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變(雨君)
作品欣賞
雨君
初中畢業,我考到原平一所高中。新生開學報到那天,在學校報告欄上張貼的名單上找尋半天,才看到我分在十班。班主任,孟彥君。當時一看到這三個字,我的心像被電擊一般,麻麻的異樣。我那時,只有十五歲,根本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長大後,方知那是一見鍾情,那是上天在暗示,這個人將影響我一生。
找到十班報名處,有個二十出頭的高個子青年坐在那裡登記。想必就是班主任。他身板直挺,勻稱,穿着城市化。黑頂頂的頭髮,白淨的臉,濃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雙眼皮,撲閃着智慧和溫和。他是見過的最襲人的男性。我雖沒見過潘安,但感覺他貌美勝過潘安,一如他的名字孟彥君,清醒,雅致,顏如玉,氣質如君子。他唇紅齒白,吐氣如蘭,嗓音磁性。他姓「孟」猶如「夢」,是我夢中白馬王子。當他問我叫什麼時,我心跳加速,感覺臉「騰」地一下燒了,似乎很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姓名。與他的名字相比,自己的名字又小家子氣,又拗口。 問了我的年齡後,他說我是全年級最小,我的臉居然又燒了起來。辦完一切登記手續,我掃視一下周圍,非常為自己有這麼個班主任而感到慶幸和欣慰。或許因他長的漂亮,或許因他眼神柔和。
接下來,便是排座位選幹部。我個子小,被安排在中間第一排。班主任代數學 ,或許是渴望接近他,我渴望成為數學科代表。但我卻被化學老師選為化學科代表。莫名其妙地是化學老師上課時總是盯着我看,並有事沒事叫我去他辦公室。 或許我那時在班裡算有點姿色的女生吧。化學老師的舉動讓我非常不安。於是我向班主任反映化學老師老看我。 班主任像是吃醋般, 讓我當了數學課代表,讓另一位同學成了化學課代表。謝天謝地,終於達成心愿。
有了接近班主任的便利條件,我欣喜萬分。無論是送作業本還是取作業本,都很積極,每次看到班主任便心生愉悅之感。我盼望着每節數學課開課時間,更盼望着收取作業本。一時看不到班主任,便覺心裡空落落。
由於去的辦公室次數多,遇見的同學也多,有些年齡大點的女生也總是找班主任問問題。哪裡有那麼多難題,恐怕是理由。女孩子的直覺很靈敏。我意識到那些女孩子喜歡上了班主任,心裡很不爽, 不安。我想,要想據為己有,得先下手為強。我開始寫些反映班裡情況的小紙條,借送作業本的機會塞到班主任的筆筒里。他批改作業,拿沾筆,總會看到。漸漸的,他開始寫信回復我,我如獲至寶,像寶貝一樣保存起來。漸漸地,我膽子大了。人說,得寸進尺,的確如此。給我二分半顏色我就會開染坊。 我不再寫紙條,開始寫信一點點透露我對他的喜歡,以圖打動他。我第一次給他寫信還稱呼他孟老師,但署名「一個妄圖之人」,他回信就稱呼「一個妄圖之人,你好」。也不署真名,像我一樣為自己戴個適合彼時心情的帽子。比如,「一個迂腐的人」、「慚愧的人」、「膽小的人」、「沒用的人」、「不善言語的人」。或者把我對他的讚美加了引號,比如:「所謂『聰明』的人」、「你『喜歡」的人」等等,署名富有幽默、深沉、自卑、自謙。彼此從未沒用過「愛你或者想你的人」這類赤裸的言語和署名。我們這種署名恐怕是我二人的獨創了。我總是動心眼,拋出包袱,引起他的下文。比如我說:「你今天的冷漠,讓我很傷心。」他便道歉:「我的無意識過錯造成了你的傷心,讓我不安。」我又回:「你的不安,讓我心疼」。他又致歉:「我真是一個愚蠢的人,我總是說違心的話,我既不想讓茁長的幼苗,受到傷害,又不想惹喜歡的人傷心。」他的道歉,讓我深醉。他後來說我年紀小,心眼卻多。他說對了。平時我母親說我傻時,我嫂子就說我一點都不傻,心計多着呢。
