通。王老師沒有直接向醫生求情,只是不厭其煩地把我的家境向醫生訴說,說得很具體,所有的困難和不幸如同她自己的經歷,仿佛在以一個母親的身份訴說着孩子的不幸。
體檢醫生似乎被打動了,便說,高考體檢文件規定得很嚴,相關限制錄取的條款很具體,我總不能違反原則不按事實在表上填寫吧。我也很同情這位考生,考了這麼高的分數不能錄取確實有點可惜,尤其是對於他那樣的家境可謂雪上加霜。這樣吧,我破個例,你帶他去做個心電圖,如果心電圖正常,我再考慮怎麼填。
儘管王老師一直在安慰我,叫我鎮靜,但我就是鎮靜不下來。不知是不是我緊張過度的原因,心電圖也不正常。
體檢醫生拿到心電圖,抱歉地對王老師說,這我就沒辦法了。說着,就要在體檢表上填寫結果。王老師連忙攔住醫生,指着我說,他太緊張了,或許,情況沒這麼嚴重,能不能緩一緩,給他一個機會。
體檢醫生嘆了口氣,說好吧,那就等到明天再說。
後來,王老師告訴我,她這是緩兵之計,就是想拖延時間,一是等我鎮靜下來重新做一次心電圖,或許結果會好一點;二是看下午能不能想出個其他好辦法,逃過一劫。我這時已經六神無主了,一切都依賴王老師,就像懵懂不諳世事的孩子,全靠媽媽照顧。
再做心電圖,依舊不正常。我算是徹底失望了,像是做了一場噩夢,渾身無力。我想回家,回到地頭把自己淹沒在稻棵里,不想被人看見。
王老師理解我心情。這種理解,是一個老師對學生的理解,是一個類似於母親對孩子的理解,是一個人陪伴着另一個人一路艱辛走來,捨棄不了另一個人突然走失的理解。王老師勸慰我,不要灰心,說不準事情還有轉機的可能。她決定為我再做努力,尋求一線希望。
王老師直接去找教育局長,把我的情況以及家境又在教育局長跟前說了一遍。王老師從蕪湖來廬江任教算是外地人支援廬江教育事業,局長原先就認識她,敬佩她。現在看她真誠地關愛自己的學生,舍下身子為學生說話也被感動,於是就帶着王老師和我去找縣醫院院長商議,詢問能不能有個既不違反原則,又能使我體檢通過,不影響大學錄取的辦法。王老師不失時機地又把我的家境向院長敘說,像講課那樣帶着情感。院長也被感動了,望着我說,除非他能在市醫院取得心臟沒有問題的證明,這樣我們縣醫院就有個藉口,體檢表就好填了。不過,時間要抓緊,過了體檢時間不行的。王老師說,好,我們這就去合肥市找醫生體檢。
可能是我們急於有病亂投醫的心理,王老師一點都不懷疑院長的話里有敷衍的成分。廬江的醫生不敢違背原則讓我體檢通過,合肥市的醫院就敢嗎?除非我不是心臟雜音,或者有但不是三級,比如說二級或者輕微的。
王老師決定下午就帶我去合肥,她告訴我,她有個高中同學在省立醫院是內科主任,去找他或許能取得這個證明。王老師的話又讓我燃起一線希望,那時刻,我真想伏在王老師的肩膀上哭一聲。
可就在我們要走的時候,教育局的人找到王老師,說她丈夫打電話找她。我再次失望。如果不是很急很急的事情,王老師丈夫是不會打電話找她的。不過,急匆匆跑去接電話的王老師,很快又急匆匆跑回來,帶着我去車站。我問王老師家裡來電話有什麼事?王老師說沒事,但說話時臉上表情很難看,像是累的。的確,這一天王老師為我的事跑上跑下,不累才怪呢,畢竟她是個女的,都快四十歲了。
看來我的心臟雜音是千真萬確的。在省立醫院,王老師的同學,那位內科主任在全面檢查我的身體後,肯定地說,你們縣醫院檢查他是三級心臟雜音準確無誤,要想改變結果很難。他為難地對王老師說,你們當老師的不能對學生弄虛作假,我們做醫生的也不能對病人的病情弄虛作假。儘管這個學生很優秀,家境十分不好,達到大學分數線不容易,可我也是無能為力,只能如實給他出證明。最多,我把他的三級雜音寫成生理性的,至於大學是不是錄取,那就順其自然了。
王老師一直凝重的臉愈加難看起來。她理解同學的苦衷,沒再說什麼,默默地帶着我離開了醫院。在院牆外,我忍不住伏在王老師的肩膀上啜泣起來。王老師拍着我的肩膀,像是一個母親拍着哭啼的孩子。她安慰我說,或許還有希望,主任剛才不是說了嗎,是生理性三級雜音……可無論王老師怎麼安慰,我是徹底死心,往回返的路上,像是走向黑暗深淵。
