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的師大(周沖)
作品欣賞
舌尖上的師大
臭豆腐很多人不愛吃,認為有吃大便的嫌疑。但熱愛這種東西的人,卻認為它的臭,即是它的香。
那時候有個男孩在愛我,千依百順的。他的飲食很規矩,吃飯講究八成飽,熱湯涼至80度,起床先喝一杯溫開水,等着排泄,再吃早餐。早餐的搭配也是極講究的,蛋白質澱粉脂肪維生素樣樣均衡,絕沒有一類被落下。我真懷疑如果空氣可以自由服用,也會被他分類、計算,重新搭配,研究出一個什麼最佳呼吸方案,並一絲不苟地執行。
這樣一個人,當然不會喜歡臭豆腐。
那時候,我們時常在師大南路逛街買東西,路過臭豆腐攤,油花滾滾,臭氣襲人,路人紛紛掩鼻而過,他也跟着調過頭去。我知道他不喜歡,故意跑過去買上好幾塊,澆上醬汁蒜末蔥姜香菜,吃得吧嗒響,一邊湊近他說:「你愛不愛我?」
他說愛。
「愛我就吃掉它。」
他無奈起來,和我討價還價,「吃半塊行不行?」
「不行,吃一塊!」
於是他閉着眼睛,視死如歸似的,用牙籤挑了一塊,捏着鼻子吞下去。
這種小試驗屢試不爽,他那麼聽話,不管我的提議有多麼荒唐、任性、不可理喻,不管他原本對臭豆腐有多深惡痛絕,只要我說,他便做。所以當我回憶起那段時光,回憶起那個傻乎乎的小跟班,我的眼前都是一股臭烘烘的憂傷。
師大南路在夜晚很鬧騰,七七八八的燈泡左拉一盞,右拉一盞,摺疊桌散亂地攤放,桌上的一次性酒杯癟頭癟腦,穿着背心的男人一手搓腳丫,一手取過杯子一飲而盡,放浪形骸地大笑,說下流話,罵髒字,和豐乳肥臀的女人調情,一不留神,就從嘴巴里呸出一顆毛豆殼。
雖然粗俗,不講究,但在炒螺絲、爆龍蝦和皮蛋肉餅湯的燎烈氣息里,又有了另一種扎紮實實的快意。
這裡食物也無甚特別之處,無非啤酒冷飲小菜炒粉,千篇一律,我本來也不太喜歡來,不過,有家燒烤攤的烤羊肉和烤脆骨很是銷魂,黃滋滋的一串,在嘴邊橫着抽下來,穿過一層層的麻油孜然辣子,一層層的麻辣燙香,一層層的鏗鏘濃郁,當舌尖觸到最里的嫩滑肉質、濃郁肉汁時,忍不住大喝一聲:「來,老娘跟你們幹了!」
烤串吃多了,臉上就要長几天痘,逞豪氣的成本太大,所以這種時候還是不多。大多數時候是嬌滴滴地去買飲品。有一家綠豆冰沙特別好吃。濃稠的綠豆湯內摻雜着零星的小冰粒,卿卿我我地摻合在一處。插入大吸管,吮着,喉嚨一路涼浸浸,好似飲下了寒夜的星空,輕寒料峭,叫人神清氣爽。
小跟班喜歡那店裡的刨冰,堆了尖的大冰堆,強悍的涼意,看了就讓人駭怕。不論他如何勾引,我還是堅定地只吃冰沙。不過後來也來得少,因為我的小跟班有一次說,「賣冰沙的女孩真好看!」
「有我好看麼?」
「都好看......」被逼急了,終於說,「你比她好看。」
但那張傻乎乎的臉上堆滿了勉強。於是,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會屁顛顛地跑過來,一邊吸冰,一邊和奶茶妹妹聊天。但如果和小跟班一塊兒,防患於未然,總是繞道而行,避而遠之。
如果不吃燒烤,不吃冰沙,師大南路的美食依然多得像任君挑選的后妃,比如水果汁、冰粥、牛肉粉、豆皮、湯圓、砂鍋湯、千層餅、皮薄汁多的肉包子,還有路口的手抓餅。
手抓餅店甚至不能稱之為店,斗大一個地方,開着面街的小窗,道具也簡單,只有平鍋和木鏟,麵團和佐料。但它的醇厚香味卻極具蠱惑性,引得人紛紛側目駐足。
那餅形似金黃小草帽,面絲千連,外脆里酥,且不失筋道,非常好吃。記得有友人從上海來看我,我一個窮學生,請他吃不起飯,就請他吃餅。不知是禮貌,還是真心如此,他每次都說好吃。但如果我殷勤地說,「那我再送你兩個」,卻總是婉言拒絕,說是不想讓我破費。
唉,男人真費解!