我察言觀色,老師雖然在極力勸我把心事放在學習上,但並不牴觸我。憑直覺,我肯定他喜歡我。 見學校有個學生和老師談對象,那女學生拿着老師辦公室的鑰匙直來直往。我也問班主任要鑰匙,他沒拒絕,居然把鑰匙給了我。我欣喜若狂。拿他辦公室鑰匙並不能做什麼,關鍵在他信賴我,把我當 「一家人」。
有一天,我在他辦公室寫作業,居然寫了一宿。他在床上躺着,我在桌子上爬着,結果誰都沒睡着。他也曾讓我躺床上,他坐着。哪成什麼體統,我畢竟一女生。直到第二天上早操,我才離開。還有一次,他說他喝多了,叫我去他辦公室。我拿着鑰匙開門進去,他在床上躺着,讓我用火柱捅一下火爐,加點炭。我正貓着腰,準備往火爐里加炭,突然有人推開門,嚇我一跳。我蹲在火爐邊,大氣不敢出。六神無主,姑且等待命運的宣判。這時候,那人問:「彥君,怎不開燈?」聽口音是幾何老師。我看見幾何老師黑影邊問邊走向床邊似乎要拉電燈燈繩。他要開燈啊,我靈機一頓,「嗖」地一下,拉開一個門縫,貓身,躡足,「沖」了出去。身後傳出幾何老師機警的問:「誰?」。班主任回:「大概是老鼠吧」。驚魂之餘,我暗笑:「一向愚笨,這回可當了把機警的老鼠」。
後來,老師說我膽子真大,幸虧是他,換任何一男的,我就會被「吃掉」。我那時情竇初開,只生了情愫,並不懂性。長大後,才明白「被吃掉」的意思。的確危險,難怪他的同事,總提醒他不要犯罪。我那時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居然敢和一個男性獨處一室一夜。這若是被母親知曉,必定會扯掉我的衣服口袋。大概是小時喜歡衣服口袋,我一犯大錯誤,母親就扯掉我的上衣口袋,我心疼的殺豬似地嚎叫。
儘管膽子大,我還是非常封建、保守、戒備。亦或是年紀小,不開竅,懵懂無知,抑或是年幼,社會經驗不足,缺乏自我保護意識。有一次,臨近放假,一個晚上,我已經睡了。他在宿舍外頭喊我,叫我去他辦公室。我去了辦公室,他擺手示意讓我到他身邊,表情怪怪的。我似乎戒備着什麼,躊躇着沒有上前。這時候,一個男老師進來,班主任對我說:「好了,你出去吧」。倘若沒有那男老師進門,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
還有一次過禮拜,他騎自行車送我去車站坐公共汽車回家。班主任的自行車是二八車,車座高,我個子矮,極力踮起腳尖,屁股還是無法探到后座。我只好跳起來往上坐,結果用力過猛,從左邊跳起,摔在自行車右邊。當時政治老師也在場,我那重重一跤,逗得他哈哈大笑,他說我比跳高運動員還優秀。我尷尬極了,感覺自己笨死了,臉羞的通紅。站起來,拍屁股上的灰時,覺得一陣生疼,原來褲子被自行車上的鈎子勾住,褲開肉綻,有血滲出,抹在指頭上。未敢聲張,躲躲閃閃轉到自行車左邊,在政治老師的幫助下,才坐了上去。
班主任老師騎車帶着我穿過樹林,穿過羊腸小道,怕把我顛簸下去,讓我摟住他的腰,我羞澀澀地摟住了老師的腰。那是初次和男性近距離身體接觸,有觸電一樣的感覺貫穿我全身,我幸福地咬着嘴唇,自我得意在春風浩蕩中。正當我沉浸在二人世界的幸福中,迎面遇到了學校教導處主任,我趕緊把摟着老師的手鬆了下來,低下頭,藏在老師背後,幸好老師沒有停下車,只放慢速度,簡單和教導處主任應酬了幾句就各奔東西。但是班主任忐忑不安地說:「這下壞了,被主任撞上了,以為我和學生談戀愛。」我心裡偷樂,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不是否認和我談戀愛嗎? 至少和我有扯不清說不明的情愫。
老師帶着我到了城裡,我告訴他褲子破了。他在一個大商場門口停下,讓我等着,他進去給買了一條灰色的夏天穿的薄褲子,讓我在背地圪廊穿上。那褲子是年齡大的肥胖女人穿的,我穿上又肥又長。老師說他不懂尺碼,頭一次給女生買衣服,講究穿回去吧,總比露肉強。說的我羞愧至極,但心裡倍暖 。公共汽車啟動時,老師和我擺手。離別之情從我心頭湧起,淚水從眼眶溢出,順臉蛋流到脖子里,怕老師看見丑相,我扭開了頭,未敢揩淚,任由流淌。此去歲月雖然短暫,此去歲月雖然短暫,卻如隔三秋。念去去煙波浩蕩,縱有萬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那時候,每次開學,總要從家裡帶些炒豌豆給他。他常常把給他的豆子與眾人分享。那些年輕的老師們很納悶,問:「奇怪,你老不回家,從哪裡冒出這麼多好吃的炒豌豆呢?」班主任默笑不語。老師也經常給我禮物,比如他老家白石的蘋果。那時候,能吃到蘋果是件幸事,甜絲絲的驕傲由心底而生。