可我哪裡知道,這趟合肥之行,王老師的心情比我更難受。因為王老師10歲的小兒子突發高燒,伴有嘔吐,她愛人打電話來就是找她立即趕回去。可王老師為了我,竟致自己的孩子於不顧,陪我去合肥……
儘管我的體檢表上填的是生理性心臟雜音,但還是沒有一所大學願意錄取我。從小學到中學,太多的苦難也沒能讓我止步,從天上到地下,一張體檢表便讓我大起大落。我蹲在屋後的山坡上,仰望蒼鷹翱翔,愈發感到心境的沮喪;我躺在生產隊的草堆旁,聽着鳥雀的聒噪,愈發感到人生的悲涼。總想來一場暴雨,淋濕我的身心,然後,隨着村旁圩溝里的水,隨波逐流。
王老師第三次來我家找我,勸我回學校復讀。我是徹底死心了,堅決不去。我對王老師說,家裡拿不出復讀費不說,就是去復讀,就是下一年還能考上,誰能保證我通過體檢關呢?到時再遭受一回痛苦不說,還白白浪費一年大好時光。我18歲了,回生產隊勞動少說也能掙個8分工。或許我只是個檢泥巴土的命,好好種地算了。
可不能這麼消極,你心甘情願在農村待一輩子?那你們家什麼時候才能改變生活?你不為自己想想也得為母親和弟妹想想,你可是他們的希望喲。王老師說,如果你不願復讀,我和校長說說,讓你回學校代課。學校正缺教師,你成績好,挺適合。你可以一邊代課一邊複習,即使明年上不了大學,就做一名代課教師也比在農村種地強。而且代課教師時間久了還有轉正的可能,這也是個機會。
我再次用濕潤的眼光望着王老師,我的未來她比我母親都要想得遠,想得周到。
做代課教師比當學生好多了,不僅有辦公室,還有房間,看書方便,起居方便,且還有工資,解決了自己吃飯問題,還能結餘錢支援家裡。我的情緒慢慢從高考落榜的陰影中走出來,全身心地投入到所帶初一的教學工作中去,教學之餘儘量安排時間複習功課。即使對體檢沒把握,高考情結難以割捨。何況王老師一再囑咐我,做過,別錯過,哪怕有一線希望。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每個周末我都是要回到農村的家中,一來幫母親做點農活,二來幫在家門口念書的弟妹解答一些學習上的問題。當然,發了工資定是要回去交給母親的。
79年3月一個周六晚上,我正在家中看書,9點多鐘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並叫着我的名字,我開門一看竟然是王老師,很焦急的樣子。這麼晚了老師您怎麼跑來了?我很是驚詫,猜想着是不是學校里有什麼急事。那時沒有電話,有事找人都是雙腿跑路。
王老師沒等氣息喘勻,便急切地問,你是不是搞忘記了,今天是高考報名截止的日子。我愛人晚上回來告訴我,在公社高考報名花名冊上沒看到你名字。你莫不是怕體檢通不過沒報名吧?
一聽這話我也立時着急起來,跟着回答說,我報名了啊!這年的高考報名分兩塊,應屆生在畢業學校報名,往屆生在戶籍所在地報名。我是往屆生,按要求到公社報名。王老師丈夫在公社負責高考文檔,他也知道我的名字,他說沒看到肯定是花名冊上沒我名字的。
王老師驚慌起來,說肯定是哪個環節把你名字漏掉了,我急着跑來就是告訴你這件事的,趕快去公社說明情況,不行趁12點之前重新報……
我忽然想起什麼,緩下心來笑着對王老師說,哦,我改名了,在公社報名時寫的是張恆。主要是怕考上了體檢時醫生看到我原來的名字張東生,憑老印象又不讓我通過。
是這樣啊!王老師也深深舒了一口氣,還沒幹的汗水滲在額頭髮絲里映着隱隱的燈光,閃着母愛般慈祥。
明師之恩誠為過於天地重於父母多矣。只有感受這份濃濃的師恩,才能體悟這句話的深刻含義。[1]
作者簡介
張恆,安徽省廬江縣中學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