師大後門口有個婦人賣梅花糕,和她的笑容一樣甜膩,因為她,也因為梅花糕的軟濡,我漸漸成為常客。梅花糕是將米漿注入梅花模具烤成的,加入豆沙、玫瑰、紅棗等餡心,撒上白糖、紅綠瓜絲,好看好吃,軟脆兼具。
這種點心總令我想到舊時女子,呆在一種格式里,固步自封、安份守已。滾燙的心機隱匿在內心,不張揚,不外露,一如深庵之內的武則天。
若是喜歡辣,可來師大門側這家川菜館。店門開在一個不起眼的拐角處,陳設簡單,名聲卻是方圓百步無人不知。走進小店,辣椒香便沖入鼻腔,有一種任性蠻橫的誘惑。這裡的紅燒田螺,辣子雞,水煮魚都是絕味,田螺個大如斗,汁鮮,肉實,是為別地所難尋;辣子雞塊半推半就地躺在紅灩灩的辣椒殼裡,色相誘人,呼之欲出,滋味香酥脆辣,佐上幾大杯啤酒,便能吃得你忘了誰是誰;水煮魚是此店一絕,晶亮的大鋼盆端上來,滿噹噹的一大鍋,盛情盛意的樣子,好像每個來客都是店主的老友,非要款待得脹破肚子才罷休。鍋內的魚片白嫩嫩、鮮靈靈,在湯汁里演繹花式游泳,撈上一片咬下去,麻辣味令人咂舌,唇舌瞬時異軍突起,百轉千回。
如果嫌路邊攤不夠檔次,可以到歐登咖啡廳來,暖黃色調,柔和的布藝沙發,最適於聊天、戀愛、談工作。我和小跟班來過幾次,最喜歡的,是它的生炒糯米飯。香菇丁、花生粒、芫荽、蔥花和着勁道的糯米飯拌均,在盤裡扣成溜平的倒半圓體送上來,粒粒分明,色澤金黃。模樣就引人開胃,動筷之後更是滿舌生津,味美可口。每次吃完,都覺得有生炒糯米飯的人間,真是特別值得呆下去。
離開師大之前,學校陷入了一陣洶湧的感傷期。許多人都在留戀唏噓,黯然落淚,但再難過,也都無濟於事了,不如叫上三五好友,你叫上你的小夥伴,我拉上我的小跟班,她帶着她的小桑丘,他跟着他的老朋友,在周邊找一處小吃店,胃口大開地吃,嗓門大開地唱,肚皮大開的喝,然後,等着某個傻逼站起來,大着舌頭說一些傻逼透頂的話,「青春是一場不散的筵席,我們是永遠的兄弟,永遠都是!」
但不知道為什麼,那些傻逼的話總能彈無虛發地擊中我的淚腺,在那些滾滾油煙和陣陣吆喝里,忽然間就紅了眼睛。
前不久,已經不再年輕的小跟班,和已經不再年輕的我打電話,他說,「真想和你們再喝一場,哪怕只吃臭豆腐。」
「我也是,」我說,「哪怕只吃烤串和大刨冰,旁邊還坐着個奶茶妹妹!」[1]
作者簡介
周沖,80後作家,專欄作者。2004年武寧形象大使比賽冠軍。