一次秋季開學,老師穿了一身新西裝,從沒有見過老師穿西裝,那天老師簡直帥呆了。在辦公室和老師談及他的西服好看時,他寫了紙條給我:「理妝為情人」。我如獲珍寶,夜裡獨自偷笑。上課時,也朝着他笑,他也對我笑。此時無聲勝有聲,彼此心照不宣。那笑意唯有我們二人知曉,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或許是從小被抑制,長大後決了堤,泛濫成海。我對班主任的感情越來越深,幾乎達到了朝思暮想的地步。又一年,開學 ,我騙他我要轉學,問他要照片做紀念,他送我一個筆記本,裡面夾了一張一寸照片。我像寶貝一樣保存着。每到夜深人靜或是假期 ,我總是偷偷把他的照片貼在胸前,獨犯相思。這時總是想起柳永的《雨霖鈴·寒蟬淒切》,其中「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頗合我心境。更喜歡晏幾道的《長相思》:「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也喜歡李煜的《長相思》:「一重山,兩重山, 山遠天高煙水寒, 相思楓葉丹。 菊花開,菊花殘, 塞雁高飛人未還, 一簾風月閒。」 這些句子直戳我心,似乎替我抒出心志。激情之下,我也訪填了一首《長相思》:「日復年,月復年,去日光陰淚湧泉,淚痕紅印殘。燈闌珊,月闌珊,夜靜眠長夢與還,眼睜過一天。」
在日思夜想中,不覺臨近高三,成績越來越下降。 班主任這時急了,又是給我補課,又是嚇唬我:「 如果你成績再下降,就撤掉你的數學課代表。」但我年幼,尚不能嚴以律已,更不能從深陷的情網裡自拔。誰知他說到做到,不顧我的自尊,真的撤了我的數學課代表。但即便是這樣,我還沒有懸崖勒馬。而他倒是理智,清醒的快,眼見我無可救藥,高考無望,便開始躲我,鑰匙也從我手裡收回。好長一段時間, 對我不理不睬,好似彼此從來沒有認識過。我如墜地獄,不能理解,難道就因為學習下降,曾經的情緣說散就散嗎?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倉央說,但曾相見便相知,相見何如不見時。與其現在不相惜,不如當初不相知。最好不相知,便可不相思。那段時間,我仍舊給他寫信,他不見我,我就塞他門縫裡,他拒不回復。
沒辦法,為了維護自尊,也為了從感情漩渦中拔出,我轉學到了大同。但是距離並沒有隔斷我對班主任的情絲。我在課上課下依然走神,無休止地思想着和老師的點點滴滴。本想遠離故土,剪斷情史,專心學習,誰知,剪不斷,理還亂,甚至欲剪欲濃。因相思難耐,我給大哥寫了一份長信,放在食堂放飯盆的牆櫃裡,告訴大哥我要休學,和老師結婚。大哥不信:「你老師條件那麼好,要相貌有相貌,又是城裡人,還是正式工。不可能看上你這個還在上學的農村小丫頭。」我堅決地說:「你要不信,就去問問他」。大哥真的問我要了老師的通訊地址,寫信問他,我倆到底是怎麼回事。老師回信,否認了對我的情愫,聲明對我從沒有半點意思,完全是我誤會。還振振有詞:他不可能事業未成,就談戀愛。何況是自己的學生。
大哥告訴我這個令人不能接受的消息。肯定地說老師並不喜歡我,要我專心學習。我豈能安心,自己的經歷和感覺唯有自己清楚。我連夜乘火車趕回原平,去學校找他,想問問他,為什麼要對我大哥說謊。
在學校,我到處找他找不着。正急得發瘋。在校園馬路上看到他從遠處走來。在我跟前停住,說:「果然是你!」他說有人告訴他,有個小女生找他,他斷定是我。他說了「果然和斷定」,莫非他有心靈感應?既知我心又為何拂我意?
在辦公室,老師和我說,他找了個對象。剛從女友寢室出來。他輕描淡寫的話,如同一聲霹靂,驚傻了我。他好狠心哪!眼淚像雨一樣順着臉蛋撲簌簌流下。他打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張一寸女人照,讓我看:「這就是她,是個醜八怪,但笑起來像你」。我無心也無能琢磨他的含義,只對這個照片裡的「醜八怪」痛恨死了,是她奪取了我心愛之人。他還說,我害苦他了。為何說我害苦了他,那時候我未得真解。長大後,我猜想,老師太正直,因不想傷害我,而用力克制自己的情感。為了讓我早些清醒和死心,專心學習,他娶了他不愛的醜八怪。所以是我害苦了他吧。
那次,我不知是如何離開學校的,也不知是如何度過那段時間的。後來,我幾次請假從大同回原平看他,但他辦公室的鎖子開着,卻從裡面反鎖着,無論我怎麼敲門,他就是不開。我無望地返回大同,繼續念我的書。
高考完畢,我落榜回鄉,又給他寫信,幾日後,收到回信,喜若狂。但拆開信封,裡面是兩張舊的試卷,「信」就寫在試卷的背後。潦草的字體,全部是訓斥我的話。說我厚顏無恥,自不量力,說我擾亂了他的工作和生活,說他從來沒有喜歡過我。 我顫抖着身心看完那封信,不,那不是信,那是殺人無形的利劍!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尋好夢,夢難成。有誰知我此時情?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可知?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心已被掏空,我對人世產生了厭倦心理,我跑到山裡,想自生自滅。但是又想起母親曾經說過:「死了誰,苦了誰」。想及,他如此決絕地對待這份感情,即便我死掉,他又豈會心痛半分。我還是苟且於人世吧。
18年後,家裡通了電話,小靈通又普及,想必老師應有小靈通吧,我何不從查號台查一下老師電話。好在天隨人願,我查到了老師的電話,馬上和他聯繫。老師痛快地答應與我在原平汽車站見面。我又聽到了那非常熟悉的帶有磁性的男中音,好不興奮。那天在原平汽車站,我們面對面打着電話,卻互不「認識」。我女兒說了一句:「媽媽,這不是?」我看到了一個拿着小靈通、穿着很普通的年逾四十體態臃腫的男人,推着一輛破舊飛鴿車,自行車后座上坐着一個兩歲女孩子,耷拉着鼻涕,手裡拿着一個冰棍,冰棍水淌滿了小手,黏糊糊的。眼前的老男人分明不是舊時人!
那人問:「十八年了,長大了吧?」是他!熟悉的帶有磁性的聲音。可是聲音卻是從眼前的老男人口中發出。他微笑着,口中露出的不是滿嘴齊刷刷的白牙,而是被煙熏的黑黃且凌亂不齊的老牙,前門牙還掉了兩顆,露出大大的黑洞。讓人感覺十分不爽。之前那份熱烈而欣喜的心,此時徹底冷卻。心猛烈下沉,似有貴重東西失落。
我定了定,艱難而生澀地回答:「長大了」。老師又和我解釋,當年最後一封信,不是故意打擊我。而是恰逢期末考試,順手拿了一份試卷倉促寫了信,意在勸我死心,專心學習,為此對我造成的傷害,他深感不安。老師說,傳道授業解惑是他的職責,他不能看着我成績下降,我若考不上學校是他的罪過。誤人子弟,他擔當不起。縱使再有情愫,他也得克制、斬斷,所以才忍痛騙我他有對象了,他沒有想傷害自己喜歡的人。面前的人誠懇地解釋着。我心裡一陣悲哀,太晚了,這解釋太晚了,一切解釋是那麼的蒼白無力、無用。若是十八年前,我會為這話高興的瘋掉。而眼下這個人和我心心念念的那個青年才俊判若兩人。那個青年才俊才是我深深喜歡的,我並不喜歡眼前這個人!之前本來有滿腹的心語要向老師傾述,但是那一刻,那些想說的話,一下子全部消散而光。
之後老師又問了一些我工作上的話,我只簡略做了應答。場面陷入尷尬,眼看兩人即將陷入無話可說的局面,老師說他有事,先走一步,以後再會。我也帶着女兒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
那一夜,村里正唱戲,父母都去看戲,那是我從小最喜歡看的晉劇。我獨自呆在家裡,埋頭躺在被窩裡,淒涼地悲啼,心肺撕裂般疼痛。似乎在哀弔一個人,事實上我在哀弔我心中的白馬王子,哀弔十八年前的美好形象,哀弔那份痴痴不舍的相思。我恨歲月吞噬了一個青年才俊的瀟灑和風貌。
從此以後,我的相思隨着這場見面而徹底死亡。我真摯痴迷的情感發生了裂變。 [1]
作者簡介
孫粉鮮,筆名,雨君。山西原平人,現居潞城